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你忘了吧,你忘了不代表别人会忘,赫尔姆斯先生很在意,他真的很在意,所以你必须死。所以说,你可别恨我呀。”
伍德温存地摸了摸我的头发,满是柔和的微笑,这让我相信他所言非虚,于是咧开嘴,艰难地道:“不会……恨你的。”
“那就好,那就好。”他拍了拍我的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随即站起身对身后的一名荷枪实弹的队员说,“送他上路吧。”
架起我的两名队员离开,我便依靠自己的气力跪在地上。后来回忆这一时刻,感知中时间似乎停滞,或者说以一种很难测量出的速度在缓慢流逝以至于每一秒都无限长。在茫茫白色中,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易北河畔吹口琴、跑向彩虹的萨连科,又看到了和我在灯光潋滟的舞厅中翩翩起舞的南希,甚至看到在迈阿密海滩上递给我一瓶冰镇可乐后坐在遮阳篷下的亨利……看到这些不奇怪,但奇怪的是除了这些什么都看不到。他们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迟缓,变得一帧一帧,僵硬得如同缺少润滑油的机械。不自然,缺乏真情流露,连幻象都无法集中,于是乎我摇了摇头,心想这定不是最后一刻。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
萨连科还在等我呢,我怎么可以死在这里?难道这个出门散步的人又要丢下他了?抱歉,这种残忍的事情我可做不到。
于是我呼召奇迹的降临且确信奇迹定会降临。在黑漆漆的枪口指向我的那一瞬,在步枪上膛的咔哒声中,我无力地仰头,若信徒般直愣愣地盯着不知名的某处,露出令人匪夷所思的笑容。请注意,这并不是受死时刻的释怀般的微笑,而是志在必得的胜利的笑容。
每一秒都无限延长,直到嗖的一声,子弹划过寂静,在眼前的血肉之躯上爆出一团血雾。
指向我的枪高高飞起,无数颗子弹便从窗口倾泻而进。连珠炮雨般的俄语彼此呼喊,密集的脚步声便彻在整片果园里。霎时间屋内所有人脸上都挂上了惊慌,只有伍德还能勉强保持镇定。
“俄国人!”一名小队长惊恐地叫道。
“分散隐蔽!”伍德冒着风险朝外窥探一眼,脸色变得难看,在所有人都在等他下达命令的时刻,他却突然看向了依旧跪在地上的我。
“我就知道,你这样的人,是很难死的。”他扬起嘴角,眼底盛满了嘲讽,伸出手,他大声喊道:“一分队进行掩护,其余人迅速撤退!”
说完,他架起枪开始还击,不断向楼梯退去,不知下楼后他们会遇见怎样的厮杀,也不知这场战斗会惨烈到什么程度,我怔怔地跪着,直到没有力气支撑身体再度倒在地上。两个枪洞里淌出的温暖血流,成为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温度。
而伍德最后留下的一眼,被我深刻地映在脑海。这目光里没什么特殊的感情,有的只是一种最后的留念,出自于目前还不想忘记这个人所以记下他的面容,但未来谁说得准呢?也许不到两天他就会忘了我,毕竟我们都心知肚明,此后余再无见面可能。
第一个来到我面前的是名手持冲锋枪的苏联军人,他伸出手在我颈部按了按,确认这个双目无神的人只是暂时出于晕死边缘还没到濒死的程度后吹了一声口哨,枪声逐渐止息,熟悉而匆忙的脚步声快速来到我跟前。
“阿尔,阿尔…… ”灼热的呼吸扑朔在面庞,泪水夺眶而出,却发出不了任何声音。
“报告长官,三楼发现一具焚尽的女尸!”苏联军人站在萨连科面前报告,他哆嗦着捂住我的耳朵,然而这声音洪亮,如死神确凿的宣判。我从未有这般懊悔过自己把俄语也学得这么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 ”嗓音破喉而出,我笑得眼泪直淌,抓住萨连科的衣领,我无力地捶打他,“为什么,为什么…… ”
萨连科将我死死搂在怀里,颤抖地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
“我救不了她,救不了她…… 无论如何也救不了一个自己要死的人。”我大笑着,“怎么都要死?你告诉我,那些女人是疯了吗?为什么都要死…… 她们都要死啊!”
