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衡尽可能温和地说:“如果说,他们不在意呢?”
“哪有如果的事呢?”
罗衡喃喃道:“是啊,世上哪有如果的事。”
不知怎么,智慧之神像是忽然降临在张涛的身上,他紧接着说下去:“人只有饿得没有力气的时候,才不会造谣。吃得越饱的人,就越需要谈资,最好是一些比他们过得好的人的谈资,这些谈资还得是致命的,讨人厌的,叫他们能从中获取快乐跟满足。”
“更何况这是真事。”张涛说,“我确实害怕得逃跑了,被人叫一辈子也是活该。”
罗衡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不过,就算真的没人在乎,那又怎么样呢?”张涛今天的惊人之言还不止如此,他微微笑了下,“我在石髓并不怎么开心,现在反而觉得很开心,如果你们能记得不要总是给我塞上一勺豆子的话就更好了。”
罗衡忍俊不禁:“抱歉。”
“没什么,食堂盛菜的大叔也这样。”张涛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有时候我后头那个人总比我早点吃上饭,因为他对豆子一点儿也不过敏,我得把我那份给他,换他的空盘子,我都习惯了。”
车上安静了一会儿,张涛忙着紧跟蓝甲壳虫,又不要踩油门太猛以至于直接撞上前面的车屁股,要知道面包车的车门才刚刚修好,凹陷则仍像一块消退不去的伤疤,明目张胆地展现着。
他可不想把蓝甲壳虫的屁股也撞出个一模一样的伤痕来。
特别是上面还坐着狄亚跟伊诺拉,想到跟狄亚的初见,张涛就觉得脸又隐隐作痛起来。
罗衡忽然添了一句:“那……那么,要是石髓消失了呢?”
“什么消失?”张涛忙里偷闲地回了一句,很快反应过来,“噢,消失,你是说石髓消失……啊,这事儿我倒是……我还没有想过呢。”
他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好像突然害怕起来。
尽管张涛其实也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同,可是他知道离开石髓跟石髓的毁灭是完完全全两码事,哪怕他不喜欢石髓里大多数人,将来的石髓也大概率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可这个念头莫名地叫张涛感觉到恐怖和可怕,他倒不是害怕毁灭本身,毁灭是很正常的事,就像金羊毛城,他曾经在闲谈里也表露过忧虑。
想着想着,张涛忽然额头上流出冷汗来。
“我肯定会很难过的。”张涛说,“我现在就想大哭一场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那么想它,可是我觉得我一定会哭出来的,因为我现在就想哭了。”
罗衡什么都没有说。
张涛下意识转过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这次他看懂了,那是一种极度悲伤痛苦的神色。
张涛有过这样的经验,在很小的时候,他因为某些已经完全记不清楚的挫折而感觉到绝望的时候,如果不嚎啕大哭出声,就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那从胸腔跟喉咙一点点涌上来的痛苦,是难以言喻的,它揪着人的心、鼻腔、咽喉,确保你在难以忍受的沉默里爆发出的唯一响动就是哭泣。
在车窗上,罗衡显然注意到了张涛的目光,可他仍然什么都没有说。
张涛几乎一瞬间就明白过来,罗衡正竭力压抑着情绪的崩溃,因此抽不出余力来表现得更好。
而在这个瞬间,张涛福至心灵,将所有的线索联系在一起,意识到了他本没有发现的事。
罗衡的基地毁灭了。
这就是他询问的原因,这就是他一直表现得这么古怪的原因,这就是他为什么会跟狄亚冲突的原因……
他的“石髓”已经消失了。
第113章 实验基地
由于路程上的种种不便,小队直到下午五点左右才终于找到可以停下来休息的地方。
秋天的时间要比夏天稍微短一点,因此这会儿已经能很明显地看到天在缓慢地暗下来,于是营地里最先被生起来的总是火。
火光一下子照亮每个人的脸,甚至将车门也照得红彤彤的,在阴影下,车门倒映出火焰燃烧时跳动起舞的模样。
两辆车分别了整整一天,车上总会发生一些互相难以知晓的事情,到底是无关紧要的趣谈,还是至关重大的秘密,那就只有车上的人自己知道了。
罗衡的脸在晚上显得要憔悴邋遢许多,他拿了梳子跟刀片,还有一条发旧的毛巾,捡完柴火后就往水流边走去。
伊诺拉正转头看去,没留心被窜起来的火舌烫卷了一部分头发,惊叫一声站起来。
火并不大,伊诺拉起来拍的时候已经熄灭,只留下萦绕不去的焦臭味,她轻啧一声,手捏过仿佛还散发着热量的头发,焦躁道:“该死!”
