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载川抬步向前走,淡淡说:“我对你的私事并没有兴趣。”
信宿微微一怔,然后“哈”的笑了一声。
在白天办公室人多的地方,这位新同事看起来非常擅长“与人为善”,说话做事的分寸感都恰到好处,眼里永远漾着碎金似的笑意,刚上班第一天,就跟所有同事都刷满了好感度,漂亮、多金、性格温和,没人不喜欢这样的男生。
然而跟林载川单独相处的时候,那天衣无缝的面具就有意无意地露出一丝“破绽”,刮出来一层算不上和善的底色。
信宿语气带着笑意,轻声赞叹道:“真是再好不过的答案了。”
林载川发动起汽车,信宿不急不缓走过去,拉开车门在副驾驶位置坐下,单手扯过安全带。
黑色SUV缓缓驶出停车场,林载川目光平视前方,嗓音沉静道:“我不知道你加入市局有什么目的,也不会干涉你的个人意愿。只要不做超越底线的事,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都会一视同仁。你也不必来试探我的态度。”
听到他的话,信宿心里不由“啧”了一声。
跟那些蠢货打交道的时间长了,他都快忘记跟聪明人说话是什么感觉了,他当然明白林载川的意思——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以林载川作为刑侦队长的敏锐,恐怕在昨天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对市局这个地方并不抱有“善意”,甚至居心不良。
或许已经调查过他了。
“……真让人伤心,”信宿轻轻往后一靠,带着点朦胧的鼻音,“林队态度这么冷淡,说不定我只是纨绔子弟一时兴起,想来刑侦队凑一凑热闹呢。”
林载川瞥了他一眼。
这人说人话说鬼话的时候都一个腔调,满嘴跑火车也能跑的情真意切,好像他真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信宿又温和无害地对他一笑:“我知道市局对工作要求严格,以后会端正态度,不会给林队添麻烦的。”
……能相安无事最好。
林载川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处理下属的个人问题。
到达人民医院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林载川提前跟医院这边打过招呼,刘静住在13楼,二人直接坐电梯到达住院楼层,敲门后走进了病房。
刘静知道他们要来,穿着雪白的病号服坐在床上,长发披肩,身材娇小而削瘦,是一个病弱美丽的女孩,只是眼神说不出的死寂压抑,让人想起正在枯萎的白蔷薇。
见到两个人,她平静地问:“是警察叔叔吗?”
信宿将在楼下买的花束放到桌子上,用一种怕惊动什么的声音柔和道:“你好,刘静。我们是市局刑警,想来找你问一问张明华的事。”
明明林载川才是队长,而他只是一个跟着来的“萌新”,信宿却一点没有喧宾夺主的自觉,熟门熟路地问:“可以说说你知道的与案件有关的线索吗?”
刘静神情波澜不惊,点点头说:“可以。”
信宿道:“当时案发的时候,你也在包厢内,对吧?”
刘静淡淡道:“是的。”
看她这样的反应,信宿忍不住轻轻挑了下眉。
按照分局那边的说法,刘静在得知张明华出事后,情绪非常不稳甚至一度昏迷,但是现在看起来她似乎——
刘静说:“是我害死了他。”
林载川猝然盯向病床上的女生,信宿神情也微妙地一变,“为什么这么说?”
刘静奇怪地笑了一下:“如果那天不是我去了KTV,张明华不会去,更不会出事。”
“………”信宿道,“你为什么会去KTV?”
“班里同学聚会,她们喊我我就去了。”
“你跟张明华是什么关系?”
“普通同学。”
“他们中途把张明华叫出去的时候,你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吗?”
直到这时,刘静的表情才有了轻微波动,放在被子上的双手不自觉握紧,然后逐字逐句地说:“包厢很大,我们女生坐在一起,他们男生坐在一起,当时里面很吵,我背对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信宿用一种非常平和的声线问:“他们至少离开了十分钟,这十分钟里你都没有发现包厢里面少了人吗?”
刘静这次沉默的更久:“我看到张明华不在,但是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那么做。
“——根据警方调查,在学校你的追求者有很多,为什么陈志林等人偏偏选中了张明华做目标?”这时,林载川忽然插了一句话,眼神敏锐地看着女孩,“你跟他有什么特别关系吗?”
