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主动开口道:“有事吗?”
祝萄点头,“长官两小时前已经离开主城,北边的荒原出现巨型裂谷,地壳都像要断裂了,他来不及通知你,让我跟你说一声。”
安隅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愣了一下。
祝萄朝他笑笑,“最近的任务都好难,但最难的还是你,安隅,很抱歉,我自顾不暇,不然本应留在这里帮你的。”
“你去哪?”安隅下意识问。
“去找长官,我得陪着他。”祝萄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放在安隅掌心,朝他眨眨眼,低声道:“还记得我们的秘密吧?”
直到严希将车开到白塔,安隅才摊开手掌,垂眸看着掌心那颗小小的紫色风干果实。
“我长官说这些报恩的小果子提升精神抗性的效果比叶子好千倍,我只偷偷给过他一个人。”
——昔日53区里祝萄的话还在耳边,但转眼已过一年。
严希下车替他拉开车门,小心翼翼道:“安隅,我们到了。”
“嗯。”
安隅回过神,“走吧。”
通过身份核验,踏入白塔禁区时,安隅把那颗风干葡萄抿进了嘴里。
馥郁的甜味在嘴里蔓延,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酒香。
原来葡萄果实是这个味道。
安隅直奔电梯而去,但路过大厅,却不得不驻足。
在最大程度终止电磁活动后,主城和外界仅存的通讯信息流都汇聚在白塔一层的应急信息大厅。
此刻,几十位研究员和上峰都站在一起,仰望着屏幕上的地图。
地图上呈现着人类现存的世界——由主城和百个饵城组成的洋葱式结构,还有洋葱圈最外面那一块小小的平等区。
此时,主城所在的“洋葱芯”陷于一片黑暗,周围的饵城只有常态的或强或弱的光点,而洋葱最外圈却一片明亮,亮得刺眼。
安隅叫住领路的严希,“这是什么?”
严希正迟疑着,通讯中突然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
“84区准备完毕,即将明灯。
“主城,晚安。”
话音落下,屏幕上对应的区域刹那间大亮,融入外围刺眼的光。
安隅好像突然明白了。
他平静地转过身,和所有上峰和研究员一起抬头望着屏幕。
“83区准备完毕,即将明灯。”
“主城,晚安。”
“82区准备完毕……”
“……”
“50区准备完毕……”
从最外围起,人类饵城一个接一个,将全部能源输出调到最大。
饵城并非仅放弃穹顶保护而已,他们还将在最终时刻以身化作荧荧烛火,就像当年凌秋解释的那样——以城为饵,将贱民赤裸裸地暴露,而主城则在穹顶下静默,人类精英绝对安全。
在一声接一声的“主城晚安”中,世界皆亮,唯有中心微小的一点,寂静于黑暗之中。
这是人类对火种最后的埋藏。
安隅以为自己面对人类存亡毫无波动,但此刻,盯着屏幕的那双金眸还是微微震颤。
全部饵城亮起后,频道里安静了几秒钟。
随即,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
“平等区即将明灯。”
弥斯顿了顿,“平等区与黑塔一直存在观念分歧,很遗憾,我们都没能寻觅到应对灾厄行之有效的方法。但我们都希望能留存住一丝星火,等待它再次明亮燎原。”
“这里几乎没有人类了,只有一些守序者,请放心,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
“对了,角落在吗?”
安隅顿了下才道:“在的。”
“很久不见了。”弥斯似乎笑了笑,“你嗓子哑得厉害,都听不出是你的声音了。”
安隅努力清了清嗓子,“确实是我,我感冒了。您有什么事情吗?”
“有的。”弥斯说,“替我和律好好道个别,不管他还能不能听懂。”
“这二十几年来,他辛苦了。”
大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纷乱颤抖的呼吸声。
弥斯停顿片刻后说道:“那就这样了,这是平等区与人类主城最后一次通讯。”
“主城,晚安。”
屏幕上,洋葱外围的那一小块区域也终于融入了那片绝望的光亮。
安隅扭头看向白塔外漆黑的街道,他终于也垂下眸,低声道:“人类,晚安。”
严希替安隅按下负十层的电梯按钮,说道:“上峰已经遵照您的意愿,关闭负十层全部的监控和防护措施。”
“多谢。”安隅语气真诚,“这是他应得的体面。”
“也是您应得的尊重。”
那双机械眼球一转不转地盯着安隅,严希深深鞠躬,在电梯门关闭时,低声道:“希望您如初见时坚强。”
电梯关闭,金属门映出安隅的脸庞。
那双金眸中的真诚已然褪去。
地下十层空无一人。
拆去三十道闸关,通往监测室那迂回的道路也变得短小,安隅很快便站在了门外。
他拢了拢披在身上的长官的风衣,忽然想起什么。
——典?
