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游意已经有两个多月没碰过钢琴了,听到学校有琴房还真有点技痒,对文艺委员道了谢,当天傍晚吃过晚饭就找到了同学口中说的老楼。
所谓的老楼是云中最早建起的老教学楼,后来不做教室用了,被当作一个活动中心在用,有钢琴房,也有练舞室,还有室内乒乓球场地。
钢琴房有四个,舒游意去的时候只剩一个是空的,其他房间都有人,钢琴是普通的立式钢琴,而且应该用了十年以上,不是那么新,琴盖上的漆都是脱落的。
他试了几个音,跟他从前那台钢琴比音色自然是差了很多,但现在能摸到钢琴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几个月过去发生了太多事,他试图静下心来去弹以前喜欢的曲子,理查德的,肖邦的,小施特劳斯的,但每次没等他弹完第一部 分就弹不下去了。
弹琴需要心绪,他的心绪已经大不相同,静不下来,回不到那时安逸的氛围里,可能也再弹不出那样优雅宁静的曲子了。
最后他选了自己头像上的那首曲子,贝多芬《C小调第五交响曲》,世人更熟悉的名字是《命运交响曲》。
交响曲需要有多种乐器合奏,但他现在只能用钢琴一种乐器来演绎,注定不如真正的交响曲那样恢弘盛大。
第一乐章是厚重而低沉的音调,不幸的命运如黑云压城般笼罩而来,眼前似是浮现出一片巨大的阴霾,经典的“短-短-短-长”的强音昭示着“命运之神在敲门”,叩响了被命运笼罩着的行人的心房。命运有着不容抗拒的威势,无人能在命运之下逃脱,唯有向前,再向前。
第二乐章的乐曲由强又到弱,曲调似是有万千复杂变化,像命运的触手,反复地触及人们的领地,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是深深的磨难,抑或是波澜壮阔的精彩,都是每一个人可能会经历的幸与不幸。命运的浪潮翻滚,人们在其中彷徨、呼号、犹疑,又一遍遍地叩问内心,进,还是退?
乐曲在这样的浪潮呼啸中走向高潮,进入第三乐章,这一部分在舒游意看来是整首曲子最激烈之处,包含着许多种情感,有时似是在对不幸命运的哀叹,有时又似在对前路不明的忐忑,命运的不幸究竟是一场劫难还是一次新的开始,伟大的作曲家也会无数次地纠结与困惑,甚至曾经还被这样的不幸短暂地打败过,自我厌弃,自我怀疑。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人最大的力量就在于能与命运搏斗,即使命运是神祇降下的灾厄,凡人也终将会以血肉之躯去抵抗,从淖泥里爬起来,跌撞前行,向命运发起坚定的挑战。于是在踏过丛生的荆棘后,被命运的磨难洗礼的人们迎来了光明与胜利,壮丽而欢乐的第四乐章到来。
命运的敲门声似是还在远方遥遥响起,像黑夜中的恫吓,但胜利的喜悦已经完全盖住了不幸的悲哀与喟叹,宏大的气势像是战胜命运的人们的欢呼,也像是一种对生而为人却能拥有如此伟大的力量的赞颂。
乐曲在盛大的尾声里结束,舒游意也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太久没弹琴,刚才好不容易弹完了一整首曲子,他有种灵魂曾离开躯壳的感觉,与音乐共鸣,也经历了一次与命运的抗争,在弹完这首有些费神费力的曲子后,他手心出了一层汗,但心境却奇妙地沉静下来了不少。
他正想再尝试一下前面没能弹成的理查德的《星空》,钢琴房门外突然传出了一片鼓掌声。
门是虚掩着的,舒游意看向门外,几个女生轻轻推开门看进来,他这才发现门外聚了一堆人,有男有女。
“弹得好棒!”一个女生赞叹道,“同学你是专业的吗?”
舒游意摇头:“不是,就是学了挺多年。”
“你一个人就弹出了交响乐的气势。”另一个人也夸道,“太牛了!”
舒游意谦虚道:“我没那么厉害。”
“同学你是哪个班的啊?”有个男生说,“以前好像没看到你来过,是刚入学的高一学弟吗?”
人群中挤进来几个人,最前面的是他们班文艺委员,得意地对那个男生一扬眉,说:“我们班新转来的同学,怎么样,牛吧?”
那个男生说:“你们班捡到宝了啊,今年元旦晚会没这个新同学上台我不服!”
