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至,溅碎流光。
方才靠近,只闻人声鼎沸,丝竹乱耳,穿透马车厢。宋遂远抱着猫掀开车帘,忽略四方骤起的私语,随着等候在侧的伙计步入楼中。
与他的习以为常相比,阿言好奇地转着圆脑袋,四处乱看。
三层主楼雕梁画栋,出檐深远,檐下连廊上,佳人奏乐,诗人举杯邀明月,百盏明灯如同皓月星河,此间人烟昌盛,道尽盛京繁华。
自西北大漠草原长大的少年,像个土包子,进了门仍扒着宋遂远的肩头往后看,直到听到一声娇滴滴的“见过宋公子”时下意识回过头。
楼内亮如白昼,风景独好,红袖客纷纷。
与宋遂远打招呼的角妓名陈香落,弹得一手惊艳琵琶,她提着一壶酒正要上楼。
而今当官看重体貌,故此寻常出入留香阁的官员或者富贵子弟,模样皆不差,然而不差与卓越,中间犹如天堑。宋大公子便是这“卓越”,且撇开相貌不谈,他的才名满天下,原先这楼里大半的姑娘都倾心于他,待他来了几次后,更甚。
陈香落双颊泛红,含情脉脉地行着礼:“多谢您上回赠予的琵琶谱,奴……心甚喜。”
宋遂远颔首:“陈姑娘多礼。”
他的声音音质清润,低沉而温柔,私底下的随性慵懒藏了起来。
阿言察觉其中差别,只以为他在装模作样,动了动耳朵,意味不明地“嗷”了一声。
宋遂远的相好喔?
他的脑袋瓜子想起,远在西北,军中那些痞子,在相好的面前就会这样。
宋遂远抱着猫,与偶遇的好些个美人交谈一二,直至三楼才目不斜视走向常去的厢房。
“方才王三公子进来,陈香落便捧着酒壶上上下下,这不就撞到了。”
“下回我也去!”
“好羡慕是姑娘……”
“你们瞧,宋公子怀中猫多可爱。”
“我总觉得,今日宋公子抱着猫,好似比前几次所见更温柔了……”
厢房门开,入目只有一个衣着华靡、被珠玉包裹的一个白胖少年人,翘着腿在听曲,惬意又滑稽。
听见声音,王三露出一个谄媚的笑:“老大,您来啦!”
古琴声停,他恭敬地引着宋遂远上座,嘴里不停道:“老大我错了,最近实在事务繁忙,忘记给您府中递拜帖,只能临时遣人请您前来,我有罪,不过珍馐无罪,能被您吃到就是它们的福气。”
他指着桌上已备好、某些还冒着热气的十道菜,与两坛酒。
宋遂远未说话,微起眉梢等着他的下文。
王家这个孩子,只有金银能让他如此殷勤。他们之间的交情,也始于他发现了这孩子赚钱和察言观色的能力。
果不其然,王三试图摆出一个正经脸色,却压不住疯狂上翘的嘴角,只能放弃并压抑着激动道:“多亏您的点子,上月我那生意,得利这个数。”
他伸手比了个五,明明眉眼还未张开,谈起这些举止如同富商巨贾一般老成。
宋遂远四平八稳抱着猫:“恭喜。”
王三嘿嘿一笑:“同喜同喜。”
他二人昔日有约,凡是新赌法开的局,宋遂远拿七成佣金,王三痛快应了,因为刨去这一大笔钱,他能挣的,只多不少。
看来营收着实不错。
宋遂远唇角微勾,自行倒了一杯酒。
王三想说些什么,忽然看到他怀中探出来的小脑袋,瞬间忘记了要说的话:“老大,您养猫了?我前些日子得了几只从西域来的猫,什么颜色都有,您喜欢什么颜色我给您送府上去。”
前一瞬夸他老成,下一瞬就没眼力见儿。
原本专注盯着酒杯,蠢蠢欲动想尝一尝的阿言缓缓抬头,生气:“嗷!”