【在的。】
——你好像很久没有出声了。
【嗯……我看见了一些让我费解的东西,一直在思索原因,但却莫名地想不透。】
——什么东西?
典不答反问。
【你是想要问什么事吗?】
安隅垂眸看着门把手,伸手拉住。
——也没有。只是觉得好奇,你竟然对我要杀死长官这件事毫无反应。你是不是能获取我的想法?
【当然不能。虽然我已经和眼融合,但在融回祂之前,并不能完全算祂的一部分。尝试窥探你的想法,无异于自取灭亡】
【但是安隅,我猜,你不会杀死他。】
安隅终于笑了。
——嗯。
他动手压下把手,抬眸看向门里,金眸中尽是冷淡。
——人类灭亡确实让人心痛,但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监测室里无人,秦知律应该还在卧室里。
安隅径直走向里间,把最后那道门推开的瞬间,典似乎也笑了笑。
【可是安隅,我们似乎已经成功了。】
【当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往往被称之为永恒。】
【我仍然没有搞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但永恒已经发生,不在此刻,而在很久之前。】
安隅怔了下。
他推开门,秦知律背对着他站在书桌前,墙壁上是和白塔大厅一样的地图投影。
没有丑陋诡异的畸变体征。
也没有想象中的嘶吼、狂躁和攻击。
那个人和往日一样挺拔磊落地站着,墙壁上显示着他只有个位数的精神力,他侧脸和手背上青筋暴起,但却安静宁和。
听到开门的声音,秦知律似乎还笑了笑。
“回来了?”
他低声道:“我和21说,你再不回来,我也找不到话题和它继续闲聊了。”
“长官……”安隅愣住。
他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放在风衣内侧口袋的那本手札。
典的解释随之浮现。
【安隅,你还记得吗,我们都曾试图探究律的内心,但他心防太重,我们只能看到一座森冷的高塔。其实那就是混沌体,是祂的一部分,是一直呼唤着秦知律的深渊。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站在塔前仰望,倾听和抵抗着它的呼唤。】
【所以,从来就没有人类以为的混沌体沉睡,有的只是一个人苦苦的自我约束。】
安隅愣了许久。
——你不是说,在无数个平行时空的可能性中,他都在混沌融合前丧失了人类意志吗?
【是的,这个认知没有错误。】
【在其他所有的时空可能性中,秦知律都没能抵抗到最后,他终于还是走上了那条和西耶那一样的道路,灾厄因此循环重演。但唯独在这最后一个时空机遇里,他没有。】
——为什么没有?
典思索了片刻。
【这就是我还没想透的部分。改变他的事物很难寻找,所以我看不到。】
——什么叫很难寻找?
【或许是很小的,在这个世界上司空寻常的东西。比如一场雪,或是一个小面包。】
安隅眸光微颤,落进对面那双深邃的黑眸中。
【总之,那是他的转机,也是他的一线生机。】
【因为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东西,他没有走上那座冷酷高塔。】
“想什么呢?”
