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咱们十年寒窗苦读还有什么用!
皇上,管管您儿子啊,事情不能这么办的。
康熙却一点都不急,笑着鼓励自家儿子继续说。
苏辰就说:“每一个地方都是由一个或者几个家族长期垄断的,这跟胥吏的内部世袭性有些关系吧?而且胥吏没有上升通道,办差时便只会有有一个欲望,那就是捞钱。我觉得,咱们可以让胥吏也通过考试上岗,标准嘛,比着朝廷正式任命的官员放低一些就是了。比如有的岗位识字就可以,有的则要有秀才或者举人功名。”
苏辰想到现在乡间最底层的保甲组织,像是保甲、里正这些人都是不拿朝廷俸禄的,所以他们很难把朝廷的荣誉和自己的荣誉联系在一起。
“还可以给乡里的基层官员发放工资,定期给他们组织管理学习。胥吏也可以继续往上考,想升官就要好好办事。”
吴正治突然说道:“王爷,您知道全国有多少个乡吗?此例一开,又要虚增二三百万的国库开支。且身为乡间的保甲里正,他们已经得到了默认的好处。”
苏辰道:“欺压百姓拿鸡毛当令箭,他们是一个国家治理中最小的单位,不规范他们,由小及大是会有很严重的后果的。怪不得我阿玛又是派人赈灾又是减免赋税鼓励垦荒,每年还是会有那么多地方发生叛乱。”
康熙笑了笑,道:“辰亲王说的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但也需要仔细讨论才能执行。”
下午的“历史课”就以皇上的一句话结束了。
苏辰和保成跟着他们阿玛离开,南书房、翰林院文臣们这才一一离开懋勤殿。
第二天苏辰就带着几个暗绣阁侍卫离开了京城,关于他昨下午随便的口嗨后续他就不知道了,到通州坐船,船行到第四天的时候就在江宁县附近的码头靠了岸。
江宁县地处在南京城东南的江宁县北面有一条地势很开阔的河流。草鞋夹船厂依河而建,他们打造的战船都是在这条河里下水。
苏辰到来的时候,正好有一艘建造好的巨大的福船准备下水试航,几个穿着短打的力工在周围解缆绳,看起来就和福船旁边的一个小蚂蚁也似。
福船两端有炮楼,长有一百多米,宽也有三四十,巨大的船身看得人心头剧震。
而且现在的造船材料,用的全是木材,工匠们竟然能把船舱主体打造的密不透风,泡在水里缝隙处完全不会渗水。
就真得很厉害。
解开全部缆绳被推下水的福船在水中拍击出巨大的浪花,然后像个不倒翁似的晃晃悠悠在水中停稳。
随后,几个船工爬上船,张帆摇橹,巨大的福船缓缓驶离岸边。
暗卫赵涛找到草鞋夹船厂的官员何广智,说明了他们的来意。
还没有来得及表明身份,何广智就已经笑道:“了解了解,自从开了海贸,还真有不少大商来我们这儿订小型福船。一艘一百六十料的福船,二十万两,先交一半定金,过年的时候便能来开船。”
赵涛有些同情地看了何广智一眼,说道:“可以是可以,但是我需要先去请示请示我家小主子。”
何广智这才注意到站在船厂外面的一个锦衣玉带的少年。
他点点头,“不过我提醒你们,定金交得迟了就被别人抢先了,开船的时间最低要推迟半年。”
赵涛笑道:“知道了。”
他转身,走到辰亲王身旁,把何广智的那些话一五一十的说了。
苏辰:咱们的官营船舱什么时候变成私营的了?
就算民间有大船的需要,也不能让你们这么半声不对上面透漏就这么干啊。
苏辰让赵涛交了十万定金,这次出门他就是来草鞋夹船厂买船的,身上带的银票有一百多万两。
交完定金拿到何广智亲手写的一个“订单”,苏辰带着暗卫马上就离开了。
本来,没打算整顿这个船厂,他就是想用自己皇二代的身份给自家公司弄几艘战船而已。
现在他得确定一下,草鞋夹船厂到底是公材私用,还是把面向民间售出战船所得钱财交到了赋税中。
如果是后面的这个情况的话,这一个船厂的上上下下的官员都可以领到轻一点的罪名。
毕竟战船这玩意,你私下倒卖就是在给朝廷找麻烦吗?即便给增加赋税了也要被治理。
苏辰去了江宁城,也就是南京,入城后直接去江宁制造府,找曹寅。
江宁制造府外面挂着一朵红绸,苏辰递了令牌给看门的差役,差役跑进去传达,他迈上台阶往里面看,问剩下的差役:“制造府办什么喜事呢?”
