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去多久了。
冰冷的根渐渐会被体温所捂热。有时候午时树累了,就停止了蠕动,贺子裕倒还能喘口气。但除此之外他所发现更多的,是让午时树兴奋起来的办法,尽管他并不想让这棵无意识的树太过兴奋。
黑暗里他手被束缚吊起,跪伏在藤蔓编织的幻境中,忍受着滑腻的藤蔓贴过肌肤战栗的感觉,有时候藤蔓化作鞭子落下,打得他身子一抖。又有的时候藤蔓蠕动起来,叫他哭喘着挣扎。
他被束缚在黑暗之中,只知道再过一甲子就能见到秦见祀,可是六十年的时间又是何等漫长。
他不得不掰着指头数算年月,可是却又分辨不清到底过了多久,有时候想秦见祀会不会怨他的再无归期,那厮一个人在那座空荡荡的王府之中看岁月变迁,看他们俩竭力扶持起的王朝一步步走向崩塌,又是何等的孤寂与痛苦。
濡湿的树根又出来,盘上他的腿根。另有一根塞在他嘴里,咬得发酸,唇角涎液不受控制地滑落。
他有些快撑不下去了。
黑暗里的贺子裕垂眸去,逐渐封闭五感六识。
而人间又是十年。
秦见祀起先以为十日,十五日,总能等到贺子裕回来。
后来是一月,两月……日子越过越长,冬夜的王府里冰冷岑寂,秦见祀面上虽然不显神情,可周围所有人都能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像是丢了魂,又像是彻底陷入绝望与颓唐之中,了无生机。
后来秦见祀就开始与江湖术士结交,了解各种奇门遁甲之术,甚至于昼夜苦读,他总是一言不发,有时离开了王府,数十日后又风尘仆仆回来,无人知他去了哪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沙子一颗颗泄下,一人一猫也在王府留了十年,替贺子裕看顾着秦见祀。有时候贺子丰寻到了新的死法,也会屁颠颠地去找秦见祀试试,然而始终没有大用。
直到不知是哪日,秦见祀从屋中出来的时候,众人都愣住了。
冷风过肩,吹起鬓边发丝,满头白发如雪一般散在肩头,垂在腰间。秦见祀从容往外走去,林容儿抱着猫儿愣愣看着。
“他的头发……”
“喵。”
林容儿的指尖摸过猫儿的脊背,喃喃低语,“这日子才过了六分之一啊。”“喵~”
大雪纷飞的时候,猫儿立在檐上,毛发上沾着细小的雪的颗粒,不远处的校场上,站着摄政王。
但他也已经不是摄政王了,十一弟病逝,又是新帝即位,封他为清平王,赐了齐地为封地,意思很明显,如今便可以去封地上得享清平,也不必再过问政事。
但秦见祀要等贺子裕回来,所以没这个意向,宫里那位就开始不断地削兵削权。
后来秦见祀亲自带兵围了皇宫一次,证明蛰伏的猛虎并非病猫,新帝这下才消停下来。
此后皇宫里的藏书阁最高处,成了秦见祀每日最多去的地方,他开始喝酒,靠酒意来麻痹自己,只有每日为数不多的一二时辰,恍然入梦的时候,秦见祀才会在梦中模糊见到贺子裕的身影。
他看见贺子裕被吊在阴暗之处,想要伸手去抱,却不知为何看着树根蔓延到贺子裕的腰间,长发垂落,唇瓣颤抖地贴上贺子裕的后颈,滑腻的根尖随即蔓延而上,贴过后颈肌肤战栗着。
他吻着贺子裕,挑开他的唇齿肆意吻弄,看贺子裕痛苦地眯起眼来,眼泪又从眼角滑落。
贺子裕在哭些什么,他不知道。
“是本王啊……”
半褪的衣衫下,失手间根条挥舞着抽过贺子裕裸露耸白的臀,激得贺子裕身子猛然战栗,根条又蠕动着,快速吞吃而去。
他听着贺子裕发出声来,微弱地喊着他的名字。
“不!”
