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直到最后, 沈星河也没有哭。
该哭的人也不是他,而是包括花自栖在内的, 所有枉死在这里的生灵。
他们很快离开了地牢。
离开时, 这一整座炼狱之城内都燃起了深青色的火焰。
猎猎火光中,漆黑的鬼气逐渐消散, 花自栖凝固了百年的躯壳也在青鸾圣火中得以解脱。
沈星河并没有寻到花自栖的魂魄。
非但没寻到花自栖的,在那地下城包括整个药王谷中, 他都没找到任何仍存留于世的残魂。
沈星河不知道那些死去的生灵究竟是被花沉取走了魂魄, 还是被这无边鬼气吞噬了。
现在想这些也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他什么都做不了。
就算真寻到花沉或者那无边鬼气后的罪魁祸首, 他又能做什么呢?
直接提刀上去与他们拼死一搏吗?
沈星河从不畏死, 但他还有绝对要完成的事尚未做到——他还没送师尊飞升。
若花沉和这庞大鬼气的主人实力已强大到不可估量,无论如何,沈星河都不会由着自己的性子, 擅自对上他们, 因为那极有可能会令一直与自己形影不离的师尊落入险境。
沈星河不敢用师尊的安危去赌。
他也没资格那么做。
因为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无论如何, 他都必须坚定地走下去。
不可更改, 不可违逆。
不然他选择重生便完全没有意义。
沈星河其实早就知道, 除师尊外……他根本护不住任何人。
只为保护师尊,他都已耗尽所有,竭尽全力,还时常狼狈不堪。
他真的……很没用。
云舒月曾不止一次想过,若沈星河不是生在崇光界,或者并未经历过这样晦暗的两世,这孩子会长成何种模样?
倘若他生在凤九重所掌控的千羽界,自小承欢于凤九重和沈轻舟膝下,身为一界之主的孩子,又是天生的青鸾神鸟,这孩子该是何等意气风发,明艳如骄阳。
他也一定不会这样每时每刻都殚精竭虑,瞻前顾后,定是个鲜衣怒马,快意恩仇的倾城少年郎。
而就算生在崇光界,若不是为保护云舒月,以沈星河的性格,一旦受了委屈或遇到不平之事,也定会拔刀相济,快意恩仇。
每次一想到这些,再看到现实中沈星河在此世泥足深陷,被煎熬的内心折磨得疲惫不堪,云舒月都忍不住叹息。
“星儿想要一个怎样的世界?”
被师尊带上云端时,沈星河忽然听到云舒月这样问。
他也不管师尊是要带他去哪里,反正在师尊飞升前,他不会离开师尊半步。
但即使已身心俱疲,心如死灰,听到这个问题后,沈星河也还是微微恍惚了一瞬。
“我想……”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看着脚下空旷死寂的大地,眼中渐渐失去焦距。
这一刻,沈星河忽然想起很多人很多事。
他想到待自己如珠如宝却不得不离开自己的沈轻舟,想到待自己如亲子却横死魔域的夜枭叔叔,想到一身傲骨却不知所踪的柳狂澜,想到满腔赤诚最终却一身凄凉的摇光。
他想到光风霁月却被控制一生的沈若水,想到济世救人却最终枉死药王谷的花自栖,想到修为尽退不得不苟延残喘以求自保的白秋白灵犀,还有无数悄无声息死在这场灾难中的无辜之人……
还有师尊。
他的师尊高洁如雪,渺远淡泊,简直如月中仙人般冰清玉粹。
但无论前生还是此世,师尊都不曾被天道善待,不但被降下那样带有强烈侮辱性质的“天罚”,还一再让失去灵力的师尊堕入污泥。
“我想,”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星河听到自己微微哽咽的沙哑声音,“……我想让高洁者不被玷污,能永远高高在上,自由自在地活着。”
“我想……让骨肉至亲不再被迫分离,天各一方。”
“我想……让心怀光明者被世界善待,佐饔得尝。”
“我想,让作恶者被天打雷劈,万世唾弃,永不翻身!”
“我还想……强者不凌弱,众者不暴寡,弱者不卑不亢。”
“……我想让所有生灵,都能安稳、幸福又平淡地活着。”
说到最后,连沈星河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很难看,像是在嘲笑自己,又像是在嘲讽这个与自己理想中截然相反的世界。
云舒月摸了摸他的头,沈星河捧住师尊的手,倔强地不肯落下泪来,只一瞬不瞬抬头望着明月般皎洁的师尊,小声问道,“师尊,我这样……是不是很傻?”
