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阴雨天,实验室里湿度增加,气压降低了些,按理?说这会让人觉得有些压抑,但一推门进去,陈愚之便闻到了一种混杂在泥土淡腥味里的略带苦涩感的清香——那种香气仿佛是有情绪的,像是散发着快乐而活跃的因子。
陈愚之忽然想起,今天确实是真菌会喜欢的天气——闷热而潮湿。
因为手头还?有一些其他的要紧工作,陈愚之并没有着急开?展这项研究,只是每天按时?来实验室看一下情况,调整下湿度、温度和光照强度,再给它添一点腐木和腐草。
他们?就像是每天按时?见?面的熟人,碰面后简单地打?声?招呼,问?句好,并不再多?联络。
有时?候透过偌大?的培养皿侧壁,她能?看见?一些密布的白色菌丝网,它们?每天只会移动生长一点点,但间隔三五天后再看,就会发现它们?的动作很明显。
半个月后,原本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淡黄色小圆点长成了巴掌大?的小伞,零零散散开?在了偌大?的培养皿内,像是墨黑色天空里散落的星星。
又过了一阵子,陈愚之经历了一次人生的低谷。研究所几项关于延长人类寿命的项目全部陷入停滞,资金遭遇断裂,一些成员不得不离开?了研究所去生物公司另谋生路。
陈愚之没什么经济负担,本可以专心做研究,但她的父亲却在一场应酬酒局后醉酒被呕吐物窒息而意外离世。因为太过突然,母亲如遭雷击,伤心过度,紧接着跟随父亲一起去。
工作和家?庭全部遭遇了致命的打?击,陈愚之一时?间觉得万念俱灰,毫无指念,生命力一丝光都没有。
但工作还?得继续下去,她必须保住这个饭碗。她强忍悲伤和绝望,麻木地继续着自己的研究,只是她不再对结果抱有任何期待。唯独山里四?时?的美景,偶尔会让她窒息憋闷的心房稍稍透进点微风。
这天她又照例去蜜环菌所在的实验室。
昏暗的、空无一人的地下实验室,仿佛是她可以自由倾诉心事?,独自面对自己的秘密空间。
她搬了一张椅子,难得一次坐了下来看着这片寂静的黑色土壤。
地下室里只有精心控制剂量的水滴悄悄滴落在土壤上细微的声?音。
她轻声?地、低低地诉说着自己的心事?和苦恼。
没有人倾听就意味着没有人会来安慰她。但她也不需要别人的安慰,那对她的现状起不到任何缓解作用,还?会徒增被倾诉人的心理?负担。
她只要静静地说出来就好,将身上沉重的背包在地上放一放,让肩膀上的重量暂时?轻那么一些。
走?出这个实验室,她又会重新戴好那个麻木微笑?、乐观的面具,对好心询问?她情况的同事?一遍遍重复“我不要紧”,“谢谢关心”。
对着一缸寂静的泥土和沉闷的空气,她一连倾诉了好几天。
渐渐的,她有了奇怪的发现。
紧挨着她椅子的那块培养皿里,出现了一大?团白色的菌丝。它们?在缓慢地、一天天向她靠拢,直至第四?天,她才彻底发现它们?行动的轨迹。
她将手轻轻贴向培养皿有些微凉的玻璃,几分钟过后,那面玻璃在掌心的温度下变热。玻璃之下,菌丝再度改变了形态。
她忽然来了兴趣——因为她发现这间实验室并非毫无倾听者。
这缸巨大?的玻璃皿里,有一位“沉默的巨人”。
她观察着它,它也在注视着她。
陈愚之在实验室里装了监控,同时?在巨大?的培养皿内的泥土里也埋了好几处微小的感应器。
每天早上她都会倍速放一遍监控,然后查看一个晚上感应器所记录的数据。仪器将菌丝的运动轨迹和活跃度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她意外地发现,自己每天下午五点惯例去实验室的前半个小时?和她离开?后的半个小时?,是菌丝最为活跃的一段时?间。
她每天都会遇到许多?人,但它好像……每天都只在等她一个人。
它似乎真的有一些像动物一样的思维和想法。
三域五界,动植物和真菌都归属于真核生物域。真菌和动物属于后鞭毛生物,而植物界属于双鞭毛生物,所以真菌和动物关系更近。
但不同的是,组成菌丝的每个细胞都一样,它们?没有出现像动物那样分化了的器官,没有大?脑、眼睛、耳朵、胃,完全不具备产生思维、想法的生理?基础。
