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翎也跟着淡淡一笑,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是“近言者坏”,居然也学会了这些话。只是忽然抬头一看,窗外那几棵枯死的梨树后头,站着一个雪人。
那雪人和回来时看到的雪人不同,但同样都和人的身型差不多。于是淡淡的笑容从秦翎的嘴角隐退,不用多问,他猜,家里的雪一定出事了,兴许那几位丫鬟也和这些雪人有牵连。小言今夜说不定又要出去,想方设法对付这些怪雪,必定又是凡事挡在了自己的前头,为自己辟邪挡灾。
想着,秦翎不自觉地捏住了他的手,只求往后平平安安,过些普通人的日子。
钟言也瞧见了那个雪人,还当秦翎没看见,立马将窗棂旁的帘子拉上了。两个人共枕而眠,只不过今日有了些别的变化,从前他们都是用两床被子,一人一床,今日竟然不约而同地盖上了同一张。
他们面对面地睡着觉,像不能被拆散的鸳鸯。
可再是鸳鸯也要起床,三更时分,钟言打着哈欠还是按时按点地出来了。门外站着他的人,元墨小翠,张开和徐莲,四个人一起等着少奶奶的安排。
“出去说吧。”钟言把吵醒秦翎,到外面才问,“徐莲,账房没什么事吧?”
“有事,小的正打算抽空来说呢。”徐莲的头发已经长出不少,“福寿堂那笔账貌似有点问题,经手的人可能不是秦守业,我还得细查。再有就是朱禹这个人,您要当心。”
“我知道,他是秦守业的心腹,只是不确定他背后还有没有别的主子。”钟言捻了捻指尖,“他跟秦守业多少年了?”
徐莲因为身子里有两颗心,所以并不感知寒冷:“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比秦翎的年龄还大,岂不是他没成亲之前就带着了……”这就不好办了,钟言自知秦守业不算什么太厉害的角色,但朱禹一看就不好拿捏对付,恐怕是个硬茬,但再是硬茬自己也要会一会他,“不过眼下朱禹还不是最要紧的大事,咱们先解决雪。”
“雪?”张开看看院中,“听您吩咐,院里的小子丫鬟们一律不准玩儿雪了。”
“这雪和雪人都不大对劲。”钟言再扫视梨树,睡前练字时看到的雪人已经没了,“那日在小妹嬷嬷们的院里,我也是看到了一个雪人……”
“少奶奶是怀疑雪人作怪?”小翠机灵地问。
“是,如今这雪人到底有多少个才是关键,只是它会移动,所以不好找。”钟言想了想,“我不知这雪的来历,它气势汹汹,我一下子也不敢离开秦翎了。所以要委托你们帮我出去看看,探探雪人的作风,只要不碰着就没什么事。但这仍旧不能掉以轻心,若是发觉不对,即刻回来。”
“是。”四个人异口同声,一起朝院外去,留钟言一个人坐镇,守在屋里。等周围静了,钟言看了眼地上趴窝的大公鸡:“唉,养你有什么用,一点事都办不成。要不你帮我出去找找?”
大公鸡眯着眼睛,不知能不能听到。
睡房内,养小乌龟的大缸里多了一只大乌龟,两个乌龟都伸着长长的脖子,好似在听什么动静。
院落外,四个人踩出一串踩雪声,脚印最深的是徐莲,毕竟她用的还是钱修德的身子,其次是小翠,泥巴身子比纸重。而张开虽然高大魁梧,可脚下的印子深浅和元墨差不多。由于外头有了恶鬼的传闻,秦宅内夜晚也不吹灯了,走到哪里都能瞧见一点光亮,和天上的星星点点相互呼应,还有一弯孤冷的月。
少奶奶的吩咐,他们不敢怠慢,从西边往东走是一条林荫小路,可如今没有树荫,只有树叶上的雪和树枝冰棱。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元墨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怪害怕的。”
“有什么可怕?”张开拍了拍腰上的杀猪刀。
徐莲看了看他的刀,被刀锋的亮光晃了一眼:“确实是把好刀,说不定能劈开那些东西。”
“那是,若真碰见了你们都往后站,我去拿他!”张开话音刚落,只听小翠小声地喊了他一声,拽了拽他的袖子,然后往湖心的方向指了指。一行人看向湖心,那冰面已经被完全冻住,厚度禁得住人,冰体有着难以描绘的裂纹,好似琉璃宝瓶破碎。
而湖心的地方,站着一个雪人。
雪人并不矮小,看着和钱修德的身型差不多,但没有张开那么高。但这身高也远远超过了元墨和小翠。元墨往后撤了一步,躲到小翠后头,小翠拍了张开一下:“去,拿它!”