秦见祀惊醒过来,一眼看向外头漆黑的天,他再摸上额头,全是涔涔的冷汗。
每晚,他梦到的全是这般。他只能确定贺子裕还活着,但是或许饱受折磨。他盼望着能多睡些时候,再多看看贺子裕,但直到后来再入梦中,贺子裕都如同一件漂亮的瓷器般了无生机,任摆布着。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愿意签署极恶的契约,纵使以后生亦如死,也要回去找到贺子裕的踪迹。
作者有话说:
下章楚江王霸气归来!
楚江王回来了。
地府皆惊,鬼门关前百鬼来迎。楚江王竟然能突破恬昭宫主的禁制,提早数十年回来。
磅礴鬼气扫荡了一整条黄泉路,脱胎换骨的鬼王身着繁复玄袍一步步而来,厚重气势压得百鬼皆不得动弹,冥冥黄日之下铺就而成青石道路,伴随着青铜钟声悠扬敲起。
“恭迎二殿历劫归来——”
鬼王冷厉的眼扫视过四围,不见那人的踪影。
果然,他们把他藏了起来。
骨节分明的手指扬起,流荡着金黑色的密麻梵文,这是何等强大的力量,令其余九殿对视讶异,百年前留在贺子裕身上的阎罗印形在掌心中轻易捏成,秦见祀闭上眼去,寻找着贺子裕的踪迹。
判官急急忙忙拦了上去。
“二殿——”
“二殿不可啊,若是惊扰罗酆六天的一众鬼神……”
轰一声,他手中的鬼力就以极强极快的速度散开去,一下冲击过五地六天宫,向所有鬼神证明着他的归来。下一瞬,天宫之处就受感应爆发出极为强盛的术法之力。
顷刻之间,六天宫之主便到了。
百鬼慌忙退散,连着神荼郁垒也对视一眼,默契退出这趟浑水,独楚江王站在青石路前,鬼气弥漫间衣袂扬起,神情冷到极点。
他淡漠扫视而过,看向他们。“本王所留野鬼,现在何处?”
五位宫主极为恼怒。“楚江,你真是越发没有规矩,竟然敢惊扰吾等。”
“什么野鬼,我等未曾见过!”
“恬昭,禁制是你下的,如今他提前回来,你又该作何解释?”五位宫主又将矛盾指向恬昭,“早知你偏袒于他,明说重罚却还暗中留手,你也该受责罚。”
恬昭宫主却淡漠看着其余五位怒气冲冲的宫主,漫不经心地笑了下。“禁制你们是看着本座下的,如今他人回来,本座又有何法?”
“你——”
“既然楚江提前回来了,那么按照先前所下判决,司命也一并放了吧。”
轻飘飘的,恬昭宫主随即捻诀消失在了原地。留下其余五位宫主攥紧拳头。鬼王同是在浩荡术法之下感受到那处小小的午时树空间,一瞬间衣玦扬起,不见了踪迹。
“真是无法无天!”