文艺委员哈哈笑道:“那必须有啊!”
舒游意一脸无语,他还刚来第一天,文艺委员已经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同学们看他还想继续弹琴,又把门合上了一些,站在门外不打扰他。
比赛的时候那么多人看着也照样弹,这会儿他也没受什么影响,调整了一下就继续弹理查德的《星空》,这次很顺利,他把这首优美的乐曲弹完了。
还有十分钟要晚自习上课时,他盖上钢琴,一口气弹了好几首曲子,他只觉神清气爽。
一路上文艺委员都特激动,说他可塑性好强,什么风格都能驾驭,他被夸得都有点不好意思,全程只能不停说谢谢。
暑假在宋浮云的帮助下补完了京市高一的知识点,现在高二的课程他完全能跟上,数学他又做了一个暑假的题,手感保持良好,高二开学后对数学都不是那么讨厌了,做作业的速度也自觉有显著提升。
语文只要他认真做,拿高分向来不难,算是自带的天赋技能了,英语他以前太懒了,单词很多没背,暑假把初中的单词都扒出来全部重新背了一遍,又随时带着耳机练听力,磨耳朵,每天至少做两篇英语阅读,看宋浮云给他找的英文新闻或文章,锻炼语感,现在看到英语单词也觉亲切了不少。
至于政史地三门,他背诵能力不错,肯下工夫就能保证知识点的输入,当初宋浮云没给他选错科目,他果然更适合学文科科目,思维更偏向文科生,相比答案固定的理科大题,文科大题往往主观性强,不好拿分,但他练下来发现自己还挺能踩到给分点的,语言也能做到精准简练,反而这种主观题成了他的优势。
两个月后是期中考,舒游意定了个至少考进年级前两百名的目标,不能让宋浮云失望。
为了多陪陪胡秋梅,八月中旬以后的周一到周四晚上,宋浮云最多只去机构两次,不去上课的时候,宋浮云就从咖啡馆早点下班回家做饭,免得舒游意又不想吃医院食堂,周五和周末有时间也会回来做饭。
以前在宋兴明家里的时候宋浮云就会自己做饭,他养母可没那个闲工夫餐餐做,他不自己动手就等着饿死得了,后来在钟志成那里他有时也会做饭,但去了舒家后就没再做过了,最近重新捡起来还有点生疏,第一次烧出来的菜他觉得不太好吃,不过舒游意很给面子,全吃完了,这两天多练练手他的水平又回升了。
周五云中不用晚自习,下午四点半放学,从云中坐公交回家很近,舒游意到家时宋浮云还没回来,可能是去医院先给胡秋梅打饭了。
舒游意先把米浸在水里一段时间,再放进电饭煲里煮,冰箱里还有不少食材,他对着手机上提前找好的经验贴开始处理。
他自认第一次做不出什么大菜,就选了传说中新手最容易上手的番茄炒蛋,再加一个尖椒炒肉和不需要什么技巧的丝瓜汤。
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操作能力,做菜这种事是一看就会,一学就废,他光是打鸡蛋就打得精疲力尽,下锅后完全不能掌握火候,最后菜是熟了,但鸡蛋糊了不少,不过也能凑合着吃。
尖椒炒肉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但有了前面糊锅的经验,这次似乎顺利了一点,看起来比番茄炒蛋能吃,但尝一口又口味怪怪的,最后只有丝瓜汤安全完成。
手背上被油星溅到了两下,他用凉水冲了冲,但好像还是有痕迹,应该是烫伤了,不过不太疼。
宋浮云回家时他已经把饭和菜都摆在桌上了,把宋浮云都吓了一跳,足以震惊一个月。
“你可以啊。”宋浮云扒拉了一下那盘尖椒炒肉,居然真的熟了,“感觉现在你一个人都能养活自己了。”
舒游意拿起筷子正要吃饭,听到这话抬头定定看着他,皱了一下眉,沉默片刻才说:“不能,你不在我哪里活得下去。”
这话听着还有点赌气的意味,宋浮云只当他又幼稚鬼上身了,坐下来吃饭,评价道:“虽然进步空间还比较大,但处女作已经很不错了,至少比我当年的处女作好得多。”
舒游意说:“我对着网上的经验贴做的,但做出来感觉跟图上不是一个东西。”
宋浮云“扑哧”一笑,说:“正常,要是真对着看就能学会,那你也是神仙了。”