云舒月缓缓把他抱进怀里,安抚地拍了拍沈星河微微颤抖的脊背,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和叹息。
“会实现的,”他轻声说道,“终有一天,星儿想要的那个世界,一定会实现。”
沈星河却知道,师尊这只是在安慰自己。
这世界已变得如此不堪,所有人都泥足深陷,不见天日,无辜枉死之人不知凡几,无论是他还是师尊,都不过是在挣扎求生。
但师尊还有飞升的希望。
沈星河只期盼那天能早些到来。
在这个日渐疯狂的世界把他们彻底吞噬前。
【师尊师尊快飞升吧……】
【快些飞升吧……】
【离开这里。】
【离得远远的。】
【再也不要回头。】
他们在云端上飞了很久。
逐渐被鬼气吞没的云海之上,沈星河遥望着远方即将坠入无边鬼气的夕阳,终于问云舒月,“师尊,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飞了这么久,明显不是去乾元。
云舒月垂眸看着无尽云海之下死寂的大地,轻声说道,“就快到了。”
“我们去鬼域。”
在沈星河原本的计划中,若他们能在药王谷寻到花自栖的踪迹或解药,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本就是西方鬼域。
但在看到之前师尊净化鬼气后,明显被汹涌扑上的鬼气当做猎物,沈星河对这无边鬼气的忌惮便又更深了许多。
沈星河其实很想问师尊是否有把握全身而退,毕竟他们都不知道,那放出如此庞大鬼气的幕后之人究竟已是何种境界。
但同时,沈星河又觉得这想法好像是在质疑师尊的实力。
师尊如今已是大乘期大能,距离渡劫期只一步之遥。
虽说这一步或许要走上很久,但即使如此,在已数千年年无人飞升的崇光界,师尊的实力都是绝对顶尖的存在。
沈星河明明一直坚信师尊是此世第一人,最近却时常患得患失。
如此瞻前顾后的模样,连沈星河自己都唾弃自己。
察觉他心中恹恹,云舒月安抚地用指尖点了点仍在握着的小孩的手腕,温声说道,“不必担忧。”
很神奇地,只这么简单的一句,沈星河心中那些不安便全数退散。
他重重对师尊点了点头,终于提起精神,警惕地望着即将抵达的西方鬼域,同时仍不停运转双修心法,一刻不忘提升他二人的修为实力。
鬼域位于崇光界极西之地,毗邻佛宗。
这里与极北的魔域、极东的灵虚瀚海一样,都是独立于天屿大陆的神秘所在。
如今魔域已成废土,鲛人生存的灵虚瀚海早在多年前便被丹阳仙府折腾得够呛,海中是否还有鲛人存活都未可知,只有这西方鬼域,是沈星河前世今生都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他们此行是为寻柳狂澜而来。
云端之上,沈星河最先看到的是已被鬼气吞没多年的佛宗。
佛宗曾是崇光界几大顶级宗门之一,因终年镇守西方鬼域,门中能人辈出,救苦救难,更时有大慈大悲的圣子临世,早年一直地位尊崇。
说早年,是因为近几千年来,这世道已变得越来越坏。
为了飞升,人们已越来越不择手段,即便是正道魁首,私下里也愈发肮脏不堪,早已与正道之名彻底背离。
在这样的世道里,清流若佛宗、万剑宗,只愈发独木难支。
当年在丹阳秘境中,万剑宗、佛宗最精锐的弟子都折损许多,元气大伤。
如今距离那时虽已过千年,但地处极西还一直坚持苦修的佛宗,这些年来招收新弟子比万剑宗还难,虽仍是顶级修真宗门,内里却已青黄不接。
因为此,两百年前佛宗派去支援万剑宗的弟子才那么少。
但如今,本就人才凋敝的佛宗,已再无一人。
目光掠过那些早已被鬼气吞没的佛像金身,沈星河敛去眸底深色,很快随师尊降临鬼域。
甫一抵达鬼域,云舒月立刻放出净化之力。
月光般纯净的净化之力霎时向整个鬼域铺开,寸寸剿灭凄冷森寒的无边鬼气。
沈星河警惕地注意着四面八方的动静,其实有些担忧如此是否会惊动那放出鬼气的幕后之人。
云舒月适时说道,“此地并无他人。”
沈星河闻言微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却又提起了心。
若鬼域如今空无一人,那幕后之人如今到底在何方?