刺啦一声,瞬移过来的楚江王已经撕开了空间裂缝。
他自然能听到千里之外那几位宫主的谈论,只是低低冷笑一声。
黑黢黢的空间里,午时树根蠕动吞吃,在感受到楚江王鬼气的一瞬间争相退散,被缠起的狼狈人影渐渐显露,却还有一根留在体内不肯出来。
对上紧闭双眼,封闭六识的贺子裕,秦见祀缓缓攥紧拳头。
半赤裸的贺子裕,身上满是藤蔓爬过的伤痕,湿黏藤液滴在地上,黏糊糊地涂抹在贺子裕的屁股上,而贺子裕像是了无生机。
午时树没有意识,这一切都与秦见祀的意识想关联,甚至还受梦境的影响,但秦见祀还是极为恼怒,这些年贺子裕所独自承受的一切。
一瞬间午时树化作缁粉,他打横抱起贺子裕来,化出斗篷披盖在身上。
阎罗印在此地受午时树温养多年,使得秦见祀的修为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六识被解开的瞬间,贺子裕也迷茫醒来。
缠绕多年的湿黏感好像还在身上,贺子裕后知后觉地摸向屁股,抬起头来对上秦见祀的眼。
“你回来了啊?这么快就一甲子了。”
秦见祀沉冷着不说话。
“你……都看到了?”贺子裕勾上他脖子,好久没感觉过秦见祀的体温了,斗篷下的身子残留着不可说的印记,贺子裕又往上提了提。“这也没什么,真的。”
抱着他的手掌,又紧了几分。
“秦见祀……”贺子裕担忧地低低唤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秦见祀在介意,这么多年来他受着这样的折辱。
“你为何要这样。”秦见祀低头看他,明明他可以选择回来。
“我总要保住你的修为,我不能让你回地府以后像野鬼一样,任人欺凌。”贺子裕低垂下头。
秦见祀去人间一趟落得个这样的结果,那么地府与罗酆六天中必然也如朝堂一般,多得是明争暗斗。他自然不能让秦见祀回来之后失了地位。
为此就算付出再多也是值得的。
斗篷轻扬,一瞬间两人又不见了踪迹。
岑寂多年的殿中,再度弥漫起极为浓烈的鬼气,贺子裕被摔在玉床上,但又有柔和的力量包裹住他,秦见祀撑膝压了上来。
贺子裕别扭地扭过头,这事做了这么多年,他有些抗拒,但知道他这满身的痕迹,秦见祀铁定是要洗掉的。
“午时树是冷的,”秦见祀抓住他手,入指缝间五指相扣,“但本王是热的。”
浩荡鬼气一扫,幔子轻飘落下,贺子裕仰起头来任秦见祀吻上唇,随即是喉结,锁骨。千千万日夜思念,所爱别离,求而不得,秦见祀又咬上他耳朵,低低唤着他的名字。
“贺子裕,贺子裕。”
“嗯?”他身子一抖擞。
“这劫历得好苦。”
贺子裕闭着眼,轻轻哼了一声。“二殿这不是……回来了吗?”
“千年万年,你绝不能再离我一步。”
“好。”
炙热的气息弥散着,秦见祀再没多做旁的什么,只是指尖拂过肌肤,一点点洗去痕迹,吻意湿漉又带着热切,直至贺子裕再也招架不住,软了身子,在秦见祀怀中被越抱越紧,连着温凉的身子都被捂热。
这就是十几年来,秦见祀梦中日思夜想所要做的一切。
“要不还是,再做点什么吧?”贺子裕搓了搓脸看他,“也不是不行。”
掌心又抬抱起腿来,秦见祀俯身压了上去。“我总要如你所愿的。”
几日之后,楚江王下了旨,要大婚。
消息送去了罗酆六天,是通知而不是请求。虽然从神位上来讲罗酆六天宫之主要高于阎罗十殿,但秦见祀的实力早已越过神位,也是这么多年来罗酆六天忌惮他的原因之一。
“他们虽在神龄上年长本王许多,但没有实力却不知修行,反而每日想着如何寻错处将本王镇压,也难怪罗酆如今一日不如一日。”
恢弘大殿里,秦见祀从后揽抱住贺子裕,堆压的事务快没过桌案去,他随手拨开几本,将贺子裕抱上了桌。“本王既回来了,他们便也奈何不得。”
“我家二殿真厉害。”
“道侣,可准备好了连理枝?”