话刚说完,他的目光落在舒游意的右手上,顿了一下,但看舒游意无动于衷,他也没说话。
吃完饭后,舒游意看宋浮云准备出门,以为是急着去机构上课,把碗筷收拾了拿去洗,结果没一会儿宋浮云又回来了,看他手上都是洗洁精,拽着他的手冲干净,说:“烫伤药在桌上,自己去涂,右手还要写字,注意点。”
舒游意低头看了看手背,“哦”了一声,慢吞吞走过去涂药,宋浮云卷起衬衫袖子把剩下的碗洗了。
“以后小心点,万一烫严重了还怎么学习?”宋浮云临出门又嘱咐道,“做饭还是等我回来做吧。”
舒游意坐在沙发上看他,说:“下回会注意的,没事,你要是回来得早就你做,你要是忙就我来做,你也不用赶着做饭太辛苦。”
现在的舒游意懂事得宋浮云总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说道:“说了很多次了,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学习,你自己也说要好好学,那就把成绩提上去,这些生活琐事你不用操心,我没到忙不过来的程度,上班也没那么辛苦,不用你这么懂事。”
舒游意欲言又止,最后却又只是轻轻说了声“嗯”,目送宋浮云上班去了,他打扫了一下客厅的卫生,带上作业去医院。
治烫伤的药膏涂上去有点火烧火燎的感觉,不太舒服,他往伤口上吹了吹凉气,想起前面拽着他的手冲洗时的表情,抿着唇一脸严肃,仿佛他受了重伤一样。
想着想着,他无声地笑了一下,从前他总想看宋浮云生气,现在他最喜欢看宋浮云紧张他的样子。
宋浮云紧张又关心别人的时候,睫毛就会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像蝴蝶扇动着翅膀,容易让人看得……心猿意马。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小舒逐渐往居家好男人方向发展,烧饭洗衣服打扫卫生啥都行,狗头
第49章 第四十九乐章
天盛在六月舒文扬突然去世后股价大跌,国外的几个金融大鳄又开始唱衰天盛,说没有了舒文扬的天盛注定要一蹶不振,但国内却还是对天盛非常看好,毕竟天盛手里攥着各个领域许多热门产品,是互联网行业一大巨头,轻易不会垮。
圈子里小范围流传的天盛股权之争在六月末落下帷幕,舒文扬与前妻的儿子舒游意突然离开澜城远赴京市,连明外都不读了,与舒家像是了断绝关系,众人心里有数,知道最后是阮雁得到了胜利。
果不其然,很快天盛就通过媒体公布了舒文扬遗产的处理方式,阮雁拿到了舒文扬留下的几乎所有股权,一跃成为天盛最大股东,其他大股东也被安抚好了,又有阮仲坤的支持,阮雁在董事会会议上成为了董事长。
七月,天盛宣布任命舒文扬的弟弟舒文昌为新一任CEO,正式接管天盛。
舒文昌从前是天盛下面一个全资子公司的CEO,主做视频软件这一块内容,传统的影视剧等长视频领域和近年行业新宠短视频领域都有涉猎,而目前影音娱乐也算是天盛净利润的主要来源之一,舒文昌本人也有10%左右的持股比例,是董事会成员之一,由舒文昌接任CEO算是最稳妥的人选。
从七月到九月,两个月间,天盛在业内都相对低调,舒文昌上位后并没有什么大动作,只是把舒文扬去世前没完成的项目重新捡起来了,而后调整了公司高管成员,组建属于自己的团队。
舒游意一直有关注天盛的消息,宋浮云经常看到他在手机和电脑上查看经济新闻和天盛官网。
当时他们留了庄蔚的联系方式,作为舒文扬生前身边的第一助理,庄蔚是舒文扬一手提拔上来的,原本再做几年总助就该留在总部做副总或是下放到分公司做总裁,前途无量,但舒文扬去世后,庄蔚主动递交了辞呈,离开了天盛。
得知庄蔚离开天盛后,舒游意还联系过他,庄蔚说舒文昌是阮仲坤和阮雁推上来的,他们肯定会在天盛内部进行一次清洗,他不走就是被调走的命运,且调去的地方不可能会好,还不如自己主动走。
以庄蔚的履历,跳槽去别的公司也不会有太差的待遇,主动走确实是最好的选择,而且庄蔚已经找好了下家,是近年炙手可热的独角兽企业,正在筹备纳斯达克上市,但因为有竞业限制,这家企业与天盛的业务区别很大。
