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灭顶之灾,最初指的是大水漫过头顶。可能因为小孩比成年人矮一些,这种灾难就来得容易一些。过一个星期、一年、一个年龄段回看人生中那些巨大的挫折,或会觉得不过如此。
但考砸了,对一个要强的、如履薄冰的、急需要被认可的小学生来说,便是正在面临这一生中最大的毁灭。
妈妈肯定会像每一次考试那样问贺之昭几分,然后她会知道贺之昭数学依旧是第一名。
满分意味着不用排那串很长的批阅订正的队伍,意味着报分数时能第一时间拿到试卷,意味父母满意,能听见许添谊想要的那些称赞、鼓励和肯定的话。
贺之昭回了家,会递出自己100分的卷子给姜连清签名,可是他呢?
巨大的焦虑再次席卷而来,让许添谊嘴唇发麻,呼吸困难。这感觉与上午考试临近结束时的感觉类似,却又更甚。
有了开端,发麻的感觉迅速蔓延到了四肢,手开始痉挛,呼吸如被扼住,需要更加努力、更加大口的吸气。
许添谊误以为是空气不流通所致,他又深呼吸了两记,踉跄着推开隔间门走了出去。跨出门,便发现贺之昭竟然站在旁边的走廊等待。看到他出来,又重新背上包走过来。
为什么要等?
“不是都和你说先回去了吗!”许添谊呼吸困难,因此更加难受,他很生气,“你是为了看我的笑话吗?我很好笑吗?”
“我觉得也等不了多久。”贺之昭道,“想和你一起回去。”他不确定此处的笑话指什么。
然而这番真情告白已经进入不了许添谊的耳朵。呼吸像被人遏制住,大脑连带着双手和双脚都逐渐使不上力气。
他试图更加大口地呼吸,却换来更加严重的缺氧和眩晕的感觉。
意识逐渐混沌时,忽然想到了死亡。
会死在这里吗?为什么?
许添谊的心中只剩三个大字,不甘心。他连义务教育都还没接受完,许多事情没有做,既没有和贺之昭一起念到大学,也没有战胜许添宝赢得妈妈的喜爱,他不能就在这种地方死去。
但窒息、发麻的感觉又是如此真实。
濒死感愈发强烈,许添谊如同搁浅的鱼类大口呼吸。强烈的自尊心让他想要把自己蜷缩着藏在哪里,但是求生欲还是占了上风。
意识模糊中,许添谊望向身旁的同伴。
“我喘不过气。”说话像嚼有碎屑的饼,狼狈地小口小口,“我不舒服。”
已经不舒服到极点,感觉快死掉了。人之将死,心跟着发善。许添谊觉得对不起贺之昭,刚才不该那么吼。毕竟自己考得好和不好,与贺之昭没有任何的关系。
对不起,虽然你是我短暂生命中最好的朋友,但我经常羡慕你也嫉妒你,妈妈说的是对的,我就是很讨人厌。许添谊在心里道歉。
昏天黑地中,他听见贺之昭说:“你别怕,我带你去医务室。”但许添谊的双腿发软使不上力气,连走路都成了困难。
贺之昭没有任何犹豫,蹲下来露出后背:“我背你去。”
一个小孩背另一个去医务室,堪称悲壮。医务室的老师被吓得半死,了解完症状反而松口气。她就地取材,拿了个纸信封捂住许添谊的口鼻,轻柔地安慰道:“别害怕,没事的,慢慢呼吸,你听我的指令呼吸,会好的。”
许添谊跟着指令放缓呼吸的频率,只能感觉心跳得很快,像要跳出来。
手脚发麻的感觉仍旧残存在指尖。但是意识已经回魂,濒死感慢慢地消失了。他发现自己坐在医务室的椅子上,出了很多汗,他捏着身旁贺之昭的左手,老师帮着他捂着口鼻,另一只手则搭在他的肩膀上。那只手很有力量。
又坐了很久很久,医务室老师觉得差不多了,才坐下来,坐到他身旁,抚着他的背,说:“你刚刚这个症状,是过度通气了。过呼吸,知道吧?”
“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她关切问,“是不是太激动了?还是和哪个小朋友发生矛盾了?”
许添谊害怕因此被叫家长,也知道贺之昭在旁边听着,他只能刻意跳过问询,强忍赧意,摇头否认:“老师,我现在已经好了。”
老师望向旁边的贺之昭:“你是他的同学吗?你说说前面发生了什么呢?”
