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安:“这几年真的谢谢你了。”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景眠的视线依旧无法直视李师傅缺失的那条腿,密密麻麻的难受夹杂着愧疚,熟悉地涌上了喉咙,他低声说:“不……这是我应该做的。”
李常安沉默了许久。
久到景眠犹豫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再度开口规劝,或是起身告辞时,他忽然听到李师傅点了支烟,烟雾被吞吐而出,老人开了口。
“你知道吗?你出生的时候,景先生不在旁边。”
“那时候夫人下楼梯时忽然闪了腰,说是快生了,那个晚上我直到今天依旧心有余悸,我记得和保姆帮着把夫人抱上后座,我一路狠踩油门,连闯了四个红绿灯,脑袋像被汗洗了一样,还好最后从家到医院,也只用了五分钟。”
“谁能想到如今又乖又漂亮的孩子,出生的时候那么惊天动地。”
景眠静静听着,怔愣着没说话。
“事后交警给我开了罚单,扣了分,夫人很感谢我,给我包了好大一个红包,还让我抱了你。”
李常安忽然笑起来,他的眼尾爬上了细密的皱纹,嘴角却显得沉静安祥,像是想起了那时候的画面,他在烟雾中慢慢回忆道:“你那时候真小,白白粉粉的,睫毛特别长,小手只能握住我的大拇指,我僵硬的一动不敢动,李叔怕一动,就把你碰骨折了,当时被夫人笑了很久。”
景眠怔住。
不善言谈的男人,这次却像是回忆起了好多年前,独自沉浸到过去般,侃侃而谈起来。
景眠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隐隐觉得今天的李师傅似乎有些反常:“李叔……”
而且,李师傅也略过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宋知念在顺产后出现了产后大出血,一度差点没抢救回来,从他诞生在这世上起,妈妈的身体就大不如前,经常虚弱生病。
“谢谢您。”景眠说。
“不,小少爷,你不该谢我。”
李常安抬起头,渡了最后一口烟,他把烟头掐灭,最后一点火星随之消失,他低声道:“这些年也没必要接济我,对我这么好。”
“我不是个好人。”
听到这句话时,景眠眼里流露出诧异,更多的是不解,屋内的钟表指针转动,发出机械而沉闷的背景声响,景眠迟疑着,却听到老人缓缓道:
“或许,这条腿就是我的报应。”
接着,他看到李常安慢慢地抬眸,看向他,一字一字开口:“其实景先生很就以前就出轨了。”
“在您出生之前。”
“甚至在夫人生产的那晚,他没陪在身边的原因也不是因为加班。”
在景眠震动的瞳孔中,李常安说完了最后几个字:
“他在见你的继母,李乔。”
李常安设想过, 自己若是说出了这些话,那孩子会是什么反应。
骂他,或是辱骂自己的父亲,亦或是指责继母李乔, 甚至也可能会因为岁月流逝太久而释怀, 做出他意料之外的平静反应。
谁知,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秒。
——景眠倏然站起身来。
身下的凳子伴随着少年起身翻倒在地, 发出不小的碰撞声响。
就连李常安都吓了一跳。
老人抬眼, 只是,不经意瞥到景眠神色的那一刹那,他眼里蓦然流露出无尽的诧异。
原来脸色煞白可以是一瞬间的事,
甚至, 还是能用肉眼察觉出的变化。
瞳孔颤动, 连带着指腹和指尖,就连少年唇齿都沾染上了温热苍白的气流。
那一刻, 李常安意识到,本以为是发现自己患上癌症后,不久于人世前告知真相的赎罪。而对于景眠来说,却意味着无法想象的颠覆和摧毁。
一瞬间, 他忽然就后悔了。
李常安喉结动了下, 忍不住叫了声:
“少爷……”
然而景眠已经转身离开。
门扉转动, 嗡嗡作响, 他几乎是夺门而出。
景眠走在日光下,夏日晚袭,空气并不炎热, 少年一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却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为什么以前从来没察觉呢?