还有,若此地无人,那柳前辈……
他迟疑地看向师尊,却见师尊也微微蹙起眉头,握着他手腕向鬼域深处走去。
他们很快来到一处庞大的城池。
在那破败的城门上,沈星河看到两个隐约难辨的大字——酆都。
沈星河怔了下,没想到此地竟就是他之前一度想来探看的酆都鬼城。
他举目四望。
西方鬼域鬼气爆发是一百四十年前的事,但这酆都的破败程度,却远非一百多年所能达成。
在传说中,酆都本是崇光界无数灵魂死后的归处,更是掌管此世魂魄轮回转生之地。
沈星河曾一度以为,只要寻到酆都,他便能把在魔域搜集到的万千魂魄送去轮回,予他们新生。
还有夜枭叔叔。
虽然夜枭叔叔的残魂还需蕴养很久,但终有一天,待夜枭叔叔的魂魄完整强大起来,沈星河还是想送他去轮回的。
但现在,沈星河却看到,这崇光界的轮回转世之地早已死去多年。
可若酆都真的早已破灭,那这些年来,那些死去的魂灵又都去了哪里?
越想,沈星河就越不寒而栗。
心神不宁地随师尊踏入酆都后,沈星河看着四处都是残垣断壁的酆都,终于再一次确定,此地的确已破败多年。
所以……即便他把夜枭叔叔的魂魄蕴养完整,也再没有办法……送夜枭叔叔去轮回了?
一股巨大的失落蓦然填满沈星河胸口。
他怔怔望着这破败的酆都,在那巨大的失落渐渐散去后,竟也没有太多伤感。
真说起来,如此黑暗肮脏看不到丝毫希望的世界,即便真的转生,也只是重新开始另一场没有尽头的折磨吧?
就像沈若水,那时不也那么坚定地选择了魂飞魄散。
这本就是一个让人无所留恋的世界。
缓缓摩挲着装有夜枭叔叔残魂的魂珠,沈星河想,若只能如此,真的……很对不起夜枭叔叔。
“星儿,你看。”
正心中沉沉思考这些时,沈星河忽然听到师尊轻声对他道。
沈星河立刻抬头望去,在看到不远处几道深深的沟壑时,忽然心中一震。
“是柳前辈的剑气!”
他立刻拉着师尊瞬移过去,仔细看着那几道纵横交错的深痕。
片刻后,沈星河失望地垂下眼睛,“师尊,这痕迹虽是龙吟剑所留,但如今残留的剑气已所剩无几,可见柳前辈留下这些剑气的时间,距今已过了很久。”
云舒月微微颔首,倒是比沈星河看得更清楚些,“这剑气是一百四十年前所留。”
正是剑宗来支援佛宗的那一年。
摇光的玉简中并未提到酆都,所以,柳前辈是在送摇光离开后才来到了这昔日的鬼城?
他立刻放开所有神识,在城中细细寻找柳狂澜可能留下的踪迹,很快又寻到几处,多是柳狂澜当年留下的剑气。
但除此之外,并无柳狂澜的身影,就连相似的……尸骨,沈星河也并未寻到。
他很快又用神识在酆都之外找寻起来,仍一无所获。
在那之后,沈星河和云舒月找遍了这庞大鬼域的每一处,依旧没有柳狂澜的踪迹。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找寻的时日越久,沈星河心中的希望就越渺茫。
有时沈星河也会想,会不会柳前辈早已遭遇不测,连尸骨都被那无边鬼气或原本存在于鬼域的什么东西吞噬殆尽,所以才没留下任何痕迹。
但他却又忍不住想,万一柳前辈还活着呢?
万一柳前辈早已离开鬼域了呢?
