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载川走过去,松开了手,信宿落地就倒在了地上,两条腿软绵绵的好像没有力气,被打的半边脸颊被头发挡住,露出来的半张侧脸冷浸浸的白。
本杰明走到信宿的面前,拐杖在他的腿上敲打了两下,“还真是低估了你的本事,不是能从这个地方跑出去吗?现在在我面前装什么残废?”
信宿没说话,林载川在一旁淡淡开口:“已经废了。”
他的语气平静而冷漠:“长了腿只会用来逃跑,不如当两条摆设。以后他没有站起来的机会了。”
听到言百的话,旁边看热闹的白人都安静了一刹。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他们都知道这个言百绝对是“人狠话不多”的典型代表,下手极为狠辣,但也还是有些惊讶……没想到他直接废了女巫的两条腿。
本杰明则是挑了下眉,然后大笑起来,像是对言百的做法非常满意,“确实如此,捆住了手脚都能从我眼皮底下跑了,打断了才能老实。”
信宿脸色苍白伏在地上,额头上冒出了一丝冷汗,身上好像带着一股血腥味,整个人看起来极为虚弱。
他“虚弱”地心想:前几天装瘸子,现在是真的要装瘸子了。
——幸好林载川早有预料,在外面“先下手为强”,否则这些人可能真的会丧心病狂到打断他的腿。
信宿嗓音低哑地开口,“本杰明,都到了这一步,你还有什么手段?”
“别急,”本杰明眯着眼睛道,“你的老朋友很快就要来看你了。”
本杰明嘴里的这个老朋友只可能是“谢枫”。
他想过他落在本杰明手里之后,谢枫会露面,但是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快。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本杰明道:“你不就是为了他所以才处处跟我作对吗?费尽心思引起我的注意,应该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吧——不过现在这个场面是不是在你的计划之外了?”
信宿有些自嘲地低笑一声:“故人相见,确实有些狼狈了。”
本杰明冷眼看着他。
这个女巫扮猪吃老虎的本事可真是不小,在他的地盘里,还能杀了他的一个手下,甚至从寺庙里逃了出去,要不是言百追的及时,可能真的让他这么跑了。
“真是小看你了,没想到已经是强弩之末,还能反咬一口,你杀了我的人,我当然也不能让你过的太舒坦。”
本杰明上下打量着信宿,视线落在他的那一双腿上,忽然道:“听说你的腿站不起来了,那我来帮你一把——把他挂到院子里那根梁上,让他好好地‘站’一会儿。”
信宿旁边的白人立马从身上掏出来了一捆结实的绳子,把他的两只手捆在一起,一路拖着他到了院子里的横梁下,把他高高吊了起来。
信宿微微皱眉,两条腿虚虚点在地上,身体的重量全都落在了被拉起来的手腕上,这是一个让他感到不太舒服的姿势。
但还可以忍耐。
信宿闭上了眼睛,心里默默分析着眼下的局势。
谢枫出现的时机有些猝不及防,他是林载川的首要击杀目标,优先级甚至在本杰明之上。
……不知道载川现在有什么打算。
但想要把谢枫和本杰明都一网打尽,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且,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谢枫那个地下实验室的具体位置,根据警方手里掌握的情报,那里面应该有不少被关押起来的“实验体”,还有几个是中国人。
上面的意思,肯定是尽可能把这些人都救出来。
谢枫明天在雪山上露面,这是最好的机会,给他们准备计划的时间不多了。
没有了“女巫”的阻拦,本杰明开始重拾他的领土扩张大业,派了不少人出去,跟当地的毒贩谈起了生意,等到时机合适,这些“合作伙伴”都会变成他的囊中之物,就像死在他枪口下的那个唐装男人那样。
寺庙里的人来来往往,而信宿就这么被捆在外面一上午,没有人敢擅自把他放下来——当然,除了林载川,其他人也完全没有这样的打算。
如果是真的瘸子被吊起来这么久,整个人恐怕就直接废了,好在信宿的裤子宽松,两条腿偷偷站直了也没有人发现,能偷个懒。
只不过他的两只手很早就完全没有知觉了,连麻木都感觉不到。
雪山上的阳光格外刺眼,光线被雪白的地面折射,照耀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信宿又饿又渴,疲倦的昏昏欲睡,整个人都没有什么精神,脑袋软软垂了下去。
忽然,他感觉到眼前一暗,有人站到他的面前,挡住了阳光。
信宿微微睁开眼,睫毛轻微颤抖几下。
一个白人端着一瓶牛肉罐头站在他的面前,一脸不怀好意地盯着他,装模作样问道:“饿了吧,要不要吃点东西?”