贺之昭诚实答:“小谊上了个厕所,出来这样的。”某种程度上的确如此。
“厕所里有其他人吗?”
“不确定,可能没有。”
“老师。”许添谊下了决心,想到托词,“我刚刚、我刚刚在厕所看到一只特别大的蟑螂。我不好意思说,怕你们笑我。”
老师这才露出略有些放松的表情:“所以一下子吓到了,是吗?”
“嗯。”许添谊僵硬地点头。
老师错将这神情认成是他不好意思,她微微笑,劝慰道:“哎呀,没关系的呀,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东西,很正常,老师也很怕蟑螂的。”
“老师。”站在旁边的贺之昭不解风情道,“是什么会导致过度通气呢?是害怕蟑螂的情绪吗?”
“啊对对,嗯……主要还是情绪呀,比如,我们太害怕了、太生气了、太激动着急了,就有一定的可能,引发刚刚的情况……”老师尽量深入浅出地作了解释。
贺之昭若有所思:“生气和激动也会啊。”
“是的,很多像你们这个年纪的小朋友,情绪激动、生气了也都会过度通气。”她摸了摸许添谊的脑袋,“不用太紧张哈,你们来找老师是对的,这是咱们人体的生理反应。用袋子捂一下,或者没有袋子,用手掌紧急捂一下口鼻,也是可以的……”
她最后补充道:“当然,如果你们发现自己经常出现这个状况,还是要及时去看医生。”
等走出医务室,学校的教室和走廊都已经基本空了。
两人拾回丢下的书包,一前一后出了校门。天已经放晴,只有地上还有雨渍。
风波过去,但刚才的场景仍历历在目。愿意背他去医务室,也没有对他这次难看的成绩有任何的说辞或表示,许添谊知道,贺之昭是个很好的朋友。
他十分感动,又别扭,因为刚刚那样子大概很丑很好笑,最后只小声说:“谢谢你背我啊。”
“我以为你要死了。”贺之昭答,“我很害怕。”
“你才要死了!”许添谊立刻怒道,“我要活到100岁的!”
贺之昭说:“好的。”他决定自己也尽量活到100岁。
快要到家门口,许添谊踌躇两秒:“……刚刚的事情绝对不准告诉其他人!”他涨红了脸,凶巴巴强调,“谁都不准说,姜阿姨也不准说!”
贺之昭这一次却没那么听话:“我认为还是得让家长知道一下,你该去看医生。”
“我当然会自己告诉,用不着你说。”许添谊急道,“我也会去看医生,你别管。”
他讲话不好听起来:“我不喜欢别人插手我的事情,听懂了没?我会去看的,而且我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贺之昭相信,说好的。
然而过度通气的事情虽然成为了秘密,考砸的事实却无法隐瞒。因此在递出成绩单时,许添谊仍旧接受了于敏眼神和言语的裁决。
“71分?!”于敏难以置信地看着试卷,翻来翻去。许添谊的成绩一直都还不错,上次期末考试甚至考了第一名,让她过年时候很有面子。
这下不知吃错什么药,竟然考出这样从未有过的分数,让人难以置信,接受不了。
于敏盯着卷子看了半天,恨不能直接撕掉。她愤怒地脱口而出:“你要死啊,在考什么东西?”
尽管已经在回家的路上无数次预想想到这样的场景,许添谊的心中依旧痛苦。
在考什么东西?他站在原地,也想起庄老师问“你在干什么啊?”、“为什么会错成这样?”
可是他该如何为此道歉?可能考试时候那场雨让他脑子也进了水,可能是老天要和他开一场玩笑。为什么考试时候的八九七十二就那么难算明白?为什么到了考试他就会像被诅咒一样难以静下心思考?
庄老师,妈妈,我是最不想考砸的人,求求你们不要这么说我了。
他强忍着羞耻和愧疚,声音很低:“这次没有考好……”
“考成这样你好意思吗?是不是心思没放在学习上?”于敏看到他这有气无力的样子更生气,“你这成绩对得起谁啊?我不工作,都是为了在家全心全意照顾你们,你就给我这个回报?”