本世子才不是那些蠢猫!
宋遂远放下酒杯,抚摸着圆脑袋安慰,回绝了对面:“不必了,别的猫都比不上阿言。”
这话好听,头顶也舒服,阿言乖下来,尾巴扫了扫抱他的手腕,再不给对面一个眼神。
猫猫记仇。
王三挠挠头,这猫看着确实比他那些有灵性。
不愧是老大!
两人这边谈话止住,山水屏风后款款走出一道靓丽身影,半蹲行礼:“奴见过宋公子。”
乃在屏风后演奏古琴之人,是婉,留香阁角妓之首,名冠盛京。
虽然眼神克制,但这迫不及待见礼之举……她明显也是,倾心宋遂远之一。
猫猫一眼就看出来了!
“嗷嗷~”猫叫先响起。
哼,宋遂远是花心的人!坏!
宋遂远朝她微微颔首,执筷子喂了阿言一口鱼,打趣道:“怎么这么凶。”
他发现,阿言心情好时叫声是“喵”,差劲一点就变成了“嗷”。
阿言忽略他的话,一口咬掉鱼,小身体都立起来了,圆瞳渴望地看向叫花鸡,一只小爪子努力作出要扒拉过来的手势:“嗷……”
好吃,给猫香香的鸡。
宋遂远便顺它心意喂了起来,小爪子所指之处,都夹了一遍。
是婉见状低下头,眼中失落,欲言又止看了宋公子半天,没得到一个眼神,只能退回屏风后。
王三左看自己点的菜几乎都进了猫肚子,右看花魁柔荑拧手绢,一杯杯乐子酒下肚。
几首古曲之后,王三先行告退,已至晚间,他要回去数银子,主要是不在此打扰老大听曲。他刚才打瞌睡,被自己的呼噜声打醒了。
只是好似忘记说什么事情,有些醉意的脑袋没想起来。
嗯,营收说了,那其他便不重要。
“归途小心。”宋遂远道,手中仍喂着猫。
他喜好留香阁的饭菜与古琴演奏,常来吃饭听曲,眼下喂猫比吃这些饭菜有趣,他只喝着王三点的酒。
也不知是何种,酒是比之前爽口的清香。
不知不觉间,一坛酒见底,叫花鸡只剩骨架。
宋遂远停下筷子,皱着眉头伸手扳倒小白猫,看了看它嫩生生的肚皮,忧虑道:“你腹中感觉如何?”
阿言翻起身,两只爪爪扒在桌沿:“喵喵……”
腹中很好,快给猫吃虾。
“别吃了罢,下次再带你来。”宋遂远阻止地将小爪子握回收中,怕它不知轻重。
阿言才不管,他吃多吃少都不会有事,打滚抗议了小半天,忽然顿住。
为何要让宋遂远喂?猫可以自己吃啊!
都怪宋遂远!
心神都放在屏风另一侧的动静,是婉弹错了几个音。
宋遂远看着食无所禁的小白猫,观察了半盏茶,大抵猜测这是它非同寻常的一处。
放下心后,他朝着屋内另一个人出声:“是姑娘,今日到此为止。”
古琴音骤停。
安静片刻,是婉走出来上前告罪。
红唇开合,宋遂远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鼻尖掠过她身上的甜香,一向冷淡的欲望忽地蠢蠢欲动。
他半眯双眼,眼底是风雨欲来的危险。
————
查账中的王三打了一个喷嚏,新成婚的表妹眼露关心。
软香温玉贴近,他忽然想起自己今日忘记的事情。
他今日斥巨资点了两坛纤纤醉。
盛京有名酒,留香纤纤醉。起兴助威,飘飘欲仙。
应当……不重要吧……
宋遂远视线落于红衣角妓面上,袖中思索地摩挲着指尖。
黑如点墨的眸子浮上的一层凛冽寒光,又迅速尽数褪去。
不是她。
她神色忐忑却无惧色,鼻尖的甜香并非全然陌生,应当是留香阁为她们单独特制,屋内熏香同样与往常无异,唯一有所变动的……
是婉低眉垂首,内心懊悔忐忑,不论心中旖旎情思,宋公子也是极好的琴客,她不希望因为今日之过而失去贵客。
她忧虑地等了又等,面前之人终于开口,却是从未提过的要求。
“饮一杯酒罢。”宋遂远手提酒坛翻转,坛中铺底悉数倒尽,一滴不剩。
是婉抬起头,正好看到最后一滴酒入杯溅起花,视线从酒杯移开,温文如玉的宋公子面色无常,连薄唇习惯的翘起都与往常无异,但此唐突之举却更加令人琢磨不透。
小巧玲珑的酒杯被放在手边桌上,是婉犹豫片刻,浅吸一口气,举起饮下。
她饮酒时,宋遂远低头摆弄了下袖子,方才细纱被阿言压出了褶皱,整理好抬起头问道:“这酒如何?”
