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河神”要培养忠诚的“信徒”,所以会有源源不断的罂粟壳扔进河里——
凌晨三点。
霜降分支。
“哗啦”一声瓷器落地破碎的声音,昏暗狭小的房间里响起克制后也压不住的怒音,“疯了!这群条子简直是疯了!”
“十几辆警车都在村口停着,林载川带着乌泱泱的警察半夜进村,阎王他妈的也在车上!幸亏天黑他没看到我!”
“早知道我就早点弄死李登义,也不会让警方查到了桃源村的头上!”
“幸好我们把东西提前都弄走了,就算缉毒的拉着警犬去查,也查不到多少东西,顶多桃源村这个地方以后不能再回去了。”另外一个男声说道,“基地被发现是小,换个地方再来就是了,现在眼下最重要的……”
他顿了顿,像是吞了一口唾沫,语气里无法掩饰恐惧,“如果被阎王知道了这件事,他回来找我们算账……”
“那才是完了。”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阎王那个性格,知道霜降内部有吃里扒外的内鬼,全尸都不会给我们留下,到时候、到时候……”
最初那道男声说:“放心,霜降的东西我们都收拾干净了,绝对查不到你的头上,他们就算真的搜出什么没处理干净的毒品,也就是鸦膏和海洛因,市场上随处可见。”
“……希望如此吧。”
“不用怕,毕竟阎王头上还有个宋生,就算他真的想动你,也得先问问的宋生同不同意。”
宋生——霜降集团现任最高领导者,手段阴毒狠辣,比起阎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周风物死后,宋生雷霆手段接手了霜降的一切事务,这人的行踪极为诡异神秘,直到现在都很少有人见过他的面目,并且此人跟阎王严重不对付,从上位开始就打压蚕食阎王的势力。
霜降内部从很早就开始站队,成员分成了“新派”和“旧派”,眼下两人没有决裂,是因为霜降内部刚好达到了微妙的制衡。
无论哪边少了一股势力,天平都会发生摇摆倾斜,所以就算是阎王,也不敢轻易跟他们哪个人撕破脸皮。
除非他打算跟宋生翻脸。
想到这里,男人的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
他又叮嘱道:“眼下这个节骨眼,霜降里那批货先不要出手了,免得生出什么事端,自找麻烦。”
“……等阎王的视线过去再说。”
第一百五十九章 。
回到村民家里,林载川又问了一遍:“这些年,有没有人以河神的名义让你们做过什么。”
两个老人听了面色犹豫,明显在顾虑着什么,一时没有开口说话。
他们对“河神”的信念已经开始动摇了,然而也无法完全相信警察在他们面前说的话。
林载川拿出他的手机,找到了一张照片,对二人轻声道:“你们见过罂粟花吗?这是罂粟的果实。”
老婆婆看了一眼手机上的照片,神情极为震惊,下意识反驳道:“……这不可能!”
老伯道:“这是河神的‘香火’,只有诚心把香火供奉给河神,河神才会对我们降下赐福。”
老婆婆用手肘推了他一下,听他说了实话,又神情惶惶地补充,“这是只有我们桃源村的村民才知道的秘密,向外人泄密的人,会被河神降下惩罚的。”
信宿冷淡笑了一声:“都说神爱世人,看起来你们这位神明也没有多么爱护你们,动辄用惩罚来要挟,啧。”
两个老人听他这样冷嘲热讽,都没说话。
林载川又问:“村子里很多人都参与了这件事吗?”
老伯道:“家家户户,我们在一起,供奉香火。”
村民眼里所谓的“供奉香火”——应该就是制造鸦片的过程了。
林载川的声音沉冷下来:“是谁组织的这种集体活动?”
老伯哑声道:“……赵培昌。”
是桃源村的村长!
赵培昌是被洗脑最深的那个人,甚至为了河神铤而走险疯狂袭警,他应该也是被利用的,所以在赵培昌的背后一定还有一个人在“传教”!