许添宝一边用勺子挖着吃大果冻,一边靠着门框听,神情幸灾乐祸。
父母的偏爱固然令他喜悦,许添谊的不得志却更让他兴奋。
“下次我……”许添谊站在原地,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道歉,但透过一旁橱门的反光,看到许添宝在背后,又顿时如鲠在喉。
他无端觉得热,额头想冒汗,下午那种濒死的感觉又循声而来。
于敏正准备找个趁手的东西抽许添谊。她告诫过自己不能打孩子,但这次实在忍不住了,她平时是对许添谊太宽容了,所以换来这样的回报——原本就只有成绩可以看,现在是连学习都要留下那男人的影子吗?
她顺手取了一旁刚用完的衣架,厉声道:“伸手!”
妈妈要打自己了。这个认知比任何即将到来的疼痛更让许添谊感到痛苦和崩溃。
他一言未发,顺从沉默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摊开来。
正当这千钧一发之际,背后传来“咕叽”一声。
于敏表情最先变:“怎么了?宝宝?”
许添谊扭头。只见看好戏的许添宝忽然不动了,手里空的果冻杯和勺子跟着掉在地上。人做呕吐状,但什么都没吐出来。
彼时尚不知海姆立克是谁,于敏只迅速丢了衣架,搂过许添宝,用手不停拍他的后背,短短几秒就慌得眼眶红、声音抖,嘴里不停念:“宝宝,快吐出来,快呀!快!”
大脑一片空白,许添谊只有一个念头:
会死吗?
下一秒,他回身直奔到厨房,倒水递过去。又扑到电话旁,开始拨120的号码。
许添宝面孔通红,干呕出一脸眼泪鼻水。
可能是福大命大,这档口被拍着背,又哕了两记,真吐出了凝胶样的东西。再拿水顺了顺喉咙,觉得通畅了、好了,捡回一条命,后知后觉大哭起来。
于敏反而不敢哭了,和他确认:“好了?宝宝咽下去了?咽下去了,是吗?”
许添宝点头,两人相拥而泣。
许添谊蹲在茶几旁的座机前,刚拨通120的电话。他听清身后的动静,沉默半秒,把电话挂了。
趁此无人关心的空隙,他跑到了卫生间里。
那种感觉又浮了上来,他不能在妈妈面前露出丑态。
快,找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许添谊催促自己,看肥皂盒,看牙膏,又打开橱柜,看洗衣粉的用途说明。若不慎入眼,请立即用大量流动清水冲洗……
身体的不适感越发严重,他靠着墙滑下去,蜷缩了起来。
无助之际,许添谊兀自想到贺之昭。
在他的潜意识中,贺之昭是个很特殊的存在。像灰蒙蒙的海面突兀、但明亮的灯塔。仅一盏,但足以点亮人生。
要想些能让心情变好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要想贺之昭呢?贺之昭没什么好的,是个非常迟钝的笨蛋,什么都不懂。
对,贺之昭是笨蛋。
就像魔法的咒语显灵,也可能因此满脑子是贺之昭,的确有了用处,那种要呼吸不过来的感觉又逐渐退却了。像潮水退回了安全线内。
许添谊缓了缓,若无其事地从卫生间走了出去。
因为这突发情况,那晚的饭桌上,没人说许添谊考砸的事情,也没人说许添宝噎住的事情。这两件事像捆绑在一起,都揭过了。除了从此以后,家里再也没见过果冻。
唯独漏掉一件。于敏还没给那张卷子签名。
许添谊当然不敢自找不快,但没有签名也过不了老师检查那关,逼至绝境,想到自行伪造。
这一晚他在弹簧床上打着手电筒,对着以前卷子上于敏的签名描摹了很多遍,再拿着簿子试着独自签。
最后落实成果时太紧张。以往敏字最后一捺都显得飘逸,他签得顿挫。
第二天一早交上去,惴惴不安等了一天。临放学时,庄老师将检查完的数学卷子重发下来,在分数旁打了新鲜日期,又将那七张满分的卷子钉在了教室后面的黑板墙上,以供大家学习瞻仰。
许添谊知道算是侥幸通过了,心中大石头落地。
他在人群中仰起头,看墙上贺之昭名字旁那工整的“姜连清”,然后看答卷,红色的对勾如同浮世绘上连绵的海浪。
此后,许添谊总觉得自己像被一种蛰伏阴暗处的怪兽所追赶,怪兽在暗,伺机而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成功追上他痛咬一口。所以也就永远都提心吊胆,高度警戒。
很多年以后才明白,原来身体康健,情绪也可以成病。
