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回到东柏林后,在一个适当的时机,我问萨连科有关伍德各种据点被端的事,倒不是怀疑他,只是不想我们之间又生出嫌隙。他听完我的讲述,表示对此有所听闻,但具体原因却一无所知。毕竟 前段时间与他而言是疗伤时期,他休假在家,几乎和我形影不离。
开诚布公地谈过后,他问我己方阵营的怀疑和猜忌是否让我心烦,如果太难受,他大概有经验可以传授给我。我笑着吻了吻他,说,我可没有你那么品德高尚。我从没有爱过美国,那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却不是我的血液的归属之地。
“那么你爱德国咯?”他笑着问。
“不过都是人自发组成的巨大的组织,我为什么一定要爱呢?要知道我曾经还代表美国打败过法西斯,而如今,我又和你这个苏联人在一起。如果一定要爱的话,非把人撕裂不可。”
说完这话,我看见萨连科缓缓垂下了眼睫,撕裂的何止是我一个人?他几乎因为我而步步忍让,咬着牙对侵害他祖国的利益而视而不见。尽管他心里很清楚,在这铁幕之下有些所谓的利益有多么荒唐。
我问他最近街上奇怪的氛围究竟为何,他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上面对此闭口不谈,所有人都看出了不对劲,但没人敢深究。他只是说,最近史塔西的线人透露给他,内务处大量采购铁丝和螺栓等基础设施物资,几乎堆积成山。
铁丝?我笑了笑,铁丝能干什么?如今都有核武器了,铁丝在战场上还能起到什么作用?难道还要修什么防御阵地吗?
将其抛之脑后,我极尽可能地抓住机会和萨连科温存。不敢承认是某种隐隐不安在作祟,我在脑海里全面复盘所见所闻并规划应对之策。我以为这一回可能就是一场大一点的“清洗”,但不久后就要为自己的无知付出代价。在拥有核武器的当代世界,铁丝依旧能起到可怖的作用。它能隔绝就算核爆炸都不能隔绝的一切,它能让眼泪流淌如河,能让时间绵延至足足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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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苏联当局再次要求西柏林的美军撤军而遭到拒绝后,乌布利希最终宣布一堵墙将会在东西柏林间建起,当这一消息传出时,萨连科收到了立即回到总部待命的消息。
而那时我和他正在欢愉当中,他一手扶着我的腿,一手接听了秘密电话。挂断后他将目光移动到身下的我,僵硬而缓慢勾出一道苦涩的微笑。
“抱歉,现在我必须得离开了。”
“我们还没结束呢。”我抚弄着自己,示意他继续。
“对不起,亲爱的,我必须得走。”他毫不犹豫地就抽离,我顾不得内心的不快,拉住他的手,问:“发生什么了吗?”
“嗯。”他点头,“恐怕这回……要建起一堵墙了。”
“墙?”我赤身坐在床上,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萨连科快速冲洗了身体,站在镜子前慢条斯理地扣衬衫扣子,眉眼处有挥之不去的凝重。他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岑寂的屋内,他的呼吸声很轻,与方才性|爱欢愉中的炽烈判若两人。他在担心什么,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来。
“上面说,有一堵墙要被快速建起,彻底隔绝东西柏林,我得参与部署工作。”他转身再度坐到了我身边,似是下定决心,摸着我的头,“也就是说,当柏林被分开后,东柏林内部恐怕要经历新一轮的彻底的清洗,阿尔,如果我被事务缠身,怕是无法在城内保护你。”
我根本来不及消化所谓“墙”的含义,萨连科低下了头,滞涩地说:“如果,如果真到了那一刻,我希望……你能……安全……离开。”
“见鬼!”我猛地推开他,“我才不要离开,你为什么说这种话?我什么时候需要你保护了?”