半小时后,林载川跟信宿从村民家中离开,桃源村的村民被暂时送往霞阳分局派出所等待最后的调查结果。
——他们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被洗脑了参与制毒的过程,虽然没有犯罪故意,但也不能说完全无辜,至于到底是否涉嫌过失犯罪,就要看检察院和法院那边的定夺了。
林载川在回市局的路上就通知局里的人准备提审赵培昌,一行人回到刑侦队的时候,赵培昌已经在审讯室里了。
办公室里,信宿语气平和道:“我来审吧。”
林载川看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轻声道:“去吧。”
信宿换了警服准备进审讯室,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外面的刑警纷纷用无比同情的眼神看着里面的赵培昌。
信宿其实不常亲自审讯嫌疑人,他向来厌恶跟这些烂人有太多接触——
这人对除了林载川以外的人有一套分明的等级划分,如果章斐、贺争这样的同事被排在第一梯队,那么这些自以为聪明的犯罪分子在他等级制度里就是“最下等”的那一群人。
信宿推开门走进审讯室,赵培昌听见声音抬起头看了一眼,看到是在他的手里“死里逃生”的条子,面目顿时有些扭曲。
信宿不紧不慢在审讯桌后面坐下,挑眉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声问:“赵培昌,你见过河神吗?”
赵培昌皱起眉,脸色阴沉地盯着他。
信宿双腿交叠,漫不经心笑道:“我见到了。”
赵培昌蓦然瞪大眼睛,身体前倾不可思议问:“你见到了河神?!”
信宿懒懒笑了一声:“河神对我说,你们这些人简直是一群愚不可及的蠢货,稍微给一点甜头就能为他鞍前马后,说几个谎就能让你们对他敬若神明……简直廉价至极。”
“他不过是用了一点蝇头小利,就能让村民对他肝脑涂地,心甘情愿地变成他的信徒。”
信宿声音愉快道:“而你们真的就这样把他创造了出来,还称之为神。”
“………”赵培昌像是被他这几句话气疯了,眼眶通红,嘴唇都在哆嗦:“胡说八道!你在胡说八道——”
“人可以无知,但不能愚蠢的不可救药。”信宿起身把一张照片放到他的椅桌上,“认识吗?眼熟吗?平时没少接触这些东西吧?”
赵培昌看到上面的白褐色果实,呼吸猝然顿了顿。
“供奉给河神的香火,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信宿眼底笑意全无,神情冰冷,一字一顿:“罂粟花的果实,汁液凝固后就是生鸦片,提取吗啡、制造海洛因的原材料。”
“你们每天饮用的河水里,铺满了罂粟壳。”
“你们视作神明的河神,”
信宿顿了顿,在他耳边道:“每天都在给你们下毒啊。”
赵培昌的瞳孔剧烈震颤起来,信宿的话好像某种剧毒渗进了他的血液里,让他的大脑都麻痹了一瞬间,整个人僵硬着一动不动,脸色青白。
“在公安局的这几天很难受吧,是不是很想喝河里的水,心情焦躁,甚至辗转反侧、夜不能眠?”
“你知道这跟染上毒瘾的瘾君子……没有任何区别吗。”
信宿道,“这一切都是拜你口中的河神所赐。”
很少能够看到一个人信仰完全崩塌的画面,赵培昌整个人完全瘫痪在椅子上,四肢剧烈发着抖,疯癫似的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你在骗我,你在撒谎!你一定是在骗我!”