林载川被本杰明派出去干活了,一时半会估计回不来,信宿望着那瓶香气四溢的牛肉罐头……他真的很饿了,犹豫了两秒钟,低声下气地小声问:“我可以吃吗?”
那白人嗤笑了一声:“怎么,现在知道低头了?昨天晚上一刀杀了杰西的时候不是挺有骨气的吗?”
信宿“嗯”了一声,垂着眼能屈能伸地说:“我知道错了。”
“………”
那白人本来想过来冷嘲热讽他一顿,没想到这女巫竟然开始“怀柔”战略,让他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看着他病恹恹的模样,那白人莫名觉得他竟然有点可怜。
他喉间一梗,本来想说的话一下说不出来了,甚至鬼迷心窍真的想把手里的罐头分给这个人。
好在一阵冷风吹了过来,那白人回过神,气急败坏似的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信宿心里叹了口气。
没有要到饭吃。
要不是林载川早上给他吃了一块巧克力,他估计现在已经饿晕过去了。
……不知道载川什么时候能回来。
太阳逐渐落山,一整天滴水未进地被捆在这里,信宿本来就不太好的脸色这时更是毫无血色的惨白,脑袋往下垂着,好像快要凋零枯萎的花。
直到晚上,才终于有人过来喂了他一口冰冷的凉水喝,信宿的意识浑浑噩噩,还能反应过来这个人不是载川,于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心想:载川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应该是在外面找机会跟上级公安联络确定明天的计划了。
说不定,明天就能够尘埃落定了。
很快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寺庙里没有多少人走动,信宿站直了身体,稍微仰起头,看着头顶上的夜空。
璀璨银河横亘千里,月华清皎,星光斑驳,幕布般的夜空仿佛触手可及。
跟林载川曾经发给他的一张照片很像。
信宿望了一会儿,打了一个哈欠,手臂轻轻摇晃了一下,慢慢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模模糊糊间他感觉到似乎有人来到他的身边,单手揽住了他的身体,把他手上的绳子解了下来。
那人在他耳边低低道:“我来晚了。”
于是信宿刚提起来的一点警惕也散了,任由他把自己轻轻背起来,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吱呀”一声轻响,他的身体被放在一处柔软的地方,信宿稍微恢复了一些意识,睁开眼在黑暗中四处打量了一圈……这应该是林载川的房间。
他竟然把自己带回来了。
信宿不知道隔墙有没有耳,心里有些惊讶,但是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他安安静静坐在床边,手臂被吊了太久,自然垂落的时候都不受控制地发抖,也完全抬不起来。
林载川打开他的背包,拿出两盒从山下带回来的晚饭,他回来的匆忙,摸起来竟然还是温热的。
打包盒里是信宿喜欢吃的海鲜,在特那瓦这种内陆地区很难买到,不知道林载川是从什么地方买的、又是怎么掩人耳目带回来的。
他打开两个餐盒,用勺子盛了一口番茄鳕鱼粥,送到信宿的唇边。
信宿已经饿过那一阵了,现在整个人都有点麻木,闻到熟悉的香味才又觉得饥饿,他微微低下头,喝了一口粥。
另外一盒是蒸好的扇贝和虾仁,还有半盒蔬菜,信宿几乎一个人把所有的晚饭全都吃光了,才终于填饱了饥肠辘辘的肚子。
把餐盒放到一边,林载川打开手电筒的最低亮度,查看他身上的伤势。
其他的地方都还好,只有两只手腕上一圈惊人的勒痕,几乎是黑紫色了,原本白皙的手指也泛着不正常的乌青。
林载川的心脏狠狠抽了一下。
那指尖在他的注视下轻轻抬了一点,然后五个指尖轮流点在腿上,转了一圈又点回去。
起码还能控制,没有直接废掉,等到血液正常流通就会好起来。
林载川极小心的握住他的手,“小婵,今晚在这里睡。”
听到他终于说话,信宿稍微放下心来,小声问道:“可以吗?不怕本杰明他们怀疑你吗?”
