慈悲骨?鹤妄生不信,他也不想再背负这些奇奇怪怪的宿命。
若天不慈,他何以心怀慈悲?
鹤宗主又露出了悲天悯人的表情:“有些事情,或许放在当下,是十恶不赦之事,但若是放在长远,便是济世悬壶的大好事,而道宗所做之事,便是后者。”
“生儿,你在愤怒,这是人之常情,你可以尽情地憎恶道宗,憎恶我,憎恶这方天地,这很正常,师尊不会怪你。”
鹤妄生简直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地笑了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甚至扯得原本已经长好的伤口疼痛不止:“憎恶?你们配吗?”
“就因为这个所谓的狗屁大好事,你们就这么对我们?不过就是刀没捅在你身上,慷他人之慨罢了。”
鹤妄生心里是无边的愤怒,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任何人受到他这般的对待,都绝不可能保持对世界的平和,这世界……简直是烂透了。
太糟糕了,他踉跄了两步望着面前这个衣冠整齐的男人:“难怪呢,难怪我身受重伤,却还能逃离道宗,我以为是门下师弟师妹不忍心、故而放了我,现在想来,是你,对不对?”
鹤宗主眼里的悲悯愈发浓郁:“不错,是我,你的骨荧花开得很美,但你还不能死,所以我稍微动了点手脚,你的慈悲骨迅速就生长了一些,我就明白了,慈悲骨生于万物寂灭之时,寂灭的并不是指天下苍生万物,而是……你眼中的万物。”
简单来讲,鹤妄生越消极越厌世,慈悲骨就会在这个温床上迅速成长,当它真正长大之际,就是万物获利之时。
玄泽大陆的灵气太少了,且越来越少,什么东西都无法挽回它的倾颓,就像是一个完好无损的玉瓶裂了缝一样,慈悲骨就是修补玉瓶的无上良药。
为了这份良药,道宗愿意付出一切。
谷萤石,不过是在慈悲骨没有出现之前,饮鸩止渴的鸩酒罢了。
“既是如此,为什么不一开始……”
鹤宗主一笑:“你该明白,如果你未曾知道这世界的美好,那么就不会体会到这世上的苦痛,入世才能出世,我以为你该明白的。”
太残忍了,原来这世界对他这么残忍啊,鹤妄生眼前闪过许许多多的人,有道宗的弟子长老,也有其他门派的同道友人,还有他在山下除魔卫道遇上的百姓,这些面孔都是他认识的人,此刻却忽然变得魔幻起来。
“生儿,你的慈悲骨,又成长了,为师很欣慰。”
鹤妄生眼睛赤红,他竭力地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做不到,他在真切地厌恶面前这个人,厌恶道宗,厌恶……这个世界。
他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可悲,而就在他要坠入这场苦痛的深渊之时,忽然从身后传来了一把声音:
“你们两个人在说什么悄悄话,能也说给我听听吗?我是小孩子,肯定说出去也没人信的。”
鹤妄生忍不住扭头,入目便是一个小孩子提了柄剑站在门口,而小孩儿的身边,是一脸惊愕的崔梦寺。
对,是崔梦寺,是吸收了他全部修为的崔家天才崔梦寺。
鹤宗主当然收到了消息,于是他开口道谢:“你就是谭昭?多谢你救了生儿。”
谭昭皱眉,他现在修为一般,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这个人身上嗅到不太好的气息:“我救人是我的事情,用得着你来谢我?”
“小友何必如此尖锐?”鹤宗主垂着目光看人,“你当初救人,难道当真是出自本心吗?恐怕不是吧,应当是有人求你帮助,并且许以重利,是不是?”
谭昭很明显察觉到,鹤妄生身上的戾气增加了。
“若不然,你身上怎么会有我们道宗谷萤石的气息?”鹤宗主拿出一个储物袋的谷萤石,“这是谢礼,小友觉得可还够?”
合着,是在这儿等他呢,谭昭登时气笑了:“你确定,要惹怒我吗?”
第93章 半副慈悲骨(二二)
此时此刻,谭昭哪怕只是个身量矮小的小孩子,但他身上所展现出来的气势却叫所有人心头一凛,这是独属于强者才有的力量。
而强者,从来只会制定游戏规则,而不是遵守别人的规则。
谭昭抬起手中的短剑,借了一丝飞烟剑的剑气附着在上面,飞烟剑是他压箱底的天生灵宝,像是这种人,还不配飞烟出鞘,一丝剑气足矣。
“你准备好,承受我的怒气了吗?”