“这回,不一样。”喉结艰难地滑动,他凝视我。
我摇头,叫他迅速离开此地回总部待命,等工作结束后再来找我。我会在这里等他,哪里也不去,会想尽一切办法保证自己的安全,只要他回来。
“真的?”他难以置信地问。
瞧,他根本不愿意我离开,只是假意惺惺地给我一个逃走的选择。他难以正视自己的内心,害怕承担不能接受的结果。一想到他对我如此没有信心,我气得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
“那你答应我。”他急急忙忙地抓住我的手,“一定等我。”
“当然,你这个笨蛋。”
“我是笨蛋,我总是害怕。”
“我向你发誓。”我说。
“别,”他连忙吻住我,“你说过,发誓要下地狱的,我不要你下地狱。我相信你,我永远都相信你。”
他咧开嘴笑了笑,苦涩顿时焕发出希望的明朗。他在我脸上吻了吻便依依不舍地离开。当他走后,我收回对他的思念,独坐在这隐秘的公寓里出神,从不多的信息量当中整理出令人震撼的现实。
一堵墙?
这似乎有点超出我的认知,大概我从没想到人类可以疯狂到这种程度,分裂一个国家后,又要强行分裂一座城市,还是用这种最朴素也是最直接的方式。这就好比一栋公寓非要用挖掘机挖出一个通道,不幸的中间地段家具七零八落地散落,钢筋铁皮张牙舞爪地挂着被切割的地毯,残垣断壁两边的人由于过度惊讶愣在原地而毫无办法跨越这罅隙。
恍惚间,柏林成为了一座快要坍塌的要塞。
我走在这要塞的中央,军车从我身边驶过,还有惊慌失措地朝边界跑去的人们。女人们牵着孩子,男人们提着行李,有代步车的堵在路上接受盘查,而有的年轻人直接踩上了脚踏车,四起的叫声如枯叶般在地上刮起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声音,我知道这来自于恐惧。都知道要发生什么,却又都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逃吧!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可他们手里有枪!”
“……”
耳边的嘶喊声消逝之后,便是卡车轰隆驶过街道的声音。燃烧后的汽油味让人眩晕,引起阵阵反胃。卡车货箱上,巨大的铁丝线圈在八月中旬冷淡的阳光下泛起地狱般的玄色,暗示着某种悲惨的命运。我的双眼被刺痛了,眯着眼睛躲进街边的啤酒馆,在酒香与唉声叹气中用自己的目光记录这一切。一种神奇的使命感趋势我朝边界走去,我该记得这一切。
日光渐渐暗淡,东西柏林交界处枪声不止,这回不需要我们了,大量的群众开始自发地冲击防线。当苏联军人声势浩大地于夜色中来到边界时,群众的声音偃旗息鼓。没人不怕坦克的履带,波波沙的狂轰乱炸。乌央乌央的人群逐渐散开,喧闹声被整齐划一的指令所替代。铁丝网拖行在地上挂出让人汗毛倒竖的声音,在一双双年轻有力的手里传递,到了8月12号的半夜,墙的雏形就此出现。
我远远地站在街道的侧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有凌厉的哭声,有愤怒的叫骂,有深沉的叹息,当然也不乏激动的欢呼。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从军用卡车副驾驶上下来的萨连科,夜色下他正指挥着人手拉起铁丝网、加固连接处,驱赶围观的群众。也许是我眼花了,也许的确就是他。他认真工作的模样让人着迷,那沉稳的眼神,当机立断的指挥,令人信服的嗓音……我的萨连科作为军人是如此完美,令人陶醉,叫我沉迷,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后靠近的脚步声。
“该死的!总算找到你了!”
突如其来的伍德的声音让我瞬间从出神中惊醒。
“你……”我皱起眉头,“你找我干什么?”
“见鬼,你难道没看到他们在干什么吗?”他不由分说地就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摁进了他停在街边的车内,驾驶座上坐着雷奥,他回过头来对尚在呆滞中的我说:“先生,这回苏联人要玩个大的了!”
“不错,的确挺大,不过你们要去哪儿?”车风驰电掣般地逆行在菩提树下大街上,朝城市的东边驶去。等我反应过来,周围的街道俨然换了副模样。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莱利,我想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明白,这回他们要做的事情有多么疯狂。所有人都收到了撤退的消息,你难道没有任何准备吗?”伍德转头看我。
“我没有……不,我是说……我并不打算撤退。”
“莱利先生!”这回是雷奥的声音,他猛踩油门,在驾驶座上大声说道:“我就知道您是这个打算,但这回不一样,您瞧瞧,一夜之间东西就彻底被分开了!留在东柏林就是等死!”
我打了个冷噤,探起身就伸手去抓雷奥的方向盘,“见鬼,你们是要带我走?!停车!放我下去!放我下去!”