庄蔚问他们生活上需不需要帮助,舒游意说暂时不需要,庄蔚又问他现在有什么打算,舒游意很平淡地说,当然是先读书,把大学考了再考虑别的。
“我没有放弃我的股权,也没有放弃天盛。”舒游意在电话里说,“该是我的就是我的,现在拿不回来以后我也会去拿回来。”
庄蔚看得出来他离开舒家其实就是在走破釜沉舟的路,想了想,还是说:“你应该也看出来了,阮家和舒文昌应该早就结盟了,答应推舒文昌做CEO,而舒文昌会站在阮家那边。我不知道那份协议的事是不是也有舒文昌的参与,但想必他在其中也是一个重要角色。还有你大伯舒文律,他在分公司业绩平平,但现在却也来了海市,接手了舒文昌之前待过的飞旗,谁都知道飞旗是最赚钱的子公司之一,简直就是在给他送钱,他肯定也早就和阮家搭上线了。接下来我猜阮仲坤还会继续介入天盛的经营,舒文昌魄力不足,又被他们拿捏,说难听点,和傀儡差不多,阮雁又都听他爸的,天盛的未来很危险。”
“嗯,我知道。”舒游意在浏览天盛官网上更新的高管名单,变动较大,舒文扬的亲信要么像庄蔚一样主动辞职了,要么就是被调去了离海市较远的分公司和没什么名堂的子公司,而提拔上来的肯定都是他们提前选好的自己人,“他们都敢伪造协议,做这么大的局,甚至很可能间接害死了我爸,当然不可能把舒文昌推上去就完事了,阮仲坤的野心大得很,我想很快他就要来撬走天盛的蛋糕了。”
舒游意基本上已经度过了变声期,以前说话总会带点些微的沙哑,现在却已是有磁性的低沉,前面说这些时他的语气平静无波,没什么起伏,只有滚动鼠标的细微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庄蔚也很惊讶他变化好像有点大,但也能理解,出了这么大事确实该成长了。
“我不能带走天盛的任何东西,也没法在这件事上提供什么帮助,几年内甚至无法再涉猎互联网行业内的大部分业务,所以也不能为你改变结果。”庄蔚说,“我本科时就在天盛实习,当时天盛在我们学校办了一个奖学金,我毕业后拿到这笔奖学金去Stanford读硕士,回国后加入天盛,有幸被舒总看中去了助理团。我在天盛待了七年,舒总对我有知遇之恩,看到现在的局面我也不甘心,天盛能有今天的发展是舒总的成就,他也许不是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但他在事业上无可指摘,我不想有一天看到他的心血付诸东流,给他人做嫁衣。大少爷,如果你已经做好了决定,我希望你可以为舒总留住他的心血,不要让天盛倒下。”
舒游意捏着鼠标的指节泛白,静默少顷,郑重地说:“好,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事,你不想看到的事我一定不会让它发生。我爸死前的事也总有一天会重新调查清楚,让真相大白,我不会放过每一个参与这件事的人,他们都会受到惩罚。等天盛回到曾经的辉煌,有机会你可以再回到天盛,我想天盛也有你的很多心血,你一定还想再回来的。”
像在许下一个遥远却又坚定的承诺,庄蔚笑了笑,说:“我会等着那一天的,希望来邀请我回去的是你。”
舒游意离开舒家时,其他零碎的东西都没带走,只带走了抽屉里的那本相册,曾经他孤单一人想念母亲时,会一遍遍翻着这本相册,里面有秦书柔还在上大学时的照片,有她和舒文扬恋爱时拍的合影,有穿婚纱的结婚照,也有后来生下他后与他拍过的许多照片,从他还被抱在手上开始,到他六岁那年,之后就再没有新的照片了。
照片里的秦书柔总是笑着的,没结婚时笑得更明艳,无忧无虑,结婚后她的笑容变端庄了许多,似乎也没有那么多真心的快乐了,与他在一起拍的照都是温柔和煦的浅笑,就算后来生病了,面色苍白,形容憔悴,看着他时也是轻轻柔柔地在笑。
秦书柔和舒文扬是大学同学,相册里有一张他们俩毕业时穿着学士服在校门口合的影,两人都笑得阳光灿烂,满是青春的气息,舒游意在台灯下抚过两人的面容,把将要翻上来的情绪压回去,缓缓合上了相册。