林载川从进了病房就只说了这一句话,然而这个问题好似非常难以回答,以至于刘静在病床上呆坐着,神情麻木,半分钟都没有说话,直到林载川落在桌面上的手指停止了点触,刘静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我喜欢他,但是我们不是情侣关系。”
信宿顿时明白了——这原来是双向奔赴和单向舔狗的恩怨情仇,因为刘静喜欢张明华,所以陈志林才看不惯张明华对他动手,而不是他在公安局交代的“张明华总是缠着刘静”。
这么说来,那句“是我害死了他”就有迹可循了。
林载川微微一点头,示意她继续回答:“张明华跟陈志林在学校里还有其他的矛盾冲突吗?”
“没有了。我不清楚。”
“陈志林几人回到包厢以后,有没有什么反常举动?”
“抱歉,我当时没有注意这些,您可以问一问其他的同学,我们班级里的同学那时都在。”
信宿无声观察着她,正打算说什么,刘静忽然用手心抵住了胸口,抬起眼轻声说:“叔叔,我的身体有点不太舒服,可以的话,请您改天再来吧。”
这个十八岁的少女,她好像一点都不害怕警察,或者说对任何的反应都冷漠的诡异。
那双眼里空空荡荡的眼神,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刘静毕竟只是被牵连进来的证人,看起来身体还非常虚弱,警方也不能勉强她,信宿弯了下眼睛,伸出手指比了个“1”,擅作主张道:“最后一个问题。”
“你跟张明华,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两情相悦,为什么一直把关系界定在普通朋友上?”
如果不是在当下情境,比起问话,这更像是一句同学间的八卦,刘静却面无表情简短地回答:“我不想。”
“可以问问原因吗。”
刘静道:“我是单亲家庭,家里条件很差,我觉得我配不上他,所以不想。”
林载川跟信宿都是阅人无数的“老油条”,他们都察觉到刘静似乎有意隐瞒了什么,然而她说的话跟目前现有证据全都对得上,一时也找不出什么破绽。
从病房离开后,他们在走廊上碰到了刘静的主治医生,三人一起往楼梯口走去,路上林载川问:“刘静住院这几天,是谁在负责照顾?”
医生道:“她们学校给她请了护工,交了医药费。”
信宿随口评价道:“这学校还挺人性化。”
林载川脚步一顿:“盛才高中是私立中学,是以学校的名义支付的相关费用吗?”
医生道:“是的,毕竟涉事学生都是他们学校的,学校本身也有一定责任吧,他们副校长前几天还亲自过来了一趟,说让病人安心休息,其他事情都交给学校呢。”
林载川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
信宿迟疑似的“唔”了声,“我刚刚看刘静的精神状态好像不太好,她醒了以后一直这样吗?”
医生叹了口气:“病人刚醒的时候一度哭到浑身抽搐、大脑供氧不足,后来打了镇定剂才稳定下来……这姑娘恐怕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看来刘静没有说谎,她是真的喜欢那个叫张明华的男生。
那么,她到底在掩饰什么呢?
从医院出来已经是九点多,夜色浓重,冷月如钩。信宿徒步走向停车场,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月光落在两个人的身后,将影子拉长,林载川听见这矫揉造作的动静,停下脚步,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清冷:“怎么了?”
信宿站定在原地,颇有些无奈地望着他,“林队,你有没有请我吃顿晚饭的打算?”
林载川自己忙起来有了上顿没下顿,饮食不规律习惯了,也没觉得饿,被信宿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这少爷晚饭似乎还没吃。
林载川开门上车,“来的路上怎么不提醒我。”
信宿懒洋洋笑起来:“来的路上还在生气。”
林载川有些莫名其妙:“生气?”
他生哪门子气?
信宿却没解释,打开车门上了车。
“想吃什么?”
林载川打开后视灯,调转车头驶出医院。
信宿一点不客气地报了菜名:“煎蛋鲍鱼捞饭!”
是他下午取消的那单海鲜捞饭。
林载川带着人去了那家四星酒店,让这位少爷如愿以偿吃到了“加班餐”,还外加了一份海螺肉——物价昂贵的令人发指,单那一份海螺肉就标价98元人民币。
海鲜捞饭要现做,上菜还要等一段时间,两个人在明亮包间里坐着,信宿回想着刚刚医院里的对话,问道:“张明华的案子,你有什么突破口吗?”
信宿在林载川的面前似乎总没有下属的自觉,说出的话经常僭越,好在林载川也并不介意这些,语气平缓道:“校园暴力,几乎在每个学校都会发生。学生们会随大流抱团取暖,寻求认同感,造成对某个人的‘孤立’,更有甚者,倚强凌弱,通过欺凌弱者来建立群体内部的威信,同时满足内心潜藏的施虐欲望。”
顿了顿,林载川抬眼看向信宿:“刘静说拒绝张明华是因为家庭差距,但我不觉得一个高中生会想的这么现实、长远,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借口,除去家庭背景,刘静不想跟张明华在一起,你觉得还可能是为什么?”