“阿尔,你受伤了,别说话,别说话…… ”他不住揩拭我的眼泪,这眼泪混杂鲜血和泥灰,模糊视野,叫人坠入连绵不绝的噩梦,这噩梦自水中来,化作烈火,冻伤我,灼痛我。
身体不可遏制地剧烈痉挛,萨连科迅速脱下作战服裹在我身上,将我抱下楼钻入一辆等候在外的军用轿车,司机踩下油门直奔医院而去。一路上萨连科都将手指伸进我血糊糊的嘴里强摁住我那快要不受控的舌头,不时急切地催促司机加快速度。
“别怕,我在这里,别怕……”
他低头与我额头相触,好言安抚我,我的灵魂被魔鬼抓住了,无法做出任何回应。抬起手,我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在颠簸的车内自下而上地死死盯住他,不放过他。
我不怕,罗曼,我不怕。
我只是不能战胜这噩梦,不能战胜这体内蛰伏的魔鬼。
我曾以为能和你一样拿起匕首驱赶这噩梦和魔鬼,可我失败了。我失败了,所以必须承受这失败的痛楚。
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抓住他的手腕,我用眼神哀求他。仿佛听到了这渴求的声音,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我脸上。
“不会离开,”他吻着我的手,“会永远在你身边,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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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的灯光是刺眼的白色,手术服是神圣的浅蓝色。残留在记忆里最后的回忆是团想象中的永恒燃烧的火焰,馨香的青烟涌出窗户,飘荡在黎明时分的苹果园之上,缭绕着直达暗蓝色的苍穹。莫名诗意的画面在梦里也颇具感伤意味,叫我忍不住流泪。
混沌的意识中还有人在说话,一开始断断续续,到最后变得清晰而分明。是啊,我怎么可能分辨不出他的声音,他答应过我一直在我身边的,他答应过的。
“责任在我……我会承担……接受调查……”
“我会接受……停职……”
只是这声音的内容叫人不安,恍惚间眼睛半睁开,不甚清晰的视野里依稀可见那军绿色的身影站在桌前,电话线弯弯绕绕地连接着他紧握住的黑色听筒,左手指尖落在桌面上,他的呼吸很沉重。
我想发出声音,却又觉得此刻不该打搅到他,于是再度沉入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当中。窗外的天空似乎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身畔的叹息时而轻,时而重,但始终存在。
三天后,在药水的滴答声中,我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萨连科正握着我的手,在床畔昏昏欲睡。注意到我醒来,他伸出手轻抚我汗湿的额头。
“做噩梦了吗?”他笑着问,眼睑处堆满了疲惫。
我点了点头,抓住了他的手,“你一直在这里吗?”
“当然,我答应过你。”
视线掠过他的肩膀,我看见靠墙的桌上的确有一部黑色的电话,富有弹性的电话线耷拉在一旁,暗示我的所见所闻并不仅是个梦。出神之际,萨连科侧身端来一杯水,我被他扶起半坐了起来。
“喝点水吧。”他将水送到我的嘴边。我哆嗦了两下,难以置信地看他:“你真的一直都在这里?”
“亲爱的,我不会骗你。”
“我……”一时之间苦涩如鲠在喉,没错,是我叫他不要在这种时刻离开我,可这里是哪里?是东柏林,苏联人的地盘,他在这里几天得承受什么样的非议?我懊恼于自己的任性恐怕又要伤害到他,于是自己端起水赌气般的一饮而尽。
“慢点。”他掏出手帕擦拭我的嘴角,眼底盛满了关切。我难过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你走吧。”我哭丧着脸,“回到你该回到的地方。”
萨连科轻轻地将手落在了我的背上,“醒了就叫我走?你可真狠心。”
“没错,我狠心,但还是见不得你被……”
“被怎么样?”
