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走……他就真的撑不住了。
谢停云面色苍白,他蓦地转过身来,整个人像是被抽了脊梁骨一般发着抖:“宁沉……你、你不能这样。”
宁沉眉眼沉了下去,暗红色的眼眸一如往常一般锋利沉冷。
他抬手锢住谢停云的腰身,强硬地半扶半抱将他带了出来,不肯让谢停云接近长刀和阵眼处。
谢停云脚步踉跄,他反手按住宁沉的手腕,注入进去探查他身体情况的灵力一瞬间就被狂乱的怨气吞噬。
谢停云的脸色彻底白了下去。
他攥住宁沉的手冰冷无比,语无伦次地说道:“……什么时候?”
宁沉神色如常地握紧他的手,说道:“从阵眼碎掉的那一刻。”
明烛整只妖暴躁得在长刀处团团转,他是神魂灵体根本碰不到长刀,到最后几乎失控地朝着其他仓皇奔来的大乘们吼道:“快点啊,你们都在干什么?!”
宁沉不耐烦地冲着后面冷冷道:“急个屁,你杀人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急?赶紧把剩下活着的人送出去,不然你就等着天南恨死你吧。”
道明抬手就要拔刀,结果却被魔息禁制弹了开来。
宁沉冷冷道:“滚开,多管闲事,听不懂人话吗,还要本座重复多少遍?”
空陵冷笑了一声,手中灵力聚集,冷然道:“人族的存亡危机关你魔尊什么事?!我今天就非要多管闲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提刀沉气,将手中的剑狠狠朝着禁制斩了下去!
宁沉此时实在是有心无力,他体内魔息已经所剩无多,全是狂暴作乱的怨气,想维持禁制也有心无力。
道明早在禁制破碎的那一刻便伸手将宁沉的长刀拔了出来。
那一刻,从破碎残存的阵眼中涌出的大片大片怨灵扑面而来。
它们先是围着明烛仇视般疯狂撕咬,然而明烛就一个,后来的怨灵根本找不到对象发泄怨气,于是之后的怨灵怨气便朝着旁边其他人涌了过去。
道明众人脸色骤然一变,齐齐后退开来,抬剑抵挡。
没有了长刀的镇守和转移,他们才第一次直观而清晰地认识到怨鬼境内那些已经枉死数百年的怨灵,和正在被痛苦地吸干而死时产生的怨气究竟有多少。
那已经不是能够用数量来形容了。
空陵怒喝道:“妖尊明烛,你究竟造了多少杀孽?!你罪该万死!!”
明烛把天南苍白透明的魂魄收进自己的识海里面,也同样怒喝回去:“你管吾好死不好死,你们再不滚你们陪吾一起死!”
谢停云蓦地挣脱开来,他抖着手把储物戒中所有的魔核都拿了出来,放在手心捏碎,然后将里面的魔息全部送进宁沉的体内。
谢停云体内的灵力不要钱似地疯狂往宁沉体内送,然而就算如此,宁沉体内依旧如同一个无底洞一般,源源不断地吞噬着所有的灵力和魔息,却不起任何的效果。
宁沉尝试着阻止了一下,那些魔核可是他好不容易打架攒起来送给谢停云当回礼的魔核,这么浪费在他身上宁沉着实心疼。
然而谢停云甩开他的手,根本不听他的话。
从长刀斩碎阵眼的那一刻,整个魇灵邪阵便瞬间破碎开来,所有源源不断吸取的生机被迫中断,怨鬼境内被镇压的怨鬼得到了自由和释放,天谴开始应验在明烛的身上。
可以说在那一刻,整个怨鬼境就已经走向破碎失控的边缘了。
长刀劈碎阵眼,在怨灵随着破碎的阵眼即将冲出的那一刻,宁沉就知道他这具本体大概率没救了。
怨灵被镇压已久,重见天日的那一刻,怨气最为恶毒尖锐,也最为磅礴汹涌。
他若是不做这个缓冲的存在,在他旁边神魂一碎再碎的天南,他怀里的谢停云,乃至那些尚未回到自己身体里的各宗弟子,都无法幸免于难。
那些离得远的大乘们或许还能因为及时反应过来而逃出怨鬼境,但是谢停云不一定。
他离得太近了,本身在拦住明烛的过程中又受了不轻的伤,腹部的贯穿伤甚至还在流血。