——互相有好感的少年少女,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应该是在校园里偷偷拉着手、在树林角落里青涩接吻的小情侣。可张明华跟刘静不仅没能“修成正果”,甚至还落了一个天人永隔的下场。
信宿思索片刻,顺水推舟猜测道:“校园霸凌很有可能不是第一次,刘静见过其他追求者的‘下场’,知道有一条毒蛇在她身边围绕着,所以并不敢把喜欢表现出来,喜欢她的人都会被毒蛇咬上一口,可想而知,她喜欢的人更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刘静根本不敢奢望她能够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或许就连“喜欢”都不敢表现出来,只怕给对方带来不好的事。
所以刘静说是“我害死了他”,所以她“不想”。
说到这里,信宿忽然感觉到一股清晰的违和感——
那个陈志林,并不像是那条“毒蛇”。
下午陈志林来市局的时候,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唯唯诺诺,腰背永远直不起来似的,被林载川一声冷斥就吓的浑身哆嗦。
而在林载川提及刘静的时候,他的表现也相当反常,听到刘静住院完全无动于衷,好像根本不认识这个女孩一样。
不排除陈志林被意料之外的命案吓破胆的可能性,但……实在不像。
信宿单手支着下巴,轻声自言自语道:“那应该是一个傲慢、强势而富有掌控欲的人。”
林载川没听清这句话:“你说什么?”
信宿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我大学的时候因为好奇,学习过一段时间犯罪心理,刚才试着构建一张犯罪嫌疑人的性格侧写……技艺不精,就不在林队面前班门弄斧了。”
听信宿这么说,林载川想起什么,道:“听说你有刑事侦查和犯罪心理双学位。”
信宿非常谦虚地说:“只是无聊的时候多看了点书,觉得有趣就修了两年。”
林载川平视他的眼睛,冷不防问:“当初,为什么会考公安大学?你恐怕不是一时兴起,毕业后进入公安系统内部,你的目的一直很明确。”
以信宿“张氏独子”的身份,报考公安学校本身就不合理,没有见过哪个公子少爷愿意主动往公检法系统钻的,他们总是对穿警服的“条子”唯恐避之不及。
信宿不躲不避地跟他对视片刻,然后才垂眼一笑,避重就轻地说:“林队不是对我的私事不感兴趣吗?”
林载川听出他话语里并不明显的阴阳怪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信宿刚才是因为这个“生气”到没吃晚饭吗?
“所以……你是因为这句话跟我生气?”
“是啊。”信宿神情郁郁寡欢,语气落寞,“你是第一个对我说不感兴趣的人,态度好冷淡,我听到这句话当然很伤心了。”
闻言林载川放下了水杯,诧异于这人身上不应有的玻璃心,抬起头,就看到信宿那双眼里戏谑的、明晃晃的笑意。
对面年轻男人右手支着下巴望着他,漂亮狭长的凤眼眯起,笑的像个不怀好意的男狐狸精。
林载川:“………”
这人嘴里十句话可能只有一句是能听的。
知道信宿是故意转移话题,林载川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过了没一会儿,包间的门被推开,服务生端着两份海鲜捞饭进来,信宿那份一看就是豪华加餐版,满满当当的鲍鱼和海螺肉铺了一层,都快放不下了,林载川只点了普通的蟹黄捞饭,也金光灿灿、香气四溢。
“二位点的海鲜捞饭,请慢用。”
林载川颔首道:“多谢。”
信宿看起来也没多饿,用银质叉子叉起一块酱汁浓郁的海螺肉,放在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可能是职业习惯使然,林载川吃饭速度很快,而且基本不说话,信宿看他完全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百无聊赖地舔了下唇,没事找事似的说:“林队,我想尝一尝你的那个味道。”
林载川听见这动静,脑海里忽然浮起章斐经常在办公室里说的一个词语,叫“作精”。
那时候他不太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但是现在面对信宿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要求,突然就有些明白了。
林载川把碗往信宿那边一推,示意他自己用勺子盛,信宿也完全不跟他客气,把那一碗蟹黄捞饭分而食之。
吃完饭,二人走出酒店,林载川看了眼时间,已经很晚了,“你家在哪儿?送你回去。”
信宿难得客气道:“我住的地方有点远,你把我送到市局就好了,我自己开车回去。”
林载川想了想,低声问:“在东郊别墅吗?”
