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视镜中的妇女身影越来越小,詹子延双手紧紧交握,终究忍不住红了眼眶。
乔怀清递来纸巾:“没事吧,詹老师?我说难听点,为那种妈哭,不值得的。”
詹子延轻轻叹气:“我知道,可是在我的性向暴露之前,她也曾对我好过。给我做过我爱吃的菜,也给我买过新衣服。如果她哪天看开了,愿意接纳我,我也会把欠她的那份情回报给她。除此之外,不会给更多了。”
乔怀清沉默了会儿,叹气:“詹老师,我真的很佩服你,出生在烂泥里,心境却这么干净通透。”
詹子延用纸巾按了按眼尾:“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活得开心一点而做出的妥协罢了,换作你,应该能比我活得更潇洒,像刚才的情况……也就你能吵赢了。”
“因为我不要脸啊。”乔怀清笑了笑,低声说,“我不是生在烂泥里,我生来就是一堆烂泥,没救了,谁能比我更下贱更招人嫌?应付你父母那种人,小菜一碟啦。”
他用词尖锐,却是刺向自己,不似以往,詹子延抬眼看去,乔怀清面色如常,转了话题:“你妈要是真来求助于你,你可千万别心软和解啊。她也算弃养了你,你对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詹子延点头:“嗯,我不会的。”
吴迪:“哎,詹老师你就是太善良了,要求太低了。”
乔怀清:“就是,难怪骆恺南轻轻松松就追到你了,便宜那小子了。”
詹子延正想回复,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刚才与赵霞对峙时、以及与乔怀清聊天时,他完全忘了詹前锦也在场。
詹前锦不知道他的性取向,更不清楚他的对象是谁。
这下全暴露了。
“……”
詹子延僵硬地咔咔转过脖子:“那个……前锦……”
詹前锦抬起手,挡在他们之间,凝重地摇了摇头:“无须多言,哥,我已经接受这个姐……这个哥夫了。”
“……?”詹子延还在想怎么解释,孩子居然已经喊上了。
“是吗……那就好。”
现在年轻人的接受程度真是越来越高了。他欣慰地想。
一定也是因为骆恺南特别好,所以詹前锦才能毫无心理障碍地接受。
有骆恺南在,似乎所有问题总能迎刃而解。
都是骆恺南的功劳。
詹子延忍不住发消息:「恺南,前锦顺利拿到资料了,你不用过来了,我们到县口碰头吧。还有,前锦说他能接受我们在一起,他也很喜欢你。」
他等了一小会儿,就收到了回信:「为什么是“也”?还有谁喜欢我?」
詹子延没多想,不假思索地回:「还有我啊。」
骆恺南:「你怎么了?」
詹子延莫名其妙地打字:「我喜欢你啊……」
打到一半,反应过来了,迅速删除,换上另一行字:「你戏弄我是不是?」
骆恺南:「才发现啊,真老实,幸亏是我的老婆,不然早被人拐走了。」
又乱喊……说多少回了都不听。
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詹子延红着脸截了图,然后切换聊天对象,发过去:「Kent,我对象总这么喊我,哎,伤脑筋。」
Kent没有回,骆恺南先回了,语气正经得与刚才判若两人:「刚和你开玩笑呢,子延,我这儿也办完事了,一会儿碰面细说。」
詹子延抿住嘴,唯恐自己笑出声。
Kent好像一个许愿池,丢句话过去,就能让他心想事成。
他撤回了那条消息,装作无事发生,接着回复骆恺南:「好的。」
解决了心头大患,一车人的负担都卸下了,终于有闲情欣赏城市难得一见的乡村风景。
不过正值寒冬,灰黄色的田地上光秃秃的,纵横交错的裂口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实在没多大看头。
詹前锦抱着自己的书包,趴在车窗边上盯着这无聊的风景,像在发呆。
詹子延以为他舍不得,毕竟是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于是摸了摸他的发顶:“以后还能回来的,你可以避开爸妈。”
詹前锦摇了摇头,攥着书包带子,小声说:“我不想回来了……但是,哥,我想去学校一趟。”
詹子延微愣:“你是说初中吗?”
