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骨轮回—— by晒豆酱
晒豆酱  发于:2023年0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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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像火箭一样,朝着最终的地方去了,去接女儿喜欢的女孩子。
同时出手的还有飞练,两条手眨眼间变成了两条巨大的触手,一条将周围能圈住的人牢牢圈住,另外一条同样冲向何问灵的方位。三股力量都冲着受伤的人质去,空中乱作一团,而最先接住何问灵的还是癸柳,因为它的反应最快。
它和白芷像是有种母女间的心灵感应,其实何问灵在上头偷偷搞“大动作”的时候,白芷就知道了。
她不仅知道,她甚至提前预判了这小姑娘要干点什么。
何问灵绝对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更不会让自己成为整个队伍的弱点软肋。但提前预判归功于白芷的理性思考和对何问灵的足够了解,不代表她能够接受。
她完全接受不了。她每分每秒都在承受着巨大的折磨。
白芷很少抱怨什么,她从小就已经认命了。养药人的那些人每天都让他们喝血,她当然清楚那些血不可能是猪牛羊的祭祀之物,是人血。别人都会反抗,拒绝,说不喝,然后被一次一次打到喝,白芷从小就是那个端碗就来的小姑娘。
她对这个世道有种天然的厌恶和嫌弃,没有什么有趣的事。药人有男也有女,将来他们都是注定要被捣碎的骨头渣子。所以当她长大后被选中为老爷治病时,白芷没有反抗,仿佛早就等着这一天。
她会被放进一个大缸里,然后活活捣碎,成为珍贵的药引。但钟言在那天踢破了牢笼的大门,放了所有的药人。然后呢?白芷很长时间都笑不出来,她很疲倦,这世界她都不在意。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在意的,结果还在上头活受罪……白芷一言不发,但却感觉到了自己和柳树的连接,当一根柳条悄悄绕过来安抚她的时候,她忽然找到了存在的意义。随后何问灵开始下坠,树根拔地而起。
轰轰——轰轰——
树根连带着泥土接住了早已休克的何问灵,将她的身子牢牢裹住了。坚硬的树根甚至开始软化,否则仅仅是一通摩擦就能刺穿人类的身体。根系变成了一个柔韧的茧将人护在里头,但同时鬼影也追上了它,目标就是这个茧。
强大的力量附着在树根表面,将茧生生往下拽动三四米,同时向内压缩……
连金属都没法扛住的压力,树根怎么能与之抗衡?眼瞧着茧状的树根即将压瘪,连同里头的人也一起压得粉碎,一条血红色的触手从天而降拍到了树根表层。一旦接触到物体,柔软触手即刻开始硬化。
然而力量的角逐才刚刚开始,飞练咬紧了牙关。
从何问灵开始下坠到现在才经过了两秒,钟言抓住问灵用半条命换来的空档朝着清远杀了过去。清远现在只有一个身体壳子就说明他的伤势根本没恢复,毕竟在清游被送到寺里之前清远已经在金佛寺百年。
他养大了清游,但是最后又对清游起了杀心。不知道大和尚是怎么做到的,居然将这样厉害的高僧打得没了人形,如今清远估计也就是以前的五成功力。
所以,钟言猜测现在清远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成佛了,他也自知双手杀孽太重,成佛无望,所以他投靠了鬼。他现在所有的力量都借助恶鬼而成。但是能造成虚空之力的鬼到底要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
真空?漂浮?
钟言忽然想到了科学家园论坛,他们在人为的制造高科技怨鬼!
眨眼间成吨的雪片朝着钟言倾斜而来,天空好似撕开了一道裂口,而裂口上方就是雪山。一场毫无预兆的雪崩发生在钟言头上,将他们全部掩埋,山坡上的平地成为了平坦的雪场,眼见之处皆为白色。
但这场盛大的雪景并不持久,平整的雪面上出现了一个向下的凹陷。清远也并不奇怪,他已经摸透了钟言身体里的鬼,当然也知道钟言能将成山的雪花融化。这只是一场消耗战的开始。
雪花融化,那些雪水又在高温下变成了水蒸气,一时间难以分辨谁在哪里。忽然间吹来一阵强风,钟言立马想起了蒋天赐曾经的御风能力,但这次显然御风的人是清远。他的风力比蒋天赐的风力可大太多了,如果说蒋天赐的那个恶鬼死于山谷风口,这个恶鬼绝对死在一场龙卷风里。
事实上,钟言真的亲眼看到了龙卷风。
他立马熄灭了自己的火,这是清远逼着自己灭火的招数。如果单单只是龙卷风那他们不一定会伤亡,可一旦变成火龙卷那就不好控制了,钟言这边的人太多,这也是一个不利于动手的因素。但龙卷风近在眼前,这该怎么对付?