差役说:“我们老爷添丁之喜。”
目光还在苏辰空着的手里打量,暗示的意味非常明显。
苏辰没想到这么快曹寅就有儿子了。
拿到苏辰令牌就快步跑出来迎接的曹寅果然在门外看到苏辰,惊喜道:“公子,您要过来,怎么也不提前写个信儿。”
说着就过来帮苏辰牵马,刚才还暗示苏辰应该准备贺礼的差役吓一跳,赶紧下来牵马。
苏辰道:“本来不打算来找你的,也没想到这么巧,你儿子出生了,我没带什么好东西,这个玉佩给他。”
不过历史记载中,曹寅是一子两女还是两女一子来着?
曹寅虽早不在京城,但是王爷身上的物件儿哪个是贵重到不能拿的他还是了解的,随手解下的这个玉佩他便笑着接下来。
“奴才替那小子多谢小爷的赏赐,”他说道,“那小子才生下来三天,奴才的信可能还没有到京城,不想您倒是已到了家门口。”
苏辰就问:“你儿子叫什么?是你媳妇生的?”
曹寅心想这也就是他了解王爷,要不换个别人还不因为这一句话生气。
生了他儿子的人自然是他媳妇。
但王爷其实问的是不是正妻所生,他不好意思笑道:“是府内的一名姬妾,不过因着是长子,以后由顾氏抚养。”
苏辰自己算了算,曹寅大约是去年这个时候跟顾氏定的亲,就算马不停蹄的娶妻,孩子也不可能这个时候生。
说实话苏辰挺不喜欢清朝这种先娶个妾再娶妻的风俗,不利于家庭和谐。
但这种,根本不是谁一句话能改掉的。
苏辰对曹寅道:“好好待你夫人吧。”
曹寅笑道:“你看看,奴才的事还让您操心。王爷,您也不小的年纪了,今年必定要大婚的了。”
苏辰:---
好个曹子清,我是为了你家庭生活幸福才提醒一句,你竟然也跟着催婚起来了。
说话间走到摆着几桌席面的侧院,曹寅带着苏辰进去,里面有好几个去年来江宁时见过的熟人。
依着曹寅对苏辰的客气态度,这些苏辰连名字都记不住的人看见他热情地不得了。
苏辰跟每个人都打了招呼,终于才看见两个能叫出名字的,一个是李因笃还有一个是叶燮,坐下来聊了两句才知道。
叶燮是自打去年就一直在南京寓居,流浪文人嘛,就靠着这家那家的宴席聚会生活。
有段时间没钱租房子,他差点跟着李元赫去学写如今流行的那种仙魔小说。
苏辰听得出来他对那些东西是不屑一顾的,文人就是这样,总有几分清高在骨子里,将小说视为末流实在是现在的常态。
好歹人家叶燮还想过去写小说。
不过他的笔写流行小说,可能是一种浪费。
苏辰就问他,他的那个《原诗》有没有完稿,如果完稿了,可以给他介绍到印书局。
叶燮有点上头的酒意立刻散了。
其实那天在酒楼里见面,他并没有机会跟两位小公子说太多话。虽然如此,但也猜得出来,他们的身份非同小可。
后来顾炎武、归庄收他们为徒,正式的拜师宴之后的半个月,朝廷还给顾、归二人送来赏赐,于是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甚至有人说,拜顾、归为师的两个公子,是王爷和太子。
因此,几乎炸了整个江南文人圈。
只是朝廷没有认领,猜测也只是猜测。
但有一个可能是一定的,这两位苏姓公子,绝非凡人,此刻叶燮听到苏辰的话,眼眶里都有些发热。
从宝应知县任上辞归之后,他的日子过得并不容易。
寄情山水?
在仕途上做出过成就的归老故乡,那才叫寄情山水。
他这,就是潦倒度日。
叶燮端起一杯酒,“不管怎么样,我叶星期在这里多谢小公子的知遇之恩。”
李因笃和叶燮有些交往,见他失态,按下他的酒杯,对苏辰道:“别理会他,你先吃菜。”
之所以这么护着苏辰,因为他和顾炎武、归庄也都是好朋友。今天出现在曹织造长子的洗三礼上,却是又因为他正巧来江宁被顾景星所邀。
李因笃人如其名,是个性情上沉稳能耐得住田园寂寞之人,虽然在仕途上不如其他人显达,真心与之较好的朋友却不少。
苏辰吃了些菜,才端起桌子上的酒杯喝了一口,对李因笃道:“李兄,最近有空没?”
