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敌国暴君宠幸了—— by宋昭昭
宋昭昭  发于:2023年09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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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桃垂下眼来。
“不过侯爷您也不必担心,奴婢们都会为您收拾好的。”
轿辇最终在南宫前停了下来。
“吱呀”一声,小黄门推了宫门去,殿前宫墙萋萋半脱落了漆,使得墙面呈现出一种斑驳裸露的朱红色,推门的风过,廊庑下挂着的六角宫灯一摇一晃,没来由的一股荒败感。
几个宦官见状变了变脸色,瞧见韩桃立在那里,终归是没有说些什么。韩桃踏过门槛,负手走了进去。
空青急急跟了上去,“殿下,当心弄脏了下摆。”
“无妨。”
他环顾了四周,荒芜野草随风长着,正殿瞧着还好些,两所偏殿与五间厢房,甚至于门窗都露着破洞,很难想象赵琨是怎样费劲从宫城之中找到如此破败的殿宇供他居住,从某种层面上来讲,也算是费了心思。
韩桃踏入殿门中看去,桌椅床榻全无,一张案牍积了灰,香炉不知有多久没用,上头的房梁上还结着蛛网。
他垂眸,摸了摸唇。
“侯爷,这——”
“这里的主事太监是谁?”
“回殿下,奴才李田……”有人急急出来行礼,生得一副憨厚样,“长英殿本无人居住,奴才也是才调过来服侍殿下的。”
“挑个机灵的小黄门,去寻六宫来修缮。”韩桃负手,转身又从殿里走了出去,“去后院看看有无水井,洒扫罢。”
李田迟疑地与几个宦官对视一眼,终不敢违抗韩桃的意思,纷纷忙活起来了。
韩桃缓缓走到宫墙边,看那野草凄凄,宫墙斑驳的模样,恍惚想起他当初见到赵琨时,在北五所也是这样的光景,只是后来他借着赵琨的力一点点脱胎换骨。赵琨大概以为当年一别,他享了五年皇子荣宠,如今有意为他安排这样的地方,分明是在斥他薄情忘恩。
墙边生着密密麻麻的锦屏藤,紫红色的气根向下垂着,好像吸血的细丝,一点点抓拢缠绕住他的心脏,韩桃垂眸静静看着,有些透不过气来。
许久后,小黄门找了铲子来要铲了这藤蔓。
“留着吧,”韩桃看向倚在墙边的红杏,“将杂草去了,有名目的植株都留下,不必全拔。”
“是。”
他面色又有些苍白,胃开始抽搐着疼。
“侯爷,”空青过来扶他,“奴婢寻到了一条板凳,您先坐会儿?您身上还有伤,不可久站。”
韩桃闻言,摇摇头。
“您可是在怨陛下?”空青的嗓音带着几分试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您如今的身份要是表现得太过明显,被有心人记下了告上一状,恐怕陛下更会因此生怒。”
韩桃诧异地看了眼空青。
她屈了屈身,不再说话了。
空青倒像是一个得用之人,其他几个宦官奴婢见到长英殿这副光景,多少都有些心生怨怼,甚至于看向他这位承恩侯的目光都带了几分怨气,然而她却还在好心提醒韩桃。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天色渐渐暗下来,韩桃一直靠在墙边,看宫婢宦官们忙于洒扫擦洗,李田烧了壶热茶来,只是没有桌子可放茶壶,也无地寻茶杯。六宫的人迟迟没见过来,只有派去的小黄门回来禀报。
“他们说这是营缮司的职责,还轮不到他们。”
韩桃靠在宫墙边,神情不显。
门窗的破洞是人为打的,地上可见桌椅屏风被搬走的痕迹,就连案牍上的灰也是香灰撒上去,他垂眸摩挲着手指,知道赵琨是不会允营缮司来的。
而六宫看菜下碟,也是不愿来。
“侯爷……”
“快散衙了?”韩桃淡淡开口道。
“是。”
亡了国的俘虏,身居此间仿佛就低人一等,轮到谁都能踩上一脚。他是出不了宫的,宫中六局二十四司,将修缮宫殿之事推到营缮司的头上,他既寻不到营缮司的人,连床榻都没有,总也不能席地而睡。
赵琨知道这些吗?
