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蒙影—— by翻云袖
翻云袖  发于:2023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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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擒贼先擒王,控制住那位所长之后,基地大部分人大概率不会再抱任何期待,会回归到正常的工作当中去。
不过……这样的大基地,为什么会只有两支武装小队?
罗衡倚靠着控制台,若有所思,目光在众人脸上游过,半蹲下来对着小姑娘问道,“对了,这么久,我还没问,你叫什么?”
“我叫杜红。”小姑娘小声道。
罗衡望着她的蓝眼睛,轻轻笑了笑:“你看起来不像赤地人?”
“我妈妈是赤地人。”杜红回答道,“我爸爸在我出生之前就死在外面了,妈妈没说太多,我一直都跟着妈妈。”
大概是因为年轻的缘故,杜红也要坦诚干脆得多。
“这儿一直都只有两支武装小队吗?”罗衡问,“你们不觉得太少吗?”
杜红奇怪地看了罗衡一眼:“这儿只是个研发基地,以前还好,现在的资源大半都是靠圣殿支援,而且深在地下,轻易进不来外人,为什么需要更多的武装人员?实际上两支小队就够多了,他们只需要处理工作人员的矛盾跟定期到地面巡逻就行了。”
罗衡轻飘飘地歪过头:“你看着我们,知道为什么需要更多的武装人员了吗?”
杜红一时哑然。

第121章 大量信息
蓝摩与狄亚出手,加上场外肆意调整灯光让武装小队陷入混乱的伊诺拉,结果当然没有任何悬念。
罗衡并没有见到被活捉的所长,被带回来的是已经被蓝摩处理掉的所长,激起基地里剩余的工作人员的不安,好在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乖乖配合就不会有任何危险,于是心安理得地当起了人质。
毕竟圣殿离这座基地太远,就算想要联络最近的小圣殿,也未必有足够的人手跟火力来支援基地。
一旦被发现求援,他们的生还率就会立刻从一百变成零。
荒原是一个相当现实的地方,回报与风险一旦不成正比,当然就没有人愿意冒险,更何况眼前这群绑匪要他们所做的,也不过是日常会做的一些事。
因此基地奇异地保持着稳定,就像只是更替了上司一样,对下面的工作人员并没有过多的影响。
而基地的情况其实跟罗衡猜想得差不多,不少系统已经开始损坏,电梯跟休眠舱都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留存在这座基地里的大部分工作人员能力有限,维持已经是极限,基本上已经放弃修复。
这也是圣殿对这座基地较为忽视的主要原因之一,投入远远比不上回报。
基地除去普通员工的宿舍之外,还有所长等领导层的单人宿舍。
而两个宿舍区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员工宿舍在休息区,较为靠近餐厅这些地方,而所长居住的宿舍则在控制区内,甚至本身就是控制室。
作为入侵者,也考虑到安全问题,同样包括天性里对骄奢淫逸的向往,五人组毫不犹豫地选择住在控制区之中。
所长的房间大而简洁,整体色调是浅灰色的,一侧墙壁被制作成投影屏幕,能够更换景色,显示当前日期跟时间点。
圆弧形的短阶梯将整个房间一分为二,上面是待客的沙发跟电视,走下三节台阶,就是柔软舒适的床铺跟独立卫生间,卫生间里设备俱全,除了浴缸之外,甚至还有香薰去味。
这些对罗衡来讲倒不是什么非常惊艳的布置跟摆设。
就算自己没住过,在网络发达的时代,不管是什么价位的豪华布置都多少会在冲浪的时候瞥见过几眼,因此除了感慨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之外,并没有更多的想法。
不过这对其他人的冲击力就较强了,甚至连大基地出身的张涛也不例外,可见石髓的日常生活还是较为简朴的。
“这里……”狄亚尽量小心翼翼地问,“一般住几个人?”
就连蓝摩都沉默了,他当初来基地,是来执行任务,而非享受,对这座基地的了解实际上也很有限。
“这是所长的住处。”罗衡平淡道,“你认为一个基地会有几个所长?”
伊诺拉忍不住抱怨:“我觉得这里够十个我来回打滚了,他有必要住这么大的地方吗?有什么必要?”