是婉的神情从犹豫到不解,最后莫名浮现担忧……与些许羞涩,忽然胆大起来:“既能名满盛京,受万人追捧,自然上佳。”
她一语三关,宋遂远只提炼到了自己想要的,原来真是纤纤醉,他温和应道:“是姑娘此言有理。”
然而话锋一转,下一句便轻飘飘请人离开。
若是直言相邀便罢了,一点不留念想的拒绝更勾人。
是婉鼓起勇气抬起头。
宋遂远真的想请她离开。
留香阁所用之物皆有催情之效,自然包括她身上的味道,丝丝缕缕捕捉不着踪迹的甜香在此刻有些磨人,于是在是婉说话之前先行开口,语气冷淡不少:“是姑娘,我好南风。”
是婉瞳孔紧缩:“……”
时人对断袖风气还算包容,上有先帝纳男妃,下有官家夫人担忧孩子耽于女色启蒙时安排书童,但终究上不得台面,男子之间成婚……除了舍军功换求先帝赐婚的镇国公夫夫……不为官家所认,哪有人这般将话咬死。
大概宋公子感觉到困扰了吧……
是婉怔愣片刻,只能退下,出门时也不知何种心理,说了一句:“您若要小倌,奴去为您安排来。”
窈窕身影离开后,桌上边啃梅花包边看戏的阿言喵了一声,绕着酒坛转了一圈,用小爪子碰了碰。
名满盛京的酒欸~
“你不能喝。”宋遂远朝它道,伸出两根手指按了按猫头。
阿言绕着酒坛趴下不动了:“嗷~”
就要喝。
宋遂远没管它,揉了揉眉心。纤纤醉入口柔和细腻,但后劲十足,方才被那股香刺激着,□□与酒意一道翻腾上来。
他在思索,今日只能宿在这里,□□发泄掉便是,唯一难办的,便是这小白猫。
如何让它乖一些?