他都还没有成年,却已经是一个失去父母的孤儿了,这一生,他与亲人的缘分兴许也和宋浮云一样浅薄,如今他能做的也只能是好好活着,有朝一日再回到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拿回他们留给自己的东西。
胡秋梅又接受了一轮化疗后却还是无法阻止癌细胞的扩散转移,也无法阻止身体一日比一日的衰败,医生已经不建议再进行化疗,就连药物都重新换了两种。
这段时间胡秋梅的胃口更差了,吐血的情况时有发生,好几次还陷入昏迷,这段时间宋浮云除了周五和周六,其他时候晚上都在这边陪床,那两天则是舒游意过来。
九月末,当京市的气温开始有进入初秋的迹象时,胡秋梅在一个傍晚吐了一地的血,随后陷入昏迷状态,直接被送进了ICU。
那天是周五,宋浮云晚饭过来看着她吃的,买了粥和小菜,但胡秋梅只吃了一口,实在是吃不下,这几天她都是这种状态,宋浮云把粥留在床头柜上,还跟舒游意说晚上她要是饿就去一楼微波炉里热一下。
结果宋浮云刚到机构准备上课,舒游意就一个电话打来说胡秋梅前面不知道为什么想下床,脚一沾地就吐了很多血,昏过去了。
舒游意也显然是吓到了,声音都在颤抖,说:“我从没见过那么多血……那一下脑子都宕机了,还是同病房的人反应过来帮我叫的医生。阿姨失血太多,医院在抽调A型血过来给她输血。”
机构那边在等着宋浮云去上课,临时请假跟学生和家长都没法交代,舒游意也明白,说:“哥,你先别担心,这边我看着,你把课好好上完再过来,有什么事我会打你电话的。”
“好。”宋浮云的呼吸都在抖,却也庆幸还有舒游意在,“谢谢……谢谢你。”
“跟我说什么谢谢?”舒游意说,“阿姨也跟我的亲人一样。”
舒游意坐在ICU门口,回想起了几个月前等待舒文扬的消息时的样子,叹了口气。
医生出来问道:“你是病人家属吗?”
舒游意站起来,点头说:“是。”
医生把他叫去了办公室,然后开了一张病危通知书,他接过来,捏在手里闭了闭眼,重新回到ICU门口坐着。
输上血后,胡秋梅还是昏迷状态,身上插着各种管子,没了这些仪器,她就无法自主呼吸,与当时舒文扬的情况相差无几。
舒游意有些无力地撑着额头,校服上有不少因接住倒下去的胡秋梅而沾染上的斑驳血迹,他现在如果走出去估计会被人当场报警。
晚上十点多,宋浮云下课后打车过来了,胡秋梅前面口、鼻和耳朵都出现了流血的情况,舒游意刚拿到第二张病危通知书。
宋浮云看着那两张纸,也狠狠闭了下眼,医生脸上的神情尽是无奈,跟他们说胡秋梅的器官都已衰竭,抢救回来也只是暂时的,明天早上醒不过来应该就没办法了。
纵使在上个月就有了心理准备,宋浮云还是觉得眼前一阵眩晕,看东西都有黑乎乎的重影,舒游意及时扶住他坐下,沉默着没说话,眼下说什么好像都没用。
但也许是做心理建设挺长时间了,宋浮云静了半小时就让情绪恢复过来了,舒游意都暗自感叹他的内心是真的强大,这世上应该还没有东西能压垮他。
这一夜过得很漫长,但天明时却又觉得好像只是弹指一挥间。
两人都没休息,眼睛有点红,医生再一次进去检查,出来后去办公室讨论了一下,对他们摇摇头,直说道:“她现在就是说不出话,也动不了,但应该还有一些意识,你们要不进去见见最后一面吧。”
宋浮云在那一瞬间还是眼眶濡湿,随后在护士打开ICU的门后走了进去。
胡秋梅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胸腔几乎看不见呼吸的起伏,双眼紧闭,双脚水肿得厉害,本就饱经风霜的脸颊因连日的食欲不好而瘦得只剩一层皮贴在骨头上。
他们重逢不过半年,还没来得及一起回从前的家里看看,他也没有从胡秋梅口中听到任何小时候的事,他的妈妈早已在经年的精神折磨中神志不清,认不出身边的人,但看到他时却还是会笑,眼睛会追随着他的动作,有时还会拉着他不让他走。
这半年胡秋梅都在病痛中度过,除了治病没有做过别的事,而在半年以前,那漫长的十六年里,胡秋梅也没有做别的事,一直在找她的儿子。