一道透明的冰墙顿时凝固在众人面前,厚度超过了一米,然而当强劲的风撞上它时也只是被削弱了两分,反而冰墙粉身碎骨。如果对手是普通人的身子也好办,钟言可以发动一次特定的瘟疫让潘曲星和清远患病,在他面前死于窒息。
但这俩人一个是可以随意换身子的魂,一个是肉身只是壳子的半死人,谁都不怕。
还能怎么办?钟言不仅要保护自己,还要保护身后。好在飞练在,可他的身上也不容乐观,两条巨大的触手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渗血。就仿佛有个死在液压机底下的鬼出来了。
正当钟言两难之际,一个如同虎啸的吼声震动山河。
钟言猛地停住,自己的第六只鬼来了!
“怎么可能!”清远听过这个声音,“这是清游当年镇压过的战英!”
无数战死沙场的兵士凝结为战死鬼,战死鬼经过几十年的聚集便能变成战英。一战英,百战鬼,当年有一只战英搅动世间动乱,百姓民不聊生,还不足二十岁的清游便自己请缨要去超度。
清远明知道战英的厉害却还是让清游去了,他当时的心境还没到后来那般,只想着清游若是死在外头也好,便与自己彻底无关,自己的双手是干净的。
他那时候便忘了,杀意起,这人哪怕没死,也是犯了杀戒。
但没想到的是清游于半年后居然回来了,虽然深受重伤可居然真正超度了一只战英。清远到现在都不知道清游如何做到,原来他不仅超度了,还把战英喂给了饿鬼!
他以鬼饲鬼,早就犯了寺内清规!人伦纲常!
而钟言的身后升腾起来一阵黄沙,好似将所有人带回了血腥屠戮的沙场。马蹄声、厮杀声、冷兵器的磕碰卷土重来,将人带回了那个茹毛饮血的纷争时代,而这阵仗钟言却不陌生,因为他真实地经历过无情的战争。
没有人会爱上打仗,除非不用自己去送死。而两兵对战最能激发出人性的恶,钟言见过太多人明明不是恶人,可是在你死我活的地方久了就会被同化。到了那个地步,人比鬼还要可怕。而这些人死去后怨念不散,变为战死鬼。
这些鬼被同一个执念吸引,凝聚,它们早就死了却根本不知道。它们还在打着那场不会完结的战争,有些人根本就不是战士,只是闹兵灾时被抓来的壮丁,或许连壮丁都算不上。
老弱病残,通通送上战场,它们嘶吼着厮杀着,最终将自己变成了腥风血雨,成为了战英。
一个巨大的鬼影从钟言的身后出现,下半身埋在土里,只露出了上半身。它不像王大涛的巨大鬼影那样只有一个黑色的轮廓,而是非常逼真地还原了古代战将的细节。甲胄在身,手持利剑,足以所向披靡。
钟言原本和战英平视,慢慢变成了仰视,我天,自己什么时候吃过这东西?自己这个肚子可真能装啊!要说前三个恶鬼那还好说,从第四个就开始不对劲了,吃过女娲后人,吃过镇墓兽,居然还吃过战英?
别说是饿疯了,就说是自己脑袋真疯了,钟言以前都没本事和战英硬碰硬。
少顷,只见战英手中的利剑朝下劈来,好似要劈开钟言,但剑刃实则触碰到了龙卷风,将风一分为二。硕大的卷状风团从一个变成了两个,然后慢慢变小,消散,钟言猛然看向清远,他的身后像自带一个永不会输的战将。
那个胆小怕死的潘曲星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地上只徒留他方才刚换好的尸体。他的灵魂再一次出了窍,这一招金蝉脱壳确实聪明。他有身子的时候最好杀,一眼就能找到,他没身子了反而寻不得。
那么就剩下一个清远。
钟言将身后交给了战英和飞练,战英一人便可抵挡清远那两只诡异莫测的鬼,虚空之力和挤压力被战英卸掉,飞练也松了一口气。而钟言这回顺利地杀到了清远面前,单手掐住了他的喉咙。手指立马戳破了他那层年老的皮肤,果然他只能凝出壳子。
“你居然还吃了那种东西?”清远却还有心情问。
不知道为什么,钟言觉着清远这时候不仅没害怕,反而非常的……高兴。
“太好了,你居然还吃过它!”清远激动得颤抖起来,“好像有人在叫你的名字啊!”