“这……这还没摸清楚它的底细,一下子拿不了。”张开确实有点怵头了,若是一个人站在面前,不管他是恶是善,自己这一刀都能劈得下去。偏偏出现的是一个雪人,怎么看怎么有所古怪。那雪人还不像平日里所见的雪人一样白白胖胖,也没有圆咕隆咚的身子,比起雪,它更像是一个人。
或者说是一个人裹在了雪里?
它的腿和双臂很长,头反而很小。人要是动手做雪人,必定弄点石头当作雪人的眼睛、鼻子,可它脸上干干净净,光滑如新。
“这他爹的,到底什么玩意儿!”张开怒骂了一句,似乎想用这种方式震慑。可无论是胆小的元墨还是静立的雪人,都告诉他,威慑丝毫不起作用。
“咱们回去禀报少奶奶吧。”元墨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不是我胆小,是咱们几个过不去啊。翠儿勉强能沾水,我和张开不能,这冰万一禁不住人直接掉进去怎么办?”
“你说的倒也对,冰面不一定安全,冬日最好不要上冰。”徐莲说完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想要朝着雪人砍一下。无奈它离得太远,自己的准头又不行,最后只能听到石头子儿在冰面上滑行的声音。
滋啦,滋啦。
雪人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就算它没有五官,可给人的感觉就是被它盯着,直勾勾地凝视。
“少奶奶的意思是……这东西不一定有一个,说不定是好几个。”徐莲细想了想,“这算是一个,咱们再去找找别的地方有没有。”
如果只有元墨一个人夜巡,他肯定不敢,可徐莲和张开的加入无形中增添了他的勇气,这会儿也没那么害怕了。他们掉头朝反方向而去,藕粉般颜色的雪面上再一次响起了脚步声,走着走着,或许是胆小反而更加警惕,元墨冷不丁地回过头。
一个雪人就停在他的后头,两条腿分开,仿佛上一刻刚刚交替前行。又因为停得太过忽然,组成手臂的白雪往下掉了一块儿。
“啊!”元墨又一次躲在了小翠的身后,“它!它!”
这一嗓门儿,另外三人齐齐回头,齐齐发出一声倒抽冷气的声音。这雪人的姿态摆明不是慢悠悠走过来的,而是着急忙慌追着他们,步行的速度说不定比他们还要快。要不是元墨回头,必定要撞上他们了。
“怎么回事!”徐莲立马看向湖心,在危急关头还保有应有的镇定和思考。她要确定这是不是湖心那一个,如果是,那它又是怎么这样快跑过来的。可眼下的事实令人大吃一惊,湖心的雪人还在那里,只不过换了个姿势,原本它面朝正东,这会儿正扭着脸地“看”着他们,而且它的手臂和双腿也换了动作,好似正要走路,朝他们而来。
“雪人不止一个,少奶奶猜测得没错。”徐莲往后倒行,“咱们回去交差,先别夜巡了,很不对劲啊。不过这雪人像是见人就停,咱们看着四面,这样它们就无计可施。”
大家正有此意,我在明、敌在暗,黑咕隆咚地走一夜说不准就会撞上。四个人刚好四个方向,总有两个背对背的,这时候只能齐力合心,相信后面的人,再缓缓地往大少爷的院落挪动。只是小翠留了个心眼儿,她一边警惕地看向正前方,生怕从漆黑中蹿出一个扑面的雪人,一边说出内心的想法。
“不对啊,这雪人是怎么跟上咱们的?没听着身后有踩雪声啊,除非是……”
说完她自己都愣了一下,一把掐住了徐莲的手:“不好!快往上看!”