因为他太过崇拜景国振, 他还没上学的时候,还会每个夜晚搬个小凳子踮着脚在门前透过猫眼,期盼着走廊声控灯亮起,期盼爸爸能出现,期盼着他的英雄今夜能回家看他和妈妈。
那时候,景眠的世界里,即使天塌下来,爸爸也会忽然出现,用身躯支撑起一片天。
后来景眠才慢慢明白,没有人会成为另一个人的天。
他一直都有自知之明,他知道景国振因为妈妈的离世不再爱自己。再婚的爸爸,也没有义务强迫自己去爱一个使他家破人亡的儿子。
但景眠从来没想过,伤害过妈妈的人里,深爱着她的父亲,竟也是其中一员。
景眠在一处台阶上坐下,周边皆是陌生的景象和行人,而他夹卷在其中,独自回想着从前,无论是视线还是思绪都逐渐苍茫失焦。
妈妈…知道吗?
仅是意识到那个可能性,都会周身发凉。
他已经不能再想下去。
忽然,景眠的手机响起。
景眠拿起来,上面的来电显示是“爸爸”。
几秒后。
景眠接通了电话。
“眠眠啊。”
景国振的声音传进耳廓,一切如常:“明天是小洛的生日。”
“明晚咱们一家人出去聚一聚,餐厅我已经选好了,具体地址我等会发给你…不知道你丈夫有没有时间?”景国振试探性地问道:“如果方便的话,眠眠,带着任总一起……”
“不方便。”
景眠没什么语气,打断了景国振:“他出差了。”
“这样啊……”
景国振的语气流露出有些明显的遗憾,“那你记得到,晚上六点,地点在临水顶楼的诺荷餐厅,有重要的客人来,再加上那里的餐厅比较高档,不要穿便装,换上一套西装。”
几分钟后,
电话挂断。
景眠盯着天边,不知就着那个姿势坐了多久,眼看着夕阳弥亮,再从山边一点点更替坠落。
整个天都变得黯淡下来。
景眠起身,拦了辆的士,赶往俱乐部。
仿佛一切都照常进行,景眠戴上耳麦参加训练,在晚上回家后准时开了直播,整局操作精准行云流水,只是内敛漂亮的Sheep,较平时沉默的厉害。
【酷毙了】
【这局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血虐!!】
【今晚是人狠话不多的Sheep】
【过瘾。】
【只有我感觉眠眠的状态不太对劲吗?有点担心】
在击杀Boss并踏入红门的那一刻,景眠摘下了设备,结束了这场直播。
景眠独自回到房间,躺上床。
任先生不在,整栋别墅都出奇的安静。
夜黑星稀,景眠的视线描摹不出月色的轮廓,他忽然猛地坐起来,俯身找到怕落灰而放起来的地球仪,拨动按钮。
淡蓝色的光芒,立刻映亮了整个房间。
景眠似乎安心了一点。
少年慢慢闭上眼睛,掌心握紧被沿,皆是冷汗。
“您好,是景眠…景先生吗?”
“您父亲预订的餐桌是本餐厅最好的位置,视野极佳,在俯瞰海岸的落地窗旁,时间在六点。”
“请随我来。”
穿着正装的侍应生微微鞠躬,他指引着景眠,来到了景家事先预订好的餐位。
不远处,景眠就看到父亲朝他招了招手。
而景国振的身边,坐着一个身穿高定青色旗袍、妆容精致,神色却有些畏然的女人。
那边是许久未见的李乔。
李乔堪堪掩下心中的惊赧和骇然。
——现在的景眠,竟被养的这样漂亮。
状态不会骗人。
尽管神色倏冷淡漠,却唇红齿白,颀长的身姿甚至连带着微蜷的指尖都修长漂亮,截然不同于曾在景家生活的少年,却更像是被那个权势滔天的任家,捧在掌心上宠着的人。
自从上次任家带着人来到景家,当众揭开真相羞辱自己的那一刻,李乔便意识到,和景眠协议联姻的对象,并非传闻中那个双腿彻底残了的废人。
桌沿下,她不自觉攥紧了拳头。
那个男人,是任家的首席掌权人,是随口寥寥几语,便能决定景家生死命运的任星晚。
是他们即使掏空家底流落街头,也万万不能去招惹的人物。
她知道景眠生的漂亮,若是联姻对象对男人有兴趣,对方八成会满意她送来的礼物。
只是……她没想到,
对方竟能满意到这种程度。
如今事态已然失控。
景洛看到了哥哥,从木椅上跳下来,朝着景眠一溜烟地跑去,在少年朝他蹲下身伸手之前,就已经搂住了哥哥的脖颈。
丝毫没在意被弄出褶皱的西装,景眠把小家伙抱起来,任由景洛在他脸颊上啵啵直亲。
“哥哥今天好帅!”