他们在过往的岁月里彼此想念,却未曾相见,等到重逢之日,死神却已摁下了倒计时。
宋浮云握住胡秋梅骨瘦如柴的手,抬起放在唇边印下一个吻,他这一生都在不断地失去,所有的美好都好似镜花水月,而今天他又要经历一次失去,失去他的母亲。
“妈……”宋浮云叫了她一声,泪水落在她的手上,滴答溅开,“谢谢您一直在找我,没有放弃……这辈子我们也许是没有缘分,下辈子我再做您的儿子,我会跟紧你们的,不会再走丢了……”
他闭上眼,任泪水不断落下,感受着无能为力的绝望将自己吞没,轻声说:“这些年您太辛苦了,睡一觉吧,忘掉所有的痛苦,回家去,去找爸爸,你们一起过好日子去……你们会幸福的……”
精神错乱了许多年的女人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手指弯曲了一下,闭合的双眼中忽然无声无息地滑下两滴眼泪,耳朵里却流出了汩汩的血,将她的生命缓缓带走。
她动着手指,仿佛很想反握住宋浮云的手。
当年她在人群中没有抓住儿子的手,十六年后,她多想抓住那只手啊……
可是……她还是没抓住,还是……抓不住……
“滴——”
机器上传出刺耳的声响,昭示着病床上的人心跳归零。
那只冰凉的手垂落下来,与宋浮云的手永远地,永远地在清晨的朝阳中分离,从此,阴阳相隔。
作者有话说:
本文最虐的亲情线终于要结束了,终于不用一边写一边哭啊啊啊啊(我就是泪腺发达,日常把自己写哭),后面都是爱情和事业,写到就是爽到!
胡秋梅的遗体在京市火化后,宋浮云带着她的骨灰回了林市老家。
骨灰盒虽然可以带上火车,但宋浮云怕别的乘客知道了心里不舒服,想要包车去,对方一听说他们带着骨灰都不愿意载,最后还是胡旸开着他的保时捷过来带他们去的,车是原港买的,当作胡旸的二十周岁礼物。
胡旸把驾照考出来还没一年,平时路上堵都不怎么开,坐地铁更方便,这回是第一次跑长途上高速,路上宋浮云和舒游意都还有点担心,但胡旸做事沉稳,开车也开得稳稳当当,一路没有任何惊险。
到了村子所在的乡镇上,他们路过了菜市场,当时公益组织的人跟宋浮云说过,他就是在这里走丢的。
胡旸看宋浮云一直盯着外面看,把车停在了路边。
宋浮云下车在菜市场里转了转,想必乡镇里就这一个集中的菜市场,白天人很多,熙熙攘攘的,他看到有父母带着孩子一起来买菜,父母站在摊位前挑拣蔬菜,与摊主降价,半大孩子就站在家长身后。
现在车子多了,菜市场附近有交警维持交通秩序,四处虽闹却不乱,治安应该也比十几年前好了许多。
宋浮云在人群中静静站了会儿,他已经回想不起来走丢那天的事,太小了,还没记事呢。
也许就是在爸爸妈妈转身买菜讲价没注意的时候,有人无声无息地牵走了他,混入人堆,毫不起眼,他就这样被迫与父母骨肉分离,颠沛流离了十六年,再没有体会过有家人在侧的幸福,而他的父母也从此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余生痛苦。
舒游意看他的手在轻轻发抖,走上前碰了碰他,问道:“哥,没事吧?”
宋浮云摇摇头,嗓音低哑:“走吧。”
菜市场附近还有一些别的店,品类还算齐全,宋浮云买了两束鲜花,看到卖祭祀用品的店还有卖香烛纸钱的,这种在城市里的公墓一般都不允许使用了,他问了之后得知这边乡下还是保留了传统的祭拜规矩,村里也都允许烧这些东西。
但老板又说:“就是每年都有火烧山的事,镇政府想禁了烧纸,但村里人都不同意啊,没辙,就算了。”
宋浮云默了默,最后没买,只带走了两束花。
入村要开一段很长的山路,这个山村好似被遗忘在了大山之中,几乎没有被开发,山路陡峭,胡旸把车速放得很慢,如此一来遇到路况差的地方就是一阵颠簸。
好不容易到了村口,先看到的是一个希望小学,周末也开着门,有男孩子结伴进去打篮球,但宋浮云注意到学校造起来也有不少年头了,设施很陈旧,篮球架早已色彩斑驳,甚至有点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