狄亚倒是气定神闲地嘲笑她:“警戒心啊,伊诺拉。”
伊诺拉冲他翻个白眼,气冲冲地往水边走去,她的头发比之前要长得多,所以才会没注意好距离。
不过也算提个醒,否则谁知道她什么时候想起来解决这个不大不小的问题,落在火里总比被敌人抓住好。
眼见着队伍里转瞬间丧失两个劳动力,剩下三人也不太有干活的精神,张涛懒洋洋地热起一锅水,看着狄亚摆出来的食材,就知道晚饭大概要吃些什么。
有土豆泥(司南送的粉包,据说可以用水冲)、饼干、午餐肉、两罐头大米、一把茄子干、桃子罐头,甚至还有五条巧克力饼干。
“这会不会太丰盛了。”张涛吓了一跳,“我们不留着点等以后吃吗?”
狄亚眯眼打量着食材,又看了看张涛,再转头看向巧克力饼干,这才恍然大悟:“没事,中午的时候,它都化软了,有几条还漏了,所以可以先吃掉。对了,中午你们吃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吃,要垫垫肚子吗?”
这才让张涛稍微放下心来,伸手去接属于自己的巧克力饼干:“噢,要。”
正如狄亚所说,他们正午什么都没有吃,主要原因是张涛认为暂时不能让罗衡碰到方向盘,导致他实在抽不出空来吃些什么东西填饱肚子;而罗衡纯粹是没有心情吃任何东西,他在短暂的崩溃之后陷入近乎封闭的状态,就像死了一样。
如果是更年轻一点的张涛看见,会毫不犹豫地认为自己的副驾驶位上坐着一具尸体。
张涛咀嚼着那块有点融化的巧克力饼干,几乎要把包装纸也吃进去,不过没关系,他等会还会吐出来的。
甜味让紧绷的情绪缓缓放松,张涛听见牙齿跟饼干摩擦得咔嚓声,井然有序,他不慌不忙地吃,巧克力化成潺潺糖浆,混合着饼干的颗粒往喉咙里流淌,稍微有点黏腻,不过还不到无法下咽的地步。
身体仿佛觉察到能量的注入,再度复苏,张涛并没有觉得更好过,可把包装纸丢在火堆里时,他确实感到积攒在体内的压力得到短暂的舒缓。
“狄哥。”张涛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不管火光跟日光多么明亮,张涛都不太能看清楚狄亚的脸,或者说他的笑容下蕴藏着的某种特质。
大概是因为初见时,张涛就在他亲切温和的笑容下感觉到剧痛跟地狱的幻影,以至于大多时候他都感觉那英俊的轮廓更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带有不可捉摸的危险性。
他应当询问吗?
罗衡跟狄亚之间存在着一定的亲密关系,该作为朋友告知,还是不应该参与他们之间的事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场三个人里,狄亚跟蓝摩无疑都是比他更成熟也更适合解决这些问题的人选。
张涛咬着手指关节思索,还没有得出结论,狄亚的回应已经到来:“什么事?”
这让张涛的大脑短暂地停滞了一下。
等张涛回过神来的时候,狄亚虽仍然挂着微笑,但那双眼睛已经微微眯起,流露出不善的意味。
“什么事?”
狄亚又强调了一遍。
“我……我是在想……不是,是我有个朋友……”张涛的冷汗都快流下来了,他惊慌失措地说,“对,我有个朋友,我是说,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嗯……差不多就跟罗……”
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硬生生转了个弯:“就跟罗……乱……蓝摩!对!就跟蓝摩差不多,如果他遭遇了很大的打击,那一般要……怎么帮他呢?”
听到自己名字的蓝摩茫然地抬起头:“什么?”
智慧之神显然不打算在今天抛弃张涛,他立刻抓住蓝摩的胳膊,避开狄亚的目光,真诚地询问道:“蓝摩,你觉得呢?”
“我觉得?”蓝摩迟缓地反应着,“你是说,我这样的人遭受到打击?”
