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蒙影—— by翻云袖
翻云袖  发于:2023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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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夜总算没再发生什么,罗衡在清晨即将到来时打了会儿瞌睡,直到狄亚顶着金灿灿的太阳出来敲了敲车顶。
“该醒了,石膏像。”狄亚极度戏剧化的口吻跟他打招呼,“早上好。”
金红色的太阳从地平线处飞快地升起,没有任何山峰来撑起,它雄浑,壮阔,熊熊燃烧着,如过去无数年那样一往无前,再度带来温暖的光明,驱逐黑夜的寒意。
尚且还带着睡意的眼睛微微睁开,罗衡看见狄亚顶着一头火红色的光晕,头发似乎都失去了具体形状,化作光围绕着他的轮廓。
狄亚将斗篷掀起一角,露出肌肉的线条,看上去像是油画里会出现的那种大天使,还是穿了衣服的版本。
“你也早。”罗衡迅速恢复神智,短暂的休息让他精神变好不少,“吃早饭吗?还是我们立刻上路。”
狄亚表示无所谓,倒是伊诺拉在吃饭前从车里掏出一盒药片似的东西,然后拿了两片递给他们。
“我没生病。”狄亚沉着而迟疑地接过,尽管他还没闹清楚是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罗衡就干脆多了。
“洁牙片,我特意换来的。”伊诺拉解释道,“早上醒来后把它咬碎,然后吐掉就行了,这样牙不会太快坏掉,也不会因为牙坏掉而头痛。起码伊斯诺拉的人是这么说的。”
狄亚似乎对此已有了解,并没有什么惊喜的表情,只是对着伊诺拉点了点头。
他们三个人把洁牙片塞进嘴里,咬碎咀嚼,很快口腔里就弥漫出大量泡沫,倒不像伊诺拉说的吐掉就行了,因此迫不得已还是每人喝了一口水来清理口腔。
虽然不确定洁牙片的效果如何,但是口腔的确舒服了一些,于是罗衡又记下洁牙片跟伊斯诺拉这个信息。
牙齿疾病通常情况下不会致死,可是一旦情况严重,也会疼痛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一旦在关键时刻发作,那后果不堪设想。
早饭就着漱口剩下的半瓶饮用水跟燕麦棒凑合解决了一顿——燕麦棒是那群强盗的,打前锋的三个虽然不富裕,但守车的两个在身上藏了不少东西。
上驾驶座的时候,狄亚将摩托车的钥匙抛给了伊诺拉:“对它好点。”
“不怕我跑了?”伊诺拉玩味地晃了晃手里的钥匙,“我记得有个人昨天晚上还对我相当不满。”
狄亚只是打量着她,忽然微笑起来:“罗衡不是说了吗?如果你愿意走,随你——”
见嘴上讨不到什么便宜,伊诺拉无所谓地跨上摩托,开到前面带路。

摩托跟小面包保持着正常的速度前进。
赤日当空,借着吃午饭的机会,罗衡跟伊诺拉换过班,接手这辆活像铁板的摩托,被布料包裹的地方还好,没被包住的肌肤晒了几分钟就开始灼烫。
他只好用斗篷裹住头脸,这才感觉空气之中几乎泛出波纹的热气消退一些。
还要准备手套跟墨镜。
罗衡在心里默默更新清单,然后拧动把手,跟上前方已经开出一段距离的小面包。
面包车明显注意到他的停顿,速度放慢不少,方便摩托车跟上来,等罗衡开到左侧后方的时候,狄亚忽然从后座的车窗里探出头来跟他打招呼。
看来他们也换了驾驶位。
“还好路上没人,你们开车也不用考证。”罗衡加了点速,确保能听清楚狄亚说话,“等等……你们开车确实不需要考证吧?”
狄亚好奇地问道:“证……我知道许多基地需要证明才能入内,可是这跟开车有什么关系?”
罗衡对这个答案也不算意外:“果然,想也知道,你们连一个权威机构都没有,怎么可能有人让你们考证。”
“这个证……很重要吗?”狄亚有点犹豫,“还要权威机构?”