大?脑是多?么复杂而精密的生物结构啊。哪怕是小鼠的大?脑,人类也尚无法将其研究透彻。而像真菌这样简单的生物结构,根本不可能?形成类似大?脑一般复杂而神秘的组织。
研究出真菌存在信息传递行为并不算什么,这距离它们?形成动物思维一样的意识还?相差了几万年的进化,毕竟曾经植物也被研究出有一些“情绪”。
但那时?的陈愚之,迫切地需要做点什么非功利的、纯粹出于好奇和兴趣的事?情,这能?迅速让她摆脱消沉情绪的泥淖。
这是她积极开?展的一项自救行动。
为了更好地研究菌丝网络里究竟在发生着什么,传递怎样的讯息,她借来了仓库里一台尘封的大?型计算机——它是五年前的机器,运算速度比现在低了不少,于是被人无情地闲置了。但对于研究和记录蜜环真菌的数据,算力绰绰有余。
她用镊子一点点地翻找着土壤里的菌丝,挑选出那些生长得较为粗壮的丝体,接上最微小的一款电流感应器。
这项工作只有她一个人完成。
她每天腾出两个小时?完成这项工作,最后整整花了三个月,才成功的将土壤里的主要菌丝网接入了计算机。剩下的细枝末节的菌丝,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整理?了。
沉默的巨人一下子被赋予了具体的数据形体。她看着宽大?的一面计算机显示屏上不断跳跃着、变化着的数据,心中忽然涌起一种久违的充实感。
原本眼里那些在土壤中缓慢爬行的菌丝,在显示屏上出现了令人复杂且眼花缭乱的电子信号。那些信号有着极其多?样的波形,改变速度极快,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借到了国内另一家?用蕈菌做实验的数据。对方的实验方法跟她差不多?,但观测到的数据却异常简单清晰,远没有蜜环真菌所展示出来那样的复杂度。
陈愚之的心里忽地窜起一个小火苗。
微小的火苗久违地点燃了她的研究兴趣和热情,她开?始花更多?时?间跑在地下这间实验室里,她的睡眠时?间一度压缩到了只有四?个小时?。
其他同事?见?她有了黑眼圈问?是不是没休息好,她反而会开?心地回复:“我睡得很好。”
收集到大?量数据后,她开?始尝试解析不同电信号背后的意义?和内涵。
起初她理?想化地认为这些信号都具有重复度,一定?可以通过统计频率对其含义?进行推测。
但两个月后,这项工作毫无进展。
一些曾经反复出现过的信号形态忽然再没有出现过。相反,新的信号形态却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这一过程此消彼长地重复着,导致她根本无法研究这些信号的规律——她以为自己快要窥探到了蜜环真菌的世界,实际上她连门缝都没摸到。
实验再度陷入了瓶颈,她又开?始渐渐消沉起来。
这时?,她的“额外”工作引起了副所长的注意。
对方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从事?的是脑科学研究,辅修计算机。他是个典型的工作狂,全身心扑在研究上,无比敬业,一直未婚未育,据说连恋爱都没有谈过。
当他第一次参观蜜环真菌的实验室,看到硕大?电子屏上不断更新的数据信息和菌丝构成的复杂网路时?,敏锐地察觉到了这项工作的奇特性和创造性。
看到他眼里跳跃着兴奋的光后,陈愚之意识到自己或许可以向这个人寻求帮助。她将实验的过程和思路向他作了介绍说明,并讲明了自己当前的困境和瓶颈。
“为什么这些信号会一点规律都没有?”她真诚地向对方请教。
副所长第一时?间并没有给她答案,而是表示希望能?给他一把实验室的钥匙。
陈愚之给了。她通过实验室的监控,发现他连续好几个晚上都待在地下实验室没有回去,坐在显示屏前一动不动很久,像个雕塑一般。
这人的疯狂程度不输自己,陈愚之心想。
“为什么会毫无规律?”方樾不解道。
他和她的实验想法似乎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他只跟章漪两?个人, 靠着?一台普通的计算机,用了两天时间便统计了部分银星所掌握的语言。
为什么陈愚之在实验室里用大型计算机却发现不出任何规律?