“在这呢。”贺子裕从袖中掏出连理枝,这是鬼神之间答应求婚的信物,秦见祀却不管信物去,只专心低低摩挲吻弄着他的下巴,泛着细密的痒,让贺子裕忍不住发笑推开他。
殿外忽然传来几声轻咳。
贺子裕连忙转过头去,是刚从火医地狱出来的司命,看着面色还有几分苍白,精神却很好。
“小司主,楚江,宾客也差不多都到了,你们俩也暧昧够了吧。”
靠着阎罗印,秦见祀帮贺子裕稳固神魂,得来七十二司察查司主的位置,司命懒散倚着柱子,指指桌上堆积的事务,“如今你有了神职,也是小鬼神了,帮你殿下分担些。”
“我有分担啊,”贺子裕别过头来,手指点着桌案面,“可是我昨晚才帮他看了几本,他就‘心疼地’要拉我去床上,我也没办法啊。”
“……”司命有被狠狠伤到。
“你来找我们做什么?”
“成婚的时辰到了。”司命摇摇头,快步赶他们出去,“成婚这事,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俩还是快些去吧。”
“好嘞,公公。”
贺子裕笑笑,从桌案上跳下来,拉着秦见祀往外走去。某司命差点忘了人家是真皇帝,又被伤到一把。
二殿大婚,礼乐齐奏,诸神鬼同来见证,神荼郁垒送上一截午时树根作为新婚贺礼,他们的意思是,这树是个好东西,还是可以作为闺中之乐来用的。贺子裕冷笑几声,差点没卷起袖子追着他们打出黄泉路。只是一身爵弁玄端,赤色帷裳是穿戴来成婚的,不好打人,那一身赤红更衬得贺司主明净张扬。
他转头看去,鬼王虽也换了衣裳,还是一身黑。不过倒也没事,一黑一红正好相配。
百鬼神飘在忘川河上嘈嘈切切的,司命见状清嗓,喊了一句“新神至——”,四围立时就安静下来,整条黄泉路被包了下来,路过刚死的野鬼们也停下来凑热闹。
“天地长存,日月轮转,星宿更替,雪过青繁。黄泉清明功禄水,三途惊灵平地雷,人间白头再无憾,恩爱约作酒一杯。”司命高喊,“请新神走黄泉路,新神共饮,三界同欢——”
黄泉水就被舀了起来,端到他们俩面前。
“这什么奇怪传统。”贺子裕忍不住嘟囔了句。
“喝吧。”
贺子裕掩袖喝下去了,砸吧了下,和孟婆汤差不多味。秦见祀见状望向司命,示意他继续。
“善恶轮转,万物生灭,百代冥合。三生石上镌刻名姓,许君三世三生缘。新神至黄泉,忘川边,三生石前——”
“请两位新神刻字——”
两人宽的青石路,贺子裕与秦见祀随即一步步并肩走过,三生石立在忘川边上,因为比较有纪念意义,几乎每个鬼路过时都会刻一下名字,导致整块石头被细小划痕划得坑坑洼洼。
贺子裕有些无处下笔。
秦见祀见状挥挥手。“搬块新的来。”
于是新的三生石搬过来了,贺子裕写下“刘遏”“贺子裕”“贺司主”,秦见祀看了眼他写的,在旁边对着写下“周郎”“秦见祀”“楚江王”。
“搬走。”
“搬去哪?”贺子裕一愣。这不是三生石吗,他们搬走了以后的鬼写什么。
然而阴差们又搬起三生石,哼哧哼哧往阎罗殿方向去了,这一块归他们独有,是不能再让其他鬼刻画的,新的阴差们搬过来第三块三生石,仍是放在原处,看得司命眼抽抽。
贺子裕和秦见祀接着转身来,彼此对视。
“抬头见囍字满目,并肩站两位新神,宝鼎银烛照堂前,鸾凤和鸣日月星,”司命摇摇扇,“两姓良缘今朝会,不拜天地结连理。”
天地同证,击掌为叩。
掌心相贴,贺子裕想到几百年光阴才到了如今这一步,还当真是不易,连理枝缓缓化为红线缠绕在指根处,从此结为道侣,秦见祀顺势攥紧了他的手,向来冷厉的楚江王,也流露出对一人的宝贵来。
司命松了口气,“礼成!”
