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贺之昭—— by柏君
柏君  发于:2023年1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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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他却仍记得自己第一次与贺之昭见面的场景。
彼时为夏秋换季,许添谊在度过人生比较美好、难忘的一段时光——一年半前,母亲坚决地离婚了,他跟着摆脱了酗酒成瘾,还会家暴的生父;一年前,于敏认识了同样离异,但没有子嗣的许建锋,两人迅速决定结婚。
二婚,在这个年代并不多见,因为忌惮他人的眼光,“许添谊”这个名字是搬进大院前匆忙改好的。随后,于敏和许添谊便作为许建锋的妻子、孩子住了进去。
许建锋是个最传统的老实男人,偶尔自大,但确实对许添谊不错,刚住一起时,给他买了点时兴的玩具,一家三口还偶尔会去郊野公园,许添谊可以玩到城堡样的气垫蹦床和碰碰车。
之后的半年里,于敏有了身孕,便辞去工作在家保胎,每天等许添谊幼儿园放学去接他。
许添谊虽然嘴上没有说过,但一样很期待这个弟弟或妹妹的出生,让这个家庭变得更加稳固、亲密。
他唯一的烦恼是,已经搬来大院近一年,却恰好处在一个青黄不接的年纪。上有两个比他大三岁的小学男生,下有小一岁的三个幼儿园女孩。唯独没有可以作伴的同龄人。
正在此时,他终于从于敏的口中得知一个好消息——对面楼吴焕秋奶奶的女儿和孙子即将搬过来。那小男孩和他一样大。
许添谊正无言地期待着,转头却得了流感。病情愈演愈烈,从简单的咳嗽演变成肺炎,他大病一场,手背扎了留置针,在医院躺了整整一周。
等得赦可以出门玩耍时,已经正式入秋。那小男孩也早就搬了进来。
许添谊很想交朋友,但也不好意思直接敲门去找,便时不时站在厨房那扇窄窗前观察。那天一早,于敏出去买菜,让大病初愈的他老实在家呆着。许添谊寂寥地透过玻璃望出去,发现大院空地上除了那两个不和他玩的小学生,还多了个矮上一些的男孩在旁边杵着。
大约便是此人。许添谊心中一喜,紧跟着又一黯。他做人太犹豫,病又好得太晚,看来新人已经找到玩伴了。
然而没等他完全失望,就看见其中一个小学生抱着只球,伸手猛地推了一把新来的男孩。男孩没站稳,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好,此处又有邪恶的事情发生。
正义的许添谊立刻开门蹿了出去。
其中一个正说着:“咱俩不想跟你玩,你外婆说的不作数。”
“听说你没爸爸?”另一个嘻嘻哈哈地问,“为什么?是不是和别的女人跑掉了?”
许添谊听见,认为证据确凿,他们就是又在欺负人。便是这样的闲言碎语在大院的人际关系中流转,所以于敏和许建锋搬进来前充满忌惮,既要改他的名字,也要保证他不说漏嘴。
让所有人以为,他就是于敏和许建锋的亲生儿子。
“给我站住!”许添谊大喝一声,带着感同身受的愤怒,“别人有没有爸爸,管你们什么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飞沙走石间,有一人怒目圆睁,边走边捋袖子。
两个小孩立刻紧张起来:“走地龙来了!”