李因笃:---只有上次的一面之缘,就成李兄了!
“如果苏兄有问题需要帮忙,在下可以在江宁多留几日。”李因笃笑道。
苏兄是什么鬼。
苏辰道:“别客气,李兄,以后我叫你大哥,你叫我小苏就成。”
走过来的顾景星内心也是一阵无语,辰亲王跟传说中的差别也太大了。
顾景星坐在了旁边的位置上,参与到谈话中来:“大爷,这次来江南有什么事?”
苏辰直言了。
听见他要买战船出海,一个桌子上的人都惊掉了下巴。
“战船不都是供给水师营的吗?”
“你的消息落后了,从二十四年末开始,草鞋夹卖出去的战船少说也有这个数。”
说话之人伸出一个巴掌。
这种事,苏辰最喜欢听的就是小道消息了,问道:“都是什么人买的你知道吗?”
没想到竟然引起了这位需要曹织造亲自去迎接的小公子的兴趣,那人知无不言:“有东南沿海的大商,还有海外那些红毛儿。”
苏辰:???
红毛儿难道指的是两牙商人?
顾景星常年在南方,知道一些,说道:“红毛儿是江南百姓对西班牙、葡萄牙商人的称呼。大爷有所不知,西班牙商人大约在嘉靖年间就占据了吕宋岛,他们来的时候开的船全是破烂,后来经由在内陆船厂的置换,才有如今的规模。”
“明朝一度海禁,废了海防,各大船舱也被废弃,西班牙人才尝试着自己造船。现在朝廷重兴海事,这些人过来买船很可能是为打探朝廷的水师虚实。”
顾家在明朝也是书香世家,虽然因战争而流亡数年,但依然有不少珍贵藏书,掌握着一些别人并不知道的古老信息。
苏辰咋舌,明朝有很多大船厂的事他是知道的,比如现在还在运行的清江船厂就是当年清江和卫河两大船厂的合并。
他不知道的是,西班牙人早在十六世纪就开始在东南亚卷了。
不过苏辰也很生气,草鞋夹船厂可是给朝廷水师打造战船的,不仅在偷偷地向商人们出售,还卖给外国人。
他要给阿玛写信,换掉江宁县对船厂的主管官员。
顾景星看这位爷气哼哼的,结合他的身份,略一猜想就知道是为了什么,又说道:“船厂那些人素来胆大,连给朝廷的战船都有糊弄船板厚度的,出售给商人那些更是如此,比如船底板厚朝廷的规定是三寸三,实际外售的那些只是两寸五六,用不一两年就必须检修。”
苏辰抽了抽嘴角,难道这就是底下人贪污渎职的好处?
“您知道的真多。”
顾景星笑道:“平日无事,就喜欢到处走走听听。”
曹寅接过来奶娘手里的小包裹,抱到苏辰这桌上,笑着对屋子里的人道:“多谢大家来给犬子祝贺。”
酒席都吃过半、完全没想到今天还能见到曹家小公子的人们都有些奇怪。
按理说才三天大的孩子,不是都不舍得抱出来吗?
曹织造一开始也没有要把孩子抱出来的意思啊。
疑惑带来的寂静只有短短的一瞬间,随后便是对曹家小公子的各种称赞之声。
曹寅把小包裹放到苏辰面前,笑道:“要不要看看,毕竟收了您一个重礼呢。”
苏辰可不敢抱才几天大的小婴儿,只揭开包被看了看,想到曹寅死后阿玛还给他家过继一个儿子,就对这个小家伙能不能平安长大有些担心。
“他叫什么名字啊?”
曹寅回:“名字还没定呢,要不大爷给取一个。”
满席宾客:确定了,这位爷真不是普通人物,曹织造都让他给他孩子取名!
苏辰想了想,问道:“你们家取名有什么要求吗?”