小家伙毫不掩饰夸赞,他所崇拜的哥哥,在他眼里闪闪发光。
“谢谢洛洛。”
景眠柔声道,他俯身,把景洛放到了加高的小椅子上。
“等会有位很重要的客人,他很快就到,应该已经在楼下了。”景国振默默沉声道,既像是对景洛说,亦像是提醒景眠:“这笔生意要是谈成了,可不止是北城那一块地那么简单,都好好表现。”
“记得礼貌,不要乱说话。”
景眠有些沉默。
目光落在景洛身上时,看到了小家伙眼里明显闪过的茫然和失落。
景父话音刚落,不远处已经传来脚步声。
景国振和李乔一起齐刷刷站起来,神色露出欣然与谄媚的笑容,绕过桌子迎上去。
那一刻,景眠侧目,视线也随之与来人相碰。
是陌生的面孔。
对方大约三十多岁。
开口第一句却是:“景先生?”
景国振与李乔皆是一愣。
因为这句话不是对着景国振说的。
径直越过那对老夫妻,男人朝着景眠走来,先一步伸出手:“能在这里遇到景先生真是荣幸。”
景眠认不出对方:“您是?”
“我出席了您和任总的婚礼,和二位敬了酒,当时匆匆一面,您大概不记得我了。”
他的手和景眠的握了握:“请代我向任总问好。”
几乎被无视的长辈景国振和李乔,面庞迥异。
几人落座。
因为餐厅是预订制,无需点菜,服务生开始陆续用推车将菜肴送上,最后是一个燃着蜡烛的蛋糕,被放在景洛的眼前。
景洛闭上眼睛,默默开始许愿。
为他唱生日歌的人很多,但好像却只有一个人真心祝福他生日快乐。
贵客姓魏,几经寒暄后,魏总看向景眠,男人笑着说:“之前就听闻任总的爱人一表人才,这么近距离一看,真是很像宋夫人,当年您母亲就是圈里出了名的美人,知性温柔,气质非凡。”
宋夫人的名字出现在饭桌上的一霎那,几个人的脸色皆是一变。
尤其是为了这场商谈而精心打扮的李乔。
融入上层圈子的机会不多,眼前的魏总便是商圈内地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她如此费劲心神,不曾想饭桌上竟当着她的面提起景国振的前任夫人,摆到明面上的无视,增添了几分羞辱的意味。
她微微咬紧了牙,脸色有些青白。
景国振僵着连笑了笑,话题被抛出来,他不敢怠慢,只好顺着魏总的话往下说:“景眠这孩子,确实是随了知念,从小就懂事,街坊邻里和老师,都夸这孩子漂亮又礼貌。”
一边说,他一边用手拍了拍景眠肩膀的后侧。
言下之意,示意景眠接下话茬,不要一直沉默不语。
景眠垂着眼睫,看着蛋糕上的烛火熄灭,一小缕薄雾消散在空气之中。
他启唇道:
“不要提她。”
几人在交谈的空白缝隙里,纷纷听清了这几个字。
一时间,餐桌上安静的如同死寂。
景国振的手僵在半空,诧异而发怔:“什么?”
景眠抬眼看向他。
少年用平静到没有波澜的声音,一字一字道:
“也别碰我。”
景父几乎是愣在了当场。
他的手握住了椅子边缘, 捏紧,他在几秒内反应过来,先是朝魏总赔了赔笑,像是隐忍着诧异和怒意似的, 压低声音道:“你这孩子, 突然这是闹的什么脾气?”