信宿微笑。
市局附近没看到有合眼缘的小洋楼,信宿又不愿意住小区,就一直住在东郊那边的别墅群,离市区很远,早上开车到市局都要提前半小时出发。
而林载川家住在城西,一来一回跨了大半个城区,两个小时的车程,实在太远了。
林载川只能把人送回市局,在车上拆出一把钥匙递给他,“不介意的话可以在我办公室睡一晚,桌子里面有一张折叠床,或者把沙发放倒也能睡,被子在右下角的柜子里。”
信宿伸手接过那把钥匙,神情有点受宠若惊……领导办公室的钥匙竟然说给就给了。
这大半夜的,他本来就困的不想开车,在办公室睡一晚也不是不能将就,跟林载川告别后,信宿转身走进刑侦队大楼,在黑暗中轻车熟路地摸到了林载川办公室门口——
“啪”的一声,信宿伸手打开灯,房间里瞬间灯光大亮,这还是信宿第一次到他的办公室里,房间收拾的干净整洁,只有办公桌上层层叠叠的文件稍微显得散乱,是很“林载川”的风格。
信宿端详了一会儿那个沙发,目测估计放不下他两条长腿。他将沙发靠背放倒,把被子枕头从林载川说的那个柜子里面抱出来。
棉被触感非常柔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幽冷香。
那沙发果然短了许多,半截小腿都搭在外面,信宿只能委委屈屈把腿蜷起来放着,侧身躺下。
关了灯,办公室里黑暗而安静,信宿缓缓闭上眼。
那么多年过去,林载川好像没有什么变化,而且看起来他恢复的很好,受过那么重的伤,身体机能一定大不如从前,竟然还能在市公安局身居要职……
信宿无声微微一笑。
这样很好,他喜欢不容易被摧毁的人。
手头上有案子的时候,刑侦队的同事一般都提前半小时到岗工作,把队长林载川作为工作榜样和精神领袖。
不过自从某人来报道之后,就多了一个反内卷特例。
沙平哲看了眼某个空空如也的座位,打卡时间都过了,新同事竟然还没来,他不满说:“这个信宿怎么又迟到了,昨天迟到就算了,今天又没来——是不是在家里睡过头了,要不谁打个电话给他?”
旁边的林载川想到什么,手上动作一停,放下签字笔向楼上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门没有被反锁,林载川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阳光被厚重窗帘遮住,屋子里昏昏沉沉的,沙发展开铺成床,信宿两只手抱着被子,还在沉沉的睡。
他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细长的眉毛稍微蹙起,碎发下的眉眼冰冷,像是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
林载川还没开口,就听到不知道什么地方一阵闹铃声音响了起来。
信宿“唔”了声,迷迷糊糊睁开一只眼,睫毛都在打架,一节冷白手腕探出来,摸索着找手机,关上闹铃,又把手缩回去,脑袋埋在被子里继续睡。
——活似国庆七天假后起床困难又惨遭早八的大学生。
林载川盯着他看了两秒,开口道:“打算睡到什么时候?”
这冷不丁的声音响起来,信宿一下就醒了,工作第二天被顶头上司从被窝里拎起来,脑袋好像还有点懵,喃喃:“……林队。”
林载川站在沙发旁边居高临下盯着他,冷冷地说:“八点四十了——你知道市局一个月超时打卡三次有什么处罚吗?”
信宿的衬衫在被窝里卷的皱皱巴巴的,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坐在沙发上,半晌小声说:“……两次。”
林载川道:“这是你报道的第二天。”
“我现在去打卡。”信宿从沙发上一骨碌爬了起来,整理着衣服往外走,路上好像还嘀咕了一句,“……反正工资随便扣……不要开除我就好了……”
林载川看他自知理亏一溜烟跑没影了,无奈地摇了摇头,弯腰把沙发上乱七八糟的被子叠起来,放回柜子里。
信宿老老实实到门口打了卡,又跑去卫生间把自己拾掇了一通,感觉形象良好后才溜达回办公室,走到章斐面前的时候停了停,轻咳了一声,小声问:“章姐姐,我们支队三次打卡迟到有什么处罚?”
“局里统一规定是扣10%当月工资,开会的时候当众检讨。”章斐头也没抬道,“咱们刑侦队的话,估计还要加个每日操场三千米套餐。”
信宿:“…………”
每天、三千米。
章斐又笑眯眯说:“不过咱队里从来没有这种先例,你加油好好表现,再过28天就是崭新的一个月啦!”