地府里的鬼神们大多都是办白事进来的,在这办红事还是头一遭,见状都飘了起来,彼此庆贺。
贺子裕低头看了眼手指上极淡的一圈红线,还有些恍然如梦。几日之前,他还受着午时树的操控,然而今日,秦见祀却急着与他领了道侣的名分。
这其中,应当不会有什么事吧。
“在想什么?”秦见祀问他。
众鬼神还在天上乱飞着,贺子裕悄悄抬脸去,吻了一下他面庞。“想你,我的道侣。”
秦见祀攥他的手,又紧了几分。
流水席摆在了忘川河上,路过的野鬼们都可以从水里捞一份享用,这一日地府里的饿死鬼们迎来了他们的春天,几轮敬酒之后,连着秦见祀的面上都多了几分红意。
百鬼们暗暗吃着八卦。
“听说二殿自几百年前,贺司主只是一介凡人的时候就打上了他的主意。”
“看不出二殿竟还是这等情种。”
“也不知二殿瞧上他什么了,怎么不看看我。”花痴鬼拿盆接着口水。
“你可拉倒吧。”
贺子裕听着百鬼们的谈论,喝着杯中的酒,笑而不语。
“不过我们二殿也真是厉害,宫主下的禁制他竟能破开,说好的一甲子愣是十来年就回来了。”一鬼窃窃私语着,“你们说,二殿修为得有多高。”
“不过按理来说,二殿在人间历劫时,应当只是普通凡人吧,又哪里来的修为?”
贺子裕放下酒杯,笑意微微收敛。
这也确实是他所奇怪的。
地府里没有日月,只有一轮暮气沉沉的黄日,黄日西沉,便是一日过去。鬼神们饮完宴席,也都各自告辞回去。
礼盒之中,午时树的树根不安地跳动着,微醉的秦见祀抬手将那礼盒隔空取了来,拉着贺子裕往寝殿而去。
“秦见祀,你没有事情瞒着我吧。”
“没有。”
“那,你是怎么提前几十年回来的?”贺子裕跟着他走入寝殿。
“法力高深,破开禁制。”
“你当真没有骗我?”
秦见祀忽然拆了盒子,扭头直直看他。贺子裕下意识一愣,随即熟悉的感觉让他跳起了脚。
“午时树!秦见祀你怎么又把这玩意拿进来了!”
“神荼郁垒说你很怕这个东西,但它在地府却随处可见。”秦见祀摸上他手安抚道,“本王担心你以后有心理阴影,教你怎么驯化它。”
“这还能驯化?”
秦见祀又补充了一句,“可以吗?”
午时树根蜷曲而来,试探着缠绕上贺子裕的四肢,根尖贴着帷裳进去,滑溜溜地冷了腿。贺子裕一时之间忘了再逼问秦见祀,满心思放在了怎么应对这家伙身上。
“你不会是想和它一起……”
“本王只是教你。”
“那你说。”
“集中你的心思意念,操控它。”
片刻后,帐子里想起一声无可遏止的呻吟。
“……贺子裕,你的心思意念就是这个吗?”
“你都在我床上了,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心思意念啊!”
一室寂静,秦见祀一心只想保护贺子裕,去除一切可能造成影响的东西,差点忘了他们刚刚成婚。随后是秦见祀有些沙哑的嗓音。“洞房花烛夜?”