很难说有什么必要,当实用已经满足,那么剩下的追逐大多都是虚荣心在作祟,或者也可以称之为对艺术的追求。
房间的确豪华,却引起伊诺拉的不适,她不喜欢这么大的房间,空空荡荡,让人没有什么安全感,于是在附近挑了个放东西的杂物间缩了进去。
杂物间里大部分是提供给所长的日需品,包括垫子跟被褥,还有正常的生活用品,她倒是觉得这个小仓库更让人安心舒适。
张涛对小仓库垂涎三尺,可惜来晚一步,决定紧跟蓝摩,他睡哪儿自己就睡哪儿,免得半夜被基地的人质摘掉脑袋,死得不明不白。
所长的豪华宿舍本来站着五个人,转眼间就走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坐在沙发上的罗衡跟半身是血的狄亚。
狄亚靠着墙壁,漫不经心道:“你看起来,好像对这种地方很习惯?”
“没什么习惯不习惯的。”罗衡揉了揉眉心,“不过,你确定不先去洗个澡吗?你身上都是血,怎么回事,受伤了吗?”
尽管知道这血大概率不会是狄亚的,可罗衡还是忍不住询问。
“噢,当然不是。”狄亚提起自己被鲜血溅染成暗红色的斗篷,低头看了看,轻描淡写道,“是有个人的血喷上来了,当时来不及躲,我先去洗洗吧。”
他才一起身,罗衡就看到浅灰色的墙壁上印出半个血污的轮廓,忍不住叹了口气。
虽说没必要为这个基地考虑什么卫生,但一来就把人家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地方弄脏,多少还是让人有点不好意思。
考虑到这个基地的某个角落里还丢着十几具尸体,罗衡的头就更大了。
浴室里很快就传来哗哗的水声,听声音,浴室的出水量应该不小。
罗衡想到之前的过滤系统,猜测这里生活用水的标准对大部分人来讲甚至算得上是饮用水了。
他对这种情况并没有太大反感,也不至于产生什么发人深省的感悟,只是想到他们轻而易举地进入这座基地,不免感到一丝讽刺。
对于这座基地来讲,确实没有必要部署更多的武装小队,一来消耗太大,二来没有发挥的余地,毕竟光是电梯这一关就能挡住足够多的入侵者。
只不过,足够的信息加上暴力,就能够打开世界上任何一扇大门,无论这扇门是否真实存在。
从古至今,始终如此。
罗衡抵着额头休息了一会儿,他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
入侵基地顺利得让人害怕,武装小队带来的压迫感甚至没有活水村的村民高,过于顺遂的事总难免给人一种不安定感。
而从这座基地里得到的新线索也远远超出想象。
冰封计划出现的新人类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师到底卷入到什么秘密里去,他认识的那三个人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还有早衰的克隆体……虽然思维记忆不同,但克隆体的基础结构应该是跟老师一样的,如果他被判定不是新人类的话,说明并不是身体方面的变异——那么金苹果之所以克隆,是因为他们也不确定到底新人类是哪一方面吗?
在荒原上游荡的时光里,罗衡想知道的信息几乎都是支离破碎的简短片语,甚至直到现在,第二区连一点眉目都没有,他正烦着要怎么才能找到更多的情报。
司南跟这座基地就带来了足够多的信息,多到他现在大脑都有点过载。
要是杜红没有出现幻觉,休眠舱在损坏之前,那个人真的苏醒过来一段时间,这是不是意味着冰封计划实际上是成功的——
罗衡想:而且我也很有可能是冰封计划的一员,甚至是少数成功被唤醒的一员。
可是记忆里,罗衡并没有任何关于冰封计划的印象。
从各种条件来看,他也不具备被冰封保存的必要性,总不可能是金苹果闲着没事,觉得应该给后人留一个陨难第二区的幸存者来讲述真实的历史,于是消耗大量的资源。
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资料完全不对应的研究所休眠舱之中。
总不可能……
罗衡看着自己的胳膊,忽然上手捏了捏,又闭上眼睛试图感应一下,他非常确定自己没有获得任何超能力,而且受伤绝对会流血,愈合速度也没有比普通人更快。
现在也只能等张涛修复档案,急是没有用了,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罗衡深呼吸一口,站起身来走到墙壁屏幕之前,这里模拟的是正常的自然风光,就像房间里的人并不是住在深在地下的大盒子,而是住在空气清新的大自然里。
他想了想,转身去看了看所长的衣柜,里面的衣服都清洗得干干净净,看上去甚至熨烫过,没有一丝褶皱,还有几件精致漂亮的礼服跟日常的休闲西装,都特意套上了塑料袋。
衣柜里有些衣服是他们用得上的,罗衡就挑了几件出来,包括鞋子也拿了几双,太过有基地风格的制服则放弃,他不想被认为是圣殿或者金苹果的员工。
除去衣柜之外,电视柜下也装满了日常用品,甚至还有一套替换的茶具,茶叶罐、咖啡、糖浆等物。
茶几上的水壶里甚至还是烫的。
罗衡轻轻呼出一口气,不知怎么,他也想处理一下那位所长了。
等罗衡把整个房间大概翻了个遍,又推动沙发跟茶几,在房间里制造出障碍物跟掩体,等他下意识做完这一切的时候,这看起来已经不像个舒适豪华的卧室了,倒比较像等着迎接一场大战的堡垒。
狄亚湿哒哒地走出来,水珠滴在地板上,一条巨大的浴巾盖在他的头发上,从浴室蔓延出来的水雾衬得他的眼睛都有点雾茫茫的。
“我听伊诺拉说,你对冰封计划很感兴趣?为什么?”