“莱利!”伍德自后给了我一拳,我被他扯回来按在后座,“你是不是脑子不清楚了?留在这里就是死,你明白吗?去他妈的什么任务,命保住了才能继续干这一行。你先冷静,别逼我还再给你一拳,要不是雷奥求我把你带上,我可不愿意冒风险在城里找你整整两个小时!”
此际我只觉得浑身发凉,凝视愤怒的伍德,我不可抑制地颤抖。清晨时分的诺言,难道这时就要违背了吗?等他回到我们的地方,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我已经离开了他两回,还要把他放在第三回的绝望当中吗?
不,我绝不接受。
可是在伍德和雷奥两人的挟制下逃走就是妄想,伍德为了让我听话甚至拿出手铐把我铐在车上。在他们两人的不解中我不争气地低声啜泣起来,直到来到一座位于郊外的停机坪。车停后,两人连拉带拽地把我带上了那架不知什么时候就等候在那里的一辆民用直升飞机。
八月十三号的黎明时分,我被拷到了直升飞机的座椅上,当螺旋桨开始旋转、飞机在一个侧晃后逐渐升空时,我感到一种彻底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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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的确是我痴心妄想了,在这种局势下还贪图我们那点可怜的、微不足道的爱情。腾空时刻,螺旋桨叶片刮起的巨大的风让头发凌乱在视野里,我凝视下方逐渐变小的建筑、树木和道路,这座城市尚未从战火中完全恢复,谈不上什么美感,但却勾起我无限的眷恋,如果可以,我会毫不犹疑地跳下去。
然而伍德依旧把我拷在直升机的座椅上,巨大的嗡鸣声中,我听不到任何声音,然而心逐渐裂开的痛楚却清晰分明。我仿佛看见,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却怀着雀跃的心情回到我们的公寓,在发现空无一人后遽然停住脚步,站在门口,不知所措而惶然地凝视那残余我的气息的床铺,也许很长时间他就会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地沉默着,直到蜘蛛在他的肩头结网,编织着难以消散的新仇旧恨。
是的,他会恨我的,他会的。
可我并不害怕他恨我,害怕的不过是让他再一次伤心。
我怎么忍心让他伤心?
这爱情微不足道,却是我用尽一切来守护的,个人的渺小难道不值得在意?为什么宏大一定要牺牲个体?而所谓的宏大,究竟是什么?是千百万人同仇敌忾的意志,还是几个身居高位的政客的私心?如果后者的发言以及所作所为能代表所有人,人类的确该为自己的消亡而买单。可多年来,我只看到无数无辜的个人在历史的车轮之下碾碎成粉,独裁即使丑恶却不隐瞒,而宣扬公民手握投票权的民主实则却是政治博弈之下冠冕堂皇的笑话。
没有人有选择,我们被教导的从来就只有“牺牲”。
为这历史牺牲。
可我为何一定要为这历史牺牲?因为害怕失去生命?在那个纽约的寒夜里不该出现的生命如今依托于另一个人而存在,却被一次又一次远离这存在的理由。多残忍,要知道不仅是我,还有南希都在为这段于历史中“不值一提”的爱情费心费力……
南希,我想到了南希。上一次,有她在我身边为我揩拭眼泪,可她现在却在何处?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同样的撕心裂肺的痛楚让人难以消受,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在过去穿梭,在黎明时分的货机舷窗边,在迈阿密金色的海滩上,在急剧下落的墨西哥湾上空……
突然,我想到了什么,仿佛为了回应我这直升飞机在一阵气流的颠簸下猛地震颤起来,我们所有人都齐身往一边倒去,雷奥没忍住发出了尖叫。
“见鬼!你会不会开飞机!”伍德坐稳后对驾驶员吼道。
“我在躲避探照灯!”驾驶员没好气地说,“你们最好背上降落伞,要是遇到危险,我是说,不排除那些疯子用上放空系统对付我们,你们还有机会逃命!”