徐莲还未琢磨透彻就跟着她一起抬了头,不看还好,一看吓得心肝脾肺肾都要抽筋儿了。就在他们正上方,粗大的树枝上,站着两个雪人,看那姿势已经准备往下跳了!
还好让小翠想通了关窍,知道头顶或许还有,不然他们前功尽弃,保得住四面也保不住头顶上。
两个白森森的雪人低头凝视着下面的活人,在徐莲和小翠的注视下变成了冰雕,再也没有动作。小翠这回干脆不敢低头了,一直抬着头走,剩下的三个人顾及四个方向,就这样四个人用一种很缓慢地姿势进了院落,结果刚刚一进去就更傻了眼。
院里还站着两个。
只不过钟言所坐的位置刚好直视着院落,这些雪人才不敢靠近。四人连忙进屋,压着嗓音将方才遇上的事全部说出,钟言点了点头:“看来雪人一共五个,而且白日不伤人,到晚间就开始活分了。”
“这怎么办?”小翠说,“我和元墨倒是不会疲乏,可以一直盯着门口,不让它们进来。等等,它们不会能进屋吧?”
“能,因为它们不是邪物,是天地精华。”钟言闭了闭眼睛,眼皮子都撑酸了,能想到用这东西对付秦翎,下手的人真够用心,“好在它们还没成精,否则就麻烦了。不过我动作得快一步,兴许还能把四个丫鬟救回来。”
一听丫鬟姐姐还能回来,元墨和小翠同时松了松眉头。钟言这时又说:“雪人是冲着咱们院里的人来,徐莲,你和张开今夜就别再走了,免得撞上应对不暇。你们就在元墨的房间里凑合一晚,时不时找人盯着门外,把雪人盯住。”
“是。”徐莲和张开一起说。
院落外,两个小厮正在夜巡,走过雪地时只听到他们自己的脚步声。一个搓着冻红的耳朵,一个搓着手,两个人怨声载道。
“唉,还得再巡一圈才能睡呢,真冷啊。城里到底有没有恶鬼啊,还是说有恶人滥杀无辜?”
“或许不是恶人呢,是行侠仗义,杀富农,给穷苦人分钱。要杀也杀不到咱们的头上,头一个就是……”说完他指了指大院:“这些主子。”
“别瞎说!”另外一个踹他一脚,“平日里大少爷待咱们不薄,你嘴上积德吧!”
“对咱们再不薄,凭什么他是主子能睡觉,我就得寻夜啊……”小厮忽然笑了一下,“你等着,我去院门口偷偷撒泡尿!”
“你回来!”另外一个小厮想要阻拦,无奈没有拦住他。眼瞧着他冲向大少爷的院门,将裤子扯下了,结果没听到放水声,反而听到了落雪声。屋檐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滚动,细细一瞧正是一个小雪球,梨子大小,滚着滚着就滚到了小厮的头顶上,哗啦,摔碎了。
“你别胡闹了,快跟我走。”身后的小厮连忙拉他,奇怪的是并没有拉动,“走吧,你还真在这里撒啊,狗才到处乱尿呢!”