……还有天南。
他亲手劈碎了人家的身体,总不好让天南就这么死了吧。
说好欠他一个人情,要保住他的魂魄的。
想到这里宁沉就生气,恨不得回去砍明烛几刀。
要不是当时谢停云的状态实在不好,他先去安抚了谢停,要不然宁沉高低真的会先去杀了明烛。
当时藤蔓刺穿马甲的那一刻,宁沉差点惊出了一身冷汗,就怕那什么该死的承伤法阵就这么把这些伤势转到了谢停云的身上,立刻就切回了大号。
好在他切的速度很快,甚至在宁沉感知到疼痛之前就已经回到了本体上,然后才是将本体传送到马甲附近。
然而他现在又要面对这个棘手的问题了。
谢停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嗓音颤抖道:“过多的怨灵怨气无处发泄,你这么将它们容纳在识海和身体之中,只会让你变成它们发泄的对象。”
宁沉不动声色地抬手擦掉唇边溢出的血,坦荡荡地嗯了一声。
“过多的怨气无法排解,一旦有了撕咬的对象,不会轻易……放……”
谢停云张了张口,却是说不下去了。
不知为何,可能是残存的良心吧,宁沉看到谢停云这样的反应居然会觉得有些难言的愧疚。
可是他们本来就是宿敌啊,原身曾经尝试杀了谢停云这么多次,不就是中途换了个人,顶多就是不杀他了,也没对谢停云好到哪里去吧。
谢停云在自己的师弟是冒充的这件事情过后,居然还能因为宁沉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感到……伤心。
宁沉打小就没心没肺,如果只是失去一个打架非常舒爽的伙伴,那宁沉并不会觉得有什么遗憾。
毕竟曾经和谢停云相处的时光是真实发生过的,既然已经体会过了畅快淋漓的交锋,那便算是拥有,既然曾经拥有过,那宁沉也便没什么遗憾和不舍了。
他是这么以为的,他也觉得谢停云会这么以为。
毕竟堂堂人族圣子,不可能真的因为所谓的几个月相处,决定不杀他了吧?
谢停云总不能把人族大义丢弃不顾的。
他不可能,也不会这么做。
宁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谢停云有着莫名的信任。
然而……谢停云的反应太激烈了,激烈得不像是宿敌要死在面前的反应。
谢停云分明应该高兴才对啊。
这导致宁沉忽然就有些不想死在他面前了。
谢停云忽然想到了什么,呼吸急促道:“……你不要想办法屏蔽承伤印记,行么?”
宁沉垂下眼眸,说道:“没用的,谢停云,你就算帮本座挡一次致命伤害,那接下来呢?怨鬼才不会……”
然而这一回,宁沉连话也没有说完,便蓦地抬手捂住口唇。
鲜红的魔血从指间流淌而下,在宁沉的鎏金玄衣上洇开了一阵深色的痕迹。
谢停云像是心脏被捅了一刀,登时便喘不过气来。
这回终于不再是宁沉伸手桎梏住谢停云了。
因为宁沉的力气已经所剩无多了。
远处的弟子们看着失控的怨灵,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抢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刚想跑过来帮忙,被谢停云嘶哑而厉声地呵斥了回去:“别回来拖后腿,出去。”
谢停云抬手扛着宁沉的半边身体,脸色苍白难看得和无处不在的怨鬼没什么区别。
拔完大刀之后,整个怨鬼境内的怨气便再无遏制,疯狂地攻击着怨鬼境内所有活着的人。
好歹没让那把长刀继续将怨气转移到宁沉身体里,诸位大乘如释重负地迅速后退,在怨鬼扑过来前迅速朝着谢停云的方向赶过去。
道明在队伍的最后面,他一边艰难撑起灵力罩,一边对着努力将天南护在自己识海的明烛喊道:“把天南给老夫!!”