“该死的,怎么不早说。”伍德低声咒骂一句,哆哆嗦嗦地从座椅底下拿出了降落伞。我抬了抬手,手铐便在座椅上发出丁零咣当的声音。伍德看了我一眼,拿出钥匙解开了手铐。万米高空,他想我总不至于做出劫机这种自杀性质的举动。
“背上降落伞,莱利先生,等我们到了德累斯顿有人会带我们去捷克。”雷奥安抚着我,递给我降落伞。
我点了点头,按照指示穿上了降落伞,仿佛平静下来了,我望向暗蓝的天色,说:“德累斯顿,真是好地方。”
“没错,您当时还有一家餐厅呢。”雷奥明朗地笑着,“您那个地窖全是土豆发芽的味道,天知道我怎么能在那里待上足足一个礼拜。可没有那个地窖,就没有现在的我。”
“你还在写日记吗?”
“写,一直都写,也许好几天才能写下只言片语,但我想这些记录下来的文字总有一天会别具意义。”
他说这话时,朝霞兀地穿透云层,照耀在我们身上。霎时,暗紫色的天空被金色铺满,每个人的脸上都呈现出崭新的祥和与平静。远处的云层交叠,城市和乡村从脚下缓慢地掠过,又被厚厚的云层掩盖。
一种强烈的感动从心底升起,叫我想起多年前迈阿密的海滩上,南希站在直升机前朝我招手的模样。
”你该去试一试的!”她说,“你该去试一试的!”
玄的意味再度攀升,我感到喉咙发紧。
“你说,没有那个地窖,就没有你,是吗?”我看向雷奥,带着紧张的笑容问他。
“或者可以说,没有您就没有我,在那样危险的情况下,是您拯救了我。”
“所以你感谢我,在如今这样危急的时刻也要带走我。”
雷奥张了张嘴,两道绯色攀上脸颊,他缓慢地低下头,腼腆地答道:“是,没错,这是我该做的、也是我不得不做事,我永不可能抛下您。”
“那么,倘若我说,我也有该做的、不得不做的事情呢?”我凝视他,想必双眼已经满含泪水了,“倘若我说,有一个我也不能抛下……相比于你看重我,存在一个我看重他要多上的一百倍,不,无数倍重要的人呢?”
雷奥倏地抬眼,惊讶地看向我,“有这样的人吗?我是说,对您,我很难想象。”
“哦?为什么?因为我总是心不在焉,还是因为我是个精神病人?可我告诉你们,过去的我早已经死了,你怀念的德累斯顿,曾有一个过去的我死在某个被月光占领的屠宰场里,现在坐在你面前的阿尔弗雷德·莱利,是一个崭新的人。因为他有了存在之根由,这根由是说得出口的,是……是以爱人的身份存在的,不是什么父亲和女儿结合生下来的乱伦之子,而是正当的、光明的爱人,你明白吗?”
“我,我不明白……”面对我神经质的剖白与质问,雷奥几乎惊惧地凝视我。
“你会明白的,你们都会明白的。”
突然之间,我好像再度平静下来了,我听得见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声,是生命的韵律,也是萨连科的韵律。我明白了,过去的每一步都有其道理,南希在海滩上朝我招手的含义,便要体现在此刻。于是我朝雷奥微笑,温和而友善,兼具安抚与愧疚的意味,在他朝霞映照下镜面般的双瞳里,我看到了一个决绝的自己。
不动声色地将右手放在了直升机舱门地把手上,与此同时左手解开了座椅上的安全带,在雷奥和伍德尚未反应过来的瞬间,我于分秒间打开直升机的舱门,没有向下看上一眼,我毫不犹豫地跳入这绵延万里的金色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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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落体中,我穿越于金色云层,我曾以为它很柔软,风速却使它刺痛了我的眼。于是我闭上眼睛,等待无法预料的结局。也许我会落在某条不知名的河流上,也许会挂在某片森林的树梢,又或是无法掌控方向地撞上一堵墙留下我悲惨的人形印迹,最坏的情况下,是这未曾检视的降落伞包根本无法打开,我将持续自由落体直到化成一滩烂泥。
可心里不害怕,反倒被一种与外界的极速而相对的平静所取代。因为我知道,爱着的人有神的祝福,他会安全地回到神赐予给他的那片大地上。
在半空中我打开了降落伞,身体顿时被一股向上的力量牵扯住,双臂很痛,但我却狂笑出声,难以名状的突发激情淹没了我。调节方向,我向着森林的边缘落去,不用再赘述自己的幸运,因为不久后落在森林边缘的在这种高位跳伞行为中只是崴了脚的阿尔弗雷德将踉踉跄跄地跑到临近的国道上,一边感激自己带了枪,一边伸手拦过路的车辆。
“老兄!去柏林吧!”车窗摇下,我笑着对里面的络腮胡子说。
“不去,犯不着去淌混水!”