詹前锦点头。
县里就一所初中,他们俩都曾在那儿就读。
那是他噩梦开始的地方。
詹前锦看出了他的犹豫,说:“哥,你不想去就算了,我们回家吧。”
詹子延确实不想去,但詹前锦很少提要求,明知他介意,还是提出来了,说明是思索良久后的询问,不是临时起意。
“没事,去吧。师傅,麻烦掉个头。”詹子延抱歉地对另两人说,“不好意思,再耽误你们一会儿。”
吴迪和乔怀清都表示无所谓,反正回程票还没买,什么时候走都行。
詹子延接着把学校的定位发给了骆恺南,说明了原委,本以为骆恺南更无所谓,没想到却收到回信:「可以去,但尽量快点走。」
詹子延奇怪:「你有其他事吗?」
「没事,这儿太冷,想早点回」
骆恺南坐在副驾,握着手机,又瞥了眼后视镜。
县城的路上车不多,不特意观察还好,一旦留心了,某辆始终跟在他后头的车就非常醒目了。
詹子延若是发现自己的领导兼未来父亲尾随自己,顶多尴尬慌乱,倒也罢了。
但某位平日里堂堂正正的老校长,若是被自己学校的老师发现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怕是老脸都丢光了,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好歹亲父子一场,能救就救吧。
行驶了一刻钟左右,便看见了“孜泉中学”的门头。
唯一通往校门口的道路铺上了水泥,但没有拓宽,依旧很窄,两辆车只能在马路口停下,走路进去。
骆恺南从后边的车上下来,詹子延还没说什么,就被他牵住了手:“不想进去就别进了,让你弟自己去,寒假学校里没人,出不了事的。”
詹子延被他手心的温度一烘,就不觉得冷了:“到都到了,进去看看吧,你陪着我,我不怕的。”
骆恺南歪过身子,嘴唇有意无意地蹭过柔软的头发:“行,都听你的。”
“…………”吴迪摸了摸一胳膊的鸡皮疙瘩,小声说:“我仿佛从不认识骆哥……”
乔怀清哼哼:“这算什么?我打赌他俩在床上更腻歪,可惜就是不给我看。”
詹前锦:“…………”
乔怀清:“哦,不好意思,弟弟,忘了你还小,不过这些事你也该知道了,以后有机会帮我劝劝他俩,身材那么好,该为艺术作贡献……”
“…………”
有没有人来管管这个变态啊!
马路虽窄,但十分平整,早已不是记忆中尘土飞扬的模样。
詹子延边走边感慨:“以前只要下雨,这条路就特别泥泞,鞋子上总会溅到泥点子,有时候还会摔跤,所以我小时候特别讨厌下雨。”
骆恺南认真听着,问:“现在还讨厌吗?”
詹子延摇头:“不讨厌了。我们在一起的那天,就是个雨天。”
记忆不会消失,但可以被替代,从此雨天不再泥泞,而是独属于他们的纪念日。
骆恺南捏了捏他的手:“回去就买辆车,以后接送你上下班,下雨天也不会弄脏鞋了。”
詹子延温声回:“你才刚赚钱,又买房又买车的,开销太大了,省着点花吧,以后或许还有用钱的地方。”
骆恺南笑了声:“还没结婚呢,就开始管家里的账了?”
又遭调戏的詹子延毫无回击之力,幸好这时,他们走完了不长的窄路,来到了孜泉中学的校门口。
县城的中学里没多少值钱的高端设备,看管不严,加上詹前锦还有初中毕业证,轻轻松松就说服门卫大爷放他们进去了。
四个大人跟着一个小孩七拐八弯,走到了校舍后边。
吴迪瞧这地方什么也没有,就一条小河穿校而过,困惑地问:“弟弟,你不去教室,来这里干什么?”
詹子延也不明白,原本以为詹前锦是想离开之前再看一眼教室,但实际上似乎并非如此。
“这条河,流过整个县,也经过我”
詹前锦说完,在他们疑惑的目光中,走到河边的一个小土堆旁,放下了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书包,拉开拉链,手伸进去掏了一会儿,掏出了几样东西。
吴迪不认得,但另外三位铲屎官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一根猫条、一个罐头、和一个小老鼠玩具。
“我看南南喜欢这些,我想阿花应该也喜欢。”詹前锦拔掉了土堆上的杂草,接着徒手扒开土堆,“这些是我用厂里赚的钱另外买的,没动南南的。”
四个大人直愣愣地杵在他旁边,吴迪率先小声问:“阿花是谁?”