明烛没有丝毫停顿地把天南的魂魄送了出去。
明烛深深看了一眼猝然睁大眼眸的天南,对道明哑声说道:“……多谢。吾的错,吾自己来抗。”
到最后,怨气肆虐到整个怨鬼境都装不下,结界因为怨灵的冲撞变得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彻底破碎。
怨鬼境的结界一旦碎裂,届时这里这么多怨鬼和怨气四散开来,到时候根本不用魔界动手,光是这些怨鬼都够修真界死伤惨重。
天谴的鲜红咒文已经蔓延进了明烛的眼白。
在某一时刻,怨鬼境内所有的怨灵都凝滞了。
由阵眼开始破碎的魇灵大阵像是被人强制唤醒,整个破碎的大阵回光返照般蓦地亮了起来。
破碎的阵纹里不知何时已经被灌入了大量的妖气,这阵法原本是魔尊设下的,其中包含大量的魔气,妖气与其冲突,一碰便猛然炸了开来。
魇灵邪阵阵法深入地脉之中,覆盖范围将整个怨鬼境都包裹在内,甚至和怨鬼境外的不尽渊连在了一起。
在场所有修士都没有想到明烛还有这手。
明烛的肉身死后,他整个人的神魂都收到天谴的禁锢,再加上是灵体,根本不可能能够驱使这么大规模的妖气,也没有这么多妖气能够使用。
唯一的可能,那就是这是明烛事先藏在魇灵邪阵之中的。
魇灵邪阵内的妖气与魔气瞬息发生冲突与碰撞,几乎引得整个地面都在颤抖和开裂,周围的建筑摇摇欲坠,纷纷扬扬地开始落下尘土和碎石。
伴随着地下魇灵邪阵的冲突爆炸,怨鬼境内的大地纷纷开裂下沉,不过几息之间,就已经下降了将近半个手掌的高度!
眼看着离怨鬼境外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宁沉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即使没有了源源不断吸纳的怨气,宁沉的身体表面也已经开始有了皲裂,魔血和怨气混合在一起流出表面,让皲裂的伤口看起来更加血肉模糊。
宁沉没有意识到他的七窍也同样不知不觉地流出了血,他还是在谢停云颤抖地伸手给他擦血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件事情。
宁沉自己失血过多浑身冰凉,谢停云的手反而还能把他冰得激灵一下。
没人知道宁沉体内到底引渡了多少的怨灵和怨气。
他就如同一个暂时缓冲的容器,短时间内装一下这些怨气怨灵还好,但是那些怨灵怨气无法通过正常手段消解,若是这具身体死后,它们被放出去后,同样也是一个难以解决的棘手问题。
宁沉即使踉跄难行,七窍流血到堪称狼狈的地步,也要叹口气说服他放手,赶紧出去。
也是这个时候,谢停云才终于意识到,打从宁沉将长刀刺入阵眼的那一刻,他就没想过要活着走出这里。
宁沉唯二不爽的事情就是他这个狼狈的样子得在除了谢停云之外的人面前持续好一段时间。
这也太有损他说一不二、威风凛凛的魔尊形象了。
宁沉口鼻的血擦了又擦,到最后像是怎么也擦不干净,于是他放弃了。
宁沉呛咳了一声,对谢停云说道:“谢停云,你要不要把魔心先取了。”
“……”
这句话对谢停云而言,和往他心上再捅多几刀没什么差别。
谢停云攥着宁沉肩膀的手蓦地收紧,过了好一会,他才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哑道:“……宁沉,我有时候真想把你封了修为锁在云风阁,哪里也不去,你想找死都没法。”
宁沉没心没肺地啊了一声,熟练道:“好的师兄,别生气,本座也就是提个意见而已,你要是不开心,回去就给你锁。”
谢停云偏过头去,没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和泪痕。
这回换成了谢停云将宁沉半扶半抱地往怨鬼境外冲去,诸位大乘拔出宁沉的大刀之后便迅速赶了上来,在两人身边护卫着,没让他们继续受到漫天怨灵的侵蚀。
宁沉本体和识海里面的怨灵怨气实在太多了,这具身体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撕咬撑裂,根本等不及出去想办法。
于是宁沉试探着跟别的大乘搭话:“你们都大乘了,就没什么宝物可以保存魔心的么?”
谢停云陡然厉声道:“宁沉。”
“……”
看起来十分生气,可是细听之下,谢停云连尾音都抖得不成样子。
宁沉乖顺道:“好,闭嘴,我闭嘴。”
道明心情复杂地看了宁沉一眼,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还差一道青磐角,可是存放青磐角的秘境已经关闭了七百多年了,下一次开启时间虽然近在眼前,可是依然有大约十个月的距离。”
炼制天剑对魔心的活跃和跳动是有要求的,一颗不再跳动的、死了的魔心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效果。
现存的空间保存法术已经十分完善了,可是这些空间法术保存活物的时效最多也只有七日,再多里面的宝物就开始失活了。
宁沉道:“好歹是魔心,几天就死了什么的……也不能这么差劲吧,要不然拿去魔宫里的血池泡着试试?”