“走地龙”的代号源自一场矛盾,因为许添谊发现这两个小男孩欺负大院里的三个小女孩。他们把过家家用的锅铲抢了过去,像打高尔夫那样用来打玻璃弹珠,还抢她们的橡皮泥、毽子、折纸,抢走了就不归还。
许添谊从伤心的小女孩那里了解完事情全貌,和他们产生了比较激烈的肢体冲突。
而俗话说上帝为你关了一道门,就会给你留扇窗。
人如果说各有所长,那么许添谊认领的技能就是打架。尽管从未接受过什么正统的学习与训练,但他天赋异禀,打架的招数、气势和技巧都浑然天成,所向披靡幼儿组,稳扎稳打三年级以下组。
许添谊一战成名,当然也惹上了麻烦,被于敏拎着耳朵去挨家道歉了,还被限制以后绝对不能再打架。不过他并不后悔,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此时,在那两个男生惊恐的目光中,许添谊意识到,接下来就该撂狠话了。
如果是五年,十年后的他将更有经验,也能把握好度,但毕竟,他这时才五岁。
虽然勇气源于自身,但所有火拼和争吵的经验,都来自于电视上的抗战剧。
于是下一秒,他怒目圆睁,大喊道:“我杀了你们!”
万籁俱寂。
“杀”字浓墨重彩,是小学生生命难以承载之重。两个男孩茫然又惊慌地交换了眼神。上次被打得落花流水,这次竟然是要死了吗?
没有商量的情况下,他们默契地如鹌鹑挤在一起,扭头狂奔回了隔壁楼。
许添谊目送他们远去,喉咙有些疼,心中却很骄傲。他像只矜贵的孔雀款款转过身,上下打量对方。长得还可以,比他稍微矮一些,只是脸上没表情。这可能是有点呆,智商不高的表现。不过没关系,玩伴嘛,能一起玩就可以。
许添谊正准备说些什么,没想到这时,这人开了口:“哇,你的声音好响。”
许添谊瞬间不想认识他了,莫非还真是个笨蛋。他瘪了下嘴转过身欲离开,觉得不甘心又转过来。发现贺之昭还在看他,就不情不愿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贺之昭。”
“哦,我叫许添谊。”
对面点头。
这便是他们在这世界上相识,发生的第一次对话。然后故事就这么开始了。

第6章 这都在贺之昭的预料中
贺之昭又写了面数学题,翻页的声音让许添谊回过神,心中跟着产生些想法。
或许贺之昭会知道如何让妈妈满意的方法吗?
姜连清总是笑眯眯的,连对着他都很温柔耐心,想必贺之昭是个有些手段的人。
这时许添谊尚未想明白那因果次序——因为姜连清是个温柔的人,所以对贺之昭很温柔,对儿子的朋友也很温柔。并不是贺之昭考得很好心里满意,才总是笑脸待人,和蔼可亲。成绩怎么会是爱的衡量标准呢。
许添谊纠结了番,最后看着墙角,装作不在意地说出自己的心事:“唉,让妈妈满意,有时候还挺难的。你觉得呢?”
贺之昭点头表示听见了,又摇摇头表示“不觉得”,接着继续写起了数学题。
背后许久没有传来回复声。
许添谊忐忑期待地憋了半天,回头一看,却发现对方正拿着橡皮认真地擦口算簿。
擦完,将橡皮屑轻轻拂去,捏着铅笔填上正确答案。
许添谊瞠目结舌,心情难以言喻。
他生气道:“我在和你说话!”
“我听见了。”贺之昭答。
“你没听见!”
“你叹了口气,说让妈妈满意难。”还真听见了。
那你为什么没反应?
许添谊坐不住了,站起来扭头就走:“我回去吃午饭了。”
贺之昭起身跟着他到家门口,顺便问:“下午还来吗?”
许添谊没回答。他抿着嘴,如同涨满气的河豚冲回了自己家。
讲出这样的少年烦恼,如同揭露伤疤,朋友却置若罔闻,他觉得很羞耻,这种羞耻让他很生气。
同时,也有一丝隐秘的伤心。
于敏看他如旋风一样进门,数落道:“吃饭倒是知道回来了!”
家里只有他们两个,吃得就很简单。于敏拿出冰箱里昨日冻硬的剩饭,分出两碗,倒上滚烫的开水搅拌开,再从玻璃盒中夹出一些酱瓜,萝卜干。
许添谊拿筷子上桌吃饭。于敏吃着,忽然问他:“我刚刚看牛奶箱,怎么少了两盒牛奶?你一顿早饭要吃两盒?”