张涛连忙点头:“对对对!”
他趁机瞄了一眼狄亚,窥见对方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态,立刻收回了目光。
“打击……”蓝摩深思熟虑,“可是你怎么知道对我来讲,是大还是小?”
张涛抓着蓝摩的双肩,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如果像你一样的人突然崩溃了,那打击一定算是大吧。”
“不说是什么事,只说反应吗?”狄亚慢悠悠的声音忽然响起,“你好像聪明起来了。”
张涛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嘿嘿,真的吗?”
狄亚:“……”
蓝摩:“……”
虽然整个问题都有点没头没脑,但蓝摩并不抗拒回答,他沉默片刻后回答:“不过让我崩溃的事的确曾发生过。”
“啊?”张涛愣了一下,有点愧疚,“这个……如果你不想说的话……”
蓝摩平静地打断他:“如果我不想说,我就不会说。对我来讲,痛苦并没有意义,发生的事仍然会发生,让该发生的发生,不愿意前进的人自己会留在原地,该往前走的人,还是会往前走,就这么简单。”
这让张涛沉默片刻,他又转头问狄亚:“你觉得呢?”
“我吗?”狄亚漫不经心地说,“我倒是觉得,太多人死又死不掉,活又活不成,看起来是在往前走,实际上只是在等死而已。”
张涛忍不住低声嘟囔:“真刻薄。”
蓝摩忽然看他一眼:“那你呢?你怎么想?你想要帮助他吗?”
“我……我也不知道。”张涛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种事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吧,虽然你们说得也不是没道理,也很厉害。不过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他想当做没事,我就当没事;如果他想说,我就听,你们觉得这样行不行?”
蓝摩若有所思,微微一笑,柔和地点了点头。
狄亚却歪了歪头:“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决定什么都不做?”
张涛没能回答得上来,因为修剪完头发的伊诺拉跟打理完自己的罗衡很快就拿着东西回来了,于是有关“如何处理朋友的痛苦”这一对话被彻底打断。
接下来的几天路程里,两辆车的司机跟乘客名单被彻底打乱,没人发生什么不对劲的事。
甚至连罗衡自己有时候都不确定那个秋风刮得人眼睛生疼的下午,坐在面包车的副驾驶位上崩溃到发不出声音的男人是不是自己。
狄亚像是一把火,热烈地烧灼着,罗衡与他贴得太近,以至于本该包裹起痛苦的外壳被烤得融化,于是痛苦倾泻出来,如一锅滚沸的水,煎熬着他。
这让他忍不住感激张涛,起码对方什么都没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不惧怕忍受痛苦,却惧怕痛苦被人过分关注。
第三天的下午,他们抵达金苹果在地表的研究基地。
这座研究基地规模惊人,看上去相当有年头了,建筑物上几乎长满植物,外面的电网已经失去作用,可没被彻底拆毁。
小队非常谨慎地围绕它转了一圈,确定它看上去只是有着几座厂房跟公寓楼的建筑群,奇怪的是看上去并不像被扫荡过很多次。
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后,小队下了车,重新碰头。
“确定是这儿吗?”伊诺拉不太确定地询问,“这就是金苹果的实验基地?”
蓝摩点了点头:“是这里。”
张涛把手放在眼睛上,避免被阳光刺伤,他张望着,不太确定地说:“它跟我想的金苹果基地差别好大,这么小吗?”