正准备放水的那个小厮猛地回过头来,只不过面目全非,脸上的五官全乱了套,一个眼睛在下巴上,一个在鼻子的位置,鼻子挪到了眉心,紧紧地挨着一只耳朵,唯独没有了嘴。
作者有话要说:
钟言:堆雪人ptsd了,呜呜。
秦翎:老婆每夜出去溜达一圈再回来,好忙。
第二天一早,秦翎起了个大早。
往常他是被大公鸡的啼鸣吵醒,今日倒是奇怪,还没到五更就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咯噔”声。
咯噔,咯噔,咯噔……好似有什么东西不断撞击硬物,非要把人闹起来才肯罢休。看小言还睡着,秦翎便点了床头的蜡烛去找那声音,结果发现竟然是隐游寺带回来的乌龟在撞缸壁,一下又一下的,很是着急。
撞击时,它将脑袋缩回龟壳当中。秦翎怕它撞伤,将它从大缸里拿出来,放于桌上。说来更怪,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与一只乌龟有眼缘,看过便觉着亲切。
都说这东西不通人性,可秦翎和它互看,只觉得它有话要说,只不过不能开口。那日将它带出隐游寺实属偶然,它在禅房里睡过一夜之后就总是跟着自己了,虽说行动慢吞吞的,但又不屈不挠。但这龟怎么说都是寺里的宝物,不能随意拿取,可清慧住持反而主动提起这事来,秦翎这才有缘带回。
带是带回来了,可秦翎还未来得及认认真真地看过它,这会儿安静,又有烛光在侧,目光扫过那片光滑的龟壳,只看到一处非常陈旧的伤痕。
平时就藏在脑袋的后方,轻易不被看到。
“你这是怎么了?”秦翎不禁心疼起来,“撞在什么上面了?”
原本应当往下扣的壳边有些外翻的迹象,一看就是它曾经用尽全力撞击过巨大的硬物,乃至于外翻的那一块藏了不少细细的裂纹,好在裂纹并不伤及内里。乌龟自然不会告诉秦翎都经历过什么,只会抻长了脖子,想要将秦翎的样子深深记住。
不光是它,连带着缸里的小龟也是,两只龟同一个姿势。
秦翎摸着它的脑顶,不禁一笑:“你果然是个宝物,才来我家一日,就将佛性带给了小龟。清慧住持说你日日夜夜静听佛经,看来是真的。”
乌龟在秦翎的手掌心里老实了一会儿,像是重新变回了一只年幼小龟,刚刚破壳而出,毫无自保之力,只能将四肢和尾巴一起缩起来,在温热手心内短暂蛰伏,一动不动,好似进入了冬眠。就在秦翎打算将它放回缸内的时候,龟忽然醒来了,脑袋慢悠悠地盯着窗外,四肢也从龟壳内伸了出来。
然后它的前后腿开始划动,显然是要下地走路。
钟言也是在这一刻醒来的,几乎是直接一跃而起,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跪在了床上。他双手撑着床,眼睛警惕地注视着窗棂那边,两只耳朵细细地听着什么动静。等到那动静消失他才注意到秦翎坐在远端,赶紧笑着问:“你怎么起来了也不叫我?”
“不舍得让你早起。”秦翎诚实地说,每晚都要出去,小言睡得当真少。不过他为何紧张地看向窗外?窗外又有什么?
“读书人真会说话……”一句“不舍得”说软了钟言的心。
从前有人说“鬼性难惹”,便是这样。若能拿捏对了鬼怪的脾气,鬼也愿意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现在钟言拍了拍枕头,问:“冷不冷啊,你拿着乌龟又在干什么?”
秦翎干脆将乌龟拿过来:“它好端端地总是撞缸,我担心它伤着才拿起来看看。好在没事,不然我都不知去哪里请一位会治龟伤的郎中。”
“它能撞什么?我看看。”钟言将乌龟接过来,当它瞪过来的一刹那弹了下它的小脑袋。乌龟吃痛,立马缩回壳内,钟言便将它还给了秦翎:“它没事,八成就是想出去逛逛,兴许是故意吵咱们睡觉。我发现了,它就是看不得咱们亲热,我偏要亲热。”
“真的么?”秦翎不太相信,通了人性和佛性的龟怎么可能这般调皮啊,全天下只有小言才会如此淘气。可这亲热……是自己想的那个亲热法子么?