“估计是学校那边有烦心事,早上还跟我抱怨挂科来着……”景父打着圆场, 又连忙朝景眠使了使眼色, 笑道:“挂科再补考就是,爸爸也没怪你,有时候对自己太严格也不是好事。”
“都结婚的人了, 怎么还和在家的时候一般娇纵?别耍脾气了, 让你魏叔叔看了笑话。”
魏总观察着桌上诡异渐僵的气氛, 也跟着哈哈笑了笑:“都是自家人,什么笑话不笑话的, 早就知道景先生优秀,一贯对自己要求严格,如此看来,不愧是任总的爱人。”
景洛察觉景眠泛白的面庞。
他张了张嘴, 小声唤:“哥哥……”
“是吗?”
景眠忽然笑了下, 那笑声极轻, 夹杂着微哑的干涩:“爸, 原来你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吗?”
景国振脸色僵住。
少年并没就此停下,他的声音是温柔的,即使冷到极致, 依旧字句清晰:
“责任,忠贞, 还有陪伴。”
他抬眸看向那个自己从记事起便崇拜的父亲,低声道:
“你和妈妈结婚,有做到其中一点吗?”
在震惊中瞳孔缩起的景父,过了足有好一阵,他察觉到魏总诧异的目光,才像回过神来似的,语不成句道:“你、这种时候……你这个混账小子,现在在说什么!?”
魏总深知景家关系复杂,外加上景眠是任总爱人的关系,作为局外人,他自然不方便旁听,更不想牵扯其中,男人拿过手机,微笑着起身道:“抱歉,我这儿来了个电话,公司那边还有点事要处理,先告辞了。”
景国振也跟着站起来,试图挽留:“魏总?”
“那个,您稍等一下,魏总……”
拿着公文包的男人摆摆手,示意景父不用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餐厅。
霎时间人走茶凉。
侍应生推着小车,刚刚上了最后一道甜点,一桌子热气醺染的菜肴,却没人动筷。
追出去无果的景父,回来的时候却直奔景眠,步伐带着急躁的风声,额头因为怒意冒出青筋:
“混账!你是不是疯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是不是嘱咐过你不要乱说话?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不孝子,来这儿发什么疯!”
景眠的声音很平静,亦如他垂下的眼睫。
“…你叫我来,真的是为了给洛洛庆祝生日吗?”
“还是因为,我是‘任星晚’的爱人。”景眠轻轻道:“这个身份更有助于帮你谈成生意?”
景眠抿了下唇,抬起眼睫,隐隐艰涩的喉头咬下了最后几个字:
“就像妈妈去世那晚,你和李乔谈的那笔‘生意’一样?”
景国振鼻息间的气流一滞。
那一瞬,就连李乔的眼里也涌上惊慌失措,从座椅上倏的一下站了起来。
餐厅里鸦雀无声。
不仅是他们所在的餐桌,还有临近的正在用餐的顾客,都听闻这边的声响,目光纷纷注目袭来。
景父过了很久,才开口:“谁和你这么说的?”
景眠道:“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吗?”
景国振一时哑然。
“爸。”
景眠忽然这么叫了一声,他似乎若有所思,也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一句,少年哑声问道:“你不是很爱妈妈吗?”
“一辈子只爱一个人,”
“有那么难吗?”
景国振气的胸膛发抖。
他直挺着脊背,抬起了手,似乎要打人。
不远处的侍应生手疾眼快,迅速过来拦着,景父手臂被拽着,怒意更甚,他随手掀了身边的盘子,声音也高了几个度,破口大骂:“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
“你想把这一切,都怪在你爹我头上。”
“你想从这还不清的罪孽里撇清关系,你想不再对你妈愧疚,对那场车祸事故,你他妈不想承担一点责任!”
似乎这个夜晚已经不能再糟,事已至此,景父撕破了一切体面和伪装,指着景眠的食指在隐隐的颤:“你不是那么喜欢真相吗?”
“那我就告诉你一个真相。”
“你妈在那场车祸前,就已经患了癌症!”
倒映出景父身影的漂亮瞳孔,在那一刻,极其缓慢地缩紧。
“你这回是不是心里更好受了?!你妈妈注定要死,她的死,这回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良心是不是不用再受谴责了?你舒服了吧?”
景父青筋暴起:“全是你老子我的错,那你想怎么样,和我断绝关系?那我成全你!”
“从今往后,你不许踏入景家的大门。”
“我们无论富贵、贫穷、办喜事,丧事,都跟你景眠没有半点关系!”