信宿冷静近乎冷酷的看着他:“让我告诉你计划这一切的人为什么要造神。”
“他付出微不足道的代价,创造一个人人敬仰的神明,把桃源村变成一个无比隐蔽的毒窝,把所有村民都变成他制毒贩毒的工具。”
“他让你们‘庄稼丰收、衣食无忧’花费的钱,跟你们能帮他创造的巨额财富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
赵培昌死死盯着眼前薄薄的那张纸,这是罂粟果……不,这是他们供奉河神的“香火”,他甚至把这些东西带回家,放在香灰里供奉。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罂粟。
“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还会有其他证据来证明河神不过是人欲望贪婪的产物,”信宿回到座位上,不慌不忙问,“是谁让你组织桃源村的村民参加‘供奉’仪式,换句话说,是谁指使你让村民制造毒品。”
“………”赵培昌在沉默了将近五分钟后,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极为嘶哑:“我不知道他是谁。”
“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的名字。”
“是一个男人,他说他可以听到河神对我们的‘指示’,让我按照他的命令去做,河神就会保佑我们的村庄。”
信宿语气冷淡:“这个男人有什么外貌特征。”
“身形个头跟我差不多,四十多岁,眼眉上有个黑痦子,皮肤很黑,长得很和善。”
“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赵培昌神情灰败摇头:“他时不时到我们村子里来,传达河神的意思。”
信宿讥笑一声:“一个完全不清楚底细的人的话你都视作圣旨,河神能在桃源村蛊惑人心这么久,你真是功不可没。”
赵培昌已经没有反驳他的力气,他好像被抽空了最后一丝精神,整个人看起来都万分呆滞。
信宿冷眼旁观地看着他。
赵培昌已经完全破防,血条直接被拉到了最低血线,基本上是问什么答什么的状态,剩下的审讯工作就交给其他同事来完成了。
信宿从审讯室里走出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垂下眼向刑侦队的办公室走去。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男声:“小婵。”
信宿听出那是林载川的声音,有些惊讶转过身——林载川平时在办公场所基本不会这么叫他,这男人没有这种情趣的。
信宿眨了眨眼睛,“怎么啦?”
林载川把他拉在转角,看他一会儿,轻声说:“你最近的情绪似乎不太好。”
信宿其实情绪不挂脸,刚才把赵培昌的精神世界毁的山崩地裂,也是笑里藏刀。
林载川对他的情绪变化总是很敏锐。
信宿有些无奈说,“没什么,就是一直很讨厌这些东西,也讨厌没有脑子的人,看着就心情不好。”
信宿作为市局知名“地雷男”,心情不好那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了。
林载川:“中午一起回家吃饭,再睡一觉的话,心情会变好一点吗?”
信宿怔怔一秒,“噗”的一笑,附近没人来往,他在林载川的鼻尖上亲了一下。
“现在的心情就很好了。”
林载川道:“我买了鲫鱼和海螺。”
“嗯!”
信宿微微歪头看他,总感觉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还有什么事吗?”
林载川顿了顿,才轻声道:“明天……是你父母的祭日。”
过完年一个多月,马上就是3月26号了。
是信宿的父母死亡的那天。
听到他的话,信宿“啊”了一声,面无表情片刻,然后又低笑道:“虽然死亡证明上写的我父母去世时间是3月28号,但是我果然还是更习惯26号去看望他们,那么快就到了啊。”
他说:“那明天晚上我不回家了。”
“想陪我父母在那边呆一晚,好久没回别墅了,我去看看有没有花园里长草。”
林载川问:“要我陪你一起回去吗?”
信宿罕见没有腻歪他,平静道:“我一个人回去就好了,第二天早上就回来。”
林载川微微点头:“好。”
信宿父母的墓地并不在墓园里,他们被安置在一座环境很好的小山上,两块并排在一起的单独墓地。
下午三点,信宿开车到山脚,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玫瑰花,步行上山。
他穿着一身黑色风衣,衣摆被风吹的微微鼓起。
信宿把花放到墓碑前,垂下眼看着碑上的黑白照片,皮肤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无血的苍白。
他嗓音轻快温和:“好久不见。爸爸妈妈,你们还好吗?”