“不,你要去,相信我,你必须去。”
我用枪指着这位可怜的壮汉,叫他在这夏天冷汗淋漓地驶向了通往柏林的道路。这路好似一条河的彼岸,我正在朝站在河对岸的他游去。我是个坏人,不仅用枪吓坏了身边的男人,且忍不住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当然,谁能不笑,这可是我第一次抗争成功。
请仇恨的蜘蛛停止织网,稍等我,等我回到他身边。
“去你的,我会举报你的!”整整半天后,在经历了数个惊心动魄的道路临时检查站后,我的司机终于把我送到了目的地。他说他会举报我,可是在看到我留在他车内的眼泪以及一沓钞票后,他最终沉默地逃也似地离开了柏林。
“等我,等我……”
我一瘸一拐地朝我们数个公寓当中的最隐秘的也是我最后许下诺言的那栋公寓跑去,在遇到街边警察时还不得不佯装冒着风险出来采购食品的市民模样。于是腋下夹着面包和欧芹,我哆嗦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寂静,如我离开时那般空荡,可并不孤独,因为漂浮着某种微不可察的呼吸。
锁上门,我将面包和欧芹放在桌上,走向卧室。
靠墙的床铺上,躺着一个背对我的人。
近乎蜷缩,他纹丝不动,天知道这里困住了他多久,残余的气息拴住他的绝望,让他化作一尊雕像。
我朝他走去,掀开毛毯,睡在了他身后,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腰。
“亲爱的,吃午餐了吗?”
没有回答,若不是所感知的心跳声依旧有力,这个人仿佛已经悄然死在这里。
“为什么不说话?”
我笑着,用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烂漫语气逗着他,环住他的手渐渐向上,掠过他的胸膛,脖颈,直到他的下巴、脸颊,再到紧闭着的、湿润的双眼。
“别哭,”在感受到他的泪水后,我撑起身揩拭他的泪水,“为什么像个笨蛋一样躲在这里偷偷哭?叫别人看见了,中校都不给你当了。”
绝望如落日般离去了,另一种情绪却如涨潮般用上了心中的海岸。萨连科依旧紧闭着眼睛,却咬住了下唇,不让自己的哽咽发出半点儿声响。他这副隐忍的模样让我很想流泪,却知道此刻不是我哭的时候。
我爬过他,躺到他面前。
“睁开眼睛。”我命令道。
犹疑片刻,他缓慢地睁开双眼,血丝纵横,蓝色的虹膜被淹没在血色的海洋里。我笑了,伸手拨开他额前汗湿的发,在他冷汗涔涔的额头上吻了吻。
“没有找我?”
“没有。”回答得倒是爽快。
“为什么?”我佯装不满地拧起眉头。
“因为我知道……离开……对你最好的。”带着哭腔,声音颤得让人心痛。
“我不要‘最好’,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的‘最好’,如果有,那也是在有你的地方。”
“可是……”
“不要可是!”
这回真把我惹恼了,我为了这个笨蛋来了场近乎自杀的跳伞,他却说离开对我来说是最好的?我抿了抿嘴,怎么想怎么不对味儿,也许是真的生气,也许是为了躲避对他话语的某种难以言说的认可,我朝起枕头就摁在了他脸上,咣咣地给了他两拳。他被我打得痛了,伸手抄起我的腰,合身把我搂在怀里按在了身下。
“真好,你打我吧,我喜欢你打我的模样……我只是不敢奢求,你真的还在……你真的还在。”分明是笑着,眼泪却落了下来,“你已经离开过两回,我又怎么敢奢求不存在第三回。”
“可哪一回我没有为你回来?!”我眼泪直淌,又气又心疼,“你不要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会爱,会害怕,你太骄傲了萨连科,你真是个自大狂!”