什么?钟言恍了下神,谁在叫自己的名字?等到他再次回神,自己身处一间红色的房间里头。
这是哪里?钟言原地看了两圈,他从未见过这样全是鲜红色的屋子,就连自己和秦翎成亲的那个屋子都没有这个红。他好奇地四处走走,并且摸了摸房间里的家具,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家具不仅有温度还是软的。
所以这里是哪里?钟言想要离开这里,屋里的颜色令他非常不适。就在他走向唯一的那道门时,他听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
“言言。”
“谁!”钟言瞬间愣住。
“言言。”
“你是什么人?”钟言辨认着那声音的来源,但却提前激动得手指打颤。清游叫自己“言儿”,秦翎叫自己“小言”,飞练叫自己“师祖”,世上唯一叫自己言言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娘亲。
“言言,娘亲在这里啊,娘亲来了。”
“娘?”钟言认得她的声音,小时候经常听,但不知道从哪天起娘亲就不见了。他第一时间拉开了红色的房门,外头是笔直的红色通道,而通道的尽头好像还是一道门。脚步逐渐加快,钟言迫不及待地往那边冲,他终于找到了,娘亲,孩儿终于找到你了!
谁说自己是没有娘亲的孤魂野鬼,自己明明就是有娘亲的,只不过娘亲消失了!现在她回来了,钟言有好多心里话要和她说。
言言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了,还学了佛经,嫁了人,当了师祖,孩儿再也不让您操心。
您这些年都在哪里?孩儿找您的转世都要找疯了,为何人人都不像您?
钟言终于奔到了那扇门前,可是门紧紧上锁,怎么都打不开它。但是他不管,今天势必要和娘亲团聚!
不知不觉间钟言就开始拆门,两只手也变成了鬼爪,但不知为何当他划伤这扇门的时候他也感觉到了一股疼痛。
但这些疼痛都不能阻挡他和娘亲见面,钟言再次用力地挠向那扇门,柔软的木头根本招架不住,一块一块被撕开,一条条往下掉。钟言的两只手上都是红色,好像是门的颜色沾到手上。
娘,娘,我来了。
孩儿不孝。
娘……钟言发疯一样将门抓开了,同时也被疼痛席卷全身,然而门里却没有娘亲,只有两只巨大的手。门被外头那双鬼爪挠开了,一个巨大的自己低着头,正在往里看。
钟言低头一看,自己的两只手根本没有抓什么木门,而是直接抓开了自己胸腔和腹腔。心脏跳动着,脏器抽搐着,鲜血流动着。是自己干的,自己用一双手将自己撕开了。
他再抬头,红色房间消失,只剩下清远的脸。
“太好了!你居然还吃过战英,我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清远癫狂地抓住钟言的肩膀,“你以为我把你留到现在是为什么?因为你这具身子是我的啊!“
钟言的身子晃了晃,什么?他不是要和飞练换魂?刚才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就陷入他的幻境了?
“离魂诡术已经修成,我只差找一个好身子,终饿可灭世,如今你马上就要放出七鬼,岂不是正合我意?哈哈哈哈哈……等我成了终饿,谁还要成佛?佛管不了人间皇!”这一计从清游还没死他就动了心,现在眼瞧着大功告成,清远兴奋得呼吸粗重,两眼迸发出从未有过的光,好似要返老还童,“想不到吧,我身子里还有一个吸毒死的毒鬼!你抗拒不了心头期盼,根本无法拒绝,还会上瘾,这可是我专门为你找的鬼啊,钟言!”
“我留着你,就是要看看你身子里还有没有恶鬼。果然当年清游喂了你七只!”
“现在你是我的了!”
什么?钟言很想用力地思考,但现在他的脑子仿佛转不动了,唯一后怕的就是自己这一闭眼,第七只鬼就要出来了。清游曾经那般嘱咐过不可以变成终饿,但还是辜负了他。
“师祖!”飞练那边陷入苦战,等到他看向清远这边时,钟言已经满身鲜血。
“小饿鬼,把你的身子给我吧,你用不好七鬼之力,我来!”清远仰天长啸,他成功了,他终于成功了!