然有了第一次过度通气的经验,许添谊逐渐摸索明白身体出现哪些征兆就是要“发作”。相应的,他也磕磕碰碰地探索出了一套自我疗愈的方法——
“贺之昭是笨蛋”这句话如同咒语,只要不断默念这句话,那种发麻的、畏惧的感觉就会神奇地渐渐退却。
虽然贺之昭是不是笨蛋有待商榷,也可能那单纯的音韵意义已经超过了实际的字面意思。
但这都无关紧要,因为许添谊终于逼迫自己成为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勇敢骑士。
第14章 第一次冷战
天气逐渐变热,校服一件件变少。期末考试前,许添谊念了很多遍“贺之昭是笨蛋”,诅咒一样。不过结局平缓,贺之昭依旧是班级第一,除了语文其他的都是满分。
许添谊没能拿回第二名,屈居班长蒋菲之下,位列第三。但或许惨败过了就懂得珍惜成功,这一次虽然仍旧输了,但至少是一个可以交差的成绩,而且也没再犯那种病。他安慰自己该知足常乐,只是仍有难以言明的怅惘。
返校领成绩那日,班主任叫了几个同学留下来誊成绩,两人都入选其中。教室里没空调,屈琳琳好心喊他们去了办公室,给他们用空闲的桌子。
这是间极宽敞的房间,所有的语文老师都在这里办公,中间由储物柜和落地的盆栽分隔成两半。
“胡恺,周测第一次87……”今年学校政策变动,每个学生都要做张A3大小的学期登记表。许添谊负责报名册上老师之前记录的周测、月测成绩,旁边的贺之昭负责誊写在每个人的表上。
写着写着,屈琳琳去问其他科目的老师要成绩记录单,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人不多,大考都结束,环境很轻松。老师们吃水果、喝茶、聊天。
隔着储物柜,另外片正在开茶话会。
“都直接坐到厂外面抗议!可是有什么用呢……”
“迁址这个事情,是板上钉钉的。”
“那你们这个二姨怎么办?”
“诶,我记得屈老师的爸爸好像也在二厂里?”
许添谊心里咯噔一下,他隐约记得许建锋也是在什么二厂。
“真的假的,她在么?”
有个老师的脑袋出现在储物柜上面,张望两下:“小屈不在。”
许添谊一边分心听,一边不慎念串了行:“陈智萍……94,不对,是91。”
忙低头看贺之昭,已经将94写了上去。
“我念错了。”许添谊慌乱道,“怎么办?”成绩是用水笔誊写的,两个人都没带书包,砂橡皮不在身边。
贺之昭从屈琳琳的桌子上找到把美工刀:“没关系,我把数字刮下来。”好像两人在一起,一个问怎么办,还有个就会说没关系。
这间隙里,隔壁又说了厂迁去嘉兴、工人抗议、只发一笔遣散费之类,林林总总,许添谊都记在心,只是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无论如何,美好的暑假正式开始了。
今年许添宝从幼儿园毕业了。园里组织了为期三天的军训,训练内容包含立正稍息,还有军体拳。
上午刚完成汇报表演,回到大院,又被于敏叫去给邻里展示才艺。
许添宝穿着迷彩服站在水泥地上,先神气地喊“左勾拳!”再做招式。那么小的人,就像发僵的面团伸出四根胡乱舞蹈的触手来,引得掌声连连。
除却毕业证书,还拿回张单人毕业照。宝穿了学士服,戴了学士帽,手握卷轴做道具,看上去文化程度很高。
于敏爱不释手,托照相馆放大裱在了墙上。
许添谊和往常一样,每天都去贺之昭家写作业。
过了暑假就是五年级,念完了就得上初中。临近毕业季,他认为非常有必要和贺之昭谈一个重要议题,即两人升学以后的友谊存续问题。
贺之昭将一样样作业摆上桌,许添谊对照着记录的作业清单检查。这次语文布置了两篇作文,其中一篇叫《我的朋友》。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政治任务。许添谊一脸严肃地拎出作文簿子,对身旁人关照道:“你得写我,知道吗?我也会写你的。”
贺之昭答好,把簿子收了回去。
“还有,我问过了,我们对口的初中是一附中,离家稍微远一点,得乘两站公交车,但下了车就是。”许添谊说,“下次我们可以去看看。”
贺之昭点点头。许添谊说完了这铺垫,接上:“到时候我们是一个班就还坐一起,不是一个班,放学就一起回家。”
他耳朵很烫地说:“我会来找你的,你别和其他人玩,知道吗?”