“嗯……”
秦见祀眉头一挑,下一刻,玄端就被扯下丢了出来,随即是赤色帷裳,白绢单衣,层层件件。
伴随着帐子彻底合拢,午时树根攀附在玉床上,缓缓包裹住了整个发颤震动的床帐。贺子裕的手挣扎着伸了出来,随即又被午时树根贴心地拖了回去。
“不,老秦你等等……”
贺子裕不知道为何,感觉秦见祀今晚好像特别的热切。
贺子裕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好像在午时树出现之前,他是要问秦见祀什么问题。但很快秦见祀让他完全忘记了这些,只剩指尖攥紧了树根。
这厮也是活了几万年的鬼神了,体力真好。
不知过了多久。
“贺子裕,”恍然间,贺子裕听得秦见祀压着他低声说道,“你在地府,要乖些。”
他迷糊扬起尾音。“嗯?”
“他们都知你是本王的道侣,如果本王不在……亦会敬重你三分。”秦见祀吻上他眼皮。“如果能一直与你这般生生世世,千年万年,该有多好。”
“好,”他神志不清道,“和你在一起,就好。”
后来他就听不见秦见祀说什么了,像是个老妈子念念叨叨,手底下却又折腾没完,直到最后贺子裕要累睡过去的时候,耳边像是传来人无奈的笑声。
“我们会的。生生世世。千年万年。”
“嗯……”
秦见祀失踪了。
贺子裕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在几日之后。秦见祀与他说要去天界出个差,但是再没回来过。地府里的人事都被安置妥当,鬼王是做足准备才离开的。
“他去哪了?”贺子裕一路寻到鬼门关,问神荼郁垒,“几日前他从鬼门关出去,你们应当知道他去了哪。”
神荼郁垒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他又去找了与秦见祀关系近的鬼神,在六天宫外拦住了要走的司命。
“司命你与他素来交好,你——”
“抱歉,小司主。”司命无奈看他,“但楚江应该是有自己的打算。”
自从知道秦见祀是提前五十年回到地府,贺子裕就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可是他几次试探都被秦见祀打断遮掩过去,本想着这事或许还能再缓缓,却不料秦见祀直接来了个不告而别。
地府无人知他去了何处,隐隐听闻就是六天宫的人也在寻秦见祀踪迹。
三生石旁,贺子裕担忧地蹙起眉头,指尖摩挲而过冰凉粗粝的石头表面,缓缓顿住。
他寻秦见祀是因为担心,那么六天宫的人寻秦见祀,恐怕就是存着杀心。眼下恐怕秦见祀藏在了无人知的地方,一旦暴露就会有性命之忧,他要找到秦见祀,却不能让旁的人知晓这下落。
“午时。”
他低唤一声,午时树根讨好地游曳而来,缠上他的手腕。
片刻之后,一道黑影闪出大殿,而烛火映着的窗纸内,仍是那道身影端坐在桌边垂头,底下的小鬼不敢进殿打扰,却不知这身影早已被午时树模仿代替。
贺子裕往自己脑门上贴了隐形符箓,一路潜行而出鬼门关,守门的神荼郁垒轻咳一声,佯装不知,细小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
“多谢,”贺子裕悄悄说,“回来请你们吃酒。”
贺子裕出了地府,直奔而去人间武朝的摄政王府。
不过十年光景,已经是满园荒芜,野草埋过了半座假山,廊庑栏杆都掉漆积灰,屋门紧闭,光尘飞舞。看来秦见祀独自在世时也没有打理园子的心情。
贺子裕随手化出一具虚身来,轻飘落在地上,脚踩在枯叶间,发出咔擦的细响。
白墙间一声猫叫,贺子裕就不见了踪迹,下一刻,他瞬移至墙边,捏住猫脖颈提了起来。
原来是只无辜的小狸猫。
“喵。”小狸猫又叫了声。
眼下虽无头绪,但贺子裕忽然想到秦见祀不好找,贺子丰却该是知道那十年景况的。或许找到胞弟,也能知道秦见祀提早回到地府的原因。
他闭上眼,想了想贺子丰那只小肥猫是什么个长相,抬手去在半空中笔走龙蛇,绘出大致模样,随即低头与小狸猫大眼瞪小眼,认真问道:“你见过这只猫没有?”