韩桃垂下眼,咳嗽几声,如今这位是暴君不是大善人,应该是知道的吧。
“宫中除了此处,还有哪些宫殿是无人居住的?”
“离这最近,抚辰殿是无人的。”李田小心翼翼回答道,不知这位承恩侯会如何行事。其余人不知,可是他们这几个白日伺候过韩桃的人,可是亲眼见到陛下对这位承恩侯的亲厚,不敢得罪。
韩桃摩挲着手指,嗓音几分沙哑。“把抚辰殿中一应摆设,全都搬过来吧。”
“啊?”李田惊得抬起头来。
“照做。”
李田慌忙低下头来,作揖不敢多言。“……是,是。”
若不是赵琨明白地说了赐长英殿,此刻韩桃或许此刻就带人换居处去了,如今只能勉强将其他殿中的桌椅床榻搬过来。
许是站得太久,外头又冷,韩桃又猛烈咳嗽起来。
他紧了紧身上的衣袍,想到那件落在偏殿的大氅。罢了,本也是不属于他的。
而南宫众人听了吩咐,开始紧锣密鼓地来回搬运着,先是要紧的床榻和被褥,被褥又没有晒过,只能在庭中简单抖抖,再是装幔子,运桌椅,连着茶具蜡烛火折子都一并搬了过来。
空青又差几个奴婢去旁边重华宫的太妃住处借了一筐炭火,烧暖了装手炉里,给韩桃暖手。
十几人搬出了浩浩荡荡蝗虫过境的架势,顺着宫道进进出出,连着重华宫里的几位太妃都出来看热闹,看到靠在墙边那位玉面郎君的时候,小声议论起来。
直至搬得差不多了,天色也暗下来,长英殿主殿总算是像点样子了,宫灯里的烛火被挑亮,昏黄地映照着廊庑,韩桃看向满头大汗的李田等人。
“侯爷,可还是有什么吩咐?”李田甚至不敢擦额上的汗。
韩桃扫视过众人,顿了下,开口道:“你们晚上,落榻何处?”
“奴才们……?”
李田与几个宦官奴婢们愣住,没想到韩桃竟还会关心他们住在何处。如今天黑了,又是一身的汗,要擦洗要更衣睡觉,地位低些的出宫便罢,像空青和李田这种贴身伺候的,按规矩住在耳房,可如今耳房也破败不成样子。
“奴婢们今夜有床褥子就可以,侯爷不必记挂。”
“倒是侯爷您那被褥还没晒过,”李田担忧道,“怕是味道不好闻。”
“无妨。”
韩桃慢慢走上台阶,看向殿内烛台上跳动的烛火。耳房的门窗是漏风的,即便和衣而睡恐怕也受冷,他想了会儿,看向他们。“多扯一张褥子,今夜与孤同睡殿中吧。”
“侯爷,这恐怕于礼不合——”
“于礼不合的事,孤做多了。”
韩桃踏进门槛,往里走去,几人面面相觑,只得跟了上来。
夜渐渐深了。
长英殿在热闹了一日之后终于寂静下来,空青在看了眼炉子里剩余的炭火后,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四围就一下暗了下来。
屏风内,韩桃坐在床边,望向窗边洒进来的月光,忽然想到赵琨,不知道赵琨此时是在做什么,如今成了帝王身,当是要临幸妃嫔的。
想到此处,韩桃眼神一黯,虽然身子很累,却没有什么睡意。
当年他哄赵琨说,若是得了他身子,便不能再与旁人行床笫之欢,因此赵琨到了教引婢女教他那事的年纪后,一直没有收暖房的丫鬟。南燕宫中因此还传过这位质子不举的闲话,却不知始作俑者是韩桃。
但后来他与赵琨断了关系,赵琨,应当不会再守那为难人的约定了吧。
“侯爷要是半夜口渴或是哪里不舒服,尽管喊奴婢。奴婢们都在屏风外睡着。”屏风外,空青小声道。
韩桃低低嗯了声,将棉被往身上扯了扯,片刻后才躺下来。