“在地下。”罗衡忽然说,“上面只是伪装,或者是让工作人员放松休息的地方,还可能是招待客户的。”
蓝摩有点讶异地看了一眼罗衡。
“这里不可能荒废五十年。”狄亚淡淡道,“甚至连五年可能都不到,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们的吗?蓝摩。”
他的声音总是比行动要稍微慢上半拍。
当所有人转过去的时候,黑漆漆的枪口已经对准了蓝摩的额头。
毫无疑问,现在是威胁。
伊诺拉几乎没有多犹豫,就做了同样的事:“我也对这个回答很感兴趣。”
跟队伍里的另外两人不一样,狄亚跟伊诺拉对这世道最深的认知就是保持警惕,这令他们怀疑所有人,包括彼此。
毕竟在这会儿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信任这类的奢侈品不是常人能够消费得起的东西。
不知道气氛怎么就突然剑拔弩张起来的张涛吓得差点跌坐在地上,他慌里慌张地想去看罗衡,又突然想起最近罗衡的情况不佳,于是收回目光,下意识咽了口口水,鼓起勇气上前。
“那个……”注意到狄亚跟伊诺拉的目光后,张涛的声音迅速缩小,“大家……有话好好说啊,好歹也是同伴。”
“正因为是同伴,我才没有立刻动手。”狄亚走动着,他的手稳定地指向蓝摩,拉开两人的距离,“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蓝摩平静地点了点头,好像完全不受影响一样:“我清楚。”
罗衡开始觉得头痛,他最近的情绪不佳,在遇到难以处理的事情时更容易不耐烦,为了避免局面失控,干脆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往后靠在车身上。
如果真的打起来,老实说他还有个地方躲避反应。
这场景对张涛有点太出格了,之前才刚刚坐在一块儿吃饭的同伴忽然就开始要对方的命,各种意义上都叫人心烦意乱。
他一方面像狄亚一样猜忌、一方面像伊诺拉一样恐惧、一方面又像罗衡一样焦虑,最后一方面又像是为蓝摩感到委屈。
文明拉长思维的缓冲带,令人类的成熟期无限增长,蜕变成某种区别于动物的高等存在。
张涛如今正在这条缓冲带上不徐不缓地安全滑动着。
于是张涛大喊起来:“等——等一下,要是蓝摩什么都没做,那这样就太过分了吧?而且他要是有什么坏心眼,也不会这么久才露出来吧。”
“要是等他做了,那不就太晚了吗?”伊诺拉轻飘飘地回答,没做任何多余的动作,“至于时间早晚,我这么说吧,你不到他的山头,强盗怎么抢你呢?”
罗衡惊叹了一句:“喔。”
“这……”张涛把自己的头发抓得像是鸡窝一样乱糟糟的,头发支棱着往四处敞开,蓬蓬地浮在手指上,“可是我实在想不出来我们有什么好抢的啊,总不能是为了两辆车跟一堆吃的吧。”
狄亚不紧不慢地说:“那你倒是太小看自己了,你跟罗衡对于大基地来讲,是相当有价值的货物。”
张涛错愕:“哎?”
他茫然的目光在狄亚脸上打转,难以置信自己刚刚听到的内容。
我和罗哥吗?那么……他们俩呢?
还没等张涛想出个所以然来,狄亚继续对蓝摩发问:“时间足够了吗?想好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了吗?”
“我的答案稍微有点长。”
伊诺拉微笑道:“我倒是不太介意。”
“是吗?”
比起两人的戒备,蓝摩看上去要随意得多,他转过头,看着悬挂在空中火红的太阳,远处的建筑物浮动着热气,与杂草树木生长在一起,地上散落着凌乱破碎的杂物跟碎叶草根,建筑群在阳光下产生阴影,紧密地连接着彼此,出入的通道黑洞洞的,像张开的大嘴。
他知道这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金苹果的灭亡不是一瞬间的事。”蓝摩平静地说,“当然,金苹果消失在这片平原上只是一个夜晚发生的事,可是它的资源,它的基地,它的技术并不会随便消失。”
狄亚跟伊诺拉对视了一眼。
罗衡动了一下:“我记得金苹果被瓜分了,差不多是这么说吧。”
“是,不过也不完全是。”蓝摩想了想,“没有人知道金苹果到底有多少基地,除了金苹果本身的内部人员,更何况对于瓜分的势力来讲,他们也要考虑距离跟控制成本,所以当时有许多小势力一下子冒出头来。”
罗衡歪了歪头微笑:“我想这些势力就是金苹果在各地的小基地负责人了,金苹果没落之后,他们当然不会继续打金苹果的招牌,却也不会原地解散,选择各自重组势力是最好的办法,是这样吧?”
“确实是这样。”蓝摩点了点头,“这座基地当时的负责人没有什么野心,在金苹果覆灭后,他联系上了圣殿,并且与圣殿建立了新的合作关系。他们也维护这座基地直到四年前。”
伊诺拉皱眉道:“四年前?什么意思?他们之后去哪儿了?”