“喵儿~”
“找到这只猫带回来,我请你和你的兄弟们吃数不尽的小鱼干。”
小狸猫走后,贺子裕就用法术涤荡庭院,清出一块能待鬼的地方,他搬了把椅子来躺着准备晒太阳,日头直照过他晒在了椅子上。
无效晒法。
其实他对这只狸猫的期望也没有很高,然而他却不知,到黄昏日落的时候,几乎全城的猫猫都出动了,在大街小巷四处蹿着。
有几只蹿上墙来,站屋檐上偷偷看他,贺子裕闭着眼悠闲地摇着木椅,响指一打,一盆小鱼干就出现在那几只猫猫面前。
“快去。”
没过多久,几十只兴奋的猫猫们就穿过王府的庭院,生拉硬拽着浑身脏兮兮的贺子丰到他面前。
“喵喵儿!”(找到了!)
“喵喵喵喵喵喵!”(快奖励小鱼干!)
“喵——!”
最后一声凄厉的叫声是属于贺子丰的。
天知道贺子丰本来正趴在灶台边等林容儿给他烧鱼汤,结果数以百计的猫猫冲进他家,叼起他就拖了十里路。
“天杀的,哪个王八蛋胆敢如此放肆无——”贺子丰骂到一半愣住,猫爪子擦擦眼,“哥,你刑满释放了?”
贺子裕:“……”
等到贺子裕给众猫功臣们发完小鱼干,贺子丰已经抱着最大的那块专心致志啃大半了。
“事实差不多就是如此,”贺子丰吃鱼不吐刺,看得出来受到林容儿的精心照料,比十年前又胖了一圈,如今像个猫球,“他为了提前回去,和道士学了透支生命的术法,那自然是要付出生不如死的代价。”
“……什么代价?”贺子裕的嗓音有些颤抖。
“他本不让我同你说,可是我最喜看他热闹,”贺子丰舔了舔爪子,“当初你们说是要生同寝,死同穴的,你去皇陵那看看就知道了。”
贺子裕微愣,只留下一句你先照顾好自己,就匆匆离开了。留下贺子丰在木椅上等着来寻他的林容儿,惦记着灶台上那锅鱼汤。
日暮西山,贺子丰舔完毛,目光又看向皇陵方向,瞳孔微竖。
他这个做胞弟的到底还是希望哥哥能过得更好,只可惜几百年过去了,他都鲜少见哥哥能有安顿之日。
而这边,贺子裕一路飘去皇陵,满脑子都是贺子丰那句生不如死。
秦见祀必定为此受了极大的苦,因此躲起来怕他心疼,贺子裕心乱如麻,想象不到这该是何种酷刑,又不知见到秦见祀之后该不该露出明脸来。
他就这样忧忧愁愁地飘进了墓道,一路往墓室而去。
寂静的墓室,一片漆黑里弥漫着阴冷,这点黑倒是不影响贺子裕视物的能力,只是自己看着自己的棺椁,想着里头躺着的是自己的尸体,顿时就有些滋味莫名起来。
他找了秦见祀这么久,秦见祀,真在此处吗?
“啪嗒”一声,棺椁忽然动了一下,连鬼都给吓了一跳,一下飘散十几米远。
“谁!”贺子裕躲在柱子后大叫。
棺椁像是一迟疑,顿时又没了动静。
难道他的尸体,还会诈尸……贺子裕露出半个头来,绿莹莹鬼眼小心翼翼打量着棺椁,盯了会儿,想着秦见祀,还是鼓足勇气又飘了上去。
随即“啪嗒”一声重响,棺椁的棺材板就飞了出去,贺子裕又吓得大叫起来。
是一双绷直的手直直探了出来,随即是个极为标准的仰卧起坐,身着亲王服的人平直抬着手,端坐在棺材中。
随即那人极为艰难地转过头来,直愣愣地看着他。
“秦见祀,”贺子裕喃喃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