林载川道:“已经没关系了。”
听他这么说,信宿想到了什么,更加小声问道:“本杰明说明天谢枫要来,你有打算了吗?”
林载川轻声耳语道:“我白天的时候已经跟上级联系过了,他们会连夜派人过来,接到我的信号就会上山行动。”
顿了顿,林载川又道:“但是我们还不确定谢枫手下其他人的位置,所以可能还需要陪他演一场戏,让他带着你找到那个地下实验场在哪里。”
信宿一点头:“谢枫想让我当他的实验体,这么做刚好正中下怀,明天他应该就会把我带去他们的实验室……也算是引狼入室了。”
林载川的神情有些凝重,将微型定位装置和通讯装置都放在信宿的身上,低声嘱咐道:“明天我未必能跟你一起行动,到了那边之后,一切以你自己的安危为先,如果察觉到情况不对,就马上请求上级支援,我也会第一时间赶过去。”
“只要确定了本杰明手底下所有制毒师的地点,还有那些实验体被关押的地方,上面就会立刻收网。”
信宿点点头。
林载川:“我们的人在明天天亮之前就会到达雪山脚下,明天也会跟你同步行动。”
停顿片刻,他轻声说:“不要让任何人伤害到你,好吗?”
信宿是被抓去当“实验品”的,就算警察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一根尖细的针,林载川只怕中途发生什么变故。
如果不是局势已经被强行推动到了这样的局面,林载川根本不想让信宿独自去冒险。
信宿则是一点都不担心地“嗯”了一声。
如果明天的发展真的跟他们想象的一样顺利,那他们很快就可以回浮岫了。
林载川这次在本杰明的身边卧底,本来是做好长期潜伏的打算的,因为想得到他的信任并且找到谢枫等人的位置,绝对不是在短时间能完成的事。
可没想到信宿来了。
——不管是信宿还是女巫这个角色,在这次的行动里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如果不是信宿落在了本杰明的手里,谢枫绝对不会亲自出面,这么快就出现在警方的视野当中。
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这一盘棋局已经开始收网。
第二百零五章
“你把我给你的那个定位器一直带在身上,确定了谢枫那些人的位置,就第一时间向上发送信号。”
“到时候,雪山下原地待命的警察也会跟着我们兵分两路,同时出手,一边上山对付本杰明,一边把谢枫那边的人一网打尽,最好的情况,就是两边完全同步,让他们没有内部交流的机会。”
“这次行动以你的人身安全为先,一旦你发现情况不对,可以先找机会撤退,而且,实验室内部应该非常危险,尽量不要在那个地方停留太久。”
信宿轻声回答:“明白了。”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很轻,低到近乎耳语,林载川大致跟他复述了一遍明天安排的行动计划——只是谁也不能保证到时候会不会发生其他变故,还是要随机应变。
说完了正事,信宿脱下衣服躺到床上,被子里面塞了两个刚灌好的热水袋,不至于太冷。
林载川也在他的身边躺下。
信宿忍不住往他那边凑了凑——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睡在载川的身边了。
林载川在黑暗中注视他许久,从被子底下轻轻握住他的双手,沿着他的手臂、手指一次一次地按摩。
信宿感觉他的手慢慢恢复了一点知觉,血液在血管中骤然涌动,有点刺刺麻麻的难受,指尖涨的很不舒服。
信宿没吭声,把脑袋靠在林载川的怀里,他分明很困了,可是没有什么睡意,当然不是因为紧张——信宿是那种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都不会觉得“紧张”的人,好像他是天生没有这种情绪的。
只是……莫名有些睡不着。
事到临头,他甚至开始有些逃避“未来”的到来。
林载川低声问他:“睡不着吗?”