“真的,你信我。”钟言揽着他又躺下了,胳膊勾住秦翎的脖子就不愿意撒手,一条腿还搭在了他的身上。嘴角还挂着安慰人的笑容,可眼睛里的笑意却没有多少,眼底不仅冰冷,还充满了杀气。
因为钟言知道自己说谎了,方才阴兵来过。那些家伙果然已经找到了这里。
秦翎的命怎么这样苦啊,刚续命没多久,又有雪人作怪又有阴兵追赶,连亲爹亲妈都对他不好,真是一点儿活路都不给他留。
没多久,天亮了,伴随着一声鸡鸣,张开和徐莲也急匆匆地离开了大少爷的院子,不敢让外人看着。万一被看着就不好了,堂堂后厨大管事和账房大总管怎么能从大少爷的院里走?而且张开是男子,徐莲的外表也是男子,很容易让人想歪了少奶奶的为人。
结果刚一出院,两个人同时站住,因为院门口又多了两个雪人。
他们回头再看,昨晚就停在院里的两个雪人还在,那么这两个是树上那两个,还是又多了两个?但不管是哪里来的,这事都得先让小翠给少奶奶通报一声。
等钟言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的猜想也得到了验证,这雪若是一日不除,恐怕秦家的雪人会越来越多。不过既然有雪人出现,那么今日秦家就会再丢两个人,不知是小厮还是丫鬟……就这样,钟言放元墨出去打探消息,洗漱过后帮着秦翎梳头,看着铜镜里的两个人,他发觉秦翎忽然叹气一声。
“怎么了?”钟言问。
“没事。”秦翎看着铜镜里的他,“忽然想看看你我白发的样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大抵如此。”
“胡说,你才多大啊就白发,连二十都没到呢。”钟言胡乱地说着,不敢想象秦翎满头白发,又忍不住想象他们度过一生,白发苍苍。人间夫妻能熬到的岁月他们未必熬不到,或许真的能成。
不多会儿,元墨回来了,钟言借着去后厨做饭的由头带着他出去,一出门就听到元墨大呼不好:“少奶奶不好了,院子里的人没丢!还是只丢了一个嬷嬷外加咱们院里的四个大姐姐!”
“什么?居然没丢?”钟言赶紧左右环视,张开和徐莲说有两个雪人站在门口,这会儿已经没有踪影。
“没丢,真没丢。”元墨躲着地上的雪,“这是怎么回事啊?”
钟言想了想:“莫非是……这雪已经逐渐成精,原先转化的雪人不能再变回人,昨晚之后,转化的雪人便能成人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元墨打了个哆嗦,被雪人追杀的场面历历在目,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昨晚我没睡,一直盯着院子里的雪人呢,这会儿要是雪人可以变人,岂不是更加难以防范?”
“所以说啊,我就讨厌日月精华变成精怪的东西,不像鬼那么好对付,接了人气儿还会越来越强。”钟言拉着元墨,怕他小小的身子被雪沾湿,“但总能想出法子来,咱们先去做饭。”
后厨比从前都忙,二夫人何清涟病了,四小姐要养伤,一下子两个小厨房单独圈了出来,不给其他厨娘用了。但钟言在后厨混得如鱼得水,最好的那间厨房还是他的。
想着秦翎这几日虽说吃了斋菜,可吃肉的日子也不少,钟言怕一下子给他补过,所以早饭特意清淡简单,先煮了一锅白粥。只不过白粥选用泡了一夜的大米来做,很容易就炖得软烂,小火慢炖时钟言又看到今日有冬瓜,还不是新鲜的小冬瓜,而是过冬用的老冬瓜。
这正中下怀,他立马取了六个老冬瓜的瓜蒂,先顺刀割开,然后放在平锅里文火煎烤,将里面的汁水煎出,随后和冬瓜瓤一起炖汤,冬瓜蒂汤可有排湿解毒之效果。怕秦翎不喜欢冬瓜味,钟言又在里面放了新鲜的河虾,用以提鲜,再加食盐调味,出锅时滴上了芝麻香油。