乔怀清:“不知道,应该是只猫吧。”
骆恺南看向詹子延:“你知道吗?”
“嗯。”詹子延眼眶有点儿红,没细说,走过去蹲下,问,“你把它埋在这儿吗?”
詹前锦摇头:“这条河这么长,我怎么找得到它呀,就在这儿挖了个坑,把家里的毛收集起来,埋进去了……我怕在家后边的河那儿埋它,会被爸发现。”
所以这土坑里其实什么也没有。
他们兄弟俩都一样,在这块土地上被剜下了心上的一块肉,流血至今。
而被剜下的那块肉,早已无处可寻,也不可能重新缝补回去了。
但是好在,他们能互相舔抚伤口,让它止血止痛,结痂成疤,成为身体上的年轮,帮他们记住一些事情,也更珍惜现在拥有。
“刚刚镇上可以买把铲子,你该早点说的。”詹子延捋起毛衣和外套的袖子,也蹲下一起扒土。
河边的泥土潮湿黏软,洁白的手指插进去,立马就染得污黑,指甲缝里都填满了脏兮兮的泥土。
詹前锦连忙拦住他:“哥,我自己来,你不用帮忙。”
“这样效率高,可以让阿花早点拿到你带的零食和玩具。”詹子延笑了笑,低头继续挖的时候,眼镜从鼻梁上滑下了一小段。
手上都是土,他只好抬起胳膊肘去推,但冬季衣服臃肿,抬手不方便。正为难着,眼镜忽然被人推回了原位。
骆恺南不知何时蹲在了他身旁,收回手,说:“头一回发现你弟还不赖。”
詹前锦听见了,气得挥拳头:“什么叫头一回发现?你会不会说话?我可是你的小舅子!”
骆恺南:“?”
詹子延烧红了脸:“别乱说话,前锦。”
乔怀清大笑,也加入挖坑队伍:“说得好!弟弟!狠狠骂他!”
吴迪也无奈蹲下:“我说你们赶紧的吧,万一被人发现了,还以为我们在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儿呢……”
五个人十只手,很快就把小土堆挖成了小土坑。
詹前锦很有仪式感地去河边洗了手,然后将猫条、罐头和玩具整齐地放入坑里,虔诚地双手合十拜了拜。
“阿花,以后我就不能常来看你了,你要好好的啊,下辈子不要投胎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城里,那里人多,好心人也多,我哥家的小猫就是他捡的,生活可滋润了,每天除了大吃大喝就是睡懒觉……”
四个大人安安静静地听他念叨,谁也没打扰,直到他说完后,重新把土填了回去,垒成原样。
乍一看,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土堆。
或许会在学校改造时被推平,或许会在风吹日晒下杂草丛生,但里面埋下的那颗柔软的心,会永远留在此地,陪伴着它的小猫咪。
詹前锦又去河边洗手,骆恺南趁机碰了碰詹子延的手臂,悄声说:“等我们回去了,我在Mirage里给他的角色绑定一只专属小猫,先别告诉他。”
詹子延的眼睛倏地亮起:“真的?那他一定很高兴。”
骆恺南:“小事。”
毕竟的确是小舅子。
乔怀清和吴迪也洗干净了手,吴迪哆嗦着抖去冰冷的河水,往身上擦:“冻死我了这水,手都僵了,咱们快回车里吧。”
乔怀清掏出手机看时间:“也是,时候不早了,该买回程票了,到裕城还得开两小时车呢……卧槽!”
吴迪被他最后一嗓子吓得一趔趄,差点摔进泥地里:“你干嘛?一惊一乍的。”
乔怀清猛地攥住他外套,使劲儿摇晃,狂喜乱舞:“五百万了!达成目标了!我要发财了!!”
吴迪也跟着“卧槽!”,立刻低头瞅他手机页面,看清了上面的数字后,激动得眼冒泪花,高喊:“骆哥!咱们五百万了!!!”
骆恺南正在给詹子延擦拭弄脏的袖子,闻言回头:“鬼叫什么?这不是意料之中的吗。”
吴迪:“呜呜呜骆哥我忍不住啊,咱们辛苦那么多年终于熬到这一天了!”
乔怀清更疯,抱起个子小小的詹前锦飞转:“弟弟!哥哥要发财咯!可以为所欲为咯!”