信宿小声“嗯”了一声,把手臂从他的手里抽出来,搭在他的身上,在黑暗中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仰起脸软绵绵地亲他。
林载川微微低下头,柔软的嘴唇跟他碰在一起,刚喝过一杯水,信宿的唇瓣湿漉漉的,有些凉。
那其实并不像是在接吻,信宿主动的亲近总是带着他独特的乱七八糟,更像是在他喜欢的地方轻轻地乱亲乱蹭、连舔带咬,表达出一种单纯的亲昵。
林载川摸了摸他的脑袋,低声哄道:“好了,睡吧。明天要早一点起来。”
信宿“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本来以为可能会睡不着,但或许是在林载川身边的缘故,信宿这一觉睡的格外沉,好像他很久没有睡过这样安稳的觉了,林载川把他叫起来的时候,信宿还有点睁不开眼睛。
“唔……”信宿一脸困倦从床上坐起来,身上暖洋洋的,放在脚底下的暖水袋竟然还是热的,应该是林载川中途起来换过了。
外面的天色还很暗,但是那些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醒,再不回去可能就要露馅了。
要是有人发现他昨天晚上在林载川的房间衣冠不整地睡了一晚……那就只能当众即兴表演一出“冷酷杀手爱上我”“落入敌手后被强制爱了”的狗血戏码了。
信宿勉强从被窝里爬了出来,裹上他的羽绒服,跟林载川一起轻手轻脚地走出门。
他站在昨天被捆的那根横梁底下,两个手腕很自觉地碰在一起,准备让林载川把他原封不动地捆回去。
林载川却把他带到院子角落里,让他在挡风的地方坐下,“在这里坐着就好,一会儿有人问起,我来回答。”
信宿的手已经受伤了,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恢复知觉,再捆上一天无疑更是雪上加霜,可能真的会导致永久性的损伤,反正今天谢枫就要来了,林载川宁愿承担一丝被怀疑的风险,也不想让信宿的伤变得更严重。
信宿没异议地坐在地上,整个人缩在羽绒服里,把脑袋贴着墙,又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厨房里有从山下买的面条,林载川做了一碗汤菜肉丝面,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一个人吃早餐。
这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起来,浅金色的阳光落在雪白的山头,没过一会儿,一个白人提着腰带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打着哈欠——哈欠打到一半,他悚然发现昨天晚上挂在院子里的人没了,浑身一个激灵,以为女巫又跑了,差点就要扯着嗓子张口叫人,下一秒眼珠一转,就看到女巫的脑袋歪在墙上,闭着眼人事不知地倒在角落里。
那白人原地挠了挠头,看向在石桌旁边坐着的人,“言百,是你把他放下来的?”
被问话的那个人淡淡“嗯”了一声,“早上看到的时候他就晕过去了。”
“没必要折腾一个意识不清醒的人,老板应该还没有打算让他的四肢全都废了。”
那白人“啧”了一下,哂笑道:“这就晕啦?这小身板,真是……”
他大步走过去,在女巫旁边蹲下,抬起他的袖子看了一眼。
经过一晚上的时间,信宿手腕上的淤青看起来更加惊心动魄,尤其别处的皮肤格外白皙,将那深深的青紫色衬得愈发明显,皮肤被绳子捆的只剩下薄薄的半透明的一层,看着就很疼。
那白人幸灾乐祸笑了一声:“真可怜。”
他扬声道:“言百,你那面还没有剩下的?多少喂他一口,别不小心真的饿死了。”
林载川从厨房里捞了一碗面,回来的时候信宿已经被那个白人弄醒了,正脸色不太好地皱着眉看他。
那白人见到回来,伸手去接他手里的碗筷,林载川声音淡淡道:“我来吧。”
那白人也没说什么,挪了挪身子给他让了个地方。
林载川单膝在他面前蹲下,垂眼望着他,嗓音很冷淡:“你自己能吃吗?”
信宿试着抬了抬手腕,还是有点发抖,他小声说:“好像端不住,你可以喂给我吗?”