鹤宗主修为金丹巅峰,按理说他已是玄泽大陆第一的修士,无人能在一剑之内伤到他,可这一刻,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凛冽的杀机和可怖。
这是何等恐怖的一剑啊!
若不是亲身体会,他绝不会相信,这样的一剑竟出自一个八岁的孩子。
他心头一时惊惧,反应倒也不慢,他的法器同样也是一柄剑,但剑带灵光,一看便是价值不菲的灵剑,灵剑出鞘,带着阵阵蜂鸣,谁知道凭着他金丹巅峰的修为,竟完全接不住这一剑之威!
他几乎被剑气伤得皮开肉绽,被逼得后退十步不止,才卸掉了这股堪称野蛮的剑气。
“噗——”
鹤宗主抑制不住地呕出了一口鲜血,他的剑尖杵在地上,上面的灵光已经黯淡了不少,他想要站起来,却又是抑制不住地呕出了一口鲜血。
若是细看,应该还有一些内脏的碎片,这伤对修士来说不致命,但足矣损伤修士的根基。
方才还是风光湛湛的仙长宗主,如今却是一身狼狈,若不是凭着这柄剑,恐怕是连站都站不稳了。
而造成这一切的人,仅是个年过八岁的孩子。
可怕的静谧在山间流淌,这一幕实在是太挑战修士的三观了,这一剑太快太强,鹤宗主已是当世强者,却在交锋的刹那身受重伤。
在场的三人,甚至都未察觉到灵气的爆发,这一剑——
实在过于惊艳。
“不知道你听没听过一句话?”谭昭已经收了剑势,他最近很少出手,方才一剑算是小小的热身了,“纸糊的金丹,不如筑基。”
石山内部,地上都是零零散散的谷萤石,只不过相较于鹤宗主方才拿出来的那袋,个头都小上不少,可它们虽小,却也是实实在在用鲜血浇灌出来的。
“既然来了,就别躲在人后了,不是要给报酬吗?叫别人给算什么银货两讫,你说对吧,小天道?”
他和天道之间的交易,仅止于他和天道两方知晓,现在这位鹤宗主知道了,那就说明天道自己泄密了。
谭昭有非常丰富的跟天道打交道的经验,一般来说他进入一个位面,天道为了世界的力量平衡,都会自动压制他身上的力量,这无可厚非,但修仙位面压到这么低,很明显就是一场“钓鱼执法”。
强者会依赖自己的力量,天道疯狂压制他的力量,如果换了其他人,在听到这位鹤宗主所言之时,必然气愤难当,筑基对金丹,当然没胜算,自然就要调动被压制的力量。
而他只要调动被压制的力量,那么作为天道,则可以直接用天雷抬走他,这是三千位面都通用的游戏规则,小天道不会不知道。
他落地时利用他救了鹤妄生,现在还要利用他刺激鹤妄生,这算盘打得这么响,谭昭觉得自己多要点报酬,实在不是一件过分的事情。
谭昭只觉得眼前一变,随后其他人和事物在眼前转瞬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只通体凝实的小奶狗。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此时此刻,这把声音再也不是什么少年音,而是一把浑厚的男低音,不带悲喜,却有一丝丝的凝重,显然谭昭的不按套路出牌,给它的计划带来了变故。
“什么时候?”谭昭托着下巴想了想,“大概是你以透明小狗出现的时候吧,天道这种存在,就算再弱,也绝不可能弱到连维持一只小狗形态的力量都没有。”
“不过真正确认你对我心有算计,是你拒绝为我恢复原本身体的时候。”
小天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答应我的交易?”
“大概是闲的吧。”谭昭看向小狗,此刻它身上的毛都竖起来了,可见对他的戒备之深,“你将我的修为压制到筑基,却求我帮忙去救鹤妄生,彼时他正被一个练气巅峰的入魔老头追杀,你一则是想试探我的修为,二来也顺手帮你救下鹤妄生,是不是?”
小狗已经不想说话了,因为这人说得都对,说好的身体变小会影响智商呢?就这?就这?
“但你没想到,我哪怕被压制得这么狠,那练气巅峰也不过是一剑的事情,你见此,生怕说多错多,便干脆消失了事,等找准了时机,再现身想法子送走我,对不对?”