“被刁难。”
萨连科轻轻地笑了,摸着我的后脑勺,轻声道:“傻瓜,担心什么,不要担心,你什么都不要担心。”
“可怎么能不担心。”
我叹息一声,萨连科沉默地轻抚我。我们就这样互相拥抱着彼此,感受温暖在皮肤之间来回交替。确信的是,这两颗紧贴的心里的确都装满了忧虑,这忧虑深不见底,叫人睁开眼来就恨不得跑回梦里去。可只有醒来,这两颗心才能感受到彼此,在互相的依靠中感受到比忧虑更深的牵绊和爱情,现实似乎也变得没有那么可怕了。
最后,他到底听我的话离开了。为了长久,我们需要克制。时间来到了下午,窗外的夕阳淹没在灰云当中,天色渐暗,雪再度落下后,我刚闭上眼睛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沉闷时,一串急切的脚步声便响彻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接着便是薇罗奇卡和卫兵们抗辩的声音。
“我是你们中校的姐姐!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以及难以掩饰的愤怒,直到她冲破阻拦牵着小阿尔的手推开病房门时,我都没有勇气睁开眼睛。
门闩咔哒一声上了锁,孩子被安置在桌边的小凳子上,薇罗奇卡红着眼睛取下围巾绕在孩子颈侧,顺手抹了抹那冻得红彤彤的小脸上零落的残雪。她转身走向病床,在强力遏制住的哭泣中感情复杂地坐到了早晨她弟弟坐过的那张椅子上。
“她死了……是吗?”可以想象她哆嗦着的青白的嘴唇,以及蓝色眼睛里盛满的怨怼和哀戚。
我没有回答,怯懦地紧闭双眼。
“你没能救回她,因为你无能,你的水平不够看!可更多的是,你们谁也不了解她……男人从不了解女人,却口口声声说要救女人……真是可笑,这难道是你们的某种癖好?一厢情愿地说要给人幸福,要给人生活的希望?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做成,只会像个孩子一样哭哭啼啼地后悔,可笑,你们真是太可笑了……”
薇罗奇卡捂住嘴痛苦地啜泣起来,“我就知道她会死,我就知道这个世界留不住她,她亲自去上帝他老人家那里退票了……说什么要为自己活,她从来没有为自己活,她困在梦魇里了,女人就是这样,困在梦里就走不出来,没有一个人去救她,她说了你也不会懂,她真可怜,身边都是你们这号子人物……我的南希……我的南希……”
我再也忍不住,用手臂挡住双眼无声地哽咽起来。薇罗奇卡扑倒了我身上,浑身颤抖地抚摸我的额头,道:“我可怜的孩子,我不骂你了,不骂你了……不要哭,她们都不要你了,我要你,罗曼要你,以后我们活在一块儿,我就不相信这个见鬼的世界里找不到一块安身的地方……不……”
兀地她哆嗦起来,紧紧揪住我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是有办法就走吧!把罗曼也带走,他快被他们折磨疯了!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他们成天为难他,污蔑他,你想想办法,你想想办法!”
我睁开眼睛,慌里慌张地把薇罗奇卡搂在怀里,拼命吻她的额头。她起先隐忍地啜泣,后来却忍不住嚎啕起来。为她逝去的爱人和朋友哭,为她遭人伤害的弟弟哭,也为了我这里她在这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哭。暗淡的金发中生出的银丝和瘦削苍白的脸颊刺痛了我的眼睛,我难过不已却不敢轻易许下承诺。因为她说得对,我无能,水平不够看。救不了南希,又凭什么可以救萨连科?
泪眼朦胧中,我对上了墙角里小阿尔的目光。他懵懂地注视我,也许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童真的目光里并无疑惑,也无什么别样的情愫。只是很多年后他跟我说,这一幕其实他一直记得且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记得他母亲的泪水,也从没有忘记她母亲曾匍匐在其怀里痛哭的病床上的男人。
他说,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冷,也可能是因为一路上母亲都未曾停止过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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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后,我被变相地软禁在过去的公寓里,尽管可以随意地进出,但身后总是有甩不掉的黏糊糊的目光。听说因为在勃兰登堡闹得太大,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收尾,萨连科的出现都很难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为了我这个“线人”,他实在做得太过头了。
卡利宁重新出现,有时他甚至会拎上一包咖啡豆上楼借用我的磨豆机,他说蹲点太辛苦,一天不来上五杯咖啡实在熬不住。我说可以把沙发借给他小憩,他却砸吧着嘴,说怕同僚告状。
“你在这里是老大,谁敢告你?”我皮笑肉不笑地说。
“瞧您说的,军职高就能为所欲为了?我只是个上尉,还有很多事儿做不了。比如说,您这间公寓的床可是高级货,是法国运来的席梦思床,不是谁都能像萨连科中校一样想来享受一番就来享受一番的,您这边儿的沙发,我就坐下片刻都忍不住打颤呢。”
他微眯着双眼,小口啜饮咖啡,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站在窗前抽烟的我身上。我斜睨了他一眼,对他的言外之意置若罔闻,冷冰冰地说:“正所谓在其位谋其职,有多大的军职承担多大的责任,中校付出了那么多,他值得享受这一切。”
“对,他值得,我可没说他不值得,您千万不要多想呀!”卡利宁说:“您不来一杯?”