他才躺下,就能闻到从被褥上传来的淡淡霉味,只能不适地闭上眼,又将被子拉低了些。
呼吸浅浅在枕间轮转着,好在有月光朦胧地照在窗台前,殿中还烧着淡淡的暖意。好像这么多年他重新又有了归处一般,而且是离赵琨如此之近的归处,不再远隔万水千山。
韩桃躺在床榻上,渐渐放松过去。
屏风外,空青起身来,四顾见几人都已睡熟,最终蹑手蹑脚地披上衣衫出了主殿。
“陛下。”
她最终穿过宫道,一路来到勤政殿前。“禀陛下,承恩侯已睡下了。”
而大殿之上,那位年轻且冷厉的帝王停住了手中的笔。
“……今日情况便是如此,”空青简要汇报完毕,伏下身子行礼,“承恩侯到底是南燕人,边关连年征战,宫中仆婢多有父兄上了战场,一去不返,陛下若不出面,恐怕他们在吃穿用度上会克扣侯爷。”
桌案前,烛火跳动,赵琨虽然看着手中的奏折,但多少有些心不在此。许久后,他淡淡出声。
“长英殿的门窗可修补好了?”
“只搬了物什,不曾动过门窗,但奴婢看房梁瓦片恐怕也有年久失修之嫌,如果不遣营缮司的人来——”
“他既知道自己出不了宫,见不了营缮司,为何不来寻寡人。”
“啊?”空青一愣。
“才跟了不过一日,就为新主子求到寡人面前来,”赵琨随手将奏折丢在案几一旁,站起身来,“他可知你如此忠心?”
空青慌忙低下头。“奴婢不敢。”
“不过是留你在殿中同睡,你便对他感恩戴德。”赵琨冷嗤一声,走下阶来,“寡人派你在他身边,到底有什么用处?”
“奴婢……”她额间有些冒出汗来。
沉沉压势逼近,她怎知这位主是什么用意,她身为受权于君的绣使,本职是保护君王、监察百官的暗卫,今日领命去到南燕皇子身边,还以为是圣人对这位承恩侯存了防备之心。
如今怎么隐约有吃醋之意。
空青再次伏下身子,不敢抬头。“奴婢明日就劝说侯爷,若要修缮殿宇,必当……必当来寻陛下以求解决之法。”
“下去。”
“……是。”
空青悄悄瞥了眼,看见赵琨转身又面无表情地坐回到龙椅之上,虽说是面无表情,却没有刚才那般吓人了。
她急急退下,殿门重新掩上。
而大殿之中,赵琨无心再看政务,手心捏弄着半块竹纹青玉佩,沉沉呼吸着。那玉佩是残缺的,一看便知是摔裂了剩下的半块,裂纹处的尖锐部分浸了血,像是被长时间把玩过,以至于尖处都被磨钝。
赵琨紧紧捏着这半块玉佩,撑着手没有再做什么。
求而不得的思潮逐渐汹涌起来,将他裹挟着推往幽微之地,他在这条路上踽踽独行太久,只可惜那人,从不领情。

韩桃终于睡醒了。
他已好久没有睡得这般好,以至于见窗边天光,听早鸟争相啼鸣的时候,还有种不适应的感觉。
空青跪坐在床边,端来漱口用的水,仆婢们在庭院中洒扫晒被。
“殿下,这是长英殿需要修缮地方的名单,”空青递给他薄薄一本册子,“屋顶和门窗的方位,还有诸如暖炉帘子屏风之流。”
“嗯。”
韩桃捂袖吐出漱口水,简单地看了眼,发现记得很详细。
“六局那边仆大欺主……侯爷,听闻陛下如今在御书房处理公务,陛下既没下令将您圈禁在长英殿中,不若您以谢恩的名义,去御书房走一遭。”空青试探地开口道。
韩桃漫不经心地抬起眼来看她,似乎在辨明她说这话的目的。
空青又俯下身,“您去谢恩一趟,宫中奴婢就知陛下对您并无寡恩之意,如今一日两日尚能相处,等日子热起来,在用冰和裁制新衣上,您总是免不了与那帮人打交道,更遑论平日用度……”
“所以孤就要去寻陛下吗?”