钟言不知不觉吐出一口鲜血,再低头时,心跳已经很微弱了,即将归零。但他还是笑了,用尽了手腕上的最后一点力气,将右手刺入右肋下。
“好,这一次……算我输了。”钟言闭上眼睛,随即快速睁大,将右肋骨生生掰断一根朝着飞练抛去,“但是你们永远都别想拿到不化骨!”
这也是他刚刚才想起来的,那年自己和清游吵架滚落山崖,昏迷后再醒来就被换了一根骨头。清游说自己的骨头断了,所以要拿一根好的来换。所以他的金身少一根骨头,秦翎也少一根,飞练照样少一根。
“什么!”清远大吃一惊,这……这……不化骨居然不在两具僧骨上头,一直藏在钟言的身体里!莫非清游早早给他换过了?
带血的肋骨朝着飞练的方向飞去,钟言缓缓闭上了眼睛,停止呼吸。
“师祖!”飞练的触手朝这边横扫,而方才和他缠斗的那几只恶鬼也朝着不化骨的方向围剿,千钧一发之际还是他的触手尖先碰到了。
周围忽然寂静无声,也无风。
片刻后目之所及一片血红,升腾起无法驱散的血雾。唢呐的吹奏声徐徐而来,穿透了不可捉摸的危险。
萧薇和梁修贤同时一愣,他们是从望思山鬼煞里活着出来的人,这场景太熟悉了。这是……飞练娘亲的红煞!
飞练的娘怎么来了?红煞现世了!
而飞练却没工夫去想那些,他在接触到那根骨头的一秒只觉着眩晕,眼前一片金光。
等到他再睁眼,面前是一个木鱼,自己跪在蒲团上头,手里拿着一串红色的佛珠。旁边是九环法杖,一只小小的灵龟靠在法杖旁边,像是睡着了。
“清游。”一个人从后头走过来,身影被佛殿内的烛火拉长,拉细。
清游没有回头,反而转动着手中佛珠。
“为师问你一事。”说话那人从后头走到了前头,不是别人,正是年轻时候的清远。他也身穿黑色袈裟,手里捻动着充满光泽的佛珠。
“师父直问就是。”清远闭上了眼睛,眉心的那道红痕已经变成了朱砂红。四十九天了,今天正是他圆寂的日子。
“你是不是,把那个饿鬼藏起来了?”伴着不停敲响的钟声和雷声,清远终于问出了口,同时眼底浮上了他藏得极深的嫉恨。
作者有话要说:
飞练娘亲:老娘来了!组团打架吗?

不知从何时起,远处的蜡烛忽然爆了个灯花。
噼啪!清游这才睁开了眼睛,从小异于常人的眼睛其实更习惯暗黑。
“你的‘我执’放不下啊。”清远叹了一声。
清游手里的佛珠原本还转动着,现下缓缓地停了:“师父,您还是不肯放过他么?”
“不是我不肯放过他,而是你犯错在先。他是鬼,你将他养在千佛山当中还以为我不知道吗?”清远就站在清游的左下方,但是有那么一瞬间,他觉着自己和这个徒儿差距甚远。
金佛寺,这寺庙的名字多好听多威严,只因为几百年前有一位神算子曾经算过,这座山上迟早要出一具金身,以大功德成佛,受万人尊重。可神算虽然能预算天机却不能事事算尽,那位女神算只知道会出金身,但看不出金身是哪位高僧。
“于烈火之中,焦黑之上,那具金身熠熠生辉,寺庙内的其余僧人皆敬拜诵经。”
于烈火之中,焦黑之上……这几个字也深深困扰了清远许久。这话有何深意?是说若想成就金身就要在火葬中圆寂?