方樾思忖了会儿,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在陈愚之的叙述里, 她从头到尾用的都是?蜜环真菌,从未用银星这一名字来指代。
它们难道不是?同一个生物吗?
陈愚之的叙述还在继续,她忽然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请问有水吗?讲得?有些口渴。”
方樾这才回过神来,拿了杯子起身去走廊外接水。
就在他出去的间隙里, 陈愚之看向池小闲, 好奇道:“你眼睛里是?戴着?什么吗?似乎是?一种人造物品。”
“美瞳, 一种有色隐形眼镜。”池小闲眨了下戴着?美瞳的眼睛:“您怎么知道?”
“你小时候是?黑色的眼睛。”
池小闲愣了一下, “您……认识我?”
“你父母曾来过我们研究所交流过两?个月, 那时你也跟来玩了, 就住在我们山里的宿舍里, 那会儿你大概九岁。”
九岁……
池小闲心?头一跳。
那是?个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重新回忆的年?纪。
就在那一年?,他父母在野外探察中?消失在了滔滔洪水里。自此以后, 他有意地?不去回想那一年?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以免勾起任何可能的伤心?与?痛苦。
时间像是?能力强大的魔法师,逐渐让很多事情在他的印象中?变得?黯淡、褪色,父母去世也渐渐变成了回忆中?的一个浅淡的符号。像是?历史?教材中?标注日期的事件, 只需要理解意义,无需体?会背后绵延漫长的痛苦。
九岁那年?似乎还发?生过很多事情, 却都被那件事情给冲淡了。
池小闲抱歉地?摇摇头:“我记不清了。”
“可以让我看看你的头发?么?”陈愚之道。
反正在宿舍间里也没有外人,池小闲便将假发?摘了下来, 露出一头轻柔蓬松的银发?来。
两?人对视一眼, 忽得?都笑了。
陈愚之也是?一头白发?,虽然跟他颜色不完全相同, 但乍一看很像同款。
池小闲:“我的眼睛也是?银灰色的。”
“是?被感染后才变的吗?”
“是?的。”
陈愚之若有所思。
这时门轻轻一推,方樾拎着?水壶回来了,却见房间门口站着?一人,背靠着?墙,垂着?眼帘。
正是?帅欣。
“进去吧。”方樾淡淡道,“在外面偷听可不怎么文雅。”
帅欣轻咳了一声,推门进去。
方樾打?开他爸给他的那套茶具,用镊子从茶叶盒里取了一小撮深褐色的茶叶放进茶碗里,最后倒入滚水进去。
没一会儿,茶叶的清香溢满了整个房间。
帅欣也捧了一碗,她只静静看着?那浮浮沉沉的叶片,却也不喝。
陈愚之看了她一眼,母女间的默契让她明白自家姑娘还有些别扭。她用胳膊轻轻碰了帅欣一下,然后端起眼前的茶碗,轻轻吹了吹,小小地?抿了一口。帅欣这才也喝起眼前的那碗茶。
在茶水烟气朦胧的氛围中?,陈愚之继续着?她的故事。
几个彻夜不眠的夜晚后,副所长果断飞了一趟美洲寻找到蜜环菌的故乡,在山上?转了转又回来了。
他对她道:“数据并非没有规律,而是?现?有数据量太小,不足以从中?找出规律。”
就比如你发?现?一排数字,分别是?1、3、5、7、9。你觉得?它的规律很简单,认为下一个肯定是?11,但下面却出现?了13、19、21……一下子打?破了你原本认为的规律,让你猜不到下一个数字是?什么。
但当这串数列足够长时,你会发?现?在出现?了几百个甚至上?千个无法寻找规律的数字后,某一个时刻,这堆毫无规律的数字再次集体?出现?了……
原本你以为的不规律数字本身就是?规律。
但前提是?数字得?足够多,才能看见规律。
男人得?出这一结论的根据是?——美洲那株蜜环真菌的年?龄为2400年?,而实验室里这株克隆体?的年?纪才不到十岁,两?者在体?积重量和年?龄上?,差异巨大。
如果将那株原始的真菌放进实验室,他认为一定能找出相关规律。而现?在他们实验室里的这株真菌,菌丝体?积和细胞数都还太少。
“想办法加快它的成长速度。”男人给出了他的建议。
男人辅修过计算机,对数字的敏感程度比陈愚之要高?得?多。陈愚之只觉得?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如何提升它的生长速度,这项命题刚好落在了她的专业领域内。
她将现?有的加速生长剂逐一试验在蜜环真菌身上?,寻找到最适宜的一款,然后再对配方进行反复调试,终于将成分固定了下来。
最后确认没有副作用后,她对蜜环真菌使用了这种生长剂。起初它的生长速度确实要比之前在实验室里快速很多,但两?周后,速度放慢了,甚至比未使用之前还要慢。
陈愚之只好再重新调配生长剂。但每次调配出来后,都会出现?同样?的问题——一开始确实生长速度加快,几周后开始陷入停滞。
到底是?为什么?