秦知律终于回头朝安隅看过来,那双熟悉的眼眸变化了,漆黑的眼瞳放大, 瞳心沉凝,晦暗在其中蠢蠢欲动,像是包藏着能将万物都吞纳的深渊。
安隅却只留意了一下就低下头去, 低声问道:“长官,我算是您的小面包吗。”
秦知律似乎有些不明所以, 但却没深究, 他额际青筋暴起,皮肤下的血管随着心跳剧烈搏动, 撑着这微弱的人类意志已经占据了全部的精神。
“你当然是。”他只注视着安隅回答道:“我早就说过, 你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块小面包。这个庞大混杂的世界原本和你无关,你只是……刚好被我拥有。”
流淌在黑眸中那磅礴的晦暗似乎停顿了一瞬,他微微蹙眉,打量着安隅说道:“你的声音变了。我大概撑不了太久了,感官已经失灵,听你说话像换了个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感冒了。”安隅连忙说, “不是您的问题。”
“这样吗。”
秦知律招手让他过来,手掌覆上他滚烫的脑门, 许久叹了口气, 在他头上重重一揉,“累病了。以后别和黑塔长久合作,会被用废。”
他目光向下扫到安隅别在腰间的那把熟悉的配枪, 轻勾了勾唇, “顶峰……他恐怕比你还没人性, 不会考虑你累不累,离他和他们都远点吧。”
安隅应了一声,从风衣内袋掏出手札,翻开扉页,一枚眼睛镶嵌在书本中。
他把典的事情挑关键的和秦知律说了,秦知律听完只点点头,“所以,那天日落,教堂里,我们四个生平第一次相聚,冥冥之中确实是触发了一些东西的。”
安隅愣了下,“您那天也有感觉?”
“嗯。意识里有个声音,那天踏入教堂时忽然变吵了。”
安隅知道他说的就是埋藏在他身上的混沌体,这么多年来恐怕那个声音一直在,只是秦知律从未提起。在这场旷日持久、不知所终的苦熬中,他从未向任何人发出求救。
哪怕此刻,他语气也像往日讨论面包的嚼劲一样风轻云淡。
“所以我们都将向你融汇——接受你的凝视与审判,直至祂失散的部分被你接纳,而我们走向消亡。”
秦知律喃喃说着,忽然勾了勾唇角,那双黑眸垂下,目光落在安隅披着挺括风衣的身上,有些温柔。
“很浪漫,不觉得吗?”
安隅倏然一怔,为秦知律口中吐出的这个陌生的字眼。
“浪漫?您会死的。”
“死亡与浪漫并不冲突。”秦知律慢条斯理地摘下手套,替安隅一只一只地穿戴好。而后他与安隅十指相扣,拉着安隅的手掏出腰间的枪。
“这把枪的名字叫守护。”秦知律另一只手顺着枪管抚摸而过,像在抚摸那些流逝的岁月——“我用它杀死了很多人,畸种,平民,军人,守序者。每一枚子弹,都为守护。”
墙壁投影的地图上,全世界都淹没在刺眼的光亮中,唯有主城沉眠于黑暗。随后,画面切换给主城上空的无人机,渺小的人类火种正在狂舞的风雪中摇摇欲倾。
利落的枪栓声响。
秦知律握着安隅的手,将枪抵在了自己喉咙。
他背对那风雪说道:“似曾相识的场景。”
冷硬的黑衣和皮手套,一手执枪。
对上另一人的衣衫单薄,被枪口顶着喉咙。
秦知律向后退了一步,单膝向下半跪在安隅面前,仰头凝视。
“杀死我。”他说,“混沌体的碎片还在疯狂向我涌来,我不确定究竟能否像典说的以意志撑到最后。现在,杀死我是最保险的策略。”
安隅眸光颤抖,紧紧地攥着枪。
“我们终归要消亡。”秦知律攥着他的手又紧了一分,声音带着温柔的叹息,“我很抱歉,拉你从你的世界里出来一趟,最终却还是要你回到从前的人生,失去一切牵绊,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宿——”
喉咙上骤紧的痛楚让他的声音一下子哑了下去,安隅的枪口重重地顶着他的喉咙,他的头撞在墙上,蹭出一片火辣。
“您可不可以对我好一点?”