“然后很快你就发现,我并不杀人,且在与鹤妄生相处的过程中,让你认识到我可能是个挺好糊弄的人,于是你放任了我和鹤妄生的相处。”
小狗非常人性化地翻了个白眼:“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在无忧镇内栽种灵植替我恢复力量?”
问得好,谭昭咧嘴一笑,恶劣地回答:“你猜?”
小天道心头闪过一道不妙的感觉,但很快它就定下心来:“那株灵植没有问题,灵力也很精纯,你若是在灵植上动了手脚,我必然能察觉出来。”
“嗯哼,我当然不会对那么好的一株灵植动手脚。”谭昭挽了个剑花,剑尖冲向小狗,“你就不一样了,为了所谓的慈悲骨,却是什么都要算计。”
“作为天道,你失衡了。”
谭昭和系统一直都很喜欢管各大天道叫爸爸,但天道爸爸们对他可没有丝毫的慈父之心,哪怕他帮各大天道铲除妖邪、拨乱反正,该劈的天雷还是会劈,当然该发的功德也还是会发。
这就是天道的公正,虽然听上去非常无情,但无情有时候也是一种另类的公平。
小狗听到这句话,脸上终于露出了怒容:“我想自救,这有什么错!他们都是我的子民,若我死了,他们也得陪葬,左右都要死,为什么不牺牲他们去救更多的人!”
“你是高高在上的大能修士,这里不是你的世界,你当然可以站在道德高地指责我,但凭什么?你未知我的苦痛,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我不过是在求生而已!”
这话,说得可真是慷慨激昂啊。
谭昭将剑尖往前送了两分,剑意没有半分的颤抖:“哦,那又如何?一个世界的崩塌,必然有其原因,我不相信你在其中全然无辜,别把修士的那套道德标准放在我身上,我只凭这三尺青峰行事。”
“上次在无忧镇,你讲的故事也非常动听,但真不真,就另算了。”谭昭笑了笑,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看在天道眼里,却是个十足的麻烦。
“何况这满地的谷萤石,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小狗忍不住怒吼,但它还有话要说:“你对我有偏见,我当初真不该心慈手软,只将你的修为压制到筑基初期。”
谭昭嗤笑一声:“哪怕是压到练气,那种菜得要命的金丹,我一剑能秒十个。”
小狗:!!!!
“我以为你好歹是天道,能发现的,我出手并未使用灵力,要不然你早就能送走我了,不是吗?”
这可真是请了尊大爷进来,小天道心里非常后悔,但哪怕后悔,它也要将原本的计划进行下去:“你若真的这么有本事,现下何不杀了我?杀了我,此方天道倾颓,世界直接崩塌,这个世上所有的人和物,都要给我陪葬。”
谭昭一剑就直接抵在了小狗的脑袋上:“杀你?我为什么要背负因果屠戮天道?”
小狗正欲反抗,一股巨大的力量就将它压制住了。
“天道,只需要恢复公正,就足够了。”
谭昭将天道暂且封印住,他现在的力量太少了,洗涤天道记忆的话,还需要一点时间布阵,而且……鹤妄生的精神状态,也很让他担忧。
他的耳力很好,哪怕刚才隔着石山,里面的对话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所有的痛苦都已经承受,所有的过往都已经发生,这些烙印在鹤妄生身上的东西,谁都无法磨灭,他是真真正正经历了这些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后,还活着的人。
谭昭当然想要劝鹤妄生放下,但如果是他,他也不会放下。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劝。
谭昭再回到石山,一错眼便看到鹤妄生拿着剑刺进了鹤宗主的胸膛心口,剑尖很快没入,哪怕修士的修复力相当强悍,但心脏被人刺穿,也绝无再活命的可能。
“生儿,你做得……很好,你确……实,该杀了……为师,哈哈哈!”