“因为我知道你也会爱,会害怕,所以我会更爱,更害怕。”
“你什么都要赢。”
“不,对你,我什么都愿意输,我……”
不该轻易说这种话,因为有些东西是没办法输的。我用一个吻急匆匆地堵上他似是而非的允诺,我不要听他的允诺,任何带有未来字眼的我都不要听。我们的生活轨道早已与这千变万化的局势密不可分,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是雾里看花般的诡谲,只有当下的分秒才是真情实意的存在。而我只要这样的存在。
是的,我回来了。一时的冲动要为接下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所买单。我被迫搬家,像只老鼠般在这城市里找到了一处更为幽暗的巢穴。因为擅自行动我大概会被中情局所通缉,好一些的话也是被摒弃。而对于萨连科,此际与我在一起无异于刀尖上跳舞,尽管他有着格鲁乌的身份能让他合情合理地行动飘忽,可有好几次,当他寻着爱情的味道来见我时,跟在他身后的几道鬼祟的身影让人不得不提起一百分的精力谨慎提防。
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柏林墙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建起。也许过去我会感概于这世间的荒诞,但此刻却只有小心翼翼的步履维艰。
瞧在这期间我们听到了怎样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皮托符拉诺夫上校的死因被调查出来了,源于一名史塔西高层的叛变,当萨连科跟我说是莱茵·穆勒杀了上校并且在柏林墙铁丝网被拉起的那一夜就此叛变逃往西方世界时,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信吗?”我难以置信。
站在窗前抽烟的萨连科没有回答,沉默时的他看起来很疲惫,时光并没有放过他,自从他从荷兰回到柏林后,他肉眼可见地沧桑起来。
他是不信的,我知道,可他没有去深究,因为有些事情是经不起查证的。在苏联政权之下的他早已竟有如此觉悟,倒也让我放心。只是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欺欺人?他依旧保持着令我费解的忠心。
尤其是当他也不可避免地深陷漩涡当中时——某天,似乎是柏林墙完工的那天,我还记得下起了雨,预示秋天的到来。出于谨慎的习惯,我提前去街口见潜伏而来的萨连科,却在街角听到了衣料摩擦在墙上的滞涩的声音。
我迅速隐藏,透过一道门缝观察那黑暗中的两人。
萨连科气极地将一名身穿皮衣的苏联人摁在墙上,在对方惊惧却嘲讽的目光中,低声说出威胁的话语。
“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对你客气。”
“抱歉了中校,听命行事。”
萨连科脸上的肌肉颤动,冷笑着说:“那么,看来是要对我调查到底了?”
“恐怕就是如此。”
看不清萨连科眼底的表情,只见一阵沉默后他突然松开了那人,在其身上狠狠踹了几脚后叫他滚。那人也不做犹豫,大概知道继续跟踪再无可能,于是悻悻离去。与此同时,我迅速回到相约的地方,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瘫在沙发上假寐。
直到门被推开,一道令我心痛的快乐的笑容绽放在他脸上。与方才判若两人,他径直朝我走来,拥我入怀。
“亲爱的,晚上好。”他语气轻快,不无温柔地说,“晚上好。”
“晚上好。”
我搂住他的肩,强忍哽咽,说:“有你的每个晚上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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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在崩坏,不需要很敏锐你也可以清楚地看见。比如说清晨时分当我扔掉生活垃圾后吸引来的黑衣人,他们如苍蝇般毫不避讳地翻找那精心处理过的垃圾,妄图可以找到点什么有用的东西。或者是我的代步汽车在两天之内被安上了多达五个窃听器,一个居然安装在方向盘下,叫人哭笑不得。更夸张的是,有一天我出门采购后回到家,有两个人正在翻找我起床后还没来得及整理的床铺。
“对不起了,莱利先生,谁叫您现在已经暴露了。作为萨连科中校的线人,您也太不注意了。”带有浓厚俄国味儿的德语从这名克格勃的口中说出来,他半倚在墙上,双手交叉在胸前,绕有意味地上下打量我。身后一人还在仔细检查我的枕头。(为了以防万一,我早就把床上属于萨连科的头发等细小之物清理得干干净净。)
“您要来片面包么?”我笑着问,坐到了餐桌旁。
“不需要。”
“怎么称呼您?”
“恐怕对您来说,没必要知道我。”
“也是,你不过是听命行事,怎么,你们克格勃换人这么快的?上次在外面翻垃圾的可不是你。”
他笑了笑,说:“我是委员会特派组的卡利宁上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