詹前锦腾空飞旋,头晕眼花,破口大骂:“你他妈现在也为所欲为!放我下来!!”
骆恺南摇了摇头,转过来,继续给詹子延擦袖子:“我早就跟他们说了,没问题的,现在才信。”
詹子延笑了笑,手指按上他的嘴角:“你比他们都高兴,我知道的,想笑就笑,干嘛装酷。”
骆恺南终于翘起唇角,眉宇间神采飞扬:“还不是怕你觉得我不够稳重。”
“怎么会呢,高兴就该笑啊。这么大的喜事,你想怎么庆祝?”
他说话时呵出的白雾弥漫于他们之间,朦胧飘渺,显得他张合的嘴唇色泽特别柔和。
骆恺南忍不住低头,穿过迷雾,亲了他一下:“和我的生日一起庆祝吧,反正也没几天了,回去再说。”
詹子延有些害羞地瞄向詹前锦的方向,幸好,孩子被乔怀清转晕了,正靠着吴迪缓气儿呢,没看他们这边。
于是他也仰头,回了一个轻轻的吻:“好,我会准备惊喜的。”
骆恺南想起之前他所谓的“惊喜”,就是把自己从本科生的班级调到了研究生班级,这回估计也差不多,于是挑眉问:“再让我听一学期的课吗?”
詹子延没领会他的揶揄,惊讶道:“你想要听课?可以啊,随时欢迎。说实话,你不来听课,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
骆恺南感觉自己似乎挖了个坑,而且不得不跳了。
“……嗯,下学期我也来听课。”他蹭了蹭近在咫尺的鼻尖,“给我留个离你最近的位置,詹教授。”
最近的位置?
詹子延琢磨片刻,拿定了主意。
那就坐讲台边上吧。
作者有话说:
愿天下小猫咪都能遇到柔软的心
第112章 走出过往(双更)
乔怀清发完了疯,搂着吴迪和詹前锦,说要赶紧回晋城大吃大喝一顿去,得到了一致同意。
骆恺南接了一通来自虞度秋的电话,挂断时,三个人已经勾肩搭背地回车上了,半个人影都不见了。
詹子延留下陪他,问:“虞总是来祝贺你的吗?”
骆恺南:“他哪有那么好心,打电话来是为了提醒我别飘,也别忘了追加协议。”
詹子延头回听说这事:“什么追加协议?”
骆恺南团起纸巾:“一会儿说,这袖子擦不干净,得用水洗。”
詹子延低头看,刚才挖土的时候,外套袖口沾上了湿润的污泥,染脏了一小片,光用纸巾擦不掉。
“去河边洗吧。”他说。
骆恺南拦住了:“河水太冷了,也不干净,去教学楼里洗吧。”
詹子延愣了愣,然后说:“好。”
正值寒假的教学楼内冷冷清清,贯通走廊的寒风刀子似地刮过脸颊,能把人冻傻。
詹子延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教学楼内的卫生间,赶紧拉着骆恺南躲进去避风,接着脱下羽绒外套,把袖口伸到洗手台的水龙头下清洗。
骆恺南也脱下自己的羽绒服,披到他身上:“这儿好冷,怎么连热水都没有?”
詹子延搓着袖子上的泥印,回:“小县城的学校哪儿有这么好的条件,能每层楼设一个卫生间就不错……”
他说到一半,话音突然断了。
骆恺南循着他定格的视线看过去——石质的洗手台灰沉如铁,边缘毛糙,其中一个角的颜色偏深,似乎染上了某种擦不掉的液体。
詹子延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的疤,什么也没说。
骆恺南看见他的动作,问:“就是在这儿撞的吗,你额头的伤?”
“嗯,我忘了是这间……嗯?你怎么知道?”
他从未提过受伤的地点,按理说不可能联想到。
骆恺南:“我调出了晋大账号拉黑的名单,一一核查,确实是你的初中同学,通过他们,我找到了那些欺负过你的人。”
詹子延诧异:“你还能通过网络账号找到本人?”
“虞总帮了忙,这就是我与他达成的追加协议。”骆恺南收拢外套,裹紧了他,“你想听我怎么收拾他们的吗?不想听就不说了。”
詹子延袖子也顾不上洗了,从外套里探出头,像只钻出洞来的兔子,头发被静电烫得绒绒的,鼻头冻得红红的:“你什么时候收拾他们了?前阵子不都在晋城吗?”