一粥一汤,外加两颗泡了一夜的茶叶蛋,和一碟子柳妈妈腌制的过冬辣白菜,钟言带元墨回院,发现院里的两个雪人已经不见了。
秦翎在屋里给金鲤鱼、泥鳅和两只龟念经书,没发觉钟言已经回来了。念了几次,他逐渐发现了这些小生灵的不同。比如这灵龟,它自然有所不同,听经时会探出头来与人对望,还会眨眼,小龟就差一些,只知道埋在水里,鼻尖挂着两个气泡,对人世间的事漠不关心。
两尾漂亮的小鲤鱼游来游去,活泼好动,但如今它们还没有认主,甚是自由散漫。
最难弄的就是那两条泥鳅,缸底有一层浅浅的黑色淤泥,平时它们就藏在里头也不作怪,可一旦念经给它们听,它们就如同被丢入了沸水,胡蹦乱跳,仿佛经受着无穷无尽的磨难。好不容易将这一段念完了,小言叫他出去吃早饭,秦翎才放下经书。
“说来也怪,为何泥鳅听不得我念经呢?”他好奇地问。
钟言把粥碗推给他,翻到经书那一页上:“因为啊,泥鳅的业障太重了。在我老家它们还有一个称号,叫作‘坠龙’。”
“坠龙?这是何解?”秦翎更好奇了,他的小言总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新鲜事,让人大开眼界。
“坠龙便是天上坠下的龙,已经打出了龙运道,这辈子化龙无望,无法蜕皮,无法见光。”钟言催他喝粥,“这东西业障大得很,习性也不好,生来便在脏污的淤泥里来回钻,可却和其他的泥生小虫不同。”说着他顿了顿,“好比泥螺,泥螺再如何都成不了事儿,不能帮人护运,不能通人性观风月,只是放在恶人手里容易变成为非作歹的用具。可泥鳅不一样,坠龙也曾经是龙,别看它一辈子抬头看天,回天无望,可好好养着一旦认了主便能借运改命。”
“那我还是不要养了吧。”秦翎放下勺子,“借运改命,虽然有助于我,可是伤及别人。这种事咱们怎么能做?”
“你放心,我让你养它必定不是为了这个。”钟言一笑,泥鳅这东西有个特点,便是只能把好的往坏处搬,把高的往低处搬,秦翎的气运命格已经好得不能再好,泥鳅若认了主,能提防着别人搬他,“只是你要耐心些,泥鳅听经是它最为烦躁的时候,有些泥鳅听着听着一头碰死都是常有的,要慢慢来。”
“我懂了。”秦翎点了点头。
“鲤鱼就不一样了,鲤鱼是‘伪龙’,它们是有机会脱去鱼身变化为蛟龙的,只差一截儿龙运。”钟言又说。
龙运?秦翎尝了一口冬瓜汤,问:“莫非是‘鲤鱼跳龙门’?我到哪里去给它们找龙门?”
“傻子,你以为天下真有地方叫龙门?”钟言在他眉心一点,“化龙,说到底是修行在个人,悟道在心中。天下没有龙门,真正的龙门就在自身的这里。”
“额头?”秦翎摸了摸脑门儿。
“没错,这便是鲤鱼的龙门,不少人以为鲤鱼要跳过龙门才能成蛟成龙,殊不知都是假的,真正能让鲤鱼化龙的方式只有一个,便是它修行到了,开始蜕皮。”钟言说得有模有样,好似亲眼见过,“时候到了的时候,鲤鱼的眉心会鼓起一个大包,看着就像寿星老,这大包就是龙门。慢慢的,大包上的鱼皮开裂,这也是鱼化蛟龙最为痛苦的时候。”
元墨和小翠在一旁服侍少爷吃饭,听得津津有味。
“开裂越来越大,鱼自然也疼,多少大鱼都是疼死在最后一步。等鱼皮蜕得差不多了,这时候,鲤鱼要最后一跃,这一跃就能将鱼皮完整蜕下,同时褪去鱼相,接承龙运,转化为龙,呼风唤雨,所以这最后一跳,才是真正的鲤鱼跳龙门。”钟言的眼前好似真看到了一条墨色的大龙,藏匿云雾,吸纳百川,他又给秦翎剥好了一个茶叶蛋,“听明白了吧?”