陈愚之看着?地?下室的环境——这里幽暗、潮湿,是?真菌喜欢的环境,但……
但它不是?森林。
她瞬间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想要把它放归森林,让它回到原本的生活环境里去。
她要将整个山区的森林都变成她的实验室!
陈愚之将这一计划告诉了副所长,她原本以为对方会支持,没想到却遭到了拒绝。
“它属于研究所的私有物,你这样?放归,从法律意义上?属于破坏研究所的财产。”
陈愚之彻底愣住。
这段时间以来的相处,她早将男人看做了并肩作战的伙伴。她以为他也充满了热忱和探索精神,没想到对方却在紧要关头做出了等同于背叛的行为。
她想了很久,发?现?自己长这么大以来,对自然界的真理了解诸多,对人情世故和心?理学却知之甚少,如同刚入门的儿童。
她并没有埋怨男人,却反而觉得?他很“厉害”。
在专业领域默默做到顶尖,需要出色的专业本领,但如果在专业领域做到管理层的位置,绝对还需要对规则、人情的熟练把握。
他比她懂得?创新,却也更清楚所谓的创新,不过是?戴着?枷锁在跳舞。
陈愚之不再钻牛角尖地?坚持自己的观点,尽管她的想法百分之百世的可能性是?对的。她向男人提出了另一个要求,将地?下实验室与?上?一层空间打?通,打?造一个两?层楼高?的巨大培养皿。
“蜜环需要真正有树木存在的自然环境,现?有的空间是?不足的。”陈愚之冷静地?陈述着?自己的理由,“预估它现?在的体?重已经有五吨,如果想要掌握更多数据,至少也要让它的体?积扩大一倍,地?下实验室的培养皿容积并不够。”
男人犹豫了下,斟酌了一阵子,最后批准了。在陈愚之转身出门之前,他轻声道:“陈愚之,我也有苦衷。我管着?大半个研究所,责任比你大。”
她拿着?签了字的申请单微微一鞠躬,礼貌道:“我明白。”
男人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陈愚之如愿以偿地?将实验室扩大了两?倍。这引起了有些同事的不满,但她已经没有工夫去理会那些了,全身心?地?投入了下一阶段的计划——给蜜环真菌增重。
她请工人师傅去山上?搬来几棵山里常见的榆树和桦树,又花了自己的积蓄为蜜环定制了一个巨大的足有五米高?的培养皿,将树栽种进去,在泥土表面移挪了许多山里的地?衣和苔藓,甚至打?造了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
蜜环就这么搬进了新家。
陈愚之特地?研究了后山现?有的昆虫和小型哺乳动物的种类,将它们一同养殖在了培养皿中?。
一楼有窗户,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看上?去跟山里没什么两?样?。
蜜环在这样?的环境里果然要比之前生长速度快得?多,一度达到了之前的两?倍。
很快,三个月后,它的估算体?重超过了十吨。陈愚之当然无法把它全部挖出来称重,她对一立方米泥土内的菌丝进行称重,再乘以培养皿内总泥土体?积,最后得?出了相对确切的数字——12.56吨。
终于,她发?现?搜集到的波形图开始变得?有规律起来。
庞大的菌丝体?看似沉寂在培养皿里,实际上?每天都在释放出大量异常活跃的信号。这些信号游走在菌丝组成的网络间,迅速极快,存在着?某些尚未被破译出来的信息内容。
计算机的运算量终于达到了它巅峰值的三分之二?。由于每天存储的数据巨大,第二?天必须要将前一天的数据整理出来挪入其?他固态存储空间,不然计算机就会卡死。
这天陈愚之照常整理着?数据,却惊讶地?发?现?这台计算机的C盘里有一个隐藏空间,那个隐藏空间里存有一个未命名的软件。
令她惊讶的是?,这个软件一直在后台默默运行,所占的存储空间极大——陈愚之猛地?意识到,计算机卡死的真正原因是?它。
她点进去那个软件,惊讶地?发?现?这个软件竟然在运算着?一道高?等数学题。点开它的后台运行列表,陈愚之发?现?这已经是?它运行的第105道数学题。
这些题目从最简单的十以内的运算,到二?次函数拆解,再到高?等数学和几何题。难度在一点点提升……
为什么要运行这个?