还有一盒,给了对楼那个。许添谊没想到于敏竟然连这个都能发现,只能硬着头皮胡诌道:“今、今天早上嘴巴干,就喝了两盒。”他现在觉得应该让面包噎死贺之昭。
“你省着点吃可以伐?”于敏皱眉不悦道,“牛奶多贵啊,你小阿姨就送来这么一箱特仑苏,我都舍不得喝留给你们。你倒好,一次喝两盒。”
许添谊连忙咽了酱瓜,承诺道:“知道了,我下次只喝一盒。”
“姜连清上班去了,是不是?”于敏随口问,“那贺之昭吃饭怎么解决的,随便吃?”
这倒是点醒了许添谊。不像他总有妈妈在家等着,自从外婆去世后,贺之昭假期就只能一个人在家。
想至此,他顿时选择了原谅,等吃完饭就迫不及待穿上外套去找朋友了。
去的时候,许添谊也为自己找好了理由,饭前走时没带走作业,就总是得回来一趟的,十分正当,并不突兀。
在贺之昭还没有察觉前,许添谊的内心已完成了一次从断交到重归于好的必要程序。
“贺之昭,开门!”
贺之昭已经将杂事都做好了,处在一种等待的状态中。他听见这熟悉的大嗓门十分高兴,起身去开门,听见门外人继续问:“你中午吃的什么?”
“我自己做的。”他打开门,让人进屋,边走边说,“你的作业我收起来了。”
许添谊跑去桌前看。果然,原本摊开的作业簿都理好了叠着,铁皮笔盒里的三支铅笔也全部细心地用刀削过了,整齐地排列在一起。
一切无懈可击,许添谊难找出茬,也忘记生气了。他决定开始走假期的既定流程。
“哦,谢、谢谢……”许添谊干巴巴道,“我想睡午觉。”
之前的每个假期也都是他过来写作业,然后中午回去吃饭,吃完再大摇大摆回来,鸠占鹊巢地用贺之昭的床睡午觉。
贺之昭露出一个没被发现的、很小的微笑,因为这说明他的预测是对的。他很满意。
走进卧室,就见被子已经摊开摆好。许添谊又提要求:“我要睡里面。”
贺之昭并无异议,温顺地掀开被子,示意他先躺进去,然后自己也躺了下来。
安定两秒,许添谊说:“你挤到我了!”天地良心,根本没有。但贺之昭也自觉再往外挪了挪。
贺之昭总是入睡比较晚,他需要寻找一个自己满意的入睡姿态。旁边的许添谊入睡很快,也安静。因为闭着眼,贺之昭看到他密而长的睫毛,热而泛红的嘴唇,一些如果许添谊醒着,便没有人会注意的细节。
他多看了两眼,再次于心底感叹基因表达伟大的宏伟命题,随后合上眼睛。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床睡,便睡着睡着挤到一起,头挨到一处。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印在绿色花纹的被单上。
许添谊用一周的时间写完了所有作业,周记从“假期是弯道超车的好时机”编到了“假期便这么结束了,我非常有收获……”
在还没有流行上补习班的年代,冬天剩下的时间就用来睡觉、储存脂肪和过年。
南方的冬天虽然鲜少下雪,却很湿冷,没有暖气就全靠肉身抵御。过年前,于敏和许建锋带着两个小孩逛了商场。
因为许添谊的衣服都还能穿,仅许添宝添置羽绒服一件。
楼层结账的柜台旁有根玻璃柱,里面是风吹起而不断飘浮翻滚的鹅毛。
羽绒服,头次听说。许添谊没穿过,所以也并不能明白为什么这轻飘飘的鹅绒便能抵御寒冷。