安隅眼眶猩红,声线带着颤抖的泣音,“不要逼我……当初在雪原上,您就是拿着枪这样逼我。”
秦知律灼痛的嗓子里好半天才发出几个破碎的音。
哄着的语气。
“可现在换过来了。”
枪口立刻顶得更深,多一个字都不让他再说。
“可现在换过来,却还是您在逼我。”安隅眉心颤抖,泪珠子终于还是掉了下来,“冬至那天我确实说过,哪怕您人品很差,也不讲道理,我依旧爱上了你。可您不能总是仗着我爱你,您必须改一改自己的天性,不能总爱这么欺负——”
话音未落,一个粗壮有力的东西猛地缠住他的腰,安隅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枪已经落地,几根漆黑光滑的触手束缚着他的手腕和腰肢,他被扑倒在地,而后那些触手瞬间消失,秦知律以身体压制住他,强硬地吻了下来。
长官从来没温柔过。
安隅被咬得很痛时心想,这个人从见第一面起就是这么冷硬粗暴,不许他不乖,不许他撒娇,就连他的抱怨也不许说完。
他一点都不心疼他。
可他这样想着,头顶粗重的喘息忽然停顿了片刻,秦知律松开他被咬出血的嘴唇,将吻轻轻落在他眼尾。
他含走了他掉下的眼泪,从眼尾到脸颊,小心翼翼地用嘴唇沾去,喑哑道:“别乱哭。”
“哭也不让。”安隅声线更颤了,那双令所有守序者惊惧的金眸包在一汪水里,盯着秦知律,“连葡萄都知道我很难,您却……”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好。”
秦知律被他哭乱了心,视线扫过墙上自己已经探测不出的精神力,一头乱绪地想去吻他,又不知还要吻哪里才能让他停止声讨,最终只好本能地掰过他的头,舔舐他耳后那枚小小的旧疤。
安隅起伏的胸腔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秦知律安抚着他,却忽然察觉到他的身子僵了一下,转过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墙壁上的投影。
主城头顶这场浩大的风雪毫无征兆地停了。
准确地说,不是停止,而是凝固。
——那些纷飞的碎雪片凝于空中,如果不是电子计时器还在正常工作,会让人错觉地以为时空也在此刻停滞。
秦知律愣了一会儿才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安隅,“什么时候的事?”
不等安隅回复,他又自言自语般地说道:“看来我和典关于碎雪片来源的猜测是正确的……风雪是秩序体抵抗的产物,但你竟然已经可以用意念操控这些风雪了?”
安隅“唔”了一声,垂眸看着长官被他抓出褶皱的衣角,努力平复下凌乱的气息。
“风雪确实会因为我状态的波动而变化,但是抱歉,长官,我还不能平稳地操控它。有时是可以的,小规模地控制一些风雪……但有时则完全不受控,比如……”
比如什么,他也说不好。
秦知律望着他,却忽然笑了一声。
“比如现在,被我气到哭,被亲吻,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时刻。”
安隅抿紧唇,别过头去不应声了。
秦知律压在他身上没有松开,那只滚烫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像在给什么小动物顺毛。安隅脑子里乱糟糟的,莫名地想到《超畸幼儿园》里的章鱼人也总是这样哄兔子安,又想起秦知律有时候隔着屏幕戳21也是差不多的动作。
秦知律安抚了他半天才开口,“你……”
“我不希望您消亡。”安隅却立即打断了他,抬眸凝视,“送祂离开是人类的心愿,不是我的心愿。我不在意人类的死活,更不在意祂,我只在乎您,长官。”
秦知律长久地盯着他,“所以——你不仅拒绝杀死我,也拒绝混沌体和秩序体的融汇。”
“是的。”安隅顿了一下,被他压得浑身有些酸,他向上拱了拱腰,又认真地补充道:“我是告诉您这件事,没有在征求您的同意。我不接纳您的融汇,不管您怎么想。”
“哪怕我的存在,会让这个世界的所有生命陨落?”