其他大乘修士根本没想到他们有一天居然能够看见魔尊如此心平气和地和他们人族修士探讨着保存魔心的方法。
又或者换句话说,他们为之努力了这么久,为了取魔尊的魔心耗费心机布阵寻找材料,就等着寻找合适的时机杀死魔尊取魔心。
可是有这么一天,与修真界向来是死敌的魔尊忽然摇身一变,变成了和谢停云亲密多日的金丹小弟子,并且在身份败露之后主动送上门来,如同交代后事一般和他们探讨着怎么保存魔心。
太奇幻了,是说出去别人都得啐一声做梦的程度。
然而先不论魔尊究竟为什么会转变如此之大,现下的问题是如何保住剩下的弟子,和考虑如何处理宁沉体内的怨灵。
空陵看着宁沉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真是越看越别扭,他在怨鬼境外的客栈刚被这人按在地上碾压般揍了一顿和言语羞辱,可在怨鬼境内又被这人救了好几次。
一次是破坏阵眼,一次是挡住阵眼中涌出的狂乱怨灵怨气。
还有现在,他居然就这么风轻云淡地把魔心让了出来。
空陵别扭半晌,最终还是硬邦邦地说道:“现在挖魔心也没用,保存不了,我们也不屑于要这种趁人之危的东西。”
宁沉现在看空陵就和看明烛一样不顺眼,闻言嗤了一声,道:“废物,饭都喂到嘴边了还不会张嘴吃。”
空陵:“……”
谢停云垂下眼眸,依旧坚持不懈地擦去他脸上的鲜血,低声说道:“先出去行么。出去之后,会有办法的。”
可是宁沉心知肚明,他这个身体情况出去了也没用。
几乎是必死无疑的局面,把这些执念未散的怨灵带出去,不是凭空害人吗?
还不如让它们回去霍霍明烛去。
而且,为了拖上宁沉,谢停云他们逃出怨鬼境的速度甚至还没那些刚拿回自己身体的弟子们快。
那些弟子们连滚带爬地爬出了怨鬼境,谢停云这边所有人全部出奇一致地围在一个魔身边替他挡着漫天游荡的怨灵,像是什么滑稽又可笑的护卫队一样。
他们甚至都有点赶不上地面坍塌下去的速度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在场没有人对此有疑问,都出奇一致地保持缄默,并且没有一句怨言,被宁沉毫不留情地揍过羞辱过的空陵甚至是打散飞来怨灵最多的那个。
宁沉讨厌死了这种拖油瓶的感觉。
虽然他知道自己再怎么样一般都不至于沦落到拖油瓶的地步。
当然,现在是意外。
整座怨鬼境开始坍塌下去,地面深深裂开倒塌,能供几人行走的路开始颠簸艰难起来,仔细听还能够从地脉深处听见其间妖气魔气碰撞炸开的声音。
宁沉脚下的地面蓦地裂开,他差一点就当真掉了下去,好在谢停云一直紧紧观察着他的状态,事发之时就瞬间反应过来,将他拽离了地缝。
宁沉深深喘了口气,他看了一眼尽在咫尺的结界,反抓住谢停云的手臂,道:“够了,到这差不多就行了。”
结界摇摇欲坠,差不多也撑不住了,关键是前方的路已经皲裂到根本无法供人行走,只能御剑飞过去。
谢停云充耳不闻,当机立断放出乘风剑。
御剑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关键是,怨鬼境的坍塌下陷已经和境外的地面拉开了不小的高度差,并且魇灵邪阵的彻底碎裂似乎同样炸到了旁边不尽渊的边缘。
不尽渊冰冷的河水已经开始倒灌进来了。
道明瞳孔微缩,道:“妖尊这是想将整个怨鬼境沉入地底,用不尽渊的万丈河水封住这些怨灵?!”
宁沉心中蓦地一动:“这河水能封住这些怨灵怨气?”
道明神情严肃,说道:“不尽渊深不见底,并且河水之中含有不知名的万丈威压,能够将一切活物封存与渊底之下,老夫就没见过有什么存在能够突破不尽渊的威压逃出来的。”
宁沉道:“即使是怨灵这种非活物的灵体也行?”