“瞧不上,”我衔着嘲讽的笑,“您的豆子,酸度太高,不是什么好货色。”
卡利宁挑了挑眉,似是对我的揶揄并不在意,一口闷掉了咖啡,说:“这还算好的,有些豆子酸度更高呢!主要是烘培问题……不过,酸度也不能代表质量,这是您的误会。”
我没心情和他耍嘴皮子,他见我没什么搭理他的心思,于是也点起一根烟站到了窗前,故作深沉地吐出眼圈来。
“老实说,这里不算什么好地方。”他自顾自地说:“比不上莫斯科,也比不上纽约、华盛顿,甚至连巴黎也比不上,我们这些人在这里是没办法,您又是何苦呢?”
“中校救过我,我为他当差。”
“你们感情真好,我很少见过能把线人发展到如此忠诚的程度,中校可谓是第一个,您瞧,再厉害的人,比如咱们的司令官,线人不也叛逃了吗?”
“既然知道我是忠诚的,你们又何必整这一出?”我看向他,“克格勃到底还是太闲了。”
“都一样,都一样啊,您们中情局也是这路货色,可别把人看低了。也许是我们太闲,又或许是您的价值实在是不容小觑,您知道的吧,您可不是一位中校的线人那么简单,没那么简单,既然您一直跟我打哑谜的话,话就永远说不开。”
这番话让我的心跳都漏了两拍,遏制住惊讶,我强装镇定地问:“你什么意思?”
卡利宁微眯的双眼里透出鹰隼般阴狠的精光,从残余咖啡液的唇齿间挤出令人生寒的话语来,“您当真要我说个明白?那好,那好…… 莱利先生,他身边可不止您一个阿尔弗雷德呢,您知道的吧,他的外甥居然也叫阿尔弗雷德,您说这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居然用线人的名字给自己唯一的亲外甥命名,如果真是上下级、或者说合作关系,这还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而据我们的调查,你们在德累斯顿,在荷兰,包括在这里,待在一起的时间可足够长,长到人家说你们是一对儿都不为过呢!”
我紧咬牙关,心知到了这种地步再无否认可能,只能拼命压制住声线的颤抖,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您的问题可真多!不过幸运的是,我是个耐心的人,特别是对您这样有价值的人物,我总是充满耐心。今天和您坦白一切不再伪装,为的就是您对我的发问,因为的确有需要您去做的…… 做个交易吧莱利先生,您是中校身边最亲近的人,做什么都方便,我们有足够的窃听器,您帮帮忙,弄点在中校身边,而我们……我们知道轻重缓急,我们分得清轻重,对某些私人关系并不那么在意,在意的则是……”
“他手里的权。”我厌恶地说,“你们想要搞掉他。”
“瞧您说的,人事总会有个调动,格鲁乌他们……他们拿的资源太多了,做的事也总是很出格……中校依旧是中校,只是把吃进嘴里的吐点出来……”
他笑眯眯地吐出一口烟,我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昨晚吃的饭都要吐出来。
“你容我考虑、考虑几天。”我说,“当真不管我和他的关系?”