“若您不想去寻……”
空青低着头,已经看出韩桃是个性子冷、脾气也倔的主,然而对他们这些做奴婢的终归是藏了几分心慈。“奴婢们受些薄待是不打紧的,只恐怕侯爷受欺辱。”
褥子摆在屏风外头还没有收起来,韩桃看了眼,收回目光。
“以后在殿中,不必称呼孤为侯爷,”他站起身来,“称殿下吧。”
“是。”
承恩侯这名字取得不好听,韩桃不喜欢。
他也看出了,侯爵封号意在羞辱,长英殿破损成这个样子,是赵琨等着他亲自去求,原本他打算今日去一趟六局,可到底空青说得也没错,根源还是在赵琨那处。
外边围墙,锦屏藤随风动着细丝,他展手,让空青伺候他换了一套简朴常服,白底竹纹宽袖。想起赵琨以前说他不管穿什么都有股朗月风清的味道,最喜欢还是看他穿竹纹样的服饰,觉得他最像竹。
“像竹的气节?”
“不是,”那时赵琨说,“七殿下像竹子一样,瘦得只剩一截。”
他笑笑,忽然发现站在旁边的人不是赵琨。
南宫在禁城最边缘处,从南宫走去御书房,少说也要一刻钟的时间。
韩桃就这样慢慢走,路过的宫婢宦官也鲜少有向他行礼的,朱红宫墙有时像望不到边,曲折的小径也看不见路的尽头,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囿于这一方天地间,如同当初被困在南燕皇宫之中。
他成了赵琨的囚徒,迷失在寻找赵琨的道路上。
直到他走到御书房门前,着急忙慌地出来了几位大臣。
那几个大臣在见到韩桃后一愣,出于礼节还是草草行了个礼,扶正头上的乌纱帽就匆匆离去,门内传出了赵琨摔东西的声音。
“一群废物。”
“陛下,陛下息怒啊……”
里头听着像是各样东西都摔了一遍,一边又是宫人阻拦之声,吵吵闹闹还有几分热闹,韩桃等在门边,对通禀的宦官轻轻颔首。老宦官见状就进了去。“陛下,承恩侯来了。”
动静一下没了。
韩桃又等了会儿,那老宦官出来赔着笑脸,说陛下暂时不想见任何人。他低下头摩挲着手指,不知道赵琨又在发哪门子脾气。
他转身要走,老宦官连忙拦住他。
“侯爷就这么走了?”
韩桃疑惑看去。
“您再多等等,或许一会儿就召见了。”
“不用了。”他觉着还是顺道直接去六局比较方便些,倒是不知道赵琨因为何事而大动肝火,想了想,还是停住脚步想先问问。
老宦官这才如释重负般的样子,从台阶上下来。
“临州叛乱,陛下正在气头上,说着不想见任何人,其实也是想先晾晾……”
韩桃了然,是赵琨想要晾他。
说起来临州叛乱,他这一路有所耳闻,齐国国中其实也并不太平,然而赵琨却拖着临州的叛乱不管,坚持不调大军回援,硬是将南燕国都攻下,才叫骠骑将军从南燕率一部分精锐北上支援。
而这近一个多月的时间,临州差点成了叛军的国中国。
这样大的代价,只为攻下南燕,也难怪民间都传他们这位陛下当年在南燕遭受虐待折辱,如今行事更是不顾大局,只图自己爽快。
“他刚刚在气什么?”