“四年前的春天,我接到一个任务。”蓝摩面无表情地说,“带着一支小队清除该基地的金苹果残党。”
狄亚一动不动:“看来任务完成了。”
“完成得非常完美。”蓝摩心平气和地注视着众人,“一个不留。”
张涛呆滞片刻,几乎尖叫起来:“等等,等等等等……为什么啊!为什么要杀了这里基地的所有人啊?”
“我不知道。”蓝摩回答,“任务下达,我只负责执行。”
这回答并不能说是完全出乎意料,毕竟蓝摩就是这样的人,他的好奇心不要说是过重,连正常水平都不到,严格来讲几近于无。
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显得格外瘆人。
伊诺拉沉吟片刻,思索一阵道:“这么说来,这里的基地已经不属于金苹果,而是被圣殿接手了?”
“正常情况下来讲,是这样没错。”蓝摩点点头。
狄亚饶有兴趣地询问:“这么说来,现在是非正常情况?”
“是的。似乎是人员的安排上出了问题,又或许是之前谈成的交易作废,圣殿一直维持着这座基地的基本运行,可是并没有真正接管。”蓝摩平静道,“我并不知道确切的情况,也不是我该知道的事,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留在这里的人正好是之前我带的那支小队成员。”
罗衡沉默片刻,忽然道:“除了这之外,你还有什么事没说吧。”
这次轮到蓝摩陷入沉默。
“你根本不打算去小圣殿,是吗?”罗衡从车子上撑起身体来,“你也不是突然觉得这地方正巧就在附近,就算我对金苹果不感兴趣,金苹果本身也足够吸引人。”
张涛“啊”了一声:“什么意思?”
“你还没发现吗?”罗衡不紧不慢地说,“他不是以主人的身份来的,如果他可以直接进来的话,他不会说是金苹果基地,而是告诉我们,这里就是小圣殿。”
蓝摩缓缓吐出一口气:“你说得没错。”
最先收手的是伊诺拉,她躲在树荫下,武器被放回腰间,抱着手问道:“为金苹果冒点风险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为圣殿冒风险,我就想不通有什么必要了。”
在所有人里,除了蓝摩自己以外,狄亚大概是最快理解罗衡意思的人。
“你已经不是圣殿的人了,对吗?”
蓝摩的神情变得冷峻:“准确来说,在我的养母死亡后,我就离开了圣殿。”
狄亚若有所思:“是离开,还是叛逃呢?”
作为叛逃者,张涛短暂地激动片刻,用包含期待的目光看向蓝摩。
“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蓝摩皱起眉头,他缓缓道,“我并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做什么辩解,也不认为这是不合理的事。”
狄亚尖刻道:“你只是巧妙地利用它给自己方便。”
蓝摩闭了闭眼睛:“我不否认。”
在这段对话得出最终的结果之前,罗衡很快就做出决定:“那就走吧,一边走一边说。”
这让狄亚跟蓝摩都猛然吃了一惊,两人异口同声道:“你说什么?”
“现在情况很明白,小圣殿只是个谎言,金苹果基地就在眼前,蓝摩既然是叛徒,羊入虎口的道理应该很清楚,他总不至于自己找死。”罗衡漫不经心地看着众人,“那么想要得到我的报酬,只有进入基地自己拿了。”
伊诺拉露出一个几乎有点妖艳的笑容:“说得没错,正对我的胃口。”
她脚步轻盈,很快就走到罗衡身边:“我站罗衡一票。”
张涛眼疾手快,一下子窜到罗衡身后:“那我也听罗哥的!”
狄亚的脸色有点难看,可他注视着罗衡的脸色,又轻轻松了口气:“算了,难得你这么有兴趣,那就走吧。不过我先声明,入侵基地跟我们正常遇到的麻烦可不太一样。”
“那就随机应变吧。”罗衡沉稳地说,“拿出武器,腿脚麻利点,让蓝摩领队,伊诺拉,你走第二个,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意外,直接往他头上来一枪,也不算太亏。”
蓝摩倒是很淡定:“希望你们不要随便走火。”
伊诺拉咯咯笑了两声,一巴掌拍在他背上:“你放心,我的手比狄亚要慢得多。”
“我跟狄亚殿后,张涛你走中间。”罗衡下达完指令,“明白了吗?”