狄亚懒散地擦着头发,他身上有很多伤疤,有些伤痕已经没有半点狰狞的模样,只留下与肤色相异的一道痕迹,水珠正从这些痕迹上滚下去。
整个场景看起来就像是偶像剧里会发的男主福利,还属于相当优质的那一档。
“你都听说我对冰封计划很感兴趣了。”罗衡半是揶揄半是不快地问,“没听说这是为什么吗?”
狄亚敏锐地觉察到对方不悦的情绪,却不知道从何而来。
“行了,穿上衣服吧。”罗衡指向床铺,那里放着他半掺私心给狄亚搭配的衣服,“你总不能就这么跟我说话吧。”
狄亚挑眉道:“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那好。”罗衡心平气和,“我也进去洗个澡,这么走出来,然后我们就这样交流,怎么样?”
狄亚乖乖地套上了衣服。

考虑到这身衣服实际上是罗衡选出来的,这种评价似乎稍显得有点不公。
狄亚正在系衬衫的纽扣,还没彻底干透的头发滴滴答答地往肩膀上滴着水,将布料洇湿,透出底下些许暧昧的肉色。
那条大浴巾挂在他的头上,像是雄狮飘长的鬃毛。
说难看倒也没有,所长不缺吃穿,长得身宽体胖,可改不过天生的基因,因此衣服穿在狄亚的身上,说不出的怪异。
肩膀撑起衣服,往下倏然变得松松垮垮,布料层层叠叠地堆在腰间;长裤被穿成七分裤,熨烫得笔直的裤脚愣是被提上去大半截,将脚腕完全露出。
非要说的话,像是什么不修边幅的边缘艺术家。
又像——
罗衡的目光倏然幽深起来,又像是给野兽穿上丝绸,佩戴首饰,宛如黑豹胸前垂坠的金链,雄狮头顶佩戴的皇冠……
只是不合适。
狄亚对这个模样的自己倒是适应良好,他坦然走到全身镜前,敷衍地擦着自己的头发,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原来我穿起来是这种样子,没有你好看。”
“衣服不适合你。”罗衡说,“衬不出你。”
狄亚困惑道:“衬不出我?什么意思?”
“就是……没办法让你看起来很好看。”
罗衡漫不经心地走上前去,将衬衫扣子慢慢挑开,他做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低头,而是一直盯着狄亚的眼睛。
他的手已经胸口走到腹部,狄亚一动不动,任由凉意从分开的衣物里侵入,那温热的手指隔着一层轻薄的衣物,紧贴着肌肤。
狄亚屏住呼吸。
“别担心。”罗衡脸上露出些许戏谑,他靠近狄亚,贴着耳廓说道,“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他果然说到做到,将松垮垮的衣摆放平后,很快就松开双手,转身走向床边,提起另外一件纯棉的套衫:“试试这件怎么样?睡觉可能会舒服一些。”
狄亚沉默着接过,看着罗衡随手摆弄着那些衣物,神色从容,忽然开口:“你看起来好多了。”
“嗯?”