道明着重强调道:“对。是‘封存’,不是关押。”
宁沉脑中闪过一道灵光。
就在此时,身后远处的明烛抬起头,望着宁沉这边,眼中兽瞳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沉声说道:“魔尊天骁。”
此时此刻,天谴已经爬满了明烛的全身,几乎没有一处空白的地方。
他是怨鬼最主要的攻击对象,神魂来来回回遭受着怨灵的撕扯和噬咬,永远不息。
天谴锁住了明烛找死的可能性,要他就这么遭受着怨灵的报复,一点点消弭着怨灵的仇恨,直到偿还完所有怨灵的因果,才会接受下一步的天谴。
“魔尊天骁。”他直勾勾地盯着被扶住的宁沉,又重复了一遍:“可敢赌一把?”
宁沉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笑了一声说道:“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一手。”
“当然是不光为了你,”明烛目光落在道明身上,天南被道明收进了手心的定魂珠里面,他看不到,“吾要偿还的多了去了。”
反倒是谢停云一瞬间就攥紧了宁沉,颤声道:“你……”
宁沉偏过头去,看着谢停云的眼睛,沉声说道:“谢停云,本座是不是同你说过,本座说到做到。”
那是在怨鬼境外的客栈里,宁沉把马甲置换到了客栈附近,然后在谢停云没有防备的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
宁沉盯着他,用着那晚一模一样的腔调说道:“我不会死。谢停云,我不会。”
第87章
谢停云不知道他还有一具身躯的事情,若是这次赌失败了,大不了用那具身体重新现身就行了。
若是赌赢了……
那宁沉就赚了。
虽然最后依旧要重新把新身体投入使用,但是宁沉好歹能留一条退路。
现在只能希望他预想的办法能够顺利施行,并且妖尊那个该死的家伙是真的知悔改。
谢停云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像是布满细碎裂纹的一块玻璃。
他死死抓住宁沉的手被宁沉一点点无情地掰了开来,而此刻不尽渊的河水已经开始灌入坍塌下陷的怨鬼境内,河水的寒气已经扑面而来,让人不寒而栗。
一旦被这河水淹没,他们能否脱身便难说了。
谢停云没有没有哪一刻感受到如同现在一般清晰的绝望。
把宁沉带出去,就要眼睁睁看着他被怨灵撕咬到识海魔核俱碎的模样。
让宁沉就这么赌一把,就要眼睁睁看着他被不尽渊的河水淹没,彻底没有上来的可能性,连被冰封死在沉入渊底的怨鬼境内都没有人知道。
如今谢停云御剑已经接近结界了,再有几步路就能够出怨鬼境的结界了。
他明明就差一点,就可以把宁沉带出去。
然而宁沉已经掰到最后两根手指了。
宁沉看着谢停云面无人色,连瞳孔都在颤抖的样子,喉咙滚了滚,说道:“……师兄,你就再信我一次吧,一定死不了。”
他倒是很想和谢停云说自己还有一具身体的事情,可是碍于天道规则,一旦涉及到这一方面,他就会出不了声,根本没有渠道和谢停云坦白,只能旁敲侧击地暗示谢停云。
但是谢停云在短短一天时间内已经经历了多次精神上的崩溃,此时脑中只有宁沉这次真的会死的念头,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细想宁沉话里的话。
他只会将宁沉保证的话又当做一些随口就能说出的哄人的话罢了。
宁沉惯会这么做的,他永远都是这样一意孤行,没有人能够阻挡他的脚步,没有人可以干扰他的选择,没有人能够让他为此驻足停留。
就连要替别人去死,他也如同给自己做决定一般,根本不过问别人的意见。
他总是这样的。
滚烫的眼泪滴在宁沉冰冷的手背上,谢停云在宁沉彻底松开手,从乘风剑上跌落下去的那一刻,语不成声地说道:“……宁沉,我恨你。”
宁沉喉结上下滑动片刻,最后偏过了眼神。
在宁沉跌落下去,所有人大惊失色地伸手去抓他的时刻,谁也没注意到道明手中的定魂珠亮了一下,随后一道苍白透明的魂魄跟着宁沉一起掉了下去。
道明面色变了:“魔尊……不是,天南?!”