陈愚之感到疑惑。
这是?一台实验室配备的计算机,为什么上?面会出现?这样?一个软件?
它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吗?
她点进软件的属性菜单,发?现?它被创建的时间是?半年?前——正是?她将蜜环真菌的菌丝接入电脑,统计并解析波形图的时候。但她绝对没有在后台下载过这个软件!
碰过这个电脑的,除了她自己,就只有那位所长了!
陈愚之如遭雷击。
她瞪大了眼睛,忽然明白了一切——
真正运算这些数学题的,并不是?这台计算机……
她不可思议地?转过身,将目光投向巨大的培养皿。
与?电子元件相连的“沉默的巨人”依然沉寂着?,她却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听到了一声虚幻的惊雷。
她连忙爬上?楼去那个男人所在的办公室,因为太急,差点在楼梯上?摔了一跤。
男人对她的出现?似乎并不意外。
“软件是?你下载在后台的吗?”陈愚之急切地?问,尽管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男人点点头。
“是?蜜环真菌在进行着?计算?”
“对,它是?一个智慧体?。”
陈愚之皱起眉,这一点她早就知道。
当一处洞穴里的白蚁对几棵蜜环真菌长出来的小伞进行围攻时,信息在菌丝间传递,位于土壤其?他位置的菌丝接收到信息后会大量聚集到蚁穴附近,释放出一种能溶解细小沙粒的酸性物质,这样?的酸性物质达到一定浓度后,可以将整个蚁穴腐蚀掉。
“蜜环真菌是?由无数个简单的真菌细胞个体?构成的复杂系统,当简单个体?不断重复、构成一个有条不紊的系统后,集体?智能便会应运而生。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蚂蚁。”
“一只蚂蚁是?没有智商的,它们之间通过分泌简单的信息素来沟通。但如果将百万只蚂蚁聚集到一起,群体?就会变成一个整体?,产生出具有“集体?智能”的“超生物”。比如遇到河时,蚁群会抱成一团趟过去。蚁穴的建造也充满了智慧,里面有育婴室、垃圾房、仓储间等等功能区。”
“类似的还有人类的大脑。人类大脑里有数以亿计的神经元,它们的个体?活动和神经元集群之间的联系模式决定了思维、感知、情绪、意识等重要而基础的大脑活动。”
男人微微一顿,“但这些简单个体?到底是?受到怎样?的召唤而自发?形成复杂的系统,产生复杂的“智慧”行为的,这一点研究界尚未得?出结论。”
他说的这些都是?基本理论观点,陈愚之当然都知道,只是?关键问题在于——
“除了人类的大脑神经元外,并没有其?他高?等集体?智慧可以进行数□□算,为何蜜环真菌可以?”