“有帮手。”骆恺南简短略过,轻轻抚摸那道旧疤,“给你留下这道疤的那几个,我让人教训了,都破相了,疤留在更显眼的位置,没个十几二十年别想恢复如初,你想看照片吗?”
“算了吧,我不想再看见他们的脸……”詹子延眼中浮现了难得一见的嫌恶,紧接着就变成了担心:“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不会,他们估计都没看清谁揍他们。”骆恺接过外套,帮他洗袖子,“不止如此,你那些同学小时候恶劣,长大了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一个出轨,一个受贿,一个漏税……总之多少都有点问题,我全让人揭发了,有的丢了老婆孩子,有的丢了工作,有的快进去了……谁也别想好过。”
詹子延难掩崇拜:“你好厉害啊,恺南。”
骆恺南翘起唇角:“是你说的,想让他们付出应得的代价,但不能太过。我只是按照你的意愿去做而已。”
他搓干净了袖子,拧掉余水,然后把外套搭在小臂上:“袖子暂时干不了,你先穿我的外套。”
“嗯。”詹子延被揽着往外走,想最后看一眼身后的洗手台,骆恺南却按住了他的后脑勺,强行扭转向自己。
“子延,别再看过去了,看当下,看我们的未来。”
詹子延心跳扑通扑通,剧烈地顶撞着心口。
忽然觉得,他们误打误撞来到这个地方,并非巧合。
老天似乎终于开始忏悔曾经对他的不公,引导他重回此地,洗清他身上、心里郁结的淤泥。
从此,过往不忆,但问前景。
走出卫生间的霎那,仿佛破开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他似乎离开了一个困住他多年的牢笼,又似乎进入了一个奇妙的平行时空。
楼道、走廊、教室……都是往昔的模样,骆恺南就站在这熟悉的环境之中。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时空感恍惚错乱,误以为他们回到了初中的年纪,而骆恺南是他刚认识的新同学。
如果真有这样的平行世界,他们会如何发展?
或许会成为同桌,或许不会同班,但像骆恺南这样的男同学,无论在哪里,都会像太阳一样发光的。
假如他曾经暗恋的人是骆恺南,之后的人生轨迹,应当会很不一样。
“在想什么?”骆恺南牵着他下楼,见他出神,提醒道,“注意楼梯。”
“嗯。”詹子延低头看阶梯,冷不丁地说,“恺南,你做的Mirage真的很有意义。”
骆恺南回头:“怎么突然说这个?”
詹子延:“因为我突然觉得,在这样一个充满缺陷和遗憾的世界里,能有一次重来的机会,哪怕只是在虚幻的游戏里,对很多人来说,也是一次宝贵的机会。”
骆恺南停下,松手转身:“只是个游戏而已,没那么重要的意义。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意义,在游戏外,在现实里,在我身边。”
詹子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
亏他满腹经纶,却想不到一句足以媲美的情话。
不知从哪儿忽然起了一阵凉风,绕着他们打转,他被风推着,不由自主地往前,靠向熟悉的胸膛。
“嗯,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又一次投怀送抱。
骆恺南心满意足地想。
Kent这身份确实好用,趁自曝之前,应该多提建议。
他习惯性地想抬手回抱,忽然间,余光先一步察觉了两道探头探脑的身影。
相当眼熟。
“……”
果然跟过来了。
两位跟踪者离得不近不远,能看见他们的动作,听不清他们的声音。
骆恺南放下手,迅速隐去脸上所有表情,略一思忖,扶着詹子延的肩膀,将人轻轻推开,说:“子延,亲我一下。”
詹子延眼中露出些许迷茫,但还是听话地照做了,仰起头,亲了他左边的脸颊。
骆恺南又推开,扭过脸:“右边也要。”
于是詹子延又莫名其妙地亲了他右脸一下。
骆恺南再次推开,这回正对着说:“亲我的嘴。”
詹子延有点不好意思:“不能回去再亲吗?万一有人过来……”
“没人会过来。”骆恺南的表情不知为何特别严肃,“在这儿亲的意义不一样,快点,你弟他们还等着呢。”