相片中的人无声地凝望着他。
“我去年考进了市局,有当地公安的帮助,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在按照我想象中的计划发展。”
信宿垂下眼,睫毛轻轻颤抖,他喃喃道:“走到今天,我是不是让你们失望了。我好像……没有长成你们以前期待的样子。”
他又笑了一下,“但我的男朋友很厉害,他是一个很正义、正直的人,长相很好看、很文雅,你们一定会喜欢的。”
“他昨天问我要不要一起来,但是我不敢答应。”信宿小声道,“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如果我还活着……如果他还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就带他来看你们。”
“很快了。”
信宿苍白削细的手指抚摸着墓碑边缘,语气轻轻道:“离那一天已经很近了。”
“我很想你们。”
傍晚,信宿回到了别墅,空气变得有些沉闷潮湿,天色昏昏沉沉,好像要下雨。
信宿很久没有回来了,别墅有人经常过来打扫,但长时间没有人在里面居住,房间里泛着一股没有活人气的阴森。
他跟林载川打了半个小时的电话,到浴室洗了一个澡,躺到了黑色天鹅绒床单上。
信宿没有枕枕头,他一直没有这样的习惯,平时跟林载川睡在一起的时候,都把脑袋放在他的手臂上。
他用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起来,卷成一团,闭上了眼睛。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外面果然下雨了,本来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后来越下越大,密集雨点打在窗户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响。
窗边闪过一道亮光,“轰隆——”一道雷声炸起。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信宿睡意朦胧中听到了雷声和密集的雨声,意识仿佛被拉回了十四前年的那个夜晚。
一个极为漂亮的、长相精致可爱的好像女孩子的小男孩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他的父亲和母亲都穿戴整齐,似乎要出门。
小信宿歪着脑袋问:“妈妈,这么晚了你们还要出门吗?去哪里呀?外面下了好大的雨。”
母亲看到他跑出来,勉强笑了笑,蹲下来把他抱在怀里,“爸爸妈妈很快就回来,小婵一个人在家怕不怕?”
外面在轰隆隆的打雷,雷光一道接着一道从窗边落下,小信宿咬了咬嘴唇,还是小声说:“不怕。”
“回房间睡觉吧。等你睡醒我们就回来了。”谢榆在小信宿的脸蛋上亲了亲,“明天早上妈妈送你上学,小婵乖。”
这时,家里的门铃突然响了起来,小信宿跑到门口道:“我去开门!”
他仰起脸看着来人,叫道:“小舅舅!
他转过头,冲着客厅里喊:“妈妈!小舅舅来啦!”
站在门口的小孩子没有看到,身后客厅里的两个大人瞬间变得面色惨白。
小舅舅抬手摸了摸信宿的头,走进客厅里,冲着二人温和地笑了笑,“姐,姐夫。下这么大雨还要出门啊。”
谢榆眼神闪烁,语气镇定,“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晚上过来了?”
小舅舅轻声笑了笑:“我怕我再不来,就来不及了。”
他又道:“公安局现在都下班了,明天早上再去也不迟啊,不需要这么着急吧。”
“……你还是发现了。”谢榆脸色变了变,握紧了拳头,面色发青低声道,“谢枫,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是在犯罪,会被抓起来坐牢的!”
男人理了理袖口,语气慢条斯理地说:“姐,这些事,就算我不做,别人也会做,总有人会把这些东西带到市场上,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我只是想多赚钱,让爸妈的生活好过一点、让我自己的生活好过一点,有什么问题吗?”
“这么多年,我受够了看别人脸色过日子的生活了。”
谢榆看着她唯一的弟弟,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最后还是妥协道:“小枫,你现在,停止你的那些歪门邪道的研究实验,我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男人不屑一顾嗤笑道:“需要我对你的宽容大度感恩戴德吗?姐姐。”
谢榆浑身一僵,好像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男人突然笑了一声:“所以,你们是一定容不下我了,对吗?”
谢榆压低了声音,语气愤怒道:“那可是毒品!你真的疯了吗!?”
“你知不知道这种东西害了多少人?一旦被抓住是会被判死刑的!这个家里没有谁容不下你,我是在让你迷途知返!”
谢榆的语气越来越激烈,他们不可避免争吵了起来。
小信宿敏感地察觉到了客厅的气氛不太对,神情胆怯地躲在大人的身后,只露出一个脑袋。
男人稍微低了一下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片刻后他轻声地问:“姐,如果我不愿意结束呢,你要怎么处理我这个‘罪人’?”
谢榆伸手抹了一把眼泪,咬牙道:“我会去报警!我们谢家没有你这种伤天害理的败类!”
信承书在一旁低声规劝道:“小枫,如果你真的缺钱,我跟你姐可以打给你一些,甚至只要我们活着,养你一辈子都可以。为什么要走到犯罪那一步?”
“那是普通人十辈子都难以企及的权利和财富,现在对我来说唾手可得,我为什么要拱手让人,为了那一点渺茫可笑的道德?”