“人嘛,总有七情六欲,都有自己的癖好…… ”
我勉强挤出微笑,“明白。”
“希望您做个聪明人!”卡利宁拍了拍我的肩,说:“我相信您会是个聪明人。”
卡利宁走了,指尖的香烟不受控制地颤抖。与其说害怕,不如说恶心。一阵阵难以言说的恶心从四面八方袭来,比死了好几天的尸体所散发出的尸臭味都要令人毛骨悚然。对于那些人来说没什么是不可以利用的,感情又算得了什么?有感情正好,违禁的感情更妙。软肋打起来一打一个准,毫不费力气。说什么吐点骨头出来,其实恨不得将对方抽筋拔骨,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可我的萨连科,忠诚的斯拉夫战士,他不该遭受这样的对待。
我摇着头,喃喃自语,“我绝不允许,绝不。”
忘了自己站在窗前多久,有时候被荒诞感所淹没的时候是难以察觉到时间的流逝的。那是一种自我的沉沦,或者说逃避。直到一双手自后环住我的腰,我才从神思中惊醒。
“你来了?”我握住他的手,转身搂住他。
萨连科军服都还没来得及脱,这军装硬挺,缀着勋章,靠上去并不舒适,反而让人感受到某种无法忽视的隔绝意味。我仰头看他,对上了他柔和的目光。
“他们说你在窗前站了一下午。”他的手越过我,拉上了窗帘,“腿疼不疼?”
一如既往的关心却让我心里发痛,我伸手去解他军装的扣子。
“不要,阿尔,我一会儿还得离开。”他摁住了我的手。
“去哪里?”我慌张地问。
萨连科躲避我的视线,“去执行任务。”
“说谎!”我拆穿他,“你没有开吉普车,是你的司机把你送过来的。”
他略微诧异地看了一眼我,随即低下了头,以沉默对抗我莫名的愤怒。我难过不已地抬起手抚摸他的眼角、鼻尖,还有那即使上扬也无法不带有苦涩味道的嘴唇。有那么一刻,我真的觉得他老了。
“跟我走吧。”莫名其妙的,这句话脱口而出。
“什么意思?”他抓住了我的手,凝视我。
“字面上的意思,你,跟我走,离开这个地方。”
“又在说什么玩笑话?”他弯起眼角笑,抚摸我的额头,“发烧了吗?”
“见鬼!”我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摁在了沙发上,低声吼道:“你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你知不知道今天早上卡利宁跟我说了什么?他们早就知道我们的关系了!他们……他们还叫我监听你,在你身边做他们的暗线,弄点对他们有用的东西来,他们竟如此对你,忽视你对这个国家所做的那么多……那么多的贡献,亲爱的…… 亲爱的……”
我泪流满面地亲吻早已呆滞的他,“不要心存幻想了,跟我走吧,跟我走吧!”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他们呢?至少…… ”他苦涩地笑了笑,说:“至少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如今我,恐怕是再难以,难以…… ”
他突然急切地抱住我,慌张却强忍着说道:“这段时间你要听他们的话,他们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至少先答应下来!不要害怕伤害我,只要知道你是爱我的,一切都伤害不了我,你要平安,一定要平安!”
“你……”我惊讶地抬头,难以置信地问:“你为什么说这种话?你要去哪里吗?”
我只记得,萨连科漂亮的蓝色眼睛渐渐地黯淡无光,失去了一切色彩。颤抖的声线暴露了他也该有的恐惧和担忧,他抚着我的脸,难以割舍的情愫在他眼中激荡着。他几乎哽咽地说道:“我,我已经被军事法庭传唤,明天,明天我就被限制一切行动了。亲爱的,也许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能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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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不,应该是雪上加霜,将我彻底放置到了绝望的境地。抓住他的手,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自我的限定在消失、身体的观感在褪色,足足五分钟,秒针的三百次跳动,身体和思维才从僵硬中恢复些温度。这时,仿佛为了衬托气氛,窗外又开始飘雪,在阴郁的夜里来自西伯利亚的狂风猛烈地呼啸着,裹挟着鹅毛般大小的雪花扑打在玻璃窗上,像无辜者在心底的哀鸣,似受难者最后关头的反抗。
“阿尔…… ”寂静的室内,萨连科难过而抱歉地捧起我的脸,将涣散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脸上,我兀地咧开嘴,笑了。