这话太霸道,像宣誓主权。
然而还没等到回复,像什么东西灵验了,门铃骤然响了。
许添谊惊讶地问:“谁?敲错了?”这个点总不该是姜连清。
两人一同去开门,便见个熟悉的大锛儿头站在门口。这人因天热剃了个寸头,精神抖擞地背着双肩包,左手还客气地拎了个西瓜:“嗨,我来了!”正是贺之昭的前桌胡恺。
他看到旁边还有个许添谊,便说:“咦,你怎么也在啊?”
许添谊大脑发懵,戒备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玩儿啊!”胡恺撂下西瓜,边换拖鞋边往里看,叨叨地说,“哇贺之昭,你家真干净!有啥好玩的不?对了,我带了七龙珠的DVD,你看过没?哦对,我出门前拿了二十块钱,等会咱们一起出去买冷饮吃吧!”
他刚准备进屋参观,被许添谊拦下:“洗手。”
胡恺倒是挺听话,挪到水池潦草地洗完,终于得愿踏入门槛。
他先去看阳台,再去看客厅的金鱼,撒一把鱼食,然后跑到一扇门前,又被拦住。
许添谊怒目圆睁:“这是姜阿姨的房间,你讲不讲隐私啊!”
胡恺摸摸头,真分不清这家主人是谁。但他一向豁达,没心没肺,遂无所谓道:“哦好吧,那贺之昭的房间在哪,咱们先玩儿啥?”
在一道略显阴郁和不快的目光中,贺之昭把人迎接到了自己的房间,又辗转去了厨房,从冰箱拿出一排AD钙奶招待客人。待客之仪姜连清已多次强调。
许添谊紧紧跟在胡恺后面,看他卸下了双肩包,从里面掏出一根裤衩一套睡衣、一张《七龙珠》的DVD碟片、一包辣条。
碟片被机器吞进去,“滋滋滋”,屏幕上吐出热血的画面,配乐也磅礴地从嘴窜出来。
胡恺兴奋道:“你看过吗?我们从头看吧!”
许添谊难以置信地看这套睡衣,再看贺之昭。
贺之昭竟然带了其他人来家里玩。
他在脑海中翻来覆去搜罗记忆,找不到第二例。从一开始,就只有他出入过贺之昭家,两人一同写作业看电视玩耍。
现在多出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还把他都不好意思喝的乳酸菌饮料,喝得一干二净。
整整一排!四瓶!
等胡恺急匆匆用遥控器按了暂停,跑去卫生间的空档,许添谊终于忍不住了,他有些怨气地质问:“你为什么喊他来玩?”
“是他说要来玩的。”贺之昭回答,“我妈接的电话,就答应下来了。”
事发当日,恰好姜连清要打电话时,座机响了。她听到电话那头胡恺要来玩的请求,心中十分喜悦,这意味自己的闷葫芦儿子有不止一个朋友。
开朗、外向点总是好的!于是果断作主答应了下来。
许添谊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这意味着姜连清同意了这门友事。
纵使心里很难受,他不会向外透露半点。许添谊盯着那四个空瓶子看,明明全没喝到,嘴里却好像也泛着股酸涩的、说不上的味道。
他阴阳怪气地说:“你们……你和胡凯,关系可真好。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的,我怎么不知道。”
贺之昭秉持认真严谨的态度,认为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首先,关系那么好,这个“好”字的定义就有待商榷,什么样算好?
他沉思了三秒,没有立刻回答许添谊。
但许添谊误以为这就是他的回复。
沉默,不就是“与你何干”的意思吗?
胡恺从卫生间出来了,大呼小叫的,像需要人接驾。他热络地对着贺之昭道:“怎么样,你渴不渴?要不咱们先把西瓜切了吧?”
许添谊站在一旁,突兀道:“我回家了。”
胡恺惋惜了,随口说:“别走啊,多你一个也不碍事儿。”
许添谊听了,脸更黑,大声驳斥道:“我那么大个,当然碍事的不得了,你们好去吧!”