谢榆:“你的眼里就只有这些吗?!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东西会害了多少人的命!你的财富要堆在别人血淋淋的尸骨上吗?!”
“……我明白了。”
谢枫没有再跟她继续争吵什么,只是又一次问道,“在我离开以后,你们就会去报警,对吗?”
谢枫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陈述某个事实。
小信宿躲在父亲的身后,抓着他的衣服,莫名感觉到一种浓重的不安,好像、好像有什么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谢榆一言不发看着他,表情变得很冷。
这件事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
谢枫轻声道:“那你们就一直留在这里吧……我不会让任何人挡我的路。”
他从怀里一把袖珍消音手枪,没有丝毫犹豫的,抬起枪口、扣动扳机。
轰隆——!
一道雷光从天穹劈了下来,震耳欲聋的雷声盖住了接连响起的两道枪声。
刹那间满室雪亮。
…………
“信宿,信宿……”
“阿婵,醒醒。”
朦胧间,信宿听到好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伴随着脑海中剧烈的耳鸣声。
信宿慢慢睁开眼,感觉到喉间蔓延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看到林载川在他的身边,几乎浑身都湿透了,两只手一起抱着他。
信宿有些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林载川为什么会在这里,想动一下,却感觉到四肢麻木的不太受控制。
信宿这才发现他的身体在控制不住的痉挛,浑身都是冷汗,眼睛一眨,就有什么东西从眼眶落下来。
信宿不知道他现在的状态看起来到底多糟糕,以至于林载川向来沉静的脸上露出了明显担忧的神情,瞳光不断微微颤动。
林载川用力把他抱在怀里,声音轻颤:“阿婵,你还好吗?”
“…………”信宿的嘴唇动了动,他像是想笑一下,但一双眼瞳沉着冷浸浸的阴郁黑暗,以至于这个笑容看起来极为古怪。
信宿闭上眼睛,感觉到心脏跳的失控似的飞快,半晌他小声的问,“载川,你怎么来了?”
信宿提前说过了今天晚上不回家,林载川本来打算在市局办公室里将就一晚,但是到了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天气突变,又打雷又下雨的……跟信宿父母去世那天的天气一模一样。
林载川到底不放心信宿一个人在别墅,冒着一路上的雷雨开车赶了过来。
他刚走进卧室里,就听到一阵极为轻微的、哽咽的泣音,信宿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床上,被子里的整个身体都在发抖,手心不停的冒冷汗,像被某个恐怖至极的梦魇魇住了似的,怎么叫都叫不醒。
林载川把他抱在怀里很久,信宿才终于醒了过来。
林载川握住他极为苍白冰冷的手,嘴唇轻轻落在他的眉心,低声道:“别害怕。”
“我在这里。”
信宿躺在黑色的床单上,更显得皮肤没有血色的冷白,有一瞬间他看起来像一支完全枯死的花朵,凋零枯败的没有一丝生命力。
信宿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载川,我梦到害死我爸爸妈妈的凶手了。”
林载川抚摸他的脸颊,轻声说:“嗯,我知道。”
信宿躺在他的怀里,突然笑了一声,慢慢的说:“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我亲眼看着他死在我的面前。”
“我真的已经……不再感到恐惧了。”
二十三岁的信宿已经不会再恐惧。
可九岁的信宿仍然无法从那道浓墨重彩的阴影中走出来。
信宿感觉有了一些力气,从床上支撑着坐起来,解开了林载川的衣服扣子,把被雨水浸透的外衣脱下来,垂眼喃喃说:“没有带雨伞吗?这么淋雨,身体又要不舒服了。”
林载川道:“没关系。”
“去洗澡吧。”
信宿随便披了一条睡衣,赤脚从床上走下来,“身上好不舒服。”
浴室里的水温很热,氤氲着雾气贴满了磨砂玻璃,水流从上冲刷而下,将他们身上冰冷的雨水、冷汗都从皮肤表面尽数卷走,本来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很快泛起一层红。
信宿没有完全恢复,有点头晕,靠在林载川的身上,低下头,嘴唇若有若无触碰他的脖颈。
林载川单手扶住他的身体:“累了吗?”