宋遂远皱眉阖双目。浑然不知阿言圆眼睛滴溜转,谋划着什么坏主意。
约摸弹指间,宋遂远睁开勉强镇定的双眸,提着小白猫后颈送至大床上,并且挑挑拣拣给他移了几道菜。
“今夜我们宿在此地,床让与你。我先去隔壁西侧屋内沐浴再回来,我回来之前你不要下床,行否?”他的声音已经有了一丝沙哑,话语仿佛有来有回商量着,却潜藏着威胁。
床上,阿言乖巧蹲坐,尾巴缠绕在脚上:“喵~”
猫知道了~
宋遂远与它对视半晌,斯文又无奈地笑了一下,嗓音沉沉:“你乖点。”
他想了想,离开此屋之前,还是将另一坛未开的酒抱走了。
宋遂远特意叫了冷水,身躯完全浸入水中,仰头紧闭双眸,眉眼清冷若神子。
他今日对着是婉所言“好南风”实乃托辞,两辈子他都尚未曾遇到心仪之人,说不清到底如何。上一世为了婉拒睿文帝随时可能的赐婚,他暗中散布自己伤根之说,之后亲口对外隐晦承认,自那时彻底绝了男女之事。
出身盛京宋家,家世优越,宋遂远身上少不了贵公子的毛病。日常虽不显,但他着实挑剔,各方面的挑剔。
他七八岁时,曾见过回京述职的镇国公夫夫。
当时他与杨炽并未去凑官民相迎的热闹,而是跟着太子去了府上,见到了镇国公云握川与镇国公夫人九溪。夫夫俩的相配是势均力敌的尊重与爱慕,是宋遂远短暂人生中所见的最独特的一对,在宋遂远幼年心中留下了足够绵长的印象。
挑剔的宋大公子,就想要这样最好的婚事。
所以不愿意娶新皇可能强塞的贵女。
所以哪怕饮下一坛与催进欲望之药几乎等效的纤纤醉,他也只是忍着泡冷水,再自行纾解。
————
宋遂远离开屋子后,阿言心不在焉地捡了几口肉吃,时不时看一眼屋门,尾巴有些不耐烦地在身后扫着。
宋遂远什么时候回来?猫很无聊。
酒被带走,阿言连饭菜都不想吃,遵从天性四处乱跑,小爪子用力推到了空的酒坛,一滴都没有,复又跑开,最后轻飘飘的一小白团倒挂在床幔上,扬起脑袋倒着看门,可惜仍丝毫不见动静。
忽然,圆瞳机灵地转了转。
他松开爪子,一溜烟似的悄悄跑出房间。
西侧……这里!
阿言左右瞧了瞧,悄悄用圆脑袋拱开一条小缝,挤着身体缩了进去。白猫体量小,过程悄无声息,进去后爪子落地行走更是令人无法察觉。
猫猫进门蹲坐在稍微高一些的桌上,圆眼睛四处张望寻找着。
冷不丁,屏风另一侧传来一声闷哼,被水声的所掩饰,像极了战场男儿受伤时的声音。
阿言猫毛炸起:有人偷袭宋遂远!
一道白光划过。
蓄势待发的小猫绕过屏风,却只看见浴桶中的男人转身取过帕子,回头时眼尾多了抹红,带着餍足的倦怠。
落在猫眼里,那抹红非常明显。
阿言:“……”
在军中混大的,他是只成熟懂事的猫猫。
误入人家干坏事的场景,小猫爪爪尴尬地偷偷往后退去,却瞥到了放置手帕的架子旁,圆滚滚的酒坛子。
于是在宋遂远开启第二轮纾解时,无人得见浴桶旁角落,有一只叉开后爪坐,短短前爪捂耳朵的小白猫,奶乎乎地舔酒喝。
一炷香后。
宋遂远起身,出浴桶后脚下微微踉跄,稳住身形后随意披上新衣袍。
纤纤醉在需行周公之礼时,是顶好的,然而于酒而言实是有些烦,□□和醉意轮流涌上脑袋,此消彼长一夜无绝休。
暂且解决了□□,宋遂远脑袋不免晕眩,靠着对小白猫的不放心才能回到东侧屋内。
床上小猫摊着四肢睡着了,他看过一眼才转身回榻上躺下来,醉意驱使,很快睡了过去。
阿言听到宋遂远平稳的呼吸声,双眸眨了眨结束了装睡,轻轻跑到他面前,小爪子踩了踩他的脸,确认他睡着后欢快地跑到了隔壁。
好喝的酒,阿言来了!