林载川没说什么,用筷子夹起一挑面,送到他的嘴边。
女巫吃的有些慢,言百也极有耐心地喂给他。
那白人饶有兴趣抱着手臂在旁边看着,盯着信宿那长长的睫毛,还有尖尖的下巴,忍不住感叹道:“这女巫长的可真是好看,比我在东南亚见到的女人都漂亮,可惜是的男的,我对男人没兴趣,不然……”
那白人自顾自嘀嘀咕咕地念叨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林载川的神色变得冷而淡漠。
信宿把那一碗面都吃完,林载川站了起来。
“吃完了?”那白人用脚在信宿的腿上不轻不重地踢了两下,有点惊奇地问道,“言百,他的腿真断了?看不出来啊?你是怎么做到的?”
林载川转过头看他,“你想试试的话,我可以让你亲身体验一下,不会断的太厉害,马上去医院打上钢钉,还有机会能接上。”
那白人顿时不说话了,只是讪笑了一下。
能把柯泰捆在雪地里放一晚上的狠人,他一点都不怀疑言百肯定能干出这种事。
他又瞥了女巫一眼,然后走了。
信宿肚子饱了,心情也变好了不少,他轻轻将后背靠在墙上,凝眉思索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故人见面,少不了旧事重提——信宿希望周风物跟他见面以后,不要在林载川的面前说太多曾经过往,有很多事他并不想让林载川知道。
八点半多的时候,本杰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这时信宿已经被其他的白人拎到后院去了,他只是往人群里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过了一个小时,寺庙里来了一位“客人”。
那人看起来还很年轻,年纪可能跟林载川差不多,他的皮肤有一种久不见光的病态的苍白,身形看起来也非常消瘦文弱。
他穿着一件长身羽绒服、黑色长裤,脖子上套着一条灰色围脖,打理的非常规整,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乍一看给人的感觉很像文质彬彬的学者。
谢枫的身后还跟了两个人,一路把他护送到了这座雪山上。
本杰明拄着拐杖走到他的面前,脸上难得挂着笑,“你来了。”
谢枫点了点头:“老板。”
组织里的几个老人跟他的交情不浅,听到谢枫来了,都一窝蜂凑了过去。
林载川远远站在人群边缘,没有上前。
他只是在照片上见过这个男人的脸,而根据信宿对他说的消息,这人的真实名字并不是“谢枫”,但信宿没有说他的名字叫什么。
谢枫极为客套地跟他们寒暄了一阵,推了一下眼镜,询问道:“信宿在哪里?”
一个白人马上道:“就在后院,我带你过去。”
信宿现在是个瘸子,站不起来,只能勉强靠在一个石凳旁边,他的身上哪里都脏兮兮的,看起来有些狼狈。
谢枫一眼就认出了他。
小时候软弱无害的皮囊长开了,竟然这样冰冷锋利。
他的心里叹息一声,抬步走了过去。
看到走过来的那个男人,信宿的瞳孔轻微收紧了一瞬,心里窜起一丝难以描述的恐惧感。
——他其实早就已经从那段时光里走出来了,甚至于完全不在意这个人给自己留下过的阴影。
但是有一种出于本能的恐惧反应是无法控制的,那是在年幼的时候受过毁灭性的伤害、长久难以愈合,以至于在成年后看到创伤源,还是想要躲避的条件反射。
是所有生物在遭受伤痛后趋利避害的本能。
谢枫慢慢走到他的身边,然后在他的面前停下脚步。
他温和地笑了笑,瞳孔里倒映出一张有些苍白的脸,抬起手摸了摸信宿的头。
他语含笑意道:“好久不见了,小信宿。”
“你能活到今天,真是让我感到非常惊喜。”
信宿稍微抬起头。
眼前的这个男人跟他记忆里别无二致,好像这么多年的时间,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轻笑了一声,神情淡淡道:“托你的福,我还没死。”
远处,林载川心里莫名感觉有些异样。
他从来没有见过信宿这样的状态——信宿看起来总是非常松弛的,整个世界上除了林载川,好像没有他在意的东西了,所以他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漫不经心的。
但不知道是不是林载川的错觉,在见到谢枫的时候,他看起来有些异常的紧绷。
“你的性格跟以前相差许多。”谢枫垂眼注视他许久,轻轻弯下腰,将信宿的一条手臂搭在肩上,稍一用力就将他整个人带了起来。
他稍微一侧头,“老板,有空闲的房间吗?我想跟我的老朋友叙一叙旧。”
本杰明对旁边的人使了一个眼色,那人立马给谢枫带了一条路,语气相当恭敬,“这边有地方。”
到了房间里,谢枫——真正的周风物将信宿小心放在椅子上,低声问他:“这样坐着可以吗?”