罗衡转过头的时候,狄亚正将那条衬衫随手丢在床上,两人的目光彻底错开,他将头埋在衣服里,像是倒退视频里蜕皮的蛇。
“是因为冰封计划吗?”狄亚好不容易从领口里钻出来,套衫虽然也过大,但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时,看上去的模样要好过衬衫,“你又找到了新的希望。”
罗衡平淡道:“新的希望吗?算是吧,也许是新的绝望也说不准。”
“就算这样,你也打算找到答案,不是吗?”狄亚低头微微笑了下,“你的确是这样的人,看来我是白担心了。”
他这位并不热烈的情人,对任何事都永远克制,永远冷静,也永远从容。
狄亚看不穿他,也摸不准他,那些沸腾的情绪本该烧穿一个人的皮囊,让悲痛与愤怒彻底流淌出来,让死亡爬上活人的面容。
可似乎只是一错眼的时光,罗衡的情绪再度平复,看不出半点异样。
他的人生仿佛是由无数的谜团组成的,一个谜团揭破,就能有另一个谜团来填充,无论得到什么结果,都无法彻底消耗他本身。
在狄亚的世界里,失去锁链的雕像本该坠毁崩塌,这是天经地义的真理,世事本该就这样进行。
可谁也没有告诉过他,如果雕像仍然停留在那儿该怎么办。
那么他也只能暂时将满心的喜悦与无法占据雕像的失望一同隐藏起来。
“抱歉……之前打了你。”罗衡沉默片刻才开口,“你不是白担心,我当时的确不对劲,只是我不想承认。”
他承认了。
狄亚心底流淌过一阵难以言喻的情感,他不知道那是欣喜还是惆怅,也许欢喜与哀愁在某些时刻分享着相似的面貌。
就如同展露出的好奇一样,狄亚对罗衡的关心同样谈不上纯粹。
他心底明白,自己从很早开始,就对无论如何表达情感却都毫无弱点的罗衡产生出迷恋,最初只是单纯的好奇,之后则慢慢变成掺杂□□的渴望,从而衍生出亵渎的心理。
因此这渴望才一萌生,狄亚就毫无顾忌地托盘而出。
真正令他意料不到的是,这渴望得到了回应,仿佛无论走多远,罗衡总是站在最前一步观察着他,不紧不慢地做出反应来。
在司南的营地里,愤怒发狂的罗衡展现出截然不同的一面,狄亚终于看见他血淋淋的伤口,转瞬之间,他却又恢复最原始的面貌。
“没关系。”狄亚愣了愣,随即回答道,“反正我也没留手。”
罗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果你真的没有留手,那我就要开始怀疑你到底是怎么活到今天的了。”
狄亚心不在焉:“谁知道呢。”
时间还很早,两人并没有太多睡意,更何况等会还要再吃晚饭,饿着肚子睡觉总难免要半夜醒过来几次,于是换罗衡去洗一个热水澡。
狄亚坐在单人沙发上,圆形像是一张柔软的巨口,将他大半个身体吞没,手边是精致的书柜,放着十余本叫人看不懂的书籍,它们在这儿的作用并非传播知识,而是装点门面。
他拿过一本书,上面既不是赤地文字,也不是亚墨文字,这两种尚且学得一知半解,更何况更小的语种。
狄亚只是随意翻开书本,他被过于柔软的织物包裹,脚趾摩挲着地毯,毛茸茸的感觉让人想起春日的草坪。
这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叫人不习惯,却沉浸其中。
这种舒适慵懒的感觉,总给人以离死亡与危险相当遥远的错觉,狄亚翻过一页书时,本该萦绕在鼻下的血腥味仿佛已经淡去,只剩下书籍本身混合的陈旧霉味。
水声很快从浴室里传来,氤氲的热气被门挡住,房间里包裹着另一个更小的房间,仅仅隔着一扇门,这种紧密的封闭却酝酿出某种奇异的暧昧之感。
罗衡非常适应这样的环境。
在狄亚刚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当时罗衡就坐在他现在所坐的位置上,斜斜滑入沙发,半边身体依靠着椅背,姿态优雅而平和,膝盖上还放着一本书,他托着脸,看上去正在投入这场消遣。
随后,罗衡站起来,衣物整理成不同的套装,他左右挑选,提到自己的面前。
狄亚踏入一个全新的世界,基地将所有秘密用厚实的高墙隔绝,每扇门后都潜藏着一个秘密,微弱的光亮从缝隙里传递出模糊的轮廓。
看不清、闻不到、听不见。
每扇门只等着推开,冲出来的可能是死亡,也可能是迷蒙的水雾。
正如罗衡。
一百二十二年,罗衡的基地,毁灭的第二区,还有对冰封计划的热衷。
这四个看似毫无关联的要素一旦连接在一起,预示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答案。
从初见时就始终悬挂在狄亚心头的疑问,在这一瞬间也逐渐消散重重迷雾,能够看到大概的轮廓。
就在狄亚陷入思绪的时候,沙发的扶手忽然下陷,温热的身体紧密地贴合过来,一只手落在他的书籍上:“看这么久?不翻页吗?”