鹤宗主说完,是笑着死去的,因为他看到了,鹤妄生的慈悲骨又生长了,本来发的枝丫,此刻已快要长成参天大树了。
他的使命,终于完成了。
而崔梦寺,他已经完全傻住了,他从前根本不知道谷萤石的来历,也不知道他吸收的谷萤石居然来自鹤妄生,那是鹤妄生全部的修为,他恨不得回到三个月前,将拿着那颗谷萤石的自己直接打晕。
为什么?道宗竟然会是这样的存在?崔梦寺只觉得呼吸急促,特别是在对上鹤妄生充血的眸子后,难以自抑的自我厌恶席卷了他的全身。
“咔嚓”一声,崔梦寺听到了自己道心裂开的声音。
鹤宗主死了,死的时候,脸上依旧残存着笑意。
鹤妄生将剑抽出来,鲜血溅在他的衣服上,也溅在了他的心里,弑师这个罪行,将一辈子捆绑在他身上。
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本来以为会很痛快的,可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感他都没有感受到,甚至越来越强的厌恶冲上喉间。
“呕——”
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他杀过罪恶滔天的江洋大盗,也弑过劫掠灵童的魔修邪孽,可那时他的剑是很稳的,因为他知道那些人该死。
可现在,他杀死了自己的师尊,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但即便如此,他心里依旧是难以言喻的难受。
“阿昭,这一次,我并没有犹豫。”
从前鹤妄生这么喊自己的时候,声音里会不自觉地带上一丝亲近,可现在谭昭发现,这丝亲近没有了,他看看这边呆成木头的崔梦寺,又望向不远处一身血腥的鹤妄生,心里的怒火“噌——”地一下又烧起来了。
造孽啊,饶是他,此时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
鹤妄生脸上却忽然露出了柔和的笑容,就像是放下了什么陈年的桎梏一般:“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每个人确实有每个人要走的路,我不相信命运,但也不愿意被命运玩弄,阿昭,你知道吗?”
“我很羡慕你,真的。”
谁不羡慕天纵奇才、又恣意横行的小阿昭呢?鹤妄生看了一眼旁边的崔梦寺,他相信姓崔的肯定心里也是羡慕的。
所谓的修仙世家,也不过是另一个华美的修仙牢笼,道宗,世家,乃至于是其他玄泽大陆上的门派,都是一样的。
谷萤石啊,成也谷萤石,败了谷萤石,鹤妄生并不是圣人,他也有自私自利的时候,就比如他在知道谷萤石的来历后,并没有直接选择昭示于众。
这当然并不只是因为道宗一手遮天,而是因为他知道就算是把真相捧着摆到天下人的面前,也无人会像阿昭一样相信他,于是他选择……怯懦地逃避了而已。
但现在,他不想息事宁人了,就因为所谓的慈悲骨,道宗绝不可能让他安生地渡过余生,既然如此,何不大闹一场!
他哪怕死,也要轰轰烈烈地带着所有人陪葬。
慈悲骨?鹤妄生抚上自己的眉心:“阿昭,若我死了,你能替我收敛尸骨吗?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的。”
谭昭张了张嘴,只觉得喉间有些发紧:“我以为,你会问我是谁委托我救你的。”
鹤妄生的眼眸依旧是发红的,可此刻却似拥有着无限的耐心:“那么,是谁呢?”
谭昭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发觉自己开了个非常烂的话题:“你猜到了?”
鹤妄生点了点头,其实所谓的《无上法骨》写的什么,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但能够那么长远地影响道宗的决策,无外乎……只有一个存在。
当真是好大的荣幸啊,他轻轻扯了扯嘴角:“嗯,猜到了。”
“既然猜到了,为什么还要让我替你收敛尸骨,你就不怕……我和它是一伙的吗?”
这确实是非常正常的猜测,鹤妄生当然也想过这个可能,但某些时候,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觉:“阿昭舍得让我曝尸荒野吗?”
谭昭也忍不住笑了:“就非要死吗?”
“也不是。”鹤妄生将剑上的血擦干净,此时他已经完全能平静地面对师尊的尸体了,“但活着,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就挺没意思的,我孑然一身,无所依傍,却因所谓的慈悲骨被算计至此,阿昭,我总要替自己讨一些公道的。”
而现在,他修为根骨俱灭,除了所谓的慈悲骨,他没有任何的东西了。
所以,不如就修魔吧,西昙国这么好的修魔资源放在他面前,如果他视而不见,也未免过于暴殄天物了。
鹤妄生放下了自己身为人的道德底线,下一刻混着妖冶红光的魔气瞬间席卷了他整个眼球,魔气充盈他经脉之时,熟悉的强大力量又回到了他的体内。
果然,他不能强迫自己去做一个普通人。
“你……不拦着他?”崔梦寺的声音仿佛是从破风箱里传出来的一样,喑哑难听到比入魔的鹤妄生还要像个魔修。
谭昭心想我拦个屁啊,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没什么不好,再说入魔对于鹤妄生来说,其实算不上是一件坏事,他倒要看看所谓的慈悲骨到底是个何方神圣。
系统:需要我帮你查一下吗?