“嗯。那与我无关。”
“人类的文明和情感也都将万劫不复。”
“我知道。”安隅缓慢地眨着眼睛,“或许坦白这些会影响您对我的看法,但……长官,那些东西对我而言还不如一块面包干来得实在。”
见秦知律不语,他又小声争辩道:“人类的文明本就快要消磨殆尽了。自2122年灾厄降临起,人类自以为伟大的坚守却一直在寸寸让步,凌秋说,文明注定在灾厄中被磨灭。”
秦知律闻言却笑了,他俯身吻了吻安隅的额头,“不,正相反,文明恰恰是在灾厄中进步的。”
他说着起身,重新将投影调回那片光亮刺眼的世界地图。
“曾经,原始人用长矛与彼此厮杀,后来变成刀剑,枪炮,导弹,病毒。科技与武器一直在升级,但文明却从未进步。
“反而那场特级风雪之后,决定了主城与饵城划分原则的星火法案被当时9成人口投票通过,守序者们立下了守序者誓约,第一批大脑科学家在自己身上开始了基因试验,到现在,饵城以身为饵,为埋藏火种而明灯自焚……在这些自我牺牲中,人类文明才终于重新开始向前推进。
“文明总是在灾厄中进步的,只要人类不遭灭绝,星火一息尚存,这就是一次有效的文明进化。”
【律是对的。】
安隅意识深处,典轻声应和道。
安隅垂眸,过了一会儿才说,“可这仍然和我无关。”
“我知道。”秦知律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神尽是温柔,“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所谓的转机,但那不重要了,我只希望你不受任何束缚与负担地活着。你确定这个选择,是吗?”
“不会改的,长官。”
“那——”秦知律深吸一口气,叹出,“既然不肯杀我,就放我走吧。”
尽管这就是安隅的打算,但在秦知律出口的一瞬间,安隅还是感觉心脏被抓紧了。
“您要去哪里?”他下意识问。
“不知道。我无法阻止混沌碎片向我汇聚,无法抵抗混沌体的完整和苏醒,也无法保证自己究竟能苦守意志到哪一刻。”秦知律语气微顿,“所以我会找一个尽可能安全的小角落,让自己尽量远离世界。”
安隅不知道尽可能安全的小角落在哪,世上究竟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但他知道,这已经是他亲爱的长官能获得的最好的结局。
“好。”他垂眸,伸手拉住了秦知律的手。
“祝您平安与自由。”他低声喃喃说着,“我的长官。”
教会我爱的人。
秦知律离开后好几天,安隅才恍然间意识到,那似乎就是他与长官的最后一面了。
他给了那个人一生未得的自由,却也永远失去了他。
“所以说,没被爱过,也没爱过别人,缺少恋爱经验,就会是这么个下场。”照然坐在沙发里撕着蔷薇花的花瓣玩,嘲笑他道:“你该跟他一起走啊,自己留下来,还要给黑塔写解释报告,是不是傻?”
安隅写字写得手腕很痛,他自暴自弃地把长官的钢笔丢开,把面前逻辑不通的报告书揉成一团。
“不能一起走的。也许他终归会丧失意志,在丧失前的一瞬,他就会趁我不注意去获取我的基因……”安隅摇头小声解释着,“总之,只要我在身边,他一定会自取灭亡。”
照然一哂,“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更愿意接受世界上某处,一只怪兽秦知律活着?”
安隅认真点头,反问道:“怪兽秦知律又怎么了?”
“呃。”照然笑容僵住,“不是吧……你真不在乎?”
安隅茫然,“为什么在乎?怪兽怎么了?”
照然回忆着自己见过的那些畸种,努力描述想象中的样子:“很丑,长得乱七八糟,却还能呼风唤雨,你和他语言不通,你拉着他说爱他,他一张嘴,淌下黏糊糊的液体……”
安隅闻言皱眉。
他觉得照然至今没能明白,即便是“混沌”,那个本体也是祂的一部分,某种意义上是神明,而不是那些因为畸变而基因错乱的丑八怪。
而且他私心猜测,即便长官失去了人型,大抵也会是一大团散漫无序的波动的红光,这几天他偶尔会在小睡中梦到那团东西。
看起来明亮温暖,虽然混乱,但其实还怪可爱的。
“……”照然看着他嘴角露出的微笑,眼神忽然充满敬佩,“口味独特。”
安隅听出几分阴阳怪气,但是没有精力去深究。放走秦知律后,黑塔差点要炸了,如果不是人类还仰仗着他,他相信自己一定早就被拉去军部枪毙了,还要用扩音器把枪声放大一万倍的那种虐杀。
所幸世界上没有如果,人类还是得仰仗着他。