老宦官一愣,后知后觉韩桃口中的他是指的陛下。正想要回答,想到这位不是本国人氏,不方便吐露军情,一下子闭口不说了。
韩桃默然,等在了一边。
过了会儿,便听到赵琨叫他“滚进来”。
他听到“滚”字皱了眉头,仍是立在门边,垂眸着好像未曾听见赵琨这般说。周围宫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里头赵琨也像是憋着怒意。“进来!”
“吱呀”一声,韩桃才推门进来。
一进来他就看见扔了一地的奏折,摔在地上的墨砚甩出墨来,翻了的笔洗淌出的水连着宣纸也浸湿,满地狼藉。
韩桃犹豫了下,找着可立足的地方迈了进去,随即一道折子擦着他脸飞过,“砰”一声砸到了后边。
他沉默着站住身,垂下眼来。
“你是傻吗,也不知道躲!”前边传来赵琨的怒吼声。
“是陛下叫罪臣进来的,”韩桃淡淡道,“陛下既知道罪臣要进来,还要扔折子,罪臣自然没有躲的道理。”
后面忽然传出急急磕头的声音。
韩桃回过头去,才发觉后边还跪着一人,先前那折子也是冲那人扔的。
“……”
“自以为是。”
赵琨已经冷嗤一声,坐下来了,挥挥手,那人就如释重负般地挪着膝盖退了出去,韩桃站在原地,随手捡起地上的折子,看了几眼。
原是临州那边吃了败仗,叛军又夺一城。他是不懂齐国军事的,但看赵琨如此气急,八成是这一城夺下,皇都会失了天险。说来赵琨还是太急于攻下南燕,以至于在此处失利。
他轻轻叹了口气。“南燕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过来。”赵琨像是没听到他说什么,一手撑头揉着眉心,吩咐他走近些。
他只能随手捡起散落的折子,整理完走过去,将捡起的折子都放在书桌上,随即一只手就被赵琨抓住了,紧接着赵琨攥着他手往里一带,连着他整个身子一趔趄,猛然往赵琨身上倒。
韩桃下意识手攥住了赵琨袍子,绊到椅腿,“砰”的一声,以一种极为暧昧的姿态摔在赵琨腿上,他又匆忙撑起了身子想要起身。
“承恩侯就这样跪着吧。”
他一僵,赵琨不再开口说话了,只是揉着眉心,另一手又紧握着他摩挲,好像如此这般才得一些放松。
掌心带着热意,糙茧磨着皮肤,韩桃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
头顶的呼吸静可听闻,那股淡淡的龙涎香味又从龙袍衣襟里冒了出来,像是勾住了韩桃的手脚,将他囚困在赵琨的咫尺之间。
然而赵琨握了会儿便觉得并不十分光滑,松开手指,发现握的正是韩桃被镣铐磨伤的手腕,手腕处早已起了一圈皮,先前十多日来被镣铐磨得红肿。韩桃手指都蜷紧了,在忍耐这种疼痛。
“……”
赵琨佯装无事地松了手,将桌上散乱的折子推了推。“找寡人做什么?”
韩桃松了口气。“寻营缮司,修缮殿宇。”
“今日你倒有些以前的样子了,”赵琨注意到刚才韩桃摔下来时候撑在他腿上的手,如今那手还没松开,他也不提,反而明知故问道,“昨日没有营缮司,你是如何过的?”
“搬了隔壁宫中的床榻。”
“寡人从未允你这般行。”
韩桃眼神一黯。“那罪臣今日再搬回去。”
“不必了。”赵琨将桌上折子又重新打开,顿了下,“承恩侯既然想要修缮殿宇,怎么不先寻六局,反来找寡人点营缮司的差。”
折子又合拢上,跪在他身边的那道竹白身影未见有声,赵琨扭头看去,看见韩桃在沉思。韩桃的面上还有折子飞过去时擦出的一道红印,现下这一道也跟着有些肿起来了。
赵琨莫名有些烦躁,伸手摸过那道红印,手下使了几分力,抬起人下巴来。
“承恩侯这也要三思作答?”