曹寅说道:“没有什么字辈儿的要求,王爷随便取。”
苏辰知道曹雪芹他爹叫曹頫,就说:“叫曹颂吧,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
以后可别让我阿玛为你们家的家事操心了。
“曹颂,”曹寅念了念,笑道,“这名字朗朗上口,很好听。”
寓意也好,曹寅真心感谢王爷。
还在小包裹里呼呼大睡的小家伙不知道自己在席间晃一趟就添了个名字,再被奶娘接到怀里抱走的时候都没醒。
席散之后,苏辰去后院拜见了老夫人,也见到了曹寅才过门儿不到半年的原配妻子顾氏。
顾氏的身体看起来有些柔弱,说话细声细气,一点都没有苏辰在宫里见到的那些娘娘们的厉害。
不知道是江南女子都这样,还是顾氏本来身体就弱。
然后很关心曹家人健康的苏辰给老夫人说了些打拳能增强身体健康的话,还说以后把自己师父教的那套拳法给他们送来一本印刷册。
老夫人以为这孩子是担心她的身体,连连点头,合不拢嘴地表示她一定会每日坚持活动,争取活到能看见辰儿的儿子诞生。
苏辰:这话题没法聊了。
随后他又问顾氏在家里平日都做什么。
顾氏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好说话的贵公子,笑着说了自己平日的活动。
无非看书、赏花、听戏而已。
苏辰就跟她说江南地区很繁盛的纺织业,鼓励她在家可以研究这个。
有个具体的事情做,可能就不会早逝了吧。
把顾氏好笑得不行,点头答应了。
晚上曹寅回去,就听妻子向他打听辰亲王的事:“那位大爷,可娶亲了没有?”
曹寅忙道:“我想你也能猜到一些,大爷的婚事,咱们可插不上手。”
“你想哪儿去了,”顾氏嗔怪,“我只是看大爷关心女儿家,性情又好,想把我家里的妹妹给他做小。”
更高的可没想。
丈夫每隔几天都要向远在京城的皇上递密折,受天家看重的程度可想而知。
因此即便顾氏是个蠢的,也能猜到几分大爷的身份。
更何况,这位大爷真是出乎顾氏意料,身上没一点这个年纪的贵公子的矜傲或者风流气息,只这两样优点,给他做小都比跟江宁这些人家做正室要好。
曹寅摆手:“不行不行,大爷的事我们最好都不要插手。”
顾氏想了想,便没再说话。
总之大爷不会一时之间就走,近期她找个机会叫自家妹妹过来织造府做客就是。
晚上,苏辰又邀请李因笃、叶燮、顾景星,到曹寅的书房谈话。
主题只有一个,请他们帮忙清查草鞋夹船厂暗中卖战船之事。
之后几天,他们就经常在江宁县和江宁城之前跑,调查个卖战船的事,有暗卫帮忙,竟然跟扒土豆似的扒拉出来一串子。
什么偷挪钱财、苛待造船工匠竟都是小事了,甚至江宁县还有官员与当地地头蛇勾结开赌场、青楼。
简直蛇鼠一窝。
大半个月之后,一份密奏送到御前,很快江宁县从上到下十几个中心官员被江宁巡抚拉走审查,空出来的位置让京城许多待选进士眼热不已。
江宁县是很普通,但谁让他那里有草鞋夹船厂呢。
那可是个肥缺。
一时间,京城官场为江宁县这个地方的空缺热闹了起来。
但是很快大家就发现,他们热闹了个寂寞,因为皇上在第三天就宣布,由前翰林院检讨李因笃继任江宁县知县。
李因笃没有功名,京城的官员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有一瞬间的迷糊。
谁啊这是,竟然能隔空摘桃。
第187章 闲谈
李因笃,康熙十八年试博学鸿儒科而授翰林院检讨,在武英殿修过一段时间的晚明史,后因上书告老三十七次,皇上没办法,就准了他的疏请。
后来听说他在关中书院教过一段时间的书,这是怎么跑到了江南去的?