狄亚感到头上一阵沉重,动了动才意识到是罗衡一块儿靠过来,一时间看不到对方的神情,只能听到他嗤笑的声音:“唔,法律相关的书啊,过时姑且不提,不觉得枯燥吗?”
“嗯?”这次轮到狄亚疑惑了,“什么?”
罗衡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什么什么?你没看吗?”
狄亚如实回答:“我在看,只是跟你想的看不太一样,我只是在分辨我看到的东西,看我能看懂的部分。”
这让罗衡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巧地又将那一页重新翻回去,却没有离开,而是倚靠着狄亚一块儿看起这本书来。
“我还以为你会觉得很无聊。”狄亚调整了一下姿势,属于另一个人的重量让他有点不安,又感到一种诡异的安心,“毕竟你刚刚才说过……”
狄亚闻到了熟悉的香气,来自浴室那一大堆的瓶瓶罐罐,此时此刻正从罗衡的肌肤里散发出来,带着温热的暖意。
“确实很无聊……”罗衡说,“不过我想跟你待在一起。”
他的身体很快从扶手上滑落下去,单人沙发原本相当宽裕的空间骤然紧张,罗衡窝进狄亚的怀里。
那本枯燥乏味的书挣开手,掉落在地。
“那些衣服一点都不适合你。”寂静之中,狄亚听见罗衡的呢喃,“就像我的世界不适合你一样,我……很不高兴。”
心头涌起针扎般的麻痹感,到底是痛苦,还是极致的欢愉?
狄亚不知道。

蓝摩最近喜欢待在地下三层的实验室外,并不难找。
“你在看什么?”狄亚从走廊的拐角处现身,他慢慢走上来,站在蓝摩身边,一同透过窗户,注视着内部的休眠舱,“你也跟罗衡一样,对冰封计划很感兴趣吗?”
蓝摩静静道:“我对冰封计划并不感兴趣,只是在想一些有关生与死的问题。”
这个回答很有蓝摩的特色,也一如既往得叫人难以理解。
“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觉得他们会醒过来吗?”
狄亚并不回答,而是以问题回敬问题,躬身探头,去贴近窗户观察着这些也许来自百年前的生命,在光滑的舱壁之下,被精密的设备维持着生命的运转。
这跨越百年的微弱联系,很可能随着仪器的破损与出错而彻底断裂。
“醒过来。”蓝摩缓缓道,似乎琢磨着其中的深意,“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狄亚嗤笑一声:“如果不是为了醒过来,难道他们躺在里面是缺地方下葬?还是说,金苹果觉得没有什么事可做,非要让他们住在这里。”
“也许。”蓝摩道,“他们因为欲望入睡,也因欲望长眠,或许同样只有欲望才能让他们苏醒。”
狄亚挑眉:“我听不太明白。”
“我相信,在我们这一缺乏强烈欲望的群体之中,同样缺乏唤醒他们的动力。”蓝摩平静地回答,“他们不会在我们手中醒来的,倒是有可能因我们死亡,这些机器一旦出错,他们就会死在这里。”
这次轮到狄亚陷入沉默。
“你又是为什么而来到这里?”蓝摩终于转头看向狄亚,“你受什么的引诱?”
狄亚苦笑起来:“大概是为了一时的激情。”
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短暂的沉默,蓝摩并没有做出任何评价,而是等待着聆听。
狄亚又叹了口气:“听起来似乎有点像祷告,我们是否应该庄重一些,请你找个地方躲起来,好让我没什么负担地说话。”
“如果你有需要。”蓝摩道,“我可以配合。”
狄亚摇摇头,干脆利落地开口:“没这个必要。其实这件事,是与之前提到的雕像有关。”
这让蓝摩若有所思:“那座即将坠毁的雕像吗?”