反正屋内无人,阿言嫌猫猫太小喝不痛快,原地化人。
化身成人,与猫一样,浑身无一物,一切都是原生态的景象,肤如凝脂,流光顺滑的乌发及腰,发梢半遮隐秘之处。躯体干净卓越,五官同样标致,青涩未褪,雌雄莫辨。
他皱了皱眉,猫变人的疏离感顿消。
做人久了,不穿衣物不习惯,于是他将宋遂远换下的长袍披上,瞬间被干净的山雾气息包围。
云休下意识低头嗅了嗅,顿住。
今天宋遂远抱阿言许久,所以他才能接受这个味道,嗯。
准备就绪,他揭开酒坛畅饮起来。
盛京的酒不比西北的烈,但甜甜的,别有一番滋味。
是婉在自己院子里反复走了好些圈,终于下定决心叫上一个小倌重新回了留香阁主楼。
上楼时小倌走在她面前,刚上去忽然退了两步:“是姑娘,那是……”
是婉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一个衣袍凌乱、面色泛红的漂亮男子,左脚踩右脚进了宋大公子的房内。
是的,男子,有小巧的喉结。
“那是宋大公子的相好?”小倌小声问道,语气隐隐羡慕。
是婉顿了下:“大抵是。”
他穿着宋大公子的衣服。
原来他所言为真。
————
“宋遂远,宋遂远,宋遂远……”
宋遂远便是被这含糊的少年音叫醒的,他睁开双眼,只见面前趴了一人,穿着他的衣服,丝毫不见外,见他醒来哼哼唧唧道:“宋遂远我难受……”
这是……他方才想起镇国公夫夫心中划过了遗憾,所以梦中潜意识补足了么?
他确定不认识这张脸,两世以来从未见过,更别提如此熟稔的态度,只有梦境一种解释。
云休拉着他的手,往下引去,急得带哭腔:“你帮帮我,我自己不管用……”
醉酒思维是直线的,他只记得宋遂远让他自己舒服了,所以也可以让他舒服。
宋遂远一点儿也不急,因为在梦里,恶劣性子发作完全,打着转玩,不务正业,嘴里正经问道:“怎么帮?”
云休生气!
叼住了他锁骨上一块嫩肉。
宋遂远停顿片刻,眸色深深,手掌使力一把将他扯到身下。
梦神相赠,却之不恭。
“猫、上面!”
“呜~爹爹……”
宋遂远意识消散前想,这梦境宝物咬人还挺疼。
昨日落雨,今日清空如洗。
屋内厚实的红烛下值,燃尽最后一滴泪时,独自躺在榻上的宋遂远缓缓睁开双眸。
鼻尖萦绕甜腻复杂的香味,身体表面的疼痛与昏沉的大脑,都说明今日的不同寻常。他只记得昨日……沐浴后回来睡下,入了一场绮梦……
然而衣衫退下,肩颈胸膛遍布新鲜抓痕与咬痕。
而他混沌的大脑刚好回忆到——这宝物咬人还挺疼。
宋遂远淡然的神色破功,胸膛起伏,心绪明显不稳,颀长身躯不平静地僵了好半晌。
昨日,居然不是梦?
他真的做了那档子事?
同一个吃痛就爱咬人抓人的漂亮男子做了那档子事?
……同一个无礼闯入他屋内的男子。
宋遂远反应过来现实后撑住了脑袋,他分明记得,昨日沐浴回来,看过床上的阿言,再行至榻上就寝,屋内并无他人。
那他是谁?何时进来?他是是婉寻来的小倌?
他心下当即否定。并不像,更像是锦衣玉食娇养大的小纨绔。
宋遂远撑着脑袋的手指下移,摸了摸锁骨之上,新添的伤口带来丝缕疼意。他松开手,脸黑了一寸,管他是谁,若是让他再遇到,定要抓起来泄愤!