京城这边的官员怎么也猜不到,李因笃是辰亲王给推荐的。
都以为皇上还念念不忘这位老人呢,陈廷敬不是山西的吗?这两天陈家赁在京城的宅子就有些热闹,同时上门的人不多,但基本上没断过。
陈廷敬可无语,因为他跟李因笃并不熟悉啊。
汪琬跟他熟,还有顾炎武,他们早些年都是好朋友。
汪琬就有些莫名其妙,上个朝下个衙怎么总能碰见一些翰林院或者其他位置上的闲散官员。
苏辰把李因笃摁在江宁县任上,自己也在这儿待了几天,大概安排好船厂工匠的吃住工作环境就走了。
草鞋夹船厂事宜先让老李先费点心,因为他爹安排的新任船厂长还没到。
是的,船厂这种事关国家安全和经济发展的地方,还是由朝廷派专人来管理比较好。
苏辰离开江宁府,一路坐船,两天后人就踩在昆山地面儿上。
既然南来了,必须去去看看两位师父。
苏辰给顾师父和归师父都准备了神龙公司的股份,再给顾师父带一些生活费。
顾炎武本来准备定居在陕西的,在曲沃经历了生死一线的事,心里想的还是故乡,于是便返回昆山。
二十四年之所以去南京,就是才回来去拜访友朋的。
前半生几乎都在飘零中渡过,早年困难,顾炎武以极低的价格卖了大部分祖产,祖宅也因为族人的觊觎陷害而没有守住。
但回到昆山的顾炎武并非无处可去,首先在朝廷炙手可热的三个外甥,徐秉义、徐乾学、徐元文都在他回来之后派人来送过房契地契。
顾炎武一律拒绝,借老友归庄的钱在昆山县外面买了一处地皮,盖上三两间茅屋,过起了自耕自种的生活。
只不过这种田园生活,显然没有老顾一开始想象的那么好。
清晨,田连阡陌都还在水汽很重的迷雾笼罩下时,顾家的篱笆院外就响起一阵震天动地的哭声。
“我那苦命的老头子啊,就这么被人白白杀死了,你要是地下有知,可要向阎王爷告状啊。”
一个穿着深蓝色细棉布衣裙的妇人就这么坐在外面的草地上,握着脚脖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怎么又来了?”
扛着锄头经过的几个农人面面相觑,走远了还回头去看。
“那老先生挺好的,昨儿个还教我家幺儿写字,这妇人来两天了,就没人管管吗?”走在中间面容黧黑的汉子几次脚步欲停,想回去把那个妇人拉走。
旁边一个人提醒道:“二哥,你少管闲事。他们间有什么恩怨,你知道吗?”
“这妇人嚎说杀人,也不见那顾老先生叫他家的小童出来驱赶,难道是他真杀了那妇人的丈夫?”
二哥皱眉怒道:“顾老先生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杀人?胡山岗,你那张嘴少胡咧咧。”
这几个农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地头走着,抬眼瞧见两个身穿长衫的人从前面走过来,自觉地分开在两边给他们让出道儿来。
走过去,这俩人相互看了看,穿着软粉色长衫的人道:“他们说的顾老先生是顾炎武老先生?”
青衣的笑了笑:“可不就是他。”
“赵兄,听说顾老先生是你家馆东的亲舅舅,怎么就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赵柯点头:“虽然是,但顾老先生对徐家为人行事十分看不惯的,连徐家人送吃送喝的过去他都不收。”
“顾家也是家大业大的,难道连一点家业都没有吗?”
“你是才来,不知道那些往事。”赵柯说道,“一二十年前,千灯镇的地有十分之一都是顾家的,可当年顾老先生没少做叛逆的事,还有叶家盯着族人算计着,到最后真真是一点儿没守住。”
说着走到前面,妇人的嚎哭声跟敲锣似的进入耳朵里。
俩人都皱起眉头。
“他们有什么恩怨?”邱明好奇问道。
“你还真问对人了,”赵柯向里面看了看,自语,“不是都解决了吗?怎么还来闹事?”
邱明心里跟爪子挠似的,不过也没说什么,见赵柯走向那妇人,他随后就跟了上去。
“大清早你就这么扰人清净,小心被抓到衙门里去。”赵柯唬着脸。
妇人的哭声一顿,抬头,就朝着他啐了口:“只管抓去,老娘正愁着没人给老娘养老呢。”
赵柯一个读书人,见妇人吓不住,赶紧走了。
赵柯和邱明今天天不亮就到乡下来,是为了给主家看地,徐家的马车在村口停着,车夫坐在村口的树墩子上抽着旱烟。
见他们两个回来,赶紧猛吸两口站起身,磕掉烟锅子还烫着的灰烬就走过来解绳子。
“两位老爷看好了?”
赵柯道:“差不多,咱们先到镇上吃个饭。”
车夫的肚子早咕噜了,闻言动作快了些。
上车之后,邱明就问:“赵兄,那妇人是谁啊?”