摇着头,我推开他。该说什么?再多安慰的言语都显得如此无能为力,如果对于萨连科来说,这是理想主义者的幻灭,那么对我来说,就是虚无主义者的回归。我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所以,一定得做些什么了。
只是这该做的事的步骤并不明晰,甚至是混沌,叫人四维都看不见方向。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时,在此刻,在萨连科需要安心的时候,我应该给他递上那上一个装满镇定剂的安剖瓶。
“别担心。”强忍哽咽,我挤出令人放心的笑容来,“我会……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竟感激地点起头来,眼角逐渐湿润,氤氲着不舍,他轻轻地吻住我。
这吻苦涩,令人无法生出缠绵的欲望。可我依旧搂住他,给予他更热烈的回应。我知道,他需要这个吻,就如同他需要允诺,需要呼吸。
雪越下越大,有淹没世界的架势。在这个离别之夜,我不断向萨连科允诺自己会安全,会在原地等待他。同时也向他讨要誓言,别让自己受苦,要健康、平安地回到我身边。
在雪落及膝的午夜时分,一辆黑色的军用专车带走了我的爱人。上车前,他伫立在雪中的回眸,将支撑我度过这数月没有他的日子。此际若说并不悲伤大概有自欺的嫌疑,可比悲伤更浓烈的是绝望的情绪,这绝望叫其余的感情都黯然失色,叫人落在全是茫然的无底洞里。直到军车消失在漫无边际的夜色里只留下几串交错的印痕时,我才恍然,原来自洽并不存在,我根本接受不了他的离开、他被如此对待。
泪水如今夜的雪,下了整整一夜。
萨连科离开的第一个礼拜,在卡利宁的监视下我老老实实地度过,几乎过起了与世无争的生活。第二个礼拜,空落落的感觉如潮水般袭来,叫人寝食难安,尤其是得不到任何与他相关的消息时,这种焦灼的心绪会折磨我的胃,让我不得不依靠药物才能勉强吃得下饭。
要好好照顾自己,等他回来。坚持此道信条,将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都拆解成任务,然后在无数个任务中自我麻痹,假装没有度日如年,假装时间飞逝如梭。
他离开时是二月间最后一场雪,自此东柏林迎来了不再飘雪的料峭寒春。第三个礼拜我发起了烧,于是在第四个礼拜时,病愈后的我终于忍不住乔装打扮来到了卡尔斯霍斯特,在克格勃特工的监视下漫无目的地逡巡在冰冷的春风中。
他在里面——我知道,两颗心间存在强烈的牵引感叫我能够感受到他的存在,清晰无误,却不得靠近。传说中——不,是我多年前在史塔西大牢里积攒的经验,审讯官们爱用测谎仪、爱用各种威胁的手段,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让人时刻都觉如芒在背。萨连科会遭受这样的对待吗?他们不会对他实施酷刑,因为他到底是一个高级军官,可将他放置在嫌疑人、被告人的位置上已经就是最可怕的惩罚了。那是在鞭打他的心,鞭打他的信仰,鞭打他的自尊。
幻想他坐在亮着强烈白光的白炽灯的房间里,面对一排眼里透着阴鸷、不怀好意地翻着眼前的举报材料妄图找点什么真正拿得出手来的证据的审讯官的问询,我仿佛也在被千百道虎视眈眈的目光所审视,可阿尔弗雷德没有什么值得探究的,内心里不过是淤泥一团,而他,光亮、纯洁,不染瑕疵的忠诚的心,任何问题就是刺向他的利剑。
越想越着急,我成日佝偻着身体,迎着寒风踱步在卡尔斯霍斯特的外围。要凭借最后一丝理智,才能忍住没有想办法冲进岗顶看守的大门内的冲动,因为那样做迎接我的只会是一颗要命的子弹。我不能死,还要等他回来,所以不能死。
可显然,此等行为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某天我自言自语地绕步在卡尔斯霍斯特附近那座锈迹斑斑的巴恩车站时,一辆苏联军官专车从旁驶过,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进了陡然打开的车门内。
“不行,不能那么做……”我直哆嗦,嘴里依旧止不住地自言自语,“他没有犯错,他没有……”
“莱利。”眼前人晃动我的肩膀,我才从寒冷和谵妄中反应过来,看清楚车后座的人后,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他的胳膊。
“米嘉,米嘉……我的好米嘉,快告诉我,他还好吗?你的长官还好吗?”我又着急忙慌地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早已冻僵的脸上。仿佛这只手与萨连科有些许渊源,在此刻便能给我些许安慰。
“莱利,”米嘉忧心地看着我,并没有像往日的愤愤不平,眼底竟流露出真情实意的关切,“你还好吗?”
“我?米嘉,我并不重要,我想知道他……他还好吗?他有没有受伤?那些人有没有对他动粗,他不怕疼,我知道,可是他的心会疼,他会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