信宿没回答,心里淡漠地想:这个人还是那么喜欢惺惺作态。
谢枫站在一边,望着他自然垂落下去的双腿,嗓音温和:“听说你的腿上有疾,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后遗症吗?”
信宿不管以前还是现在都是在装瘸,本杰明没跟他解释,信宿也懒得反驳,当是默认了。
谢枫看他可以自己坐稳,就拉过一个凳子在他的对面坐下来,“听说我刚回到中国,你就来到了这里,所以,你是为我而来的吗?”
信宿眉眼有些厌倦道:“你觉得是那就是吧。”
谢枫轻笑了一声:“既然如此,你愿意跟我走吗?”
听到这句话,信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抬起眼,一双漆黑眼珠里泛着极为冰冷的光,他讥笑一声道:“你还是那么喜欢虚情假意啊,周风物。”
周风物就是披着一张体面人皮的衣冠禽兽,他最擅长的就是用天衣无缝的伪装来轻易旁人的信任。
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
在他还很小、愚蠢到对一个陌生人交付信任的时候,这个人也对他说过相同的一句话——
“你愿意跟我走吗?”
那时幼年的信宿把这个人当做垂死挣扎时的救命稻草,以为他终于可以从谢枫日复一日的囚禁之下逃出去,他以为这是可能把他从地狱里带出去的人。
于是他毫无防备地将手放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手里。
周风物也确实把他从那个黑暗的囚牢里带了出去。
让他洗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还给他许多东西吃,让他不至于感到严重饥饿。
然后周风物把他带了一间干净而明亮的房间里,让他坐在布满消毒水气味的雪白实验台上。
又微笑着将一支浑浊暗白的针剂推到了他的血管当中。
信宿甚至还能够清晰回忆起当时的情境。
那时候的年轻男人对他笑了一声,深深注视着他,玻璃镜片之后的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和善温柔,他摸了摸小信宿的头,声音温和地对他说:“不疼,会让你觉得很舒服,你只需要告诉我是什么感觉就好。”
信宿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他给自己注射的是什么,懵懵懂懂地听他说话,然后有问必答地认真回复他的每一个问题。
他在周风物那里获得了相对的自由,尽管他仍然不被允许回到以前的社会环境中生活,可是也终究是逃离了那不见天日的方寸牢笼。
那时的信宿愚蠢至极地觉得,就一直这样跟在他的身边也很好——
直到周风物把他带到了谢枫面前。
那个温和的男人仍然像以前那样摸着他的头,然后把他的手放到了谢枫的手里,低笑着对谢枫说道:“明明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你为什么会说他在你面前非常不听话呢?”
那时的信宿感到茫然,而后刹那间如坠冰窟,整颗心脏都在难以抑制的颤抖。
原来那不是把他带出去的救赎。
只不过是另一道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从来没有逃离过什么,不过是在此间不断地循环往复。
信宿付出了太过惨重的代价,所以很早就看透了这个人,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个天衣无缝的伪装者,一个丧失了所有人性的、完全疯狂的疯子。
信宿像是有些自嘲地嗤笑了一声,撇了他一眼,语气凉薄:“你来这个地方,不就是为了把我带走吗?何必再假惺惺地问我的意思?你的喜好可真是一点都没有变过,不管心里怎么龌龊,面上也要装的完备至极,真是令人做呕。”
周风物也不觉得被冒犯,仍然是那副温和无害的样子,“你要知道,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在摄入高浓度的毒品后,还能戒断成功的例子,这样的存在对我来说更有实验价值。”
他如实道:“我的确很好奇。”
“直到现在,被放回自由环境的实验体,只要给他们提供足够的毒品,无一例外都会控制不住地复吸。”
“你在谢枫的身边那么久,现在甚至应该已经掌管了他生前留下来的全部资源,竟然还能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