“他没有坠毁。”狄亚道,“他仍然待在那儿。”
蓝摩并没有询问到底是哪里的雕像,也没有问狄亚既然跟他们走在一起,又是怎么去接触那座雕像的。
就算是这样贫瘠干枯的土地,人的心仍然顽强地生长着,藏匿着许多惊人的秘密。
这个道理,蓝摩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于是蓝摩沉着地问:“发现它没有坠毁,让你觉得不快乐?”
“不,我感觉很快乐。”狄亚淡淡道,“只是……除了快乐之外,还有痛苦,或许说痛苦太过头,是失落。”
蓝摩思索着,他仰起头,看向实验室之中:“听起来,就像是喝酒那天一样的问题,你的雕像长着罗衡的脸吗?”
狄亚猛然看向他,蓝摩却微微笑了一笑,好像对自己这个捉弄人的小玩笑感到非常满意。
“跟那不太一样。”狄亚装作自己没听见。
蓝摩看着他:“有什么不一样呢?你与那个时候同样陷入迷茫。”
“怎么会一样,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狄亚脱口而出,“可是现在我已经知道……”
他的声音突然停住,难以置信地看着蓝摩。
“你为答案而迷茫。”蓝摩轻描淡写地笃定道,“它脱离了你的所知,所以你才这么困惑。”
狄亚轻轻叹气:“是的。”
修补一座雕像的裂纹是近乎不可能的事,因此狄亚才会想在崩坏来临之前,更替固定雕像的锁链。
人的一生之中,有许多光辉灿烂的记忆,来克制着自己堕落的本性,然而受到磨难后,那些记忆必不可免地淡去,掩盖尘封,甚至反噬己身,令人不自觉地往深渊之中彻底滑坡。
这当然是诚实的关切,可关切一旦落空,就成为某种卑劣的渴望。
当狄亚以为自己正要碰触雕像的核心时,却发现雕像仍然伫立着,触碰因此没有了恰当的借口,成为越界的冒犯。
尽管理智明白雕像不会因此破碎,为这场有惊无险的小灾难感到喜悦。
可蠢动的野心同样出发,躁动不安着,渴望触碰到更真实的核心,甚至更替核心的本质。
因此在极致的欢愉之中,狄亚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蓝摩有相当平和的目光,不如狄亚昔年遇到过那些狂热的信徒,他的平静同样平息狄亚的焦躁难安。
因此,尽管在同伴之中,狄亚与蓝摩相处的时间并非最长久,可他仍然信任这个人的判断。
“除此之外,我意识到在雕像即将坠毁时……”狄亚干涩地说,“我试图引诱他。”
蓝摩终于确信这座雕像确实是真实的活人了,于是诧异地看他:“你试图引诱他?”
狄亚轻轻吐气,流露出痛苦而脆弱的神色:“是的。”
这神情令蓝摩大为动容,尽管表面看不出什么变化,可在内心深处,他深知这位同伴的残忍跟冷酷之处,然而这句话,似乎浮现出狄亚几不可见的道德。
“我找寻到机会,就像能够杀死敌人时,你所能找到最绝佳的机会。”狄亚说道,“你应当明白这种感受吧。”
蓝摩道:“我很明白杀人的感受,对引诱他人倒是没什么概念。”
“我当然为他的坠落感到慌张跟恐惧,因此竭尽所能地想要帮助他。”狄亚为那个回答微微笑了笑,随即神色又转为黯然,“可这狂热平息之后,准确来讲,是在它被迫消失之后,我终于察觉到,除去关心,我同样试图引诱他。”
我恐惧他坠落,也同样渴望他坠落,渴望坠落的那一瞬间被我所牵绊,我将取代他的骨,取代他的锁链,取代他的一切,支撑他重新起立。
蓝摩沉默片刻,忽然叹息:“那么雕像怎样说呢?”
狄亚淡淡道:“尽管不需要,可他很感激。”
这时,蓝摩忽然问:“那你是为这引诱没能成功而痛苦,还是为自己想要引诱他人而痛苦?”
“都有。”狄亚说,“我并没有撒谎,我已准备好一切接纳,可他不需要,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什么,而我意识到他爱我。于是我感到一阵惊悚的快乐,恐慌的幸福。”
不断前进的人类,竭尽所能地拿取触手可及的事物,从未停下过脚步,然而有一天当他仰望高悬的月亮时,他的人生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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