路过商场的中庭,宝看到空处摆了架钢琴,两个小孩正在琴凳上爬上爬下,也情不自禁挣开于敏的手冲了过去。
纵使双手呈鸡爪状,按出的音也零零碎碎不成曲调,但许添谊还是从于敏和许建锋对视的眼中看到了惊艳。
临近年关,许建锋往家里带了很多工厂发的面盆、毛巾、牙膏,还有厂里生产的鞋油。按照往年的习惯,总是除夕夜去许建锋家吃年夜饭,隔天再去于敏家走亲戚。今年却恰恰相反,因为许建锋妹妹一家预计除夕那晚回国,主事的决定到年初一再吃团圆饭。
许建锋去上年前最后一天班,并承诺将早点下班去吃晚饭。许久没有吃上过娘家的年夜饭的于敏兴致格外高涨。
除夕一早,她站在镜子前拍粉饼,涂颜色浓丽的口红,又在自己的挎包里备好给小辈的红包,再催许添谊赶紧帮许添宝也换上衣服。三人出门到路边拦了出租车,一同前往目的地。
于姓一家人丁兴旺,上一代相应国家号召,于敏的外婆共生了五个孩子。因此理论上递推可得,于敏这一代该有二十五个兄弟姐妹,许添谊这一代则超越百人,军队一个连有余。
但实际上却是前者七个,后者目前仅六个,当然也是响应国家号召。
出租车行至花园小区的最深处停下,司机将翻下去的“空车”招牌再翻上来:“17元。”机器滋滋吐出白色发票,和前面没扯掉的蜷缩在一起,很长一串,像祝福的哈达。
结账下了车,冷风扑面而来。于敏绕至车后打开后备箱,先让许添谊拎了几盒礼品,再自己拎剩余的,用空着的手关上后备箱,牵起许添宝:“走走走。”
没有电梯,需一路跋涉至六楼。许添宝一手牵着妈妈,一手还拿了根没拆的棒棒糖,蹦蹦跳跳,背后的许添谊苦大仇深,拎了两盒补品,一箱牛奶。
开门的是屋主——于敏的表姐于晓桃,比于敏年长三岁。一进门,先说妹妹精气神好,打扮漂亮,然后夸许添宝长大了,神气可爱。没等她讲完,横里冲出个人,弯腰把许添宝抱起来,贴着面颊说:“哎哟,长远没看到了,想不想外婆啊?”
于敏把东西都给了于晓桃,嘱咐自己妈妈当心腰。许添谊缀在最后,也沉默地把自己拎的东西递过去,深深喘口气。于晓桃终于打量他,目光很善意,说他长高了。
于敏母亲一代都已经退休,一早便齐聚一堂,每个身旁还有个不姓于的伴侣,热热闹闹撑满客厅和卧室,见到两个小孩来,纷纷递上自己的红包。
许添宝一路甜甜地谢过去,因为最小最受宠,被牵到客厅中间,开始准备才艺展示。剩下的小孩都挤在客厅角落玩飞行棋,恰好四个人凑上了一局。
没有人注意许添谊。
棋局中,年纪最大的男生是于晓桃的儿子,随母姓叫于子琛,今年刚上初中,虎背熊腰却戴了副眼镜,模样很蠢:“来个六,来个六……啊啊啊为什么!”
他回头看了眼走过来的许添谊,冷漠道:“没有空位了,别来。”
“切,我就看看。”许添谊不甘示弱瞪了他一眼,安静地盘腿坐在后面。
许添宝刚出生时,于子琛随母去医院探望,对着婴儿床里睡觉的小毛头说:“好丑啊,跟猴儿似的。”
那时,许添谊站在旁边听到这婴猴说,怒不可赦。尽管他比于子琛小了许多岁,轮体格也小了一圈,但毕竟是战神附体,天生骁勇善战,便趁大人们不备时,将于子琛按在地上狠狠摩擦了。于子琛哭得和驴一样,两人因此结下了梁子。
此刻场上战局焦灼,于子琛执蓝棋,至今只顺利出去了一架飞机,往后三格,还有架绿飞机虎视眈眈。
绿色由许添谊的表姐操纵。轮到她,于子琛又像头挨揍的驴叫起来:“不要三!不要三!”