旋即,未等剩下两人反应过来,他就板着脸走了出去。玄关的纱门随着开关的剧烈震颤,嗡嗡作响。
许添谊开始了和贺之昭单方面的冷战,具体表现为不再每天都去找对方写作业。
夏天越来越热了。因为许添宝很怕热,家里终于开始奢侈地开空调。
于敏为了省钱,只开客厅的冷气。每天从吃完中饭再开始开,这样下午无论要学琴还是写作业都可以正常开展。
许添谊原本只是在家吃中饭,吃完中饭就又去找贺之昭睡午觉,如今一整天都在家,许添宝练琴,他就在旁边写作业。小小的客厅装三个人,不甚拥挤。
宝早就习惯了假期家里只有自己和妈妈,平白无故多出这个哥哥,让他觉得很讨厌,便一会说不想练琴,一会说不想看电视,好像怎么都不得劲一样。
等于敏问了两记,才隐约透露出自己真正的意思:客厅太挤了,他不要许添谊看着自己练琴。
练琴为大。搬出这个理由,没有人能够拒绝。许添谊当然明白这是弟弟的挑衅,但他现在没有和宝对战的心思,只是顺从地将自己写作业的小桌子暂时搬到了许建锋的卧室。
于敏当然不会再替他多开一个空调,许添谊也热,干脆每日光着膀子坐在凳子上写作业。
一开始许添谊认为贺之昭应该很快会来道歉,或者总得来找他,然后他继续不加以理睬,贺之昭就能认识到自己犯了重大错误,即许添谊是他最重要的好朋友——起码也得是天下第一好,没有许添谊的生活是难以为继的、过不下去的,至于胡恺之类的傻子就不必再提了。
然而贺之昭始终没有出现。
许添谊每日时不时都去厨房那扇窄窗旁站着,装作若无其事窥探大院的情况,其实心里在意的要命。
原来我不去找他,他就真的不会找我?
他每日每夜都想去找贺之昭,但没想到贺之昭竟然完全不在意见不见的到他。
天气本就热,许添谊更觉得自己像被油烹。不出三日,失落就演变成了心慌——看来自己可能真的有很大的问题,反正从小都不怎么招人喜欢是不争的事实。
虽然他希望自己受人喜爱,并为之作出了非常多的努力,忍让许添宝,讨好于敏,察言观色,端茶送水,不过总事与愿违,于是不乐意的忍让成了斤斤计较,希望得到回报的讨好就成了谄媚和油腔滑调,一切努力都浓缩成一句目的性强,得失心重。
莫非贺之昭也忍受了很久?
许添谊顿时有点坐不住了。这他该怎么办呢?
赔礼道歉吧?可是为什么道歉?
或许是因为自己太霸道了呢?表现得对胡恺太不友好了,但他们两个关系现在是不错,两厢比较下,贺之昭就觉得许添谊这个朋友就比较多余了。
这么一想,许添谊顿时觉得三个人的友谊没那么难以忍受了,这总比他什么都得不到要好。
虽然他这几天高频度视察大院情况,但也有可能胡恺趁他不备又去贺之昭家玩儿了。
许添谊望着窗户,保持沉默。
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会在两个有他为其一的选项中,选择另一个。
第15章 我只能想念
另一头,姜连清把自己新买的冰棍放到冰箱里,喊来贺之昭:“诶,小谊这几天来了吗?记得给他吃啊,盐水棒冰和雪糕都在这个抽屉里。”
贺之昭罕见“唉”了声,答:“已经三天没来了。”
姜连清奇怪道:“怎么了?闹别扭了?”
“没有。”贺之昭否认。他们关系是很好的。
“那你去找他呗。”姜连清道,“你就每次都傻等着人家小谊找你啊?”
贺之昭又叹口气,怅惘道:“他不让我去他家。”许添谊只家里没人时让他去过几次,其他时间严令禁止他去拜访。理由暂时未知。
“我只能想念。”这人道。
贺之昭翻看了两眼数独,又起身去零食柜,清点了下库存,说,“妈妈,请买一点AD钙奶。”然后又去看了眼冰箱,把雪糕放到最上面,这样许添谊来了就可以吃。
他都准备好了,希望他喜欢的好朋友小谊同志尽快出现。然而始终未能如愿。
正当许添谊忘记自己对挚友的约束,仍旧为贺之昭不来找他心烦神乱时,下午,许建锋忽然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