这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是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最终来到了鬼域最深处。
这里的鬼气比外面浓郁许多,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即便沈星河放出青鸾圣火,也只堪堪清理尽他和师尊周身几尺范围内的鬼气。
最后还是云舒月在他们身边用净化之力撑出个稳定洁净的空间,沈星河这才有功夫细细打量此地。
若非亲眼所见,沈星河真的很难相信,在这鬼域最深处,竟然会有这样一座朴素到简陋的木屋。
神识在那木屋中扫了一圈,沈星河发现木屋中空荡荡的,连家具都没几件。
但在那木屋前的空地上,沈星河却看到一个巨大的广场。
广场上刻有翩跹流云,九天明月。
中心是一个巨大的圆盘,圆盘中绘有一朵绮丽绚烂又纯洁神圣的花。
那花雪瓣重叠,冉冉欲放,似世外仙葩,却偏偏开在这无边死地的最深处。
明明是极纯净的存在,细看却又曼妙至极,令人目眩神迷。
似包含诸天万象,又似深藏地网天罗。
只一眼,就令沈星河脑中一空,微微眩晕起来。
在他身旁,同样看到那巨大花盘的云舒月,微微眯起了眼睛。
只一息, 那神秘的雪色花盘便分崩离析,寸寸碎裂成万千齑粉。
沈星河一怔,终于回过神来, 心中一时惊疑不定,连忙移开眼睛。
“师尊……”刚要出口的疑问, 在看到师尊沉凝肃杀的神情时,忽然被沈星河咽了下去。
这还是沈星河第一次在师尊眼中看到那样森冷无情的神色。
他看着长身玉立的云舒月,又看了看他手中仍有冰花闪烁的长剑“碎琼”。
沈星河其实本想问师尊是否认得那雕刻在广场中央的雪色花朵。
师尊曾说过,因泡过望月峰天池之水, 沈星河如今已百毒不侵,也不会受任何幻觉幻境的影响。
但沈星河刚才却明显被那巨大的花盘影响了。
虽然那只是很短暂的一瞬, 但沈星河很清楚, 这广场和花盘之下并没有任何惑人心智的阵法、道具,他也能隐约感知到, 令自己失神的并不是其他,正是那朵精雕细琢而成的花。
那明明只是一朵由普通山石雕刻而成的没有生命的花, 却能影响到如今已是合体期大能的沈星河。
深青睫毛微颤, 沈星河又细细回忆了一遍那雪色花盘的模样, 脑中再次传来微微眩晕感的同时, 他也再一次确定,那的确是一朵纯洁至极却又莫名惑人的花。
……这形容,简直熟悉到令人脊背发寒。
就像是……师尊。
意识到这件事时, 沈星河的呼吸都停了一瞬。
沈星河其实并不想把这莫名出现在鬼域最深处的花与师尊联系在一起, 但那些怀疑却根本不受他控制, 一个接一个争先恐后自他脑海深处翻涌而来——
师尊的本体, 正是一株通体银白纯净又圣洁的树。
师尊也确实有着稀世罕见无与伦比的净化之力。
但同时, 因为天道的恶意, 师尊身上又有着“情花”的属性。
每逢七八月,师尊身上的异香都会令所有生灵……陷入癫狂。
其实若是在从前,只见过师尊琼枝玉树模样的沈星河,绝对不会把那尽态极妍的花与师尊联系在一起。
但就在不久前,沈星河已得知,他腕上那颗白玉珠是师尊的种子。
而种子,只有在植物开花后才能结出。
也就是说,师尊是曾开过花的,并且这一生只开过一次。
因为师尊说过,那种子只此一颗。
师尊是会开花的。
师尊也说过,他的本体天雨曼陀罗,又名醉心花。
既为“醉心花”,自然能开花。
师尊的本体又毫无杂色,雪般纯洁,开出的花定也是那般白璧无瑕。
喉中像塞了团棉花,连呼吸都仿佛困难起来。
沈星河试了几次,才终于发出干涩的声音,忐忑地问云舒月,“师尊,您可……认得那花?”
他本不该问的,在看到师尊那样森寒的神色后。
因为……若不认得,师尊又怎会一眼便把那花盘毁掉?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云舒月,其实很希望从师尊口中听到否定的答案。
但最终,沈星河却只看到师尊微微抿紧薄唇,垂眸轻声对他道,“星儿不是已经猜到了。”
沈星河就再说不出一句话。
他猛地低下头,再次看向脚下残破的广场,花盘虽已在师尊剑下消失,但广场最外围还有些残存的山石碎片。
沈星河立刻捡起一块碎片细细端详,虽不能确定具体年份,却也大致看得出,此山石开采雕琢已有三千年——
与师尊的年龄十分相近。
也就是说,这广场和花盘……极有可能是在师尊诞生后才出现的。
他猛地战栗了下,心中刹那被无边寒意所包裹,不安地反手扣住师尊手腕,握得很紧很紧。
即便再不想往那方面想,但眼前的一切却又告诉沈星河——或许早在很久以前,在他从未注意过的鬼域最深处,就已经有谁在暗中窥伺和觊觎他师尊!