景眠听见自己苍茫悠长的呼吸声。
他启唇:“好。”
经理是时候赶到,挡住并分开了这桌顾客。
侍应生在不久前就已经跑去叫了经理,餐厅经理出现的很快,一边劝架,一边示意侍应生拦着点景国振,免得真闹出事来。
这场晚宴不欢而散。
景洛满眼泪花,看着桌面上一片狼藉,还有被打翻的蛋糕。
哥哥临走前,对他小声说了“对不起”。
尽管声音轻不可闻,景洛却察觉到了那声线中隐忍的情绪。
去世的妈妈,在车祸离开哥哥前就得了癌症。
哥哥的手机落在了桌子上。
而李乔忽然绕过椅子,朝景眠离开的方向,踏着高跟鞋小跑着追了过去。
在景眠走到一楼前的缓台时,李乔也恰巧追上了他。
女人叫了声景眠,发现对方理都没理自己,于是站定,大声道:
“一辈子只爱一个人……这种像三岁小孩一样天真的话,哈哈,景眠,你不会以为你现在的联姻多幸福,多值得炫耀吧?”
她满意地看到少年的身影停住,侧目看向她。
“你以为你丈夫也爱你吗?”
“他为什么爱你?就凭你是个灾星?因为你只会给别人带来不幸吗?”
李乔笑得发抖,肩膀透露出癫狂的幅度,但很快她就停了笑,像是认真地看着他:“你不会这么天真吧,眠眠?”
“在你们结婚前,任家中途有悔婚的迹象。”
被画的嫣红的双唇微动,李乔附在景眠耳边,轻声道:“甚至,这是任星晚本人的授意。”
“也就是说。”
女人低低笑了:“你的任先生迟早也会不要你的。”
“没有人想要你。”
“就连你妈都不要你。”
“你为什么还活在这世上?”
李乔附耳过来时,声音带着狠戾,纤细的手顺势搭在景眠的肩膀上,力道和声音皆很轻,压上来时却似有千斤重:“…我要是你,被这么多人厌恶着,早就找个办法自我了结了。”
他知道景眠的苦难和弱点,更知道如何轻易摧毁那个没人要的孩子,而现在便是绝佳的机会。
只是,本以为少年会因为她这席话一触即溃,却不经意瞥到景眠微怔的侧脸,被大厅柔和的灯亮映得棱角分明,纤长的睫毛敛着光影。
许久,她听见景眠的声音:
“我的命,是任先生救回来的。”
少年转过身来,逆着光,就连发丝都被浸染在光亮里。
“那时候我没来得及感谢先生。”
“但从那之后,我会珍惜每一天新生。”
景眠轻声道:“我会很努力的活着。”
“我知道没人要我。”
“就算没人要我,我也会活下去的。”
“另外。”
少年的声音清冷, 像是被那个人沾染了冷峻的气息般,气场都变得威严强大起来,字句清晰:
“我允许你碰我了吗?”
李乔脸色瞬时变得青白。
因为她放在少年肩膀上的手,忽然被握住。
那力道再也没了温柔的气质, 被甩开手的瞬间, 她察觉到对方眼里的淡然和厌恶。
用名贵衣服堆积起的体面和自尊,在这一瞬间仿佛被崩裂击垮。
“李乔。”
“谢谢你把我送给任先生。”
少年嘴角动了动, 像是牵起了一点笑, 略沉暗的光影下却看不真切:
“这将是你后悔终生的决定。”
临水顶楼,诺荷餐厅。
景国振随着经理走到前台,脸色铁青地赔偿损坏物品, 刷卡结账。
景洛方才想追上哥哥, 却被侍应生拦住抱回去, 告诉他小朋友不要乱跑。
景洛坐在那儿,看着哥哥离开的方向, 心急如焚。
忽然就想起上次在公园,哥哥抖着手吃药的画面。
那一次生病,也是因为和爸爸吵架。
景洛越想越心惊。
因为害怕,小家伙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他刚要呼喊景父, 却发现哥哥落在餐厅的手机, 此刻竟微晃地振动起来。
屏幕亮起了微光。
景洛的泪珠悬在脸颊上, 被迅速擦掉,他站起身,快步跑到桌子边沿, 拿过手机。
——他看到了屏幕显示的“任先生”。
这一刻,景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电话很快被男孩接起来, 没等那头说话,景洛已经哭的泣不成声:“嫂子,嫂子…呜呜……”
“哥哥他…呜……快去找哥哥”
尽管语不成句,颤抖的尾音也因为哭而断断续续,景洛甚至已经听不到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呜咽道:
“求求你…”
“救救哥哥。”
景眠离开餐厅。
争吵时掀起波澜汹涌,临走的时候却寂静无声。