秦翎已经听入了神,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他才问道:“那我要养多少年,才能让它们跳龙门?”
“人怎么能养它们几百年啊,咱们不用养,咱们只需要让它们认主,往后……护着你。”钟言没说详细,灵宠有灵宠的用法,比方说,泥鳅是偷运的,老猫是延寿的,公鸡是死战的,灵龟是增福的,而这种种,其实都比不上锦鲤。鲤鱼才是第一灵宠。
锦鲤没法弄财运,没法弄福气,没法抵挡阴兵,更没法死战群虫,它们的用途只有一个,但也是最最厉害的,它可以真真正正地挡灾。
若有大灾,全部都会由锦鲤替主人承受了,直到为主而死。那些福运、财运都需要人活着才行,而鱼在,人在。
自然,这样悲怜的事就不要让秦翎知道,免得他伤怀。等吃完这顿饭,秦翎刚漱了口,朱禹就派人来报,说郎中已经来了,正在给二夫人诊脉,随后便会到大少爷这院来,请少奶奶预备着。
秦翎刚要开口回绝,又忍住了,等那人一走,他郑重地转过来,对钟言说:“这回是我爹要发癫了,走,我带你出去散心。”
“躲得了一时,怎么躲得了一世啊,不过我有法子。”钟言小心翼翼地趴在秦翎肩头耳语,秦翎立马震惊,小心翼翼地问:“当真?”
“当真。”钟言笑着点了下头,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大约一炷香之后,郎中来了。
秦翎没见过这位郎中,但还是立马起身:“听闻您姓许,还请您为我夫人诊脉抓药,多多辛苦。”
“若是有孕,老朽自然会为大少奶奶开安胎药。”许郎中摸着胡子说。
“那就提前谢您了。”秦翎不太放心,总觉着小言的法子有伤身体,“还有一事想要问问您,我二娘是什么病症?可否严重?请您一定慎重抓药,我秦家吃得起好药。”
“她是操劳过度,冬日不调。”许郎中说完就往屋里看,“那老朽先去给大少奶奶摸脉?”
屋里传来了钟言的声音:“请您进吧,您一人即可。”
秦翎刚刚抬步,又停下,不明白小言要弄什么障眼法。随后许郎中进入室内,房门关上了,秦翎坐立难安,可又只能在外面等着。
屋里,钟言搂着许郎中的胳膊,撒娇似的说:“师兄你这易容术越来越好了。”
“你说你,嫁他就嫁他吧,怎么还要扮起孕中女子了?”装扮成许郎中模样的陈竹白在钟言的屁股上拍了一把,“欠打。”
“我不给他生个骨肉,秦守业就要逼着他休妻了!”钟言不屑一顾地说,“反正我不走。”
“真是胡闹,你不是说过了冬就回陈府吗?”陈竹白坐下问,打开药箱子,上三层、下三层全是给钟言带的点心,“收到你的纸鹤我就准备着了,你可真胡闹。”
“原先是这样想的,可是秦翎这样子我怎么走啊。”钟言是打定了主意不回去,抓着点心大口吃,“还好有师兄帮我。”
陈竹白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无奈师弟只有这一个,不能让他深陷困局。“真正的许郎中昨晚回老家了,我往后装作是他倒是不难,只是你怎么弄出孩子来?”
“我和秦翎说,我已经弄来一种假装怀孕的药,到时候骗过郎中不难。到时候从外面找个可怜的孩子,我和秦岭一起养着,我们养大的,就是我们的。”钟言想得很美好,“只是你千万别说露馅儿了,你要和秦守业说我真的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