清远无法参透,但这不代表他不想参透,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自认为那具金身会是自己,毕竟金佛寺虽大却没有比自己更有慧根和佛性的僧人。况且,自己已经虔诚皈依许久了,从未有过闪失。按照此法,将来天上佛必定有自己的席位,不再苦受轮回。
他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寺里的僧人和山下的百姓也是这样想的,直到……在一个暴雨天里,有人从山下抱上来一个襁褓中的婴孩,也就是从那日开始,清远仿佛进入了炼狱。
“大师!求您收下这孩子吧,我们实在不敢养啊!”那送孩子的男人苦苦哀求。
清远十分为难:“不是老衲不出手搭救,而是这孩子的父母尚在人间,施主怎好将他们的孩子交给本寺抚养?况且,寺内都是僧人,无人懂得照料一个落地三日的婴孩……”
“可这是佛子啊!是佛子啊!”男人疯狂地喊着,蓑衣上的雨滴随着他的动作飞快下落,甩在了清远的袈裟上。
“阿弥陀佛。”清远双手合十,“自来佛降世间……”
他还没说完,那男人一把掀开了襁褓,露出婴孩面孔。天穹打着白闪,这样大的雷声都没有把孩子吓哭,反而他安安静静地缩在干燥的襁褓里头,又睁开双眼,想要看看人间。只这一眼,清远便犹如五雷轰顶,他忽然懂了那个预言的谜底,原来从不是自己。
金瞳现世,这才是真正的佛,将来会有金身和舍利子,上天归位。
“大师您一定要收下他!”男人还在苦苦哀求,丝毫没看出清远的表情有多么震惊和排斥,“金佛寺不是早就预言出会有金佛吗?这就是金佛啊,佛子只能佛来养,孩子爹娘就是因为不敢才委托我将他送上来,求求您了!”
佛子只能佛来养,那一天,金佛寺迎来了真正的佛子,大殿内烛火通明。
再后来,金佛寺因为清游的到来而名声大噪,许许多多的人慕名而来就是为了看那双眼睛一面,仿佛那就是佛的预示,见一面就能药到病除,愿望成真。清远逐渐被淡忘了,他凡人的身份在佛子面前微不足道,最多只是佛子的师父,是住持,但早就不是人们心里的那尊大佛。
“师父,您说我有‘我执’,我承认,弟子确实是困住了。”清游的话打断了清远的回忆。
那些回忆宛如不肯服输的菟丝子将清远紧紧缠绕,让他从略微的不舒服变成了夜不能寐,等到他真正发现自己起了妒心已经为时过晚。他多希望清游死在外头,不要回来,可是他每每都能化险为夷,平安归寺,不知是否真是天命之人,否则怎会有这样的好运!
“弟子被困住了。”清游似乎对身后人的一切都不那么在意了,说话也透露出虚弱。
圆寂前的四十九天他断食断水,已经辟谷,如今天还未亮,等到天亮的那一刻,外头的阳光洒向正殿的那一刻,自己就该走了。
但是他被困住了。
“最后这四十九天应当平静祥和,心怀仁念,身无外事,外无心思。可弟子的心一直乱着,仿佛已经听不到佛的声音了。”清游像是在忏悔,但又像是放下重担,头一回在佛面前承认自己错了,“佛早已离我甚远,我只是个凡人肉身。”
“所以这就是魔入你心的借口?”清远也不再遮掩内心,前面就是金佛寺的高大佛像,正殿里是寺内修为最高的两个僧人。然而他们的佛心都乱了套。
“不,不是。”清游忽然说,“不是魔入我心,是我情愿的,我心并不干净。”
“孽徒!”清远厉声道。
这两字才是清远最想说的,也是他压在心头的大恨。他压抑多年的情绪全部凝聚在方才的语气当中,终于可以褪去伪装不再掩饰,不用日日面对这个极恨的人还要强装无事。是他夺走了自己的一切却还云淡风轻。
而这一切,清游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想说罢了。
“师父,您总说我身受魔障,其实错了。”清游看向大佛金目,而自己的那双金瞳却不那么纯粹,“是我心甘情愿被困住,这不是魔,而是本性使然。”
“自我懂事,身边所有人都要我成佛,我说话晚些,还不能清晰说完一个句子便学会了写字,头一个学会的便是‘佛’字。”清游并不怨恨什么,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是愿意做这个佛的,因为那么多的人奔着他而来,都希望沾一沾所谓的“佛缘”。
“等我再大一点的时候,便听懂了所有人的用意。寺里的人说我是金佛寺注定的那个人,山下的百姓说我这双眼睛便是佛眼,就连上山拜佛的三岁小童瞧见我都会说上一句‘佛子’,我怎么能不成佛呢?我不敢不成。”
“我从不敢踏错一步,生怕有辱佛门重地。如果世人需要崇拜一个金身,那么我当就是。”