这刹那,在他身后的许添谊抿了抿嘴,与表姐同心同德。
骰子滚了两圈,在这块不大的塑料纸上停了下来,朝上的那一面三个点。
“吃了。”表姐干脆地挥挥手,“再见。”
许添谊用力抿嘴,差些笑出声,又听见背后许添宝在给大人们表演《种太阳》:“一个就够了,会结出许多的许多的太阳……”边唱边跳,很有童真氛围。
他隐去笑,瘪了瘪嘴,不能苟同歌词。给南极和北冰洋都送太阳,可能并不是件太好的事。

第7章 大人的真心话
因为晚上人才会到齐,中午按照惯常吃顿简餐。许添谊闷头喝馄饨汤,耳朵却始终竖着——餐桌上,从时事政治谈到家长里短,总少不了拿孩子攀比成绩。而后终于听见于敏说他考了第一名的事情,像美梦成真,心跳快起来。
于晓桃很给面子地训斥于子琛,说:“你看看人家小谊,学习那么好,都不需要妈妈操心!”顿时,被褒奖者的嘴角勾起来,得意、自豪,许多褒义的情绪混合在一起。
“唉,他这一次第一名,也就是侥幸得到的,再考就考不到了。”于敏笑着言之凿凿道,“你们子琛高高帅帅,体育还那么好,那才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许添谊怎么好比?”
夸这个行不通,于晓桃转而夸起许添宝,说他那么小却落落大方,唱歌也好听,以后一定大有作为。
这话得到许多人附和。被说进心里,于敏眉开眼笑。
许添谊的嘴角又被抹平了,嘴里的馄饨皮开始发酸。
吃过饭,吹着厅里的暖气,男眷都打起瞌睡。许添宝还在强制睡午觉的年纪,被要求去楼上卧房养精蓄锐。
出来玩,许添宝当然不想遵命,拒绝道:“我很精神的,我不睡。”
不过在这件事上,老一辈都站在了同一战线:“去睡一觉,不然你到晚上肯定会累的。”
“许添谊,你陪着弟弟一起睡。”于敏吩咐。于是于晓桃出面,牵着不情不愿的许添宝上了楼,把卧室的空调打开,然后留兄弟二人独处。
没了大人,许添宝立刻原形毕露:“我才不要睡!”
许添谊不好讲是许添宝先讨厌他或是反之,也可能就是天生不合两看相厌。
他冷着脸:“睡觉!不然我告诉妈妈。”
在许添宝的抗议声中,他把宝的外套和裤子利落扒了,再工整叠好放到旁边。总之虽然关系不融洽,但许添谊认为该他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好,这是两码事。
许添宝看他动作,以为他真的要遵母命同床共枕,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我也不要和你一起睡!”