而他却一无所知。
沈星河仔细回忆了一遍两世所有的记忆,最后却发现,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西方鬼域在他脑海中都是模糊的一团,根本没有丝毫存在感。
意识到这件事时,沈星河心中不禁越发沉重和忐忑了,他也终于意识到,那曾深居于鬼域的存在,或许远比他所预计的藏得还要深。
“……师尊,您可有什么头绪?”
他不确定地问云舒月,很想知道师尊是否认得那曾住在这里的鬼修。
从残存的鬼气来看,这里应当是鬼域中鬼气最浓重的所在。
鬼气中残存的威压和力量,让沈星河这个合体期都有些难受,这鬼气主人的力量,恐已在合体之上。
是大乘期,还是渡劫期?
一想到有这样一个实力莫测的怪物暗中觊觎师尊已久,沈星河心中便愈发不安和沉重。
云舒月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却难得没有回答沈星河的问题,只一直微蹙着眉,仿佛在思索什么。
没从师尊那得到答案,沈星河虽有些失望,却也没再继续追问,只越发加快运转双修心法的速度,仿佛身后在被什么可怖的无形之物追赶。
因为这份忐忑,在得知即将离开鬼域时,沈星河难得犹豫了一瞬,问云舒月,“师尊,您不是说此地已空无一人,那我们要不要在这里修炼一段时日?”
鬼气被净化后,得到的纯净灵力对云舒月修炼十分有益。
之前师尊净化完全魔域的怨鬼之气后,收益也确实十分可观,甚至让师尊一举修至合体巅峰。
但一想到之前师尊净化完方圆千里的鬼气后,又有新的鬼气迅速涌入甚至追赶师尊,沈星河就又有些纠结。
他心中其实也隐隐担心,若师尊大动作净化鬼气,是否会惊动这无边鬼气的幕后之人。
一想到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或许一直在暗中窥伺师尊,沈星河就又忧又怒。
与沈星河所想不同,云舒月倒是并不惧那些无处不在无穷无尽的鬼气。
甚至,只要他想,这人去巢空的鬼域倒也确实算是个不错的修炼之地。
他甚至可以再于此地圈出个结界,像从前一样彻底隔绝鬼域和天屿大陆,像之前在魔域的那两百年一样,安心在此修炼。
但最终,云舒月却还是打算离开这里,带沈星河返回乾元王朝。
沈星河向来无条件遵从师尊的所有决定。
他也没问师尊为什么回乾元,只又变回小青鸾,站在云舒月肩头,任由师尊带着他飞上云端。
药王谷和鬼域之行的结果都不尽如人意——
他们虽寻到了花自栖,寻到的却是他早已死去多时的凝固的躯壳;
他们虽寻到了柳狂澜留下的剑气,却依旧不知柳狂澜如今是死是生。
还有鬼域最深处那个雕有巨大雪色花盘的神秘广场……
那不知深藏在何处的未知却强大的敌人,简直压得沈星河喘不过气,只能愈发努力修炼,想让师尊和自己能强大些,再强大些。
在这样深深的焦虑中,某一刻,沈星河忽然察觉自己当初留在魔域的诛仙灭魔阵,被触发了。
暗沉的凤眸微微翕动,通过当初留在合欢宗的禁制,沈星河很快便清楚看到了此时发生在合欢宗地底的一切。
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曾有过几面之缘的人——沈卓的道侣,明昭。
而在看到有透明的魂魄正自明昭体内迅速脱离,无头苍蝇一样狠狠撞在诛仙灭魔阵的结界上时,沈星河忽然笑了。
他知道,那是沈卓的残魂。
也直到此时,沈星河才明了,原来沈卓当初竟是通过明昭身上的道侣契约,才从他刀下成功逃离。
那道侣契约的作用大致等同于“同生共死契”,不过以沈星河对沈卓的了解,他根本不可能与明昭共死,不然他此刻也不会如此疯魔似的在挣扎。
那么,那道侣契约的真正作用,也就只有与明昭共生了。
只要明昭不死,沈卓便也永远不会死。
一旦沈卓出现意外,哪怕只有一丝残魂逃离,他都可继续以明昭的身体为容器,找机会重塑肉体魂魄,东山再起。
如此,也就难怪沈卓一直待明昭若掌上明珠——因为明昭的命,也是他的第二条命。
曾经与沈卓同为化神时,沈星河尚看不清这些。
但如今沈星河已是合体期大能,魂魄被重创的沈卓却只有筑基,明昭的情况也并不好,已由原本的元婴跌落至金丹初期,沈星河自然能一眼看穿他们身上的道侣契约。
沈星河冷漠地看着在诛仙灭魔阵中疯狂挣扎的沈卓。
他看到一动不动坐在阵中的明昭,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明昭脸上有无尽的讥嘲,望着沈卓的目光冷得像冰,又似有火焰在他眸中燃烧。
他听到明昭在诛仙灭魔阵代表毁灭的光芒中,字字诛心地道,“沈卓,你也有今天!”