他很少接触权威,更少接触机构,这两个联合在一起则显得更加陌生,让狄亚莫名生出一点敬畏。
“算是吧,考证是为了学习最基础的开车技能跟规则,还有筛选不合适开车的人。”罗衡回答他,“考证会把理论跟实践结合起来——就比如说,在汽车行驶过程之中,乘客与驾驶人均不能将身体的任何部分伸出窗外。”
他开摩托没戴头盔是因为情况跟物资都不允许,狄亚探出身体纯粹是没有安全意识。
不过,安全意识的培养是在有能力有资源有保障的社会环境里才能做到的,在这种恶劣的生存环境之下,谈论安全意识,实际上跟何不食肉糜没有什么区别。
因此,罗衡并不是在表达不满,只是提个醒而已。
这句话让狄亚理解起来有些困难,倒不是因为读不懂,而是他反应了会儿那个绕口的乘客与驾驶人,有时候罗衡“文绉绉”的说话方式实在有点影响对话的流畅性。
大概是拉开了话匣子的缘故,不但狄亚没缩回去,这下连伊诺拉都把头探出来了:“筛选?为什么?”
“为了不出车祸,不撞死自己,也不撞死别人,放所有人一条生路。”罗衡下意识往外开一些,不过他们现在的车速不快,倒也不必过于紧张,“有些人天生没有天赋,或是身体有问题,是不能开车的。”
在这片平原上,所谓没有天赋的人早已经消失在风沙里了。
伊诺拉无法想象人在开车上能创造出多少离谱的行为,更无法想象在过去,开车并不是人类必须掌握的生存技能之一。
不过这个话题让伊诺拉想到了一些事,她单手握着方向盘,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我知道,我听说过一些大基地会教很多东西。虽然开车考证是头一次听说,但是我知道很多很难的东西,大基地的人从小就开始学了,他们还有考试,这个考证也一样吗?”
“一样。”罗衡沉吟片刻,“都是为了确定水平……也就是你的本事多少,找出不足跟缺点,方便改正或调整,免得到了真正关键的时刻掉链子。”
伊诺拉的表情已经从神往变成了艳羡,喃喃道:“真好,考试……要得到这个机会不容易吧。”
罗衡不确定自己听错没有,刚刚车子稍微离得有些远,让伊诺拉的声音听起来很含糊。
即使没有听错,实际上罗衡也能够理解伊诺拉的想法,这个世界的容错率实在太低,几乎没有什么练手跟学习的时间,只有不断的测验,一旦不合格,代价就是死亡。
只是对于罗衡来讲,习惯了网络上学生们对考试的抱怨,乍一听还真是有点好笑。
狄亚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靠着车窗静静聆听,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罗衡的面容。
对方将车速放得很缓,被斗篷遮住的脸始终向外展露着那双冷峻而平静的眼睛,言谈则保持着一贯的从容优雅,对着他们微微一笑时,一种惊人的吸引力自那眼角弯弯的曲线里诞生。
这叫狄亚一时间觉得胸闷,喘不上气来。
美丽的人虽然不多,但不算少见,要是加上举止优雅,谈吐得体,或许条件是苛刻了些,可是狄亚是个经验丰富的游荡者,也还见识过那么一两位。
可谁也不像罗衡这样,偶尔会叫狄亚感到晕头转向。
大概是罗衡身上那种奇怪的特质。狄亚想,叫他遇到什么事都面不改色的特质,就算现在已经过不上曾经享受过的好日子,也全然不介意。
狄亚见过被大基地赶出来的人,他们大多犯了罪,犯了法,做了些不被允许的事,于是就被“流放”到荒野上了,这些人往往都不是核心(核心人员是不可能活着走出基地的),全身上下唯一有点价值的就是曾经在基地里生活过的这点谈资。
那些人往往会被极大的生活落差所刺激,变得相当情绪化,好像他们被抛出来的只有身体,灵魂还始终留在基地里一样。
啊——狄亚终于恍然大悟,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同样是被“抛弃”在这片平原上的人,那些被罗衡所拥有的东西始终还是他的,并没有被收走,他绝非是依附基地这棵大树的藤蔓,更不是一根树枝,乃至一片绿叶。
尽管罗衡的外形也称得上相当有吸引力,可这些才是他真正的迷人之处。
想通了要点的狄亚在下一个话题相当自然地融入进来,罗衡甚至没能发现他刚刚走神了一会儿。
三人的气氛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就连赶路都显得不再那么枯燥,这也让罗衡稍微淡忘了些安全意识。
黄昏时分,三人终于抵达伊诺拉所说的流浪商人营地。
本该有几辆大车占据的地方,现在已经空空荡荡,不见半点踪影,只丢下半截空车厢。
伊诺拉从车窗探出头,反复确认几次方位跟标志物,不由得眉头紧皱,陷入沉思:“怎么会走得这么快?还丢了车厢在这里,难道遇到了什么?”