许添谊嘴上绝对不认输,他回瞪了眼:“谁要和你午觉!”他只和好朋友一起睡。
床旁边安了个沙发,许添谊靠过去,过了会又躺下,面朝沙发背蜷缩起来。
这一觉睡醒,浑身发热,脸也被热空调蒸出红粉底色。许添谊看钟,睡了三刻钟,又侧头看床上的许添宝,原本说不要睡的人现在睡得正酣。
许添谊睡得嘴巴干,想趁床上人还睡着去楼下找点水喝。打开房门,空气转瞬变凉了些,楼下嘈杂的打麻将声音也跟着传了上来。
他困意未消,迷迷糊糊,刚准备踏上第一级阶梯,听见于敏的声音:“唉,我真的是……”
周围一片劝和之音:“阿敏,你不要难过。我们都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许添谊心跳快起来,意识到自己或许是无意闯入了大人的世界。如果再听下去,便是偷听。但既然发言者是他的妈妈,且周围人都在安慰她——他为自己找到了心安理得听下去的正当理由。
“我是一直想做到一视同仁的。”说话声混着麻将牌碰撞的声音,“但是他现在越长越像那人了,眉毛、鼻子都像,说话的语气也像。我每次看到他那油腔滑调的样子,我就生气。”
“那人”指的是宁嘉玮,即许添谊的亲生父亲。大家都知宁嘉玮是个人渣,谈论这个话题像踩雷,赶紧纷纷否认。
一个说:“哎呀,小学时候的男小孩么是这样的,有点讨嫌,到了长大了就又会好点。”
“嗯,谁家小孩这阶段不讨厌,尤其男孩,都这样的。”
“是的、是的。这岁数都主意大又倔得很,小敏,我跟你说,后面啊还有青春期叛逆期,你路还长呢!”
七嘴八舌的劝说都避开了宁嘉玮,因为宁嘉玮的坏是公认。也没人反驳外貌,因为宁嘉玮空有副俊朗的皮囊,许添谊和他还真长得如出一辙啊。你看到那张脸就能想起一个坏人,那坏人把麻将桌上所有人的钱都借了一圈没还,你就不能强求一种和颜悦色的态度。大家都是普通人嘛。
“两个孩子,肯定是不一样的。”还有个声音接道,“小谊肯定也是小时候受到过点影响,这个只能慢慢去纠正他。”
“大姨,你不知道。”于敏反驳她,“老气横秋,斤斤计较,得失心也重。考得稍微好点,那张脸得意的哦……和那人骨子里一样的,喜欢得意忘形。”
“都和你说了,这个小孩带着就是拖油瓶,你会受苦……好了好了,别说这个了。”最后这个声音,是外婆。即便是最亲近的娘家人,掰开说丑事依旧羞耻。
拖、油、瓶。
许添谊坐在最高的那级阶梯上,楼下的光、暖气、交谈声一齐涌上来。他因此注意到很多细节。他发现这楼梯旁的窗台放了个烟灰缸,里面有两个烟头和一堆烟灰;发现打蜡的地板缺了个口子;发现楼梯的栏杆是雕了花纹的。
从记事开始,他就很少哭。两岁打针的时候没有哭,四岁被喝完酒的宁嘉玮抽了一顿,鼻血横流没有哭,七岁被院子门口的水泥板绊了一跤,疼得发抖也没有哭。
他的泪腺像长错了位置,如同此时明明是寒冬腊月,他的额头却开始冒出许多汗来。
许添谊很久以前就深沉地意识到,似乎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同样,得到什么,一定需要什么条件。
他一直揣测于敏能爱自己的条件。比如,需要无限谦让,给许添宝做好哥哥的表率,不争不抢那些好东西;需要每次考试都当上第一名,证明自己比贺之昭出色;需要在许建锋面前什么都不要,没有房间就睡客厅,当一个孝顺的二手儿子。
这些条件足够苛刻,且没有完成的时间节点,但让许添谊感到踏实,他品味到生活的希望,愿意相信大概很难,但只要努力,就终可以打败许添宝,换到自己应得的奖励——得到于敏的关注、表扬,又或更贪婪,得到明显的偏爱。
拖油瓶三个字掷在地上,碎开了割破他气球一样的希望。他解答不出于敏的条件是什么,感到茫然、无措和着急。他怎么也像许添宝那样笨呢?