发生这等事情,两人都有责任,算做你情我愿的事,作何这般伤人。
宋遂远的第一次感受尚佳,他归功于纤纤醉,对于参与另一个人,心头只余恼怒。虽然昨夜他醉酒记得不清,可几个片段说明一开始是那小纨绔主动相邀,最后是自己落了满身伤。他抿唇潦草地穿好压满褶子的新衣,匆匆寻楼里奴仆来问,并未注意到随他动作而掉落在塌下的昨日衣袍。
详细询问过一圈,除却今日出楼去奏琴的是婉,与此有关的所有奴仆护卫全部来过一趟,都说并未昨夜并未见过生面孔的小公子。
一排护卫互相传递着眼神……更别提,貌美出尘似佛祖座下童子的。
“还不下去好好查看,若未寻得些线索,仔细你们的皮。”朗声呵斥的声音先至,留香阁管事的东娘上来打发走护卫,殷勤朝着屏风后的宋遂远笑道:“宋公子,您也是知道楼里这群护卫的,干活贪懒,东娘在此给您赔个不是。您放心,若有一丝小公子的踪迹,我让他们翻个底朝天也会给您找出人来。”
留香阁往来皆是权贵才子,护卫是出了名的能打可靠。
宋遂远心下正烦躁,无意与东娘绕话,知晓同他们问不出什么,顺着她的话让她离开了。
好生奇怪,昨夜的小纨绔应该精通功夫。
他隐隐记得柔韧而蕴含力量的小身板、出手的利落,以及最后他握入掌心的两只手……虎口与四指指肚有一层容易被忽略的薄茧。如此皆表明小纨绔定是会些功夫,只是居然能够瞒过留香阁护卫,使之丝毫不得察觉……
京中何时多了这号人?
他独坐沉思片刻,蓦地想起了阿言。
视线随着思绪投向架子床的方向,小白猫呢?
床幔昨夜被小白猫的爪子勾了下来,遮住了半张床。
宋遂远走近撩起床幔,才在角落里发现了那一小白团。此时的它全然不见昨日意图霸占整张大床的嚣张姿态,可怜兮兮地团缩在了一个角落,好似受了委屈似的。
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宋遂远潜意识忽略了这其中差别。他先用手指轻轻摸了摸阿言的小脑袋,本意想看看它是否醒来,却被闭着眼睛的猫精准而快速地回了一爪子。
宋遂远手上险些再添一道伤疤,蹙眉点了点他的脑袋冷声呵斥:“净学坏的。”
小白猫闭着眼又凶巴巴挠了一下,没挠到,捂着耳朵翻了个身,圆滚滚背对着他。宋遂远居然从它神情看出来烦躁。
在烦他?
宋遂远小心眼地上手盘了盘猫头,扰它睡眠。
然而小白猫似乎困极了,圆滚滚的一小团随着动作晃来晃去,好不可怜。
宋遂远不自觉将本就轻的力道再次放轻,最后收了手。他盯了盯小白猫藏起锋利的肉垫,起身仔细在屋内转了一圈,并未发现有人进来或出去的痕迹。人已经跑了,宋遂远留在楼里也无用,且他难以忍受一身酒气,便抱起仍贪睡的小白猫回府。
与此同时,宋大公子昨夜与一公子春风一度的消息从留香阁内传了出去。
这边宋遂远刚到鹤栖院门口,正好被休沐在家的吏部侍郎他亲爹——宋文行抓了个现行。宽袍束发、胡须打理规整的侍郎大人恨铁不成钢:“昨夜不着家,又去了何处兴风起浪?”
宋遂远脚步止住,闭了下眼转身,恭敬喊道:“爹。”
问话当作耳旁风。
宋文行冷哼一声,近来他见到宋遂远总没个好脸色:“户部王侍郎每日见了老夫,比之见尚书杨大人还殷勤,可见你相当能耐。老夫若是不关心你每日动静,只怕再有朝中同僚献殷勤仍不知所故。”
户部王侍郎,王三他爹。王三打小爱折腾银子,大胆妄为,旁人不知他挣的确挣的多,只知每每赔钱,就是倾家荡产地赔,王侍郎一大把年纪差点被此幼子搞出来心疾,如今王三跟着宋大公子玩,许久没赔过钱了。
宋遂远闻言耸了下肩,摸着猫不说话。
心想不会有人献殷勤,大抵会换成推荐自家儿子套关系的。
宋文行肃着脸上下打量着他,忽地利眼一凝,盯着他脖颈处逼问:“你说实话,昨夜去哪了?”