直到罗衡敲了敲车窗,伊诺拉才惊醒过来,下意识拔枪上膛,对准罗衡的脸。
狄亚靠在车窗上饶有兴趣地打量这一幕。
两人并没有僵持多久,伊诺拉很快就想起来自己现在已经是有队友的人了,她赶忙收起武器,挤出笑容:“抱歉,我想事情有点入神。”
罗衡没有在意:“我巡逻一下附近,看看有没有别人,你跟狄亚去检查?”
“可以。”
车厢明显是由公交改造而来的,外头的漆早已脱落,大半车身被各种涂鸦覆盖,还贴着几张俊男美女的海报。
罗衡收回心神,开始观察附近的情况。

第35章 女士优先
目送摩托车远去后,狄亚从后座换到驾驶位上,对着跳下车的伊诺拉做了个“请”的动作。
“女士优先。”
“真是绅士。”伊诺拉无奈地摇摇头,沙哑的声音里带着点嘲讽的笑,“看来我们该为你找顶礼帽。”
狄亚冲她挥手:“用不着这么客气,我对现在拥有的已经很满足了。”
伊诺拉忍不住翻个白眼,不过没让狄亚看见,她端着枪往前走去,每一步都相当谨慎小心。
车厢看起来经过不少摧残,边缘口有撕裂开卷的痕迹,伊诺拉只记得它被挂在某辆拖车上的模样,不太清楚它被放下来后是不是的确长这样。
窗户破了两块,有一处已经被海报糊住,还有一块看起来空空荡荡的,没做任何处理,伊诺拉只好踮起脚往车窗里望去。
车窗的视野颇为有限,加上车厢内有些昏暗,只能隐约看见本该悬挂把手的地方仍挂着数天前所见到的动物皮。
不过看起来销路不太好,这些简单硝制了一番的动物皮并没见少上几张。
而同样吊在另一侧的动物肉则全都不见踪影,食物一向是消耗品,这点倒没什么好在意的。
柜台上被扫荡得干净,地上似乎滚落着什么,伊诺拉费劲往地面看,只是看到几个塑料瓶跟十来个螺丝圈,她凝神听了听,没有听到人声。
奇怪,不像是遇到火力猛的游荡者,也不像是跟大基地起了冲突。
情况有点不对劲。
“有人吗?”
伊诺拉喊道,然后迅速退后,端起枪警惕。
车厢里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也没有任何响动,于是伊诺拉回头看了一眼狄亚,对方开近些许,冲她点点头,看上去已经做好准备。
伊诺拉顺着被割裂开的车厢口走了进去,车厢并不算长,地上看起来像经历过一场空前混乱的搏斗,乱糟糟得不成样子,原本是车位的地方已经被改造成柜台跟小床,只有这两个被固定住的东西没翻倒。
小床挨着一扇唯一可推拉的窗户,甚至还有片污渍斑斑的窗帘,就在伊诺拉准备移开目光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不对劲,又猛然转过头来。
伊诺拉笃定这条窗帘上的几块斑痕与其他的不同,车厢的后门没有打开,使得内部空间显得格外昏暗,于是她下意识打开手电,更多的血迹出现在视野之中。
场景并没有显得很吓人,因为血迹不算很多,只是泼溅在不同的角落里,伊诺拉在柜台侧边发现几个血点,再然后,她就在角落里看到了一具被吃得差不多的尸体。
准确的说,甚至不是一具,伊诺拉之所以辨认出来是因为尸体还残留着头跟上半身,可也有很明显的啃咬痕迹。
血迹甚至还没干透。
伊诺拉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悚然退后两步,下意识逃出车厢,快到车门外时,她直接发力跳上后座,猛然提高声音:“快跑!”