韩桃被迫抬起脸,微微有些不适地别过头去。“寻陛下,省事。”
“那你如何觉得,寡人就会帮你?”
“体恤亡国俘虏,对陛下声名有益……”韩桃垂眸,知道赵琨想从他口中听到的绝不是这种漂亮的官方话。他叹口气,又不知道该如何使赵琨满意,想要起身来。“罪臣去寻六局。”
“韩桃——”赵琨嗓音低哑下来,透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韩桃一怔。
掐着他脸的手,缩紧了虎口并不肯放他走,赵琨低下头来看他,眼中的瞳孔色隐动着,像是有什么要呼之欲出。“寻六局,一口一个罪臣,难道多说一句你需要寡人,就会让你丢了舌头不成?”
赵琨低头凑在他面前,眼中隐隐涌动着不知名的情绪,“当初你不是挺会长袖善舞的吗?”
“为什么,为什么不继续装下去!”
赵琨的声音越来越低哑,瞳孔如琉璃般蕴着质问,看见韩桃冷白的肤色,因为自己的用力而泛红。
“罪臣……”
“又是罪臣!”
低吼声下意识逼得身子一震,韩桃忍了痛,一颗心迟弥跳动着。
不过仅仅一天的时间,赵琨就对他撕下了那张五年的面具,不是他需要赵琨,而是赵琨在需要他。
那怒意在忍耐,在溃散。
韩桃不怕什么,只怕赵琨如今的模样。他只能缓缓抬起手来,搭上了赵琨的手腕,沉默着,又无所适从地轻轻道:“……你别生气了。”
他忽然间发现赵琨或许从未真的怨恨过自己。
但他还想伸手攀上这张脸,还想如同当年那般湿漉漉地吻上,却是不能了。
“赵琨。”他喃喃道,“是我一直在,恨我自己。”
“你后悔了。”
“……不是,”韩桃一顿,那手还是停留在赵琨手背上,“不会后悔。”
他只是不敢看赵琨,不敢看赵琨因为他而愤怒的模样,好像如锤重击一般,韩桃的脑袋开始沉沉发着昏。
视线里的一切不断模糊。
赵琨需要他,他更需要赵琨,他们是彼此需要的,但好像镜子碎了,钗子断了,一切又不一样。
韩桃紧紧抓住那只手,像抓住落水时的稻草。
“别生气了。”
韩桃重复着摇摇头,视野缓缓陷入黑暗里,只感觉是那双臂膀带着热意,在一片天旋地转间将他的腰身牢牢地抱住。
“赵琨……”
他嘴唇翕动着还想再说什么,晕厥感却越来越强烈,他从黑暗里沉沉往下坠,想要抓住什么,却不停地下坠去。
赵琨圈抱住昏迷过去的韩桃,面色沉沉。
“来人,传御医!”

第6章 虚劳流民之身
暖阁里,韩桃躺在床榻上,面上泛着不健康的红。赵琨的手摸上那额头,发烫得厉害。
先前他竟然没有察觉韩桃发着热,就是连韩桃自己都没有发现,以至于因为身体虚弱晕了过去。
太医院的院使诊完脉,摇了摇头。
“昨日陛下只让医士治外伤,但老臣今日一看,恐怕侯爷这内伤要比外伤还要厉害些。”
赵琨坐在床边皱起眉头。“怎么说?”