“顾家还没败落的时候,家里有个忠仆名为陆恩,先老夫人在时很信任这个人,顾老爷子一心都在书上家业自然是不管的,一律都交给陆恩打点。”
其实这些事也是赵柯从徐家老人儿处听来的,听了好几个版本,差不多让他把事情还原了个七七八八。
“顺治爷那几年,到处都乱糟糟的,顾老爷子是个读书读迂了的,”虽然他觉得如果他生在那个时候也会和顾老爷子一样反清,但时移世易,这个时候再那么说不合适,“常年出去跟着那些志同道合的人在外面活动,昆山破了时候,他家先老夫人竟然绝食殉国而死。诺大的家业没有主子,那陆恩免不得被养大了心,竟然跟想要顾家祖产的叶家串通,给顾老爷子安了个通海的罪名。”
“顾老爷子当时虽在外流亡,见到被缉捕的文书亦是愤怒不已,于是就偷偷潜回昆山杀了那陆恩。刚才在顾老爷子宅外嚎哭的妇人,就是陆恩的妻子。不过这件案子当年就在松江府结了,杀有罪奴,顾老爷子无罪释放。”
“陆家人是不是不甘心?”邱明听得入神,禁不住问道。
赵柯点头:“他们当然不甘心,陆恩死后这陆家的女婿就跟叶大老爷一起谋划抓了老爷子,当时很多人为之奔走才把这件案子移到松江府去审理的。要不然你以为凭借当年叶二老爷在朝中经营的那些势力,顾老爷子能活?”
邱明啧啧感叹,他是外面来昆山学习的学子,毕竟这里名家众多是个文运昌盛的地方,再没想到书香世家的恩怨如此让人惊心动魄。
“不对啊赵兄,我可听说当年顾老不愿应召博学鸿儒,还给时任礼部侍郎的文敏公写过信,是文敏公从中周旋,顾老的征召才免了的。”
文敏公说的就是叶家二老爷叶方蔼,二十一年,叶方蔼在任上去世,康熙让礼部拟谥号“文敏”,还派太子殿下亲自往京城叶府祭奠。
这样的殊荣,实为罕见,叶家也从昆山第二或是第三大家族,一跃而成为第一大家族。
昆山每任父母官到任,都会先去叶家祭奠。
赵柯笑道:“不过是冤家宜解不宜结罢了。”
顾家在昆山已经完全落在后面,叶家何不大度一些。再说当年谋夺顾家家产的人,一直都是叶大老爷叶方恒。
据说叶二老爷完全不知情。
可到底知不知,知道很多还是知道一点,或者有没有叶二老爷的授意,外人谁知道呢?
叶二老爷愿意摆出对顾家友好的态度,顾老爷子总不能还要硬给自己拉一个强大的仇人。
马车终于走出乡间的土路,上了去年才修起来的平整路面上。
邱明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儿:“听说前年,顾老爷子在江宁府收了两个弟子,大有来头。”
赵柯听说得比邱明还多,笑道:“何止是大有来头,有传言说是辰亲王和这位。”
说着伸出手指比了个二。
邱明的脸色都变了,半晌道:“不可能吧,听说都行弟子礼了,皇上的儿子,尤其是——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给一个早年坚决抗清的人行弟子礼。
赵柯道:“总有些喜欢夸大事情,是不是的,咱们心里有数就成。不过现在江宁有一个曹主管,招揽众多江南江北的文人,昆山有些落后了。”
很多事情他们知道的都不如江宁府仕子多。
如果顾老先生的两位弟子真是,昆山的文风还是会慢慢起来的。
赵柯很纠结要不要辞馆,去江宁找找机会。
邱明倒是没想那么多,他笑道:“的确,世人都爱夸口,却也不想想事情的严重性。赵兄,你可知道叶家那个叫陈峰的下人?”
赵柯点头:“叶大老爷身边的得力人,你是想说他自称是前朝苗裔朱家后人,为招揽人改名为朱俊的那件事?”
“正是,他难道不知道,朝廷认真了,就算叶家枝大叶茂也可能被他牵连到家破人亡?”邱明真的是非常不理解。
赵柯道:“叶家这两年,行事颇为叫人惧怕,昆山这一亩三分地的传闻,只怕很难传到真正有能力管的人耳里。”
这时,车夫在外面道:“二位老爷,进了镇子了,打算吃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