顶峰在丢下一句并不能激起他任何愧疚感的“我对你很失望”之后,只让他尽快递交解释报告,并要求在报告中详尽还原他放走秦知律前,秦知律的一切言行。
安隅写了好几页他和长官的纠缠和亲吻后,总觉得这份报告画风诡异,他嘴唇的皮都被牙齿撕掉好几块了,依旧不知从何处落笔。
可惜以往替他写报告的人已经不在这里,那个人离开前,用牙齿咬破了他的旧疤,耳后残留的疼痛一直提醒着他,那人离开前在他耳边低声说的那句“我爱你”。
“写报告写到脸红,可真有你的。”照然打了个哈欠,“不过,秦知律走了之后,畸潮倒是消停了不少。”
“嗯。”
不仅主城,就连明灯自焚的饵城都不像预料中那样迅速遭殃。
畸潮突然像是泄了力一样褪去,大多数不知踪影,主城甚至试着恢复了一部分电磁供应,不知是畸潮真的对这里失去了兴趣,还是穹顶重新生效,反正没有触发任何祸患。
典说,是因为混沌体主体暴露,所有的碎片都在向秦知律汇聚,世界暂时安全。
暴风雨前的平静罢了。
【作为容器,我只能永久收容眼。那些在极地、海洋和沼泽暂时封存的混乱已经离开,大概也汇聚到律那里去了。】
安隅在心里应了一声,没什么意外,也并无波澜。
即使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只要暴风雨还没来,就不用想太多。
——能活一天是一天,这是他毕生信奉的贫民窟哲学。
直到几天后,本应回归的唐风和祝萄突然打了紧急视讯回来。
因为疲惫而一直感冒没好的安隅从昏睡中被吵醒,迷迷糊糊地接通了电话。
屏幕上,唐风脸色苍白,祝萄已经累竭昏倒在他怀里,葡萄藤蔓没精打采地缠在他的脖子上。
“安隅,荒原上的裂谷越来越深了,深入地壳,我们已经无力继续追踪。”
安隅愣了一会儿才说道:“那就回来啊,不是没有大规模畸潮了吗?”
“但是我们在大地深处探查到大量人俑。”
“人俑?”
“和裂谷纵深一样高大的人俑,那些都是被搅入大地的死去的生灵,它们夹着裂谷两壁排列,一直通向深处不可测的地方。”
唐风顿了顿,“我们无法深入,但终端却探测到……”
“探测到什么?”
“他的气息。”
唐风怀里的祝萄虚弱地撑开眼皮,嗓音沙哑,“是律,即使终端不认识,我的叶子也能认出。不会错的。”
安隅愣住。
他没有想到秦知律说的“世界上的小角落”如此轻易便进入人们的视野。
他一时有些慌乱,直到意识深处那个声音响起。
【终于还是到来了。】
——什么?
安隅问。
【秦知律的第二张牌——他赋予自己的那张命运牌】
【高尚者,终将自缚于清白刑架。】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秦知律(4/4)不可解脱
我曾以为,沦陷与死亡必将是我的终局。
也是命运于我唯一慈悲的怜悯。
但这次却是他对我说:不可。
因为那一声带着哀求的、哭泣的“不可”。
我就那样放开了手,
放弃了,终于抵达面前的解脱。
**********
秦知律前序碎雪片提示:
(1/4)不可犯错 - 第88章
(2/4)不可清白 - 第91章
(3/4)不可心动 - 第93章
第108章 世界线·108
【清白刑架是律为自己打造的牢笼。刑架之上, 或随时间永寂,或等待审判到来。】
【审判他,是您的宿命。】
安隅垂眸看着终端上正在翻书的小章鱼人。
——典,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用“您”称呼我了?
【那是我的下意识。】
【认知体已经完整,向您涌现敬畏。】
安隅没有回应。他的沉默让脑海中的意识有所察觉,很快, 典便顺从地改口。
【好吧。安隅,你该去找他了。】
小章鱼人将手中的书倒扣在地板上, 那是一本散文诗集。很奇妙, 它从前只会遵循设定看公文、喝冰水,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明明安隅没对它提过秦知律的困境和改变, 它也突然开始喝茶看闲书了——读诗是被秦知律少年时就刻意封禁的浪漫,只是随着他察觉到解脱时刻即将到来,才稍微露出点苗头。
小章鱼人坐在地板上,一只手搭着书脊,另一手拿起圆滚滚的马克杯,吹一口热茶,对着窗外纷扬的大雪慢悠悠地啜了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