“嗯,”信宿低低应了一声,抬起眼,看着水珠从他的发丝间落下,划过眉心、鼻梁、落在那双淡色的唇上。
他凑过去,眼神有些迷离地吻住了那颗水珠。
“咳咳……”
信宿鼻腔里呛进一点水汽,他感到有些难以喘息,大脑涌上轻微的缺氧的眩晕感,浴室里的气温很高,呼吸间铺满了黏腻的潮湿雾气。
太久没有修剪的头发垂落到颈间,一丝一丝贴在皮肤上,像湿淋淋的人鱼。
林载川关掉水流,把洗发水打在手心,在信宿的脑袋上揉起很多泡沫。
他们其实很少有这样接触的时候,刑侦队的工作节奏总是很快,信宿又是一个脑袋沾了枕头两分钟就能睡过去的人,连“夜话”都很少。
林载川的身上有很多伤痕,几乎数不清,有一些是这几年跟犯罪分子正面对抗留下的,但大多数都是几年前的那场失利,沙蝎的人在他身上刻在的“痕迹”。
他的皮肤在水下显得格外白皙,但不是信宿那样没有血色的冷白,像满月时的月光,也像温润的玉。
信宿垂着眼,指尖在林载川的伤口慢慢划过。
他还记得上面的很多伤,手臂上的、锁骨上的、腰腹上的……那是他为林载川亲手处理的伤口,不过大概是他的技术还不过关,那些伤疤看起来格外明显。
信宿轻声道:“疼吗?”
林载川:“已经不疼了——闭上眼睛。”
信宿闭上眼,温热水流从蓬蓬头洒下来,冲刷掉他身上的雪白泡沫。
卧室里的暖气开的很足,直接走出来也不会觉得冷,洗完澡,二人一人穿着一件浴袍从浴室走出来。
信宿躺在床上,把脑袋垫在吸水毛巾下面,脸上泛着一丝病态的薄红,一点都不想动弹。
他转过头,神情漠然地盯着窗外的雷雨。
林载川打开床头的小夜灯,把明亮刺眼的大灯关掉,他坐在信宿的身边,静静地陪着他。
信宿翻了个身,闻着他身上的淡淡皂香味,许久,声音极为轻微的说:“我妈妈是高中老师,爸爸是商人,以前家境还算富裕,父母都对我很好,在九岁之前……我也算有一个被很多同龄人都羡慕的童年。”
林载川“嗯”了一声,听他继续说。
“我父母都是很善良的人,他们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总是教导我,跟人相处,要谦卑、礼貌、大度,不要太计较得失,不要受人欺负,也不要有害人之心。”
说完,信宿轻笑了一声。
但他后来变得傲慢、冷漠、刻薄、睚眦必报。
与父母对他的期待背道而驰。
林载川从他几乎没有任何语气的陈述里,听出了某种自我厌恶的情绪。
信宿有一定自厌倾向,甚至到了尖锐刻薄的程度,林载川从前就察觉到这一点,他从来不肯让人看到他的善意。
“如果你在从前那样的环境下长大,会变成家人希望你成为的样子,”林载川的手指落在他的耳边,声音低缓道:“但小孩子一个人成长,只凭借善良,是无法长大的。成长环境的变化会不可避免地影响一个人,我们每个人都在被所处的社会所改造。你现在的样子,已经是你能成为的最好的样子了。”
信宿的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
林载川轻声说:“你就是我期望中的样子,阿婵。”
信宿心想:这太犯规了。
林载川从来不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只是习惯了寡言少语。他总是能向信宿非常清楚明白的表达他的意思——直白的、不加任何掩饰的。
他不会盲目地对信宿说无论怎样我都爱你,但会对他说,你现在已经是我心里最好的样子。
信宿闭着眼睛,靠在他的身边,呼吸时鼻翼轻微鼓动。
很久他又小声道:“我其实很想带你一起去见我的父母。”
信宿的声音带着困倦,说话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清醒,“……但是我害怕。”
他害怕给了林载川太重的承诺,最后却不能跟他走到一起。
他是如此矛盾地喜欢这个人,唯恐某一天会失去,所以从来不敢过度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