少年在街路的角落看到了一台饮料机,他下意识找手机,却发现口袋空空,手机被落在了餐厅。
但想到那里,景眠又不想回去取。
他又翻了翻背包,发现也没有硬币。
这里距离家十多公里,景眠打不了车,坐不了公交,不能给司机打电话,更联系不到任先生。
景眠迷茫了几秒,只好转身离开。
夜色在描摹着他的影子。
景眠看到一滴水珠落到自己的影子上,又很快消失在砖路之中。
视线一瞬变得模糊。
少年愣了几秒,
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
这一次,他终于没在崩溃时发病。
只是恍惚间,好像回到了记忆深处的十几年前,他无拘无束的小时候,此刻自己终于不必再在意周遭的眼光,也不用再隐忍拘束。
这里没人认识他,他可以抛开一切的身份和伪装,任由眼眶不断涌上雾水,顺着下颌滑落,他低下头,鼻尖酸的要命,哭到颤栗不止。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
明明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为什么会这么遗憾呢?
妈妈原来在车祸前,就已经注定要离开他了。
即使时间逆转,即使他站在那个命运的十字路口,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也终究无法改变一切。
幸存下来的这十二年,景眠一直都无法控制地想:
如果他没那么渴望交到朋友,
如果那晚他没有执意参加哥哥的生日聚会,
如果在货车相撞的前几秒,他没有催促司机快一点…
这些支撑他活下来的愧疚,在这一刻,就连同自己设想的那一点点反转和希望,也幻灭般破碎消逝。
在他自以为的最幸福美满的幼年,妈妈就已经在悄无声息地、默默准备好长辞这个世界,策划着永远离开他了。
为什么明明他已经很努力地活下去,
所有人却都在越走越远?
——没有人想要你。
或许李乔没说错。
景眠抬起手,泪水源源不断,衣袖擦净眼泪的同时,却发现视线愈发模糊,仿佛覆了层抹不去的迷雾。
原来他是没人要的。
没人想要他。
S市发往临城。
根据两地的中转和班次,传闻中,最快的航班路线也需要两个小时。
夜晚九点。
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下专机,他衣摆漆黑如墨,步履带着风,淡金色的眸子里隐蕴着浓烈的、几乎无法燃烬的晦暗。
跟在身后的保镖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纷纷嘘声。
他们眼看着任总上了一辆接机黑车的主驾,司机不知所措地站在边上,车门被砰得关上。
车子扬长而去。
尾灯划出的光线转瞬消逝。
车子停在了一处寂静的楼栋前。
即使到了夜晚,这栋小区有光亮的门户并不多,路过的行人能瞥见楼栋外皮的斑驳灰旧,楼层最高只有七层,没有电梯,没有物业和社区,门栋甚至无需钥匙或门卡。
外人可以自由出入,老破小皆是如此。
这里离景眠的大学不远。
是和他结婚前,少年独自居住的那间出租屋。
男人来到这里的次数并不多,只是每一次都镂心刻骨。
走上楼时,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而逐一亮起。
直到男人停在了四楼。
门扉半掩着,却没透出屋内的一点光亮。
黑暗仿佛吞没了一切,缓缓融进微凉的空气里,寂静仿佛有形,却无声。
任星晚打开了门。
黑暗慢慢袭来,将他也融进了这狭小而寂静的夜色。
临城在不久前下了场小雨,淋湿了这座城每一寸裸露的地面,就连空气都泛着潮湿的味道。
男人垂眸,看到地板上带着水痕的脚印。
从铺着地毯的门口,
一直延伸到不远处的衣柜。
任星晚心脏紧了一紧。
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便走到了那个紧闭的木柜前,他伸手,打开了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