“什么情况?”狄亚不喜欢伊诺拉是一回事,可他不会怀疑这个女人的警觉性跟经验,借后视镜望向对方惊魂未定的神情,发动了车子。
伊诺拉的声音干涩无比:“是畸变兽,血还没干。”
狄亚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另一方的罗衡也同样有了新的发现。
考虑到两位队友互相不太对付,加上实际上他也不算特别信任两个人,罗衡原本的确只打算将附近巡逻一下,确认没什么意外就回去的。
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
吸引罗衡的是激烈的枪声,从稀稀疏疏的林丛之间传来的,听起来距离颇远。
平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览无余,它是个由石头、风沙、高低不平的山坡、稀疏的林木、草堆、还有不少旧世界废弃遗留的建筑物和物品组成的地方。
有些地方的确视野开阔良好,可有些地方的地形就会略显复杂。
罗衡顺着声音来源看去,被一架塌陷的高架桥挡住视野,无法看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他犹豫几秒,还是顺着斜坡开上去。
电能摩托车的声音不算太大,速度还算可观,就算发生什么意外,只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应该也能逃脱,再说这断裂的高架桥是天然的遮挡墙。
高架桥经过长期的风吹日晒,偶尔甚至还有酸雨的腐蚀加餐,钢筋骨架几乎已经全部都露出来了,原先被涂上的漆料也已经模糊不清,开起来相当不稳。
罗衡颠簸了几分钟,就被几块断石拦住去路,不过好在此刻已经抵达到足够的高度,能够看清远方大致的情况。
除了愈发清晰的枪声之外,在林木之中,显现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然而就在黑影出现的瞬间,枪声瞬间停止了。
一开始罗衡还以为那是辆越野车,或者别的什么车,还没等他感慨车子的机动性过于灵活,那道黑影就从林木之中走了出来,嘴里似乎还衔着什么。
罗衡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那是一只……动物,四脚着地,体型惊人,一双眼睛活像车的两个前灯,正探照过来,让罗衡有种被锁定的感觉。
它的全身上下没有一根毛发,长相极度诡异,非要形容的话,轮廓有点儿像长着鳄鱼外形的棕熊。
可罗衡见过脱毛的熊,毕竟网络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东西都有。
这类动物大多数是因为皮肤疾病或者基因缺陷导致的脱毛,缺少皮毛后,体型往往会小一圈,平滑的皮肤会有明显的褶皱,看上去并不恐怖,反而显得滑稽丑陋。
但眼前这个生物,这个怪物,它的皮看上去更像是一种铠甲,增添的并非是滑稽,而是可怕的威慑力。
很快就有人帮罗衡证实了这种猜想。
在林木后方有一辆真正的越野车冲过来,与这野兽撞在一起,罗衡原以为怎么也能撞翻。可那野兽却聪明得惊人,甚至拥有与巨大体型不符的敏捷,一下子冲了出去,逃开原先的位置,尾部甚至狠狠鞭上车窗,来了一记重击。
人虽然有无限潜力,但身体却相当脆弱,几乎可以说擦着就伤,挨着就死,司机显然也不例外,车子扭曲地滑行一阵,彻底停下,副驾驶位倒是爬出一个人来,冲着野兽疯狂扫射起来。
那毫无章法的子弹打在野兽粗糙的外皮上,甚至飞溅起一连串火星,仿佛生得不是凡胎□□,而是一副铁身钢躯。
野兽边跑边绕,待到对方打空弹匣,当即抛弃嘴中口食,大嘴一张,就向那车上人半截身子扑去。
它扑在车顶上,体重压得车子往下一陷,一团血雾猛然自口中爆出,大量的粘稠血液缓缓滴落。
那发黄的眼睛,再度幽幽地转向罗衡。
不管这是什么东西,它绝对不是野生动物!
罗衡当即倒退往下,让野兽与自己都消失在彼此的视野之中,摩托碾过碎石,不断传来震动感,仿佛他心脏怦然跳动的每一节拍。
退到较为空旷的地方时,罗衡吞咽口水,扭转过车身,毫不迟疑地冲向前方。
他突然想到那野兽像什么了,简直像是什么科幻电影里乱搞基因才会出现的杂交肉食恐龙!