宋遂远顺着他的视线微微下撇一眼,顿住:“留香阁。”
算了,没什么好瞒的。
宋文行不可置信地抖着手指指了他半晌,大怒丢下一句“择日议亲”甩袖而去。
宋大人一直对自家嫡长子抱有期待。他自己养的孩子自己清楚,自小未曾叛逆过,耽误一时无所谓,他终究会知晓玩物丧志最终回归正途。眼见孩子愈发过分,宋大人认真思考起妻子的提议,男儿成婚后才会收心。
宋遂远目送他爹气冲冲离开,想了想,给随夫任职江南的长姐修家书一封,托她再请康大夫上京一趟。
宋文行年少时落水受惊过,而后多年勤于政事、宵衣旰食,亏空了底子,上一世被今冬一场风寒带走了性命。原先他是要迁吏部尚书,可惜斯人已逝,宋遂远后来在朝中平步青云,初期多少是出于补偿。
宋遂远放下笔,浅浅笑了下,心底烦躁稍稍散了些。
父亲补了近一年,看着气色好多了,发起火中气十足。
随墨等宋遂远封好信才回鹤栖院,他不知去了哪里,一进门便好奇道:“公子,为何大家都传您要娶妻了?”
宋遂远闻言扬眉,脑中想起方才院外不远处几道扫洒的身影,心下了然,短短时间,这“议亲”至“娶妻”,也不知传了几道口。
他未解答随墨的疑惑,反而思索道:“你提醒了我。”
这阵子他得出门避一避风头。他爹如此顺口说出“议亲”,私底下一定没少准备,越快走越好。
随墨更加一头雾水。
宋遂远做着打算,想了想:“我带阿言去桑华山脚庄子里住一些时日,你现在派人去通知,我明日便去。”
昨日公子在太子面前提过,随墨没多问,应声后便想下去准备。
宋遂远抬眼:“你留在城中,替我守着留香阁那边的动静。”
随墨:“啊?”
宋遂远简单解释完,道:“会武的小纨绔,重点打探才来盛京的富商之子。眼下先安排人烧水,我要沐浴。”
随墨接受了太多信息,皱着脸愣愣退下去,出去之前无意识扫了一眼自家公子脖子上露出来的半圆红痕,眼神飘起来。
牙印啊。
留香阁的衣领偏高,宋遂远沐浴后换下的衣服松而舒适,整齐的牙印完全露了出来。
牙口也好,家中是个讲究的。
“公子,阿言呢?”随墨忽然进来问。
他忽然想起来,怕公子将太子带来的云世子的猫忘在了留香阁。
宋遂远放下点着牙印的手指,还未回答,床那边传来一声“嗷!”
阿言终于醒了。
宋遂远挥手让随墨下去,绕过屏风,意外见到昨日乖巧的小白猫将他的床榻糟蹋得不成样子。
能用爪子撕扯的丝绵全数毁了。
而它就趴在正中央,如同战场的王。
宋遂远深呼吸,很好,耐心彻底崩掉。
他提起小猫后颈微微一笑,语气森然:“接下来我要问你一些问题,若是回答不上来,以后你每日三餐食白粥,加食吃青菜,早起沐浴,睡前沐浴,活动区域仅限鹤栖院厢房。”
“我知晓你能听懂。”他轻缓道,“我说到做到。”
变成了猫,屁股都仍在痛的阿言:“嗷!”
禽兽!龌龊!
一炷香后,宋遂远将小白猫困在怀中,手握剪刀,一挤一剪,指甲全秃。
中途阿言无数次想爬起来干架,但猫猫的力量比人小太多。昨夜当人时还能在过程中翻身趴到宋遂远身上,今日这爪子无论如何也缩不回来。
昨日欺负人,今日欺负猫,禽兽宋遂远!
宋遂远黑眸不带情绪,问它:“昨夜有人进来我们屋子?是伸右爪,否伸左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