乘风剑徒劳地伸出剑穗想去勾住宁沉,然而只是区区几根银白剑穗而已,想勾住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简直就在做梦。
乘风剑呆了一下,剑穗和宁沉苍白沾满血的身体擦肩而过。
它的剑穗上沾了魔血,它往常最不喜欢自己的剑穗沾上血,可是每次谢停云拿它打架,总是会无可避免地沾上别人的或是谢停云的血。
每次谢停云擦剑的时候,乘风就会伸出剑穗软软地缠在谢停云的手腕上,让谢停云帮忙把它的剑穗也一起清理干净。
可是现在,乘风呆呆地看着自己剑穗上的血迹,却不知为何总觉得难过。
它和剑主心神想通,情绪相连,谢停云喜欢谁,它就喜欢谁。谢停云讨厌谁,它就讨厌谁。
乘风只是一把剑,一把剑哪里懂得弯弯绕绕的复杂情感,它只是感受着从剑主那端传来的排山倒海般空茫的情感,然后和谢停云一样难过得发呆。
谢停云死死地盯着那道浑身是血的鎏金身影,他看着宁沉从半空之中坠落,不出几息时间就被倒灌的黑沉河水淹没,再无踪迹。
“……”
谢停云木然地垂下眼眸,他看着乘风剑穗上那抹已经开始干涸的魔血,忽然低低嗤笑出了声。
宁沉留给他的东西,居然就是一抹留也留不住的魔血罢了。
至此,除了宁沉之外,所有尚还活着的人都已经全部逃出了怨鬼境的结界。
下一瞬,以怨鬼境外某一条线开始,整座怨鬼境彻底崩塌,随着地陷倒塌下去,几乎坍塌成了一个巨大的深坑。
随后汹涌的不尽渊河水顺着高低差倒灌进深坑,极寒的河水填满怨鬼境内所有的地方,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上升。
魇灵邪阵的炸开威力巨大,估计连地脉深处也破坏到了,下陷的深度令人不可思议,从目测的高度差来看,连修真界现存的几条河水几乎都比不过。
明烛生生“造”了一个深渊出来。
道明瞳孔剧缩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他在人族生长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如此让人震撼的魔尊。
不管是魔尊前期专盯着谢停云猛打的古怪性子,还是后期几乎和谢停云形影不离的奇怪亲密。
这个魔族像是一道不知答案的谜题,对于道明等人而言实在太过难解,宁沉走的每一步都在他们的意料之外,令人难以猜测。
他们如今唯一知道的一件事,是魔尊因为救下怨鬼境内的人族,而彻底被封入了不尽渊中。
这样的认知实在太过挑战他们近千年来形成的三观。
谢停云几乎撑不住自己,乘风剑深深插入地面,谢停云木然地低着头,靠着乘风,一字未发。
其他早已逃到怨鬼境外的弟子们才刚从怨鬼境内死里逃生,还没有搞清楚事情的状况,此时见到各家长辈们都成功逃出来了,于是纷纷围了过来。
然而谢停云周身的气场莫名死寂,竟是没有人敢靠近他的身边。
道明看着深深垂下头的谢停云,心里不知为何酸涩了一下,像是被人对准心脏拧了一把。
他看着谢停云长大,从一个沉默执拗的小孩长成了如今冷静自持,能挡一面的样子,但是道明从来没有看见谢停云这样的样子。
狼狈,麻木,绝望,所有的生机像是随着宁沉掉落的那一刻一同被吸走,连深深弯下去的脊背都显得脆弱不堪,仿佛轻轻一推都能折断。
道明承认自己对魔族有偏见,之前知道谢停云和魔尊私交甚好的时候其实心里颇有微词,只是没表现出来罢了。
可是魔尊在他们面前展现出来的形象,又和往常所有罪大恶极的魔族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到道明此时甚至能够理解为什么谢停云会三番两次明里暗里护着魔尊,甚至不惜顶着舆论压力也要让魔尊逃出围杀的包围圈。
此时任谁过来看,都能看出魔尊的死对谢停云而言显然是个极大的打击。
就在此时,谢停云像是凭空遭到重击一般,蓦地吐出了一口血。
他身上所有肉眼可见的皮肤都同样皲裂开来,其中流出的血沾染着张牙舞爪的怨气。
承伤印记在他额间一闪而过,谢停云眼神一厉,抬手握住乘风剑刃,从乘风剑身的顶端瞬间滑到底。
鲜血浸满了乘风光滑透亮的剑身,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滴落在地上,像是受到某种牵引一般,沿着地面的尘土逐渐勾勒出一道繁复的阵法。
剑穗上的魔血像是受到召唤一般,重新化作血滴,最后直直滴落在阵心之中,伴随着这一滴魔血的滴落,整个阵法瞬间成型,下一刻隐没在地面之下。
阵法完成的那一瞬间,谢停云抬手按住心脏,透支般再次吐了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