[你这么好心?]
系统:那是,你出时间啊,知道你不信小天道的屁话,怎么样?
[也行,那你查吧,顺便再查查谷萤石,打铁的让我找的是矿石,这里的谷萤石充其量就是更纯粹的灵气石,要是只论灵气,小渡口多的是,他犯不着特意请我代购。]
系统:得嘞,宿主请稍等。
趁着系统去查慈悲骨和谷萤石的功夫,谭昭刚要回答崔梦寺的问题,却见头顶本来万里无云的天空,居然积聚起了漫天的修士。
好家伙,看带头的老者穿着,是道宗没跑了。
“兀那叛徒,竟敢欺师灭祖、戕害师长,如今竟还入魔,鹤妄生,宗主对你情深意切,你竟这般对他,你对得起他吗?”
崔梦寺闻言,便要替人解释,但他刚一挪步,就看到了云头的崔家家主。
“梦寺,你还在等什么?此等魔头,不仅弑杀师尊,更是聚敛人间气运为其谋划谷萤石,此子已然入魔,还不手刃魔头,替天行道?”
好一个手刃魔头,替天行道啊。
崔梦寺现在有些能体会到鹤妄生的心情了,如果他是鹤妄生,他也想入魔了,做人太苦,倒不如……直接当个人人喊打的魔。
“阿昭,你……”
崔梦寺已经下了决心,但在动手之前,他想让小孩儿离开,却没想到一扭头,小孩儿早就不在原地了,更甚至连石山里满地的谷萤石和神情麻木的男男女女都一齐消失了。
偌大的石山内部,此刻站着的,竟只剩下他和鹤妄生两个人了。
“还不走,留着跟我一起死吗?”
鹤妄生轻蔑一笑,他此刻形容再没有了从前的风光霁月,可整个人却是极为放松的状态,有些东西没有跨过去的时候,会觉得非常难以面对,可当真正来临的时候,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他或许,是个天生的魔。
崔梦寺握紧了手里的刀,其实直到这一刻,他依旧没有完全地下定决心,但让他完全背弃自己的道心,他做不到。
于是他又紧了紧手里的刀:“我不走。”
“不走?”鹤妄生笑了起来,“这漫天神佛都开始罗列我的罪状了,你要同我这个罪人在一处?你也想找死吗?”
崔梦寺摇头:“不,我想活,而正因为我想活,所以我才必须留下来。”
“为了那颗谷萤石吗?”
鹤妄生笑了笑,“倒也不必,那是道宗赐予我的东西,哪怕不是你吸收了它,我也不会再保留它,看在阿昭的面上,我不杀你,你走吧。”
崔梦寺觉得自己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但他依旧不愿离开,于是他当着道宗诸位长老的面,解下了系在腰间的弟子腰牌:
“今日,我崔梦寺归还道宗身份腰牌,从今往后,自逐山门,与道宗再无任何干系。”
崔家家主正欲呵斥,崔梦寺是崔家小辈中天赋最高、修为最好的一人,不出意外的话,将会接任他的族长之位,哪怕不是族长,也必然会成为守卫崔家的长老。
崔梦寺已经半步金丹了,此刻若是陨落,就是一笔完全赔本的买卖。
“家主,这是我身为崔家子弟的玉牌,如今也归还家主,崔梦寺不配当崔家儿郎,今日道心破碎、修为恐再无寸进,之后所有行为,皆与崔家无关,我今日——”
“便是孑然一身,不问前程!”
鹤妄生终于忍不住正眼看向一旁的崔梦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崔梦寺握紧了手里的刀,然后将手里的两块身份玉牌抛向云端:“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若是我什么都不做,那么哪怕我今日苟活下来了,也不会再是从前的崔梦寺。”
崔家家主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他捏着身份玉牌:“崔梦寺,你当真不后悔?你爹把你教得太迂直了。”
爹,崔梦寺心头一痛,早知今日,他绝不会伸手接过那枚谷萤石。
崔梦寺无言,但显然是坚持己见的模样,道宗的长老们见此,一个个仿佛伸张正义的人间卫士一般:“很好,鹤妄生,你竟还蛊惑道宗弟子为你行事,今日,吾等便要替天行道!”