“可是,谁问过我愿不愿意……”
“你现在说这些话还有何意?”想不到清远听完只有讥讽,因为在他听来这都是无形的炫耀,“你可是佛子啊,还未成佛已成佛,世人皆知清游在。”
“可我不愿意。”这是清游头一回吐露心迹。
清远愣了一下。
“我从未想过要有什么金身,舍利子,或者万代功名天上佛位。我内心欲望太盛,想要太多,我根本就是六根不净,红尘杂念纷扰。今日是我圆寂之日,我却走得十分不安,因为我心里有了放不下的人欲。”清游看了看红色的佛珠,这是他从小拿在手上的。
很轻,他三岁时就拿着了。
但是也很沉,他快要拿不动了。
这回他将它珍重放下,放在了九环法杖的一旁,拿起了和言儿一起养育的灵龟,拿起了人的念。
“你别以为我会相信你这些话。”清远说话时和钟声相伴,响魂大钟片刻不停,昭告天下有鬼在这里。天雷不止,一道道劈在大钟表面,屋里的浮尘被烛火晃成了金尘,像一粒粒的金沙。
清远看着即将咽气的徒弟,既有不甘又有窃喜,不甘是自己如今已经成佛无望了,窃喜是清游一走,就再也没有人护着那个小饿鬼。
“师父,我圆寂之后您是不是会追杀言儿?”没想到清游忽然问。
两人对视,仿佛都看清了对方的意图。
“你就是怕我对他不利才提前将他抱到大钟下面,让他被响魂大钟扣压四十九天?”清远再次试探,两人的影子交叠像是交战。
“是我。”清游承认了,哪怕再有不舍,那人也是自己用药使其昏睡然后亲手抱过去的。因为最后这四十九天他担心自己护不住言儿,身子和法力日渐孱弱,恐怕不是师父的对手了。他得把言儿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这个地方不管是谁都不能进,哪怕是高僧也不行。
响魂大钟一旦扣下,只能等它自己升起来。看似囚禁,实则庇护。
“怪不得我找不到他,原来大钟里头那个真是他。”显然清远不是没考虑过这个可能,只是没料到清游如此狠心,“但从未有过一个恶鬼能活着走出来,你就不怕他随你一起灰飞烟灭?”
“言儿不会,他现在已经不会了。”清游想起他来淡淡笑着,而天快要亮了。
“那你就不怕……”清远也是看天快要亮起,将心窝里的话一抛再抛,“等一走,为师就替天行道铲除恶鬼?”
“若我言儿烧杀抢掠,师父对他动手还可说是替天行道,若我言儿行人事、懂人心、通人性,师父还可说替天行道?”清游将灵龟轻轻放下,不舍地多摸了它两下,“师父,您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我的‘我执’是可以承认的,您不敢。您的‘我执’太重,也不敢承认。”
清远笑了笑,再如何不能放下,如今清游都要走了,自己也不用费太多功夫。等他圆寂成佛,那小饿鬼必定要落在自己手里。而他也深知清游不成佛的后果,佛子破戒便会重入轮回,降为人,受尽苦楚,再降为鬼,从此再不能为人为佛也无法轮回。“徒儿……如今你当着大佛说这些话,就注定不能成佛了。”
“所以我这身子也就没用了,师父也不必执着于抢占。”清游说完后屋里似乎冷了几分,连烛火都暗了些。
清远手里的佛珠忽然间断裂开来,散落满地。“你在猜忌什么?”
“藏经阁里少了一本经书,是您拿走的吧?”清游说,自己陪言儿翻遍经书,自然了如指掌,“有一本上头记载了两三行离魂诡术的秘法。”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清远笑着反驳。
“无碍,师父心里明白就行,佛祖自在,你我能骗别人但骗不过内心。”清游看向他,“不然师父您为何在这时过来?是打算看着我咽气么?”
必定不是,离魂诡术最要紧的是换魂,清远对成佛执念已深,如同走火入魔。可他已经不能成了,便开始打了换魂的主意。清游早早就知道他想和自己换过来,所以他要等到咽气前,自己最为虚弱时好趁机而入。
回答清游的只是清远的一声叹息:“徒儿啊,你为何要这般聪慧?”
刹那间所有烛火尽数熄灭,外头正是天亮前最黑暗的那一段光阴。一道掌风发自清游身后,清游本可以躲开的,但却转身生生受了这一掌。
心脉震断,鲜血立马溢出嘴角,清游连续往后退了十几步才站稳,外头还在电闪雷鸣。
“你既然知道我想做什么,为何不把身子给我,让我替你成佛?”清远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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