紧接着,罗衡就听见后方的高架桥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跟坍塌声。
这么讲可能有点老套,可罗衡的确感觉到头皮一阵发麻。
车往前飞驰了出去,激起阵阵烟尘,在烟尘之中,一道庞大而迅疾的黑影冲了出来。

活物与车子比赛跑,除了马拉松比赛之外,罗衡还没怎么见过。
现在那只怪物紧咬着不放,罗衡本想借着后视镜观察对方的远近,余光扫去才想起来这黑心店家压根没有基础配装这么一说。
他在心底暗骂,只好借着路况好的一段用余光去扫。
那怪物已经从高架桥的另一头扑下来了,废墟造成的阻挡对人跟车来讲也许是个大麻烦,可对野兽而言却不是什么难题。
罗衡苦中作乐,暗自猜测攀爬山岩跟上树大概只是对方平日里消磨时间的一点小活动。
车速已经加到最快,罗衡却感觉心脏似乎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黄昏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夕阳肉眼可见地在下坠,地上的阴影都戏谑般被拉长,仿佛幽冥之中探出的鬼手。
罗衡很清楚,机械的确能够不眠不休,不知疲倦地前进,却同样具有自身的限制,它永远无法像是活物那样猛然爆发,而后方的怪物大概还没到极限,仍然在不停加速,试图拉近距离。
风里似乎有喘息声,也似乎没有,那怪物的沉默比起咆哮更令人心惊胆颤,大地正随着它的每一步奔跑而微微颤动着。
考虑到另外两人的安全,罗衡并没有按照原路开下去,他不断变换着车位,逐渐偏离之前的道路,准备绕个大圈。
陌生的路况没给罗衡太多选择,他不能冒险进入到林丛里去,一旦夕阳彻底消失,难免会迷失方向。
于是罗衡干脆从另一边的长坡上径直冲下去,没料想尽头断裂了一块,摩托车冲势太猛,必不可免地一跃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就在这个瞬间,那猛兽也飞扑上来,它的长吻几乎就要咬住后座,最终还是落了个空,猛然合上遍布利齿的大嘴,在空中坠跌下去,浑然不在意地打了个滚。
罗衡把住平衡,胸膛俯紧车身,只感觉全身似乎都猛烈地震动了一下,被拧死的把手没有松开,于是轮胎毫无痛觉地碾过几块碎石,带着主人继续前进。
在极致的速度之下,罗衡觉得自己的肺部似乎都发出悲鸣,明明没有消耗体力,可恐惧跟思考已经耗去太多精神,让他难以呼吸,渗出汗水的手甚至还在车把手上滑了一下。
车子凝滞片刻,稍慢下半拍,罗衡却觉得慢了半拍的是自己的心跳。
天也在此时此刻彻底暗下去,夕阳猛然坠落,黑暗步步紧逼,比任何事物都更快地追上一人一兽的脚步。
不知道是欣喜于距离的拉近,还是追赶的决心并没那么强烈,紧咬着不放的野兽忽然发出长长的吼声。
如果不是足够坚强的话,罗衡大概已经在车上昏死过去了,他在那个瞬间几乎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与血液奔流的响声,那吼声甚至带来短暂的耳鸣。
与恐惧到几乎要崩溃的情绪不同,罗衡的手仍然稳稳当当地打开前车灯,光亮瞬间扫向前方。
谢天谢地,它没在昨夜的意外里被流弹损坏,这会儿还尽职尽责地工作着。
这会儿罗衡连余光都顾不上瞄了,将全身心都投入到开车跟记标志物这两件事上去,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感觉风里似乎不再传来任何追逐的声音。
长时间的紧绷让他累得有些坐不稳身体,罗衡实在是撑不住了,顺势转过地面上一个枯死的巨大树干,借机往后看去,那头巨兽果然已经没了踪影。
也许是认为不划算,又或是觉得没有必要,总之它离开了。
双手在这一刻迅速卸了力,紧绷的双腿已经泛起酸疼感觉,罗衡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一边用斗篷擦掉头上冷汗,一边又默数一遍自己通过生命安全来确定的必需品,好让自己沸腾的思绪重新冷静下来。
头盔、手套、后视镜。
然后罗衡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疼痛,从左腿上传来,布料没有湿透,不是外伤,应该是开车时不慎擦到形成的淤青。
不知道维持多长时间的追逐战叫罗衡的精神垮掉大半,他没办法再坐得笔直,又困又累,确认没有伤口后就靠在摩托上休息,决定过一会儿再做打算。
回去找狄亚跟伊诺拉当然是罗衡最渴望的选择,在这种荒野上跟一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怪物进行一场生死角逐之后,要说罗衡不感到疲惫是不可能的,这会儿小面包车的后座想起来比鹅绒床垫还要诱人。
就算狄亚跟伊诺拉再怎么不可信,也不会比那头怪物更恐怖了。
问题是,罗衡性格里冷静到甚至有些残酷的那部分又再度浮现,他们还在原地等着吗?