“来人,布阵!”
鹤妄生提着剑,望着天上的“漫天神佛”,他记性特别好,这些人他居然都叫得上名,里面甚至还有联手废他修为的五位金丹长老,全是修仙界的大佬长老,但凡在玄泽大陆有些名声的,竟都来讨伐他了。
他垂眸看了一眼身体已经快要凉透的师尊,心里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鹤某竟不知,自己还能死得这么轰轰烈烈,诸位既要杀生,又何必扯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呢?”
第95章 半副慈悲骨(二四)
“今日我入魔,实属拜诸位所赐,是非功过,诸位心中必然比鹤某更为清楚,什么慈悲骨,什么谷萤石,我算是看明白了,人若是太讲仁义,就是会被人欺负。”
说罢,鹤妄生直接跃起杀上了云头,而崔梦寺见之,也提刀紧随其后。
这无疑是一场实力非常悬殊的打斗,满云头都站满了修士,且多数都是金丹,哪怕是筑基,也是筑基高阶的修士,两人打两百人,两百人中不乏还有占尽法宝之力的,鹤妄生入了魔,生死苦痛早已置之度外,所以哪怕他受了伤,也是越战越勇。
但崔梦寺不同,他的修为说得好听是半步金丹,但实质上还是筑基巅峰,而且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叛离门派、出走家族,他身上不再背负任何来自于师门和出身的荣耀,这也就意味着——他成为了一颗“众人皆知的软柿子。”
谭昭费劲地把石山里的普通人送走,回头一望就看到崔梦寺被人一掌打落了下来。
“艹!”
饶是情绪稳定如他,都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谭昭想也未想,便驱动灵剑接住了崔梦寺。
“好险,就差一点!”谭昭几个起越来到崔梦寺的身边,“怎么样?需要吃伤药吗?”
崔梦寺生受了金丹真人的一掌,此刻境界虚浮,看到小谭昭去而复返,直接一口血喷了出来:“你——”
“这里还有个孩子!这孩子天赋异禀,不要放他离开!”
话音从远处传来,但修士行动如风,崔梦寺刚抬头的功夫,他们就被两个金丹、一个筑基包围了。
“崔家骄子,实是可惜了。”
崔梦寺拿着刀倔强地站了起来,他吐出了一口血水,望向站在他身前他自傲的男人:“胡家的人,果然都是一般无耻。”
胡?谭昭望向面前的老者,眉目依稀间,确实有那么几分像已经嗝屁的胡镇长。
“你们崔家也没你想得那么清白,此事是修仙界上层修士皆知之事,再言之,此乃攸关天地造化之大事,牺牲一个鹤妄生,换来玄泽大陆的飞升,无论是谁,都会做与我们相同的抉择。”
崔梦寺的脸色本来煞白,此刻就更难看了。
“我倒是谁,脸这么大,张口就来代表众生,却原来是个脸大如盆的老头子啊,我算算啊,依您这般年纪,若是再无突破,怕是没几年好活了吧。”
这话实在是戳中了雷区,胡家长老登时目露怒相:“一个小娃娃,竟也敢……啊——”
谭昭出手巨快,都到了这种时候,他自然不会有任何的留手,他短剑出手,几乎是在呼吸间就切中了老头的蝴蝶骨:“小娃娃对付你,足矣!”
另外两人见此,立刻提剑袭来,但哪怕他们使出了十分的功力,也依旧是一招被秒的命。
“说到底,天地灵气减少,对于普通人而言并没有任何的损伤,反倒是对于修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限将至,却无法突破,说得好听是为了天下苍生,其实剖开华丽的外表,里面不过都是些自私自利的稻草罢了。”
“你懂什么!修士与天争命,你若是到了我们的年纪,我不信你不会心动!”
谭昭目露厌恶:“少拿你们那些奇怪的三观来恶心人了,你们管这叫与天争命?既是天要亡你们,你们还这么听天的话?这叫争命?”谭昭一脚踩在老头子的脸上,“别自己跪久了,就不允许别人站立了。”
“老头,你没有资格可惜崔梦寺,他的未来远比你想得还要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