“情志不遂,肝郁抑脾,另有寒邪犯胃,脾胃虚弱……陛下,多思则神殆,多事则形疲啊。”
“说点寡人能听懂的。”
“这……”院使拱手作揖,“《素问》有言,悲哀愁忧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想是因为亡国——不,或许早在更久之前,侯爷这悲哀愁忧之情太盛,还有胃病催逼,如今稍能安定下来,身子卸了大防便似如山倒。”
“他是何时有的胃病?”赵琨神色愈发沉冷,敏锐捕捉到那句早在更久之前,心头就有些烦躁上来,挥了挥手。“他是皇子居于宫中,当年尚且安康,如今哪里来的这些病症,再诊。”
院使欲言又止,顿了顿措辞道:
“侯爷这是虚劳发热,还有伤食之过……容臣大胆说一句,这具身子压根不像是侯爷之躯,倒更像……流民之身,终日伤食虚劳,方才引发此症,侯爷体内还有淤血,所以治当以活血化瘀为主,得先用几副大黄蟅虫丸,缓中补虚。”
赵琨越听,神色越难看。
他低头看韩桃长发散在枕上,紧闭双眼的模样,心中仍是不信韩桃会虚弱到这个份上。
“依你看,这是否是因为他坐了十几日囚车进京的缘故?”
院使低下头。“照侯爷目前这样来看,恐怕,这伤食虚劳得有个三五年,今次的一路奔波,不过是个引子。”
“三五年?”
赵琨嗓音一高,吓得老院使一个激灵。
赵琨握紧了拳头,当年韩桃分明已无后顾之忧,才会将他一脚踢开,如今又是哪来的伤食虚劳,难不成他回国之后,南燕宫中又有了新的变数。
是了,赵琨沉沉呼吸着,他刚回齐国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听闻老皇帝病重,他那时对韩桃满是愤意,又想着韩桃到底是堂堂皇子,从未派人打听过这位七殿下在新皇继位后是如何处境。
但韩桃是他亲手教过的,不可能连这点自保能力都没有。这一切究竟如何,他从不知晓。
老院使半晌不见赵琨有反应,颤颤巍巍抬起头来,发现赵琨铁青着一张脸。他又颤颤巍巍低下头去,拱手行礼。
“那老臣,先命人去抓药,侯爷在饮食上边也要多加注意,得要……少食多餐,不可节食或者暴饮暴食,要面上多些肉才好。”
“将他喂胖些?”赵琨回过神,垂眼审视。
“这理是这么个理……”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下去吧。”
“老臣告退。”
老院使一走,暖阁里就安静下来,宫人们皆眼观鼻,鼻观口,而赵琨坐在床帐边,目光一直没有从韩桃身上离开过。
他本该觉着如此这般正好,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但如今心绪却更加烦扰,偏偏韩桃又昏睡着无一点反应,叫他便是想要出口嘲讽都无人来听。
“营缮司。”
赵琨冷嗤一声,忽然想到韩桃来找他的理由,怎么着韩桃也算是为了营缮司求到他跟前的,竟将堂堂承恩侯搞成这副模样,必定是长英殿破败得不成样,夜风伤重了身子,韩桃若是早早开口,何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
“寻营缮司,去修葺一番。”赵琨淡漠道,“昨夜六局那边是谁拒了承恩侯,查明,杖杀。”
“陛下……”老宦官忽然急急跪了下来。
“滚下去。”
“还请陛下宽宥啊,”老宦官俯身行礼,嗓音几分嘶哑,“陛下,老奴听闻拒了承恩侯的那个黄门……父亲与几个兄长皆是因着南燕的缘故,才会战死沙场,当年他本就是为了养家才净身入宫,如今家中却只余老母一人,如此境遇行差踏错,老奴实在是求陛下能饶他一命……”
“仆大欺主,宫中大忌,如此行径你还敢求恩典?”赵琨撑着头,目光冷冽,“这小太监是你什么人?”
“回禀陛下,不敢欺瞒陛下,”老宦官的身子像筛糠一般发着抖,“他乃是老奴的义子,本来老奴是想调他近身伺候陛下的,但他实在蠢笨,唯恐不能周全办事,因此老奴才将他留在六局。昨夜老奴知道此事,已将他惩戒一通,本想今日就寻承恩侯赔罪,岂料错已铸下无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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