众人点了点头,蓝摩奇异地看了一眼罗衡,低声回答了一句:“明白。”
狄亚则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情人,凝视着那张苍白的脸上坚毅的神色。
崩溃还没完全从那疲惫的五官里消退,被满溢的激情跟独断暂时困住,他独自跌倒,也独自站起,前往他正欲前进的道路。
狄亚爱他,他当然也爱狄亚,这爱产生甜蜜柔美的羁绊,他们都全心全意地去呵护关心着对方,可谁也不愿意成为那个弱者。
在行走之前,罗衡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这情人独自消化完难以计数的死亡与毁灭,搜肠刮肚出余下的温情赋予狄亚,这就是他最体面的求和:“谢谢你刚刚的话。”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着狄亚。
狄亚欲言又止,最终轻轻叹气:“真想谢谢我的话,下次就别太用力了,我的脸到现在还在痛。”
罗衡转过脸来柔软地注视他,在那伤口上轻轻吻了吻。
于是五人飞快地向建筑群靠近,尽量在空旷的场地里提供掩体的地方前进,避免遇到意外袭击。
张涛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如果不算演习跟叛逃那次外出,他这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袭击他人的基地,这让他冷汗直流,神经紧绷,几乎神经质地左右摆头。
为了放松精神,张涛下意识询问道:“那个……蓝哥……蓝摩,我是说,你为什么要从圣殿叛逃呢?”
下一秒,张涛就感觉到了令他几乎窒息的注视,来自另外四人。
这当然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同样也是很危险的话题。
每个人或多或少总有那么一点小秘密,谁都不例外,张涛没有秘密仅仅是因为他保护不了自己的秘密。
而有能力的人试图保护他的秘密,正如一头巨龙保护它的财产。
四人的注视当然各不相同,狄亚是赞许,伊诺拉是不解,罗衡则不认为这是个好时机,至于蓝摩,他目光深沉,谁也说不出他在想什么。
“这里虽然有很多监视摄像头,但大部分不会打开。”蓝摩先是猫下腰从一堵矮墙边绕过去,平静地解释道,“只会开一两个摄像头,毕竟基地的电力更多是提供给地下的,有两个摄像头的范围是最广的,所以他们一般会开那两个,你们跟着我走吧。”
建筑群太大,摄像头沉静地悬挂在半空之中,如同一只只眼睛,谁也难以分辨这些眼睛能看到多远,又是否正常工作着,四人只好安静地跟在蓝摩身后,先绕过这一段路。
“至于我为什么会叛逃……”
快进入大楼内部的时候,蓝摩再度开口:“因为我养母的死亡。”
“是圣殿造成的?”伊诺拉扶住被推开的门,轻轻问道,“他们杀了……你母亲?”
蓝摩摇了摇头,进入这阴暗寒冷的建筑物之中,里头的风像是被束缚于此的尸体,空气里散发着干燥而陈旧的霉味:“她只是生了病,然后死了。她生前的名声很好,也做了很多好事,于是圣殿特许她葬在圣殿的地下室之中,这是一项难得的荣耀,其他人只能葬在公共墓地里。”
“噢,听起来还挺……挺不错的?”张涛稀里糊涂地说,“我好像没听出哪里值得叛逃?”
蓝摩淡淡道:“她不想被葬在那里,想回家去。”
“回家去。”张涛茫然道,“什么意思?”
伊诺拉正在四处观察建筑物里的摆设,看起来这儿像个招待人的地方,闻言无可奈何地说:“蠢蛋,这说明蓝摩的养母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圣殿的人,她是后来才到圣殿里去的。”
她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我想,这荣誉是不能够拒绝的,对吗?”罗衡挥了挥空气里的灰尘,开口说话。
蓝摩像是在凝神思索,又像在出神,他看着远方平淡无奇地说道:“是啊,这是不允许被拒绝的,圣殿说她受到神的感召,她并非死去,而是回归上天,因此圣殿特别准许她下葬在圣殿之中。”
“许多人都说这是一件好事,都恭喜我的养母,他们给她打造了棺材,允许她完整的下葬,这是极大的殊荣。”蓝摩缓缓道,“他们说这不单单是我养母的荣耀,也是我的,这意味着圣殿很重视我。”
张涛对这种事倒是很有经验:“啊,说不准就是因为圣殿器重你,所以你养母才得到这些。”
“得到吗?”蓝摩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她并没有要求这些,死者的意愿无人在意,这也算得上是荣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