“这些年你机关算尽,不择手段,把所有人都当成傻子和棋子!如今不也成了这笼中困兽!哈哈哈哈!”
沈卓闻言暴怒回头,一巴掌想打在明昭脸上,却被明昭反手甩了个响亮的耳光,“啪”地打飞出去,狠狠撞在诛仙灭魔阵的结界上。
“贱人!”本就虚弱的魂魄被那用尽全力的巴掌拍得又虚弱了几分,沈卓面上几经色变,最终却又勉强对明昭笑了笑,努力装出温和的模样,扭曲而又轻柔地说道,“昭儿,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里。”
明昭却冷笑一声,仰头看了看天,却只看到合欢宗地宫暗沉的殿顶。
“我不走。”
沈星河听到他很轻很轻的声音。
明昭说,“我不走。”
“在看到魔域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他的声音微微哽咽,像是难过到了极点,“沈若水……已经死了。”
“你不用再骗我。”
“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的神色渐渐恍惚,眼中失去焦距,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沈若水。
沈星河忽然忆起,两百年前,在沈若水随他们去魔域前,曾与明昭有过一次短暂的会面。
那时明昭曾苦苦哀求沈若水带他走,说他这些年过得很不好。
沈若水那时的神情,沈星河已记不清了。
只记得明昭晕倒后,沈若水动作轻柔地把明昭抱到了床上,静静看了他许久。
最后叹着气对无知无觉的明昭轻声说道,“只要活着,就总还有希望。”
“好好活下去吧,明昭。”
诛仙灭魔阵盛大的火光中,沈星河看到明昭的眼睛越来越亮。
“沈卓,我是不是从未告诉过你,其实我早就不想活了。”
“当初在太一宗,若没有沈若水……我早已死了不知多少回。”
“你总说你喜欢我,爱我,把一切最好的都给了我,但你根本没有心,也根本不知道真正喜欢爱护一个人是何种模样。”
“你只爱你自己。”
“那道侣契约当初也是你强行绑下的。”
“这些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恶心!”
沈卓已完全不在意明昭说什么了,他现在只想逃,只想从这该死的诛仙灭魔阵中逃出去!
究竟是谁偷走了他的宝藏?!又是谁在此留下了诛仙灭魔阵?!
这宝藏的禁制明明只有沈家血脉才能开启!
到底是谁?!
脑中刹那冒出一个名字,沈卓猛地睁大眼睛,忽然高声对四面八方喊道,“沈星河——!”
“是你!是你对不对?!”
“你——”
“轰——!”
巨大的蘑菇云冲天而起,转瞬吞没火光中的一切。
沈星河看着那似曾相识的画面,蓦然想到两百年前,他和师尊也曾站在云端之上,远远看着望月峰在那刺目的火光中山崩地裂,寸寸消泯。
那时沈星河心中恨意翻涌,恨不能把沈卓碎尸万段。
他从前也总担心似容烬、沈卓之流的狗东西们,终有一天会卷土重来。
但现在,他心中却没有丝毫担忧和惧怕。
当初他杀泉弦时,尚还心神大乱,手抖得需要师尊帮忙压刀,如今却已完全不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