他说不好,今天的月亮并不是特别的亮,洒在大地上也并不明朗,于是罗衡靠在摩托上,既让这辆车休息,也让自己休息,开始回想自己记忆里有过的能跟这怪物合拍的资料。
总比什么都不干强。
有些古生物的名字在罗衡的脑子里浮现出来,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看到过的,它们长得奇形怪状的,还有不少存疑的生物掺杂其中,甚至有水怪之类的传说,一股脑地涌上来。
他不太清楚那玩意是不是哺乳动物,虽然大部分哺乳动物都长毛,但是也有一些不长毛的,比方说大象跟蓝鲸之类的。
话又说回来,这么多年过去,谁又能保证这颗星球上不出现点新鲜物种,就在罗衡的记忆里,每隔几年都会发现一些被认为早已灭绝的动物又再度出现,也许这个动物正好就在他的知识盲区里。
罗衡想了大概几分钟,也或许是十几分钟,他现在没有什么时间的概念,仍然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过车跟他都已经冷静下来。
于是罗衡重新发动摩托车,打算开回去碰碰运气。
毕竟摩托车上什么物资都没有,而电量已经消耗大半,罗衡已经负担不起迷路的代价了。
罗衡开得并不快,除了担心会撞上那怪物之外,在黑暗里辨别标志物也花费不少时间,路上还不小心碾死了一条正从鼠窝里爬出来的毒蛇。
蛇并没有死透,他出于谨慎或是怒火,补了一枪。
大概天快亮的时候,罗衡才终于回到原先的地方,小面包当然已经不在原地了。
这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也许是狄亚跟伊诺拉意识到了那头猛兽就在附近,又也许别的什么原因,更何况已经过去一个晚上,没道理继续等。
只是罗衡仍然觉得很累,除了一夜没睡的疲惫之外,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下子掏空他的心。
罗衡无缘由地不想说话,困倦如同一把无法避免的大锤击中他,他却强迫自己继续睁着眼睛,继续检查附近的情况。
黑沉沉的眼睛扫过脱漆的车厢时,忽然停住。
在车厢银亮的表皮上,滑过一道由蓝色喷漆构成的巨大箭头。

第37章 重逢
尽管离开前没有靠近过车厢,可出于习惯,罗衡仍然扫过一眼,将车厢的大致模样记在脑中。
他依稀记得车厢外壳上有海报跟涂鸦,却没有这么明目张胆的蓝色箭头。更何况,喷漆虽然已经干涸,但并没有明显的磨损痕迹,显然才留下不久。
罗衡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浮现,一段陈旧的记忆再度从脑海之中奔涌而出,带来冲击性的刺痛感。
如果是其他人留下的陷阱呢?
罗衡捂住额头,疼痛正一波波地袭击着他的大脑,耳边仿佛响起女性悲惨的嚎啕跟求救声。
在一片惨淡昏暗的灯光之中,他撞开一扇门,跌跌撞撞地闯进去,一具尸体正躺在地上,已经死去多时。
那是个二十岁的女孩子,面容青春而空洞,化妆的颜料在脸上纵横交错,眼睛已彻底失去光彩,浑身肮脏不堪,年轻的躯体全无血色,溢满腥臭,宛如瞬间被抽走生命的鲜花,迅速迎来的并非干涸,而是腐烂化水的衰败。
就在方才,她还凄厉地叫唤着,那叫声绝望无助,激起旁人无穷的同情心与怒火,那声音顽强燃烧,是生命全力拼搏的最后一刻,痛苦而带着勃发的活力。
手机在地面上一闪一闪,罗衡听见里头传来放肆的大笑声,女生悲惨的叫声又一次从那头传来,显然是录音。
等到播放完毕,信号另一头阴阳怪气地模仿着那无助的喊声,大肆嘲笑起上当的人。
实际上罗衡并没听见任何生命,那是电子设备的诡计,是人类的恶趣味,巧妙地割裂开时间,把一条弥留的生命收录,以便之后的无数时间里一次次重播,当做无聊时的消遣节目。
那些人是同类,这具刚刚死去的女尸也是同类。
生与死在这一瞬间迅速又缓慢地被拉长,活着的人是同类?死去的人是否还算得上是同类?
这让罗衡突然对手机另一头的同类突然涌现出强烈的憎恶与仇恨,暴戾的情绪充斥着他的心胸,许多残忍可怕的想法从脑海之中掠过。
罗衡闻到了恶臭,从手机的另一端,从这具早已失去活力的尸体上,从自己身上,从这个小小的房间之中,闻到了衰亡与腐败。
这异味骤然在这狭窄的空间里膨胀开,溢满他的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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