“蜜环并不是?作为一种高?等智慧体?在进行运算。”男人摇摇头,指出她观点中?的错误,“而是?作为一台生物计算机。”
他调侃道:“如果它是?能自己运算高?等数学的生物,岂不是?比一名普通的大学生还厉害?显然它还没有进化出那种智慧。”
男人拿起桌上?一本书递给陈愚之,陈愚之看了下封皮上?的标题,写着?“仿生计算机”五个字。他道,“这是?我目前的研究领域,感兴趣的话可以了解一下。”
陈愚之前也了解过大致的内容,粗略地?翻了翻。
“生命的过程离不开‘计算’,从单个细胞到复杂生物体?,都需要响应化学信号,完成各种各样?的信息处理。可以说,信息处理是?生命系统的核心?。”
“这一点上?,生物和计算机是?一样?的,都是?信息处理器,都在不断的、持续的完成信息输入和输出。计算机甚至需要向生物界学习,因为生物处理信息的能力比计算机更为强大、可靠、丰富,更具备能源效率。”
男人的眸光变得?更加的亮,“就算是?最小的细胞里也充满了各种复杂的生物分子通路,它们能够响应输入信号,开关基因,产生相应化学物质,进行自我组织、维持甚至是?自我修复。但生物运算的逻辑并非计算机的0和1的二?进制,它们有奇特而复杂的反馈循环,能以不同速度并排进行运行处理,最终产生各种各样?的运算结果。”
“我想要研究的领域就是?真菌计算。”男人轻咳一声,“抱歉没能提前跟你说明,我怕影响到你自己的研究思路。毕竟我们涉足的领域不同。”
“真菌计算和其?他生物计算相比有什么优势吗?”陈愚之并不关心?男人的道歉,而是?继续问道。
“它们能非常敏锐地?感应pH值、化学物质、光线、重力和机械应力等方面的变化。你的研究发?现?验证了它们能够通过电流进行通讯,这就说明它们能轻松与?传统电子设备相连接,非常适合成为生物计算机。”
“而你选择蜜环。”陈愚之顿了顿,“是?因为它的生物系统足够简单,又足够复杂。”
男人忍不住投来赞许的目光。
“是?这样?的。构成它的所有真菌细胞全部一样?,既没有选择性表达基因,也没有进行组织分化,这会大大降低研究细胞内生物分子通路的难度。但同时它的体?积又够大,它是?世界上?最大的生物体?,类比计算机,等于说拥有非常强大的算力。”
“而且它的形态也非常迷人。”男人的语气里多了一丝激动,“它的菌丝在地?下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在这张网络上?,细胞通过交换电脉冲进行通讯,这和人类大脑的神经元网络太过相似!”
陈愚之道:“照你这么说,这一整个蜜环体?就像是?一个被剥离出来、独立运转的大脑?”
男人点点头,说得?口干舌燥的他喝了口水,然后继续讲述。
“目前的它的算力还有限。但按照它的生长速度,它的潜力还有很大。它现?在才不到十岁,而它可以活上?千年?,这样?的算力进化速度和持久度是?人类计算机无法比拟的——人类计算机的算力已经到达了技术瓶颈。”
“但如果能将生物转化为计算机,且技术足够成熟,那个这台生物计算机甚至具备自我更新、修复、成长、进化的功能。”
陈愚之感受到了简单文字背后蕴含的无限可能。
她讲述到这里时,池小闲和方樾也有一种强烈的震撼感。
方樾忍不住主动追问起来:“后来呢?它的算力进步了吗?”
陈愚之点点头:“一年?后,我们再次为它扩大了培养皿,又开辟了一层实验室。”
因为研究所关于延长寿命的研究陷入停滞,不仅是?他们研究所,全球所有的研究所几乎都在这个课题上?遭遇了瓶颈。
他们隐隐摸到了上?帝为人类设置的那条红线。
相反,陈愚之误打?误撞着?手开展的关于蜜环菌的实验不断地?取得?突破,生物计算机的运算速度在飞速飙升,其?信息处理速度不久就超过了个人计算机三个数量级。
渐渐地?,有领导看到了这个项目,他们逐渐意识到这一项目如果能够成功,将给现?有计算机格局带来天翻地?覆的改变。
研究所开始主动给陈愚之的项目加大资金投入,陈愚之也终于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团队。她还从企业挖来了几位高?级程序员,专门从事计算机方面的研究和突破。
有人替她分担了工作,她再也不用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但她依然坚持每天早晨第一个到实验室检查数据运行情况。
这次他们给蜜环出的算术题是?让它模拟药物的作用机制。他们在计算机中?虚构了药物分子和埃博拉病毒的蛋白质,让蜜环计算机预测计算不同药品与?病毒蛋白的相互作用,以此找到更有效的药物化学分子。
蜜环已经在显示屏上?写出了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