等外婆说完,轮到其他人说话,话题切换成了其他的,毫无关系的。许添谊把自己不知不觉流的汗都擦掉,又蹑手蹑脚回到午睡的房间。
许添宝仍旧睡着,那是张会被所有亲属称为天使脸庞的睡脸。
许添谊盯着看了会,转身坐回他刚刚睡的沙发。又过了半小时,许添宝也醒了,睁眼就喊妈妈,脸上还浮着困意。
但没有妈妈,只有许添谊听见动静走过来,把床尾的衣服丢给他。
宝穿进左边袖子,找不到右边的,费了半天劲,开始不耐烦地哼哼唧唧。
许添谊关了空调,替他把袖子管拎起来,宝终于穿好衣服,下了床走在前面,一边下楼一边喊:“妈妈——”
“宝宝醒了啊。”原本的茶话会散了,只有于敏的二姨在厅里喝茶。
她把许添宝招到身边,严肃道:“你妈妈不要你嘞,让你今晚和我回家。”
“啊?”许添宝愣了愣,“不会吧。”
所有人看好戏样观察他一举一动,中间唯独少了于敏。
许添宝原本是不怎么信的,但他去客厅转了圈,真的没找到自己妈妈。他又跑到厨房,还去卫生间敲了敲门,于敏都不在。
“你妈妈把你送给二姨啦。”有人帮腔,“我们都能作证!”
“妈妈怎么说的?就说不要我了?”许添宝回到二姨身边,焦急地四处张望,“外婆呢?”
外婆也不在,和于敏一同去隔壁超市买雪糕。因为于子琛吵着要吃,家里没有,于敏就主张去买了。
“就说不要你了呀!我说,那我要的。宝宝,你今天晚上就和我回家好嘞,我给你铺一张小床,睡在我旁边,好不好?”
二姨说的真切,令许添宝信以为真,稚嫩的脸上出现惶恐。他眼睛瞪得圆,眼珠转来转去像两颗话梅糖,看得周围人忍不住发笑。
许添谊望着他慌里慌张的模样,也像仓鼠般可爱,心中烦躁,说:“你笨不笨?妈妈肯定就是出去了,怎么可能不要你?”
下一句他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想了想。
只会不要我罢了。

第二天大年初一,终于轮到去许建锋家过年。
一大早热水壶最先响,然后洗手间是许建锋剃胡子、洗漱的声音,卧室是许添宝喊妈妈的声音,厨房是于敏问许建锋早上吃什么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多,让许添谊再睡不着。
他睡眼惺忪直起身,听见于敏喊他帮许添宝穿外套,便下了床,去找许添宝的嫩黄色羽绒服。
尽管许添谊已经改成了许姓,但因为身份尴尬,并没有得到许建锋家里几位长辈的承认。为避免不愉快,他缺席了每一次的新年聚会。
年年如此,他也并不觉得凄凉或残酷,就像他从不认为自己弱小或可怜。毕竟真的去了,一个人也都不认识,呆在家当然更加自由解脱。
因为还没睡醒,所以语气也好很多。许添谊拎着比想象中轻的外套,只抱怨了句:“你怎么连外套都不会穿。”是又在说宝笨的意思。
许添宝也没睡醒,所以呆呆地没反击,只裹好衣服喊:“妈妈,我穿好了——”
许添谊刚想嗤笑他只知道找妈妈的行为,却见许添宝宝颠颠地寻过去:“哇,妈妈!你好漂亮啊,和天使一样!”
于敏正在化妆,被这话逗得忍俊不禁,不好意思地斥道:“你眼里的天使就这样呀!”
许添谊很有危机感地站在后面,紧急思考自己说什么能略胜一筹,圣母玛利亚吗?最后很失败,什么也没说。
“冰箱里有剩饭,你直接微波炉转了就能吃。”于敏在玄关给宝系围巾,一边给许添谊做最后的叮嘱,“等晚上七点半的时候把热水器烧上,知道吧?还有,你别就知道看电视,早点把寒假作业写完。”
许添谊干脆答应:“好的妈妈,保证完成任务。”
关了门,首先是收拾起床铺。许添谊像做粢饭团,把枕头夹进被子,一齐工整卷好塞回橱柜,再将沙发用力推回原本的样子。接着,准备开始自由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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