詹子延云里雾里,哦了一声,往双手的手心哈了口气,烘暖了手,然后捧住他的脸,准确无误地亲上了他泛凉的嘴唇。
教学楼的拐角阴影处,两颗脑袋同时猛地倒吸一大口凉气。
“詹老师……这么有勇气啊?”余莉的两眼珠子都瞪圆了,“这不得挨你儿子揍啊?刚才两次亲脸都推开了。”
骆永昌扒着墙,也捏了一把冷汗:“这我有什么办法?他不听劝啊,挨揍也是自找的,咱们总不可能冲出去拦,那不就暴露了。”
余莉惋惜道:“真要挨揍了,詹老师估计也就清醒了吧……哎,其实挺好一孩子。”
骆永昌也叹息:“我刚问老章了,原来这儿是他老家,估计是他请咱儿子过来的,不知道图啥。”
余莉:“肯定是想和咱儿子增进感情啊,可是以咱儿子那脾气,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做再多事也没——”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下一秒突然拔高,短促地“啊!”了一声。
骆永昌连忙捂住她的嘴:“嘘!你叫什么?当心他俩发现。”
然而紧接着,他就瞧见了引起余莉尖叫的原因——
詹子延仰着头,伸出双臂,勾住了他们家儿子的脖子。
关键是,骆恺南这回没有推开。
而是缓缓抬起手,握成拳,又松开,反复几遍,仿佛心中正在激烈交战。
许久后,他终于妥协,轻轻地、温柔地,搂住了面前人的腰。
然后加深了这个吻。
不出十秒钟,场面就越发热烈。
詹子延被压得后仰,折成一个令人担忧的弧度,宽大的羽绒外套被有力的手臂紧紧勒住,在腰间收束成细窄的一圈。
骆恺南吻得那么用力,仿佛要将他按入自己的身体里。
不像演的。
“……”
“……”
阴影处的二老瞠目结舌,呆怔无言,这辈子的沉默都用在了此时此地。
直到两人接完吻,牵手离开,汽车的发动机声远去、消失,他们才缓缓转动僵硬的脖子,彼此对视。
“这……这?”余莉打结的舌头捋了半天,终于能说出顺畅的话,“詹老师这算是修成正果了?咱们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骆永昌此刻亟需一个氧气瓶,拯救喘不上气的自己:“他、他怎么就接受了??闹着玩儿呢?到底在想啥??”
虽说他不介意詹子延的性取向,但事情摊到自己儿子头上,没几个家长能毫无障碍地接受儿子和一个男人交往。
毕竟儿子从未表露过这方面的取向,他也一直盼着抱孙子孙女,从没想过,儿子居然会被一个男人打动。
从今天起,从此刻起,他不得不开始思考儿子的另一种人生轨迹了。
“其实詹老师……真的挺喜欢咱儿子的。”余莉吸了几口冷空气,稍稍冷静了,捂紧大衣说,“人家这么执着,又这么热情,也难怪儿子改变心意。是咱给的机会,不能怪人”
骆永昌不是不讲道理,就是觉得离奇,这两人的发展走向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完全不符合他向来准确的预判,倒像是……尽由儿子在主导。
“我知道不能怪他,可我是觉得他俩不可能才给的机会,怎么突然就可能了?”
余莉冻得打了个喷嚏,被风吹得头疼,没脑力纠结太多,已经差不多接受现实了,反过来劝他:“詹老师学历高,脾气好,除了不能生,也没什么不好……现在年轻人有几个想生孩子的?找个女朋友也不一定生,没多大区别。”
骆永昌给她拢了拢围巾,揽着她往避风的地方走:“你倒是想得开,就算我们能接受,别人怎么想?我也是不想让儿子受委屈啊。”
余莉嗔道:“你儿子受的委屈还少吗?他被冤枉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还受不住别人眼光?你别小瞧他。”
骆永昌紧皱眉头:“你的意思是……就让他俩这么发展下去?”
余莉:“顺其自然呗。就跟早恋的小情侣似的,你越想拆散,人家越不听。你越让他们亲近,或许过两天自个儿就散了。你儿子这么容易就接受了,我瞅着不大像真心的,可能就是一时兴起。”
骆永昌带着她回到来时的车上,钻进了暖气里,冻僵的脑子一热,思路也打开了:“你说的有道理,那我也不劝小詹了,随他去吧,只要他被甩了别来找我哭……诶,不对,要是他俩分了,南南归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