信宿:“………”
很好,在市局附近买房还是要早点提上日程了。
信宿神色凝重地回到位置上坐下,半分钟后,把闹钟时间又往前调了十五分钟。
没一会儿,林载川站在门口敲了敲门,语速压的很快:“章斐,联系那天去KTV的所有学生家长,让他们今、明两天带着孩子来市局配合案件调查,不方便的来或者不愿意来的,我们派人上门走访。”
章斐听了有些诧异,试探道:“这么大阵仗吗?”
林载川神情坚硬冷淡道:“在阳光下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阴暗处的蟑螂已经挤不下了。张明华很可能不是校园暴力的第一个受害者,甚至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章斐翻出当时留下的学生信息,挨家挨户地打电话,其他刑警也凑在一起阅读相关资料。
屏幕上的学生信息翻过一页,一张男生蓝底一寸照片出现在右上角,信宿不由挑了下眉,有些意外地低声说:“啊,熟人。”
贺争诧异道:“你认识?”
信宿一点头:“许宁远的儿子,许幼仪。”
信宿说完,看到身边的小伙伴们都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盯着他,他诡异地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才反应过来什么,微笑解释道:“许家曾经是我们家的合作伙伴之一,家族产业不在本地,在外省比较出名的人物,我曾经跟他们父子在商业酒会上有过一面之缘,对他还有印象。”
贺争想象不出那场面,只好干巴巴“哦”了一声。
“许宁远跟他前妻离婚后,他的儿子跟着前妻生活,一直住在浮岫市,”信宿点了两下鼠标,笑了声,“就是眼前这个男生……真是无巧不成书。”
林载川对这个男生没有一丝印象,抬眼询问:“他当时没有去做笔录?”
章斐立马解释道:“哦,当时分局分批叫了学生过来,七八个孩子的说辞都一致,可信度比较高,就没有把所有的学生都叫过来问一遍。”
搭在林载川修长食指上的签字笔快速转动了一圈,他若有所思看向信宿,“你对这个许幼仪的了解有多少?”
信宿坦诚道:“并不太了解,我只跟他的父亲有过一段时间的商业往来。”
贺争真诚地问:“听起来好厉害哦,所以你为什么要来当警察呢?”
信宿:“………”
他一时没有分辨出来这句话是不是阴阳怪气。
章斐打通了许幼仪母亲的电话,告知她需要配合警方调查案件。
挂了电话,她对林载川道:“许幼仪的家长说不方便到市局,让我们上门走访。”
“还说不想耽误孩子在学校学习的时间,最好可以定在晚上。”
林载川略一沉吟:“那就今天晚上。”
贺争自告奋勇:“我跟队长一起去!”
“不是说这件案子很快就能私了吗!”
密不透风的昏暗房间里,男人努力克制着情绪,但声音仍然越来越慌乱:“为什么现在惊动了市局,警察还打电话说要挨家挨户地调查走访!”
对面传来一道不慌不忙的男声,语气带着某种近乎冰冷的冷静,“你怕什么,张明华是自己从楼梯滚下去摔死的,又不是你儿子杀的。”
那人继续慢条斯理地说:“谁来调查都一样,当时在分局怎么说,现在到了市局就怎么说,管好他们的嘴,不要节外生枝。”
“警方手里没有任何证据——就算对张明华的死因有所怀疑,最后拿不出证据,也只能老老实实放人。”
男人声音沉而冷:“只要你们守口如瓶,那个姓林的还能让一个死人说话吗?”
电话这头的男人像是吃了定心丸,擦了擦冷汗,不断点头道:“是,是,我们明白了,一定……不会节外生枝。谢谢您……”
晚上七点,林载川跟贺争一起来到许幼仪家小区楼下,按约定时间上门走访。
开门的是一位漂亮到看不出年纪的女人,声音温柔委婉动听:“二位请进,幼仪还在房间里写作业,我去叫他出来。”
林载川粗略扫了一眼客厅。
整间屋子地板铺的都是名贵大理石瓷砖,楠木书架上摆放着许多价值不菲的古玩花瓶,中央墙壁上钉着一张巨大挂画,应该是某位名家的真迹。
许幼仪穿着一身衬衫长裤从房间里走出来,男生长的高挑挺拔,看起来比同龄人成熟不少。他坐到沙发上,彬彬有礼道:“警察叔叔好。”
贺争把设备摆到桌子上,和蔼可亲地冲他一笑:“许幼仪同学,对吧?我们是为了张明华的案子来的,简单问几个问题,不用紧张。按照局里要求,走访过程中我们需要全程录音录像,不介意吧?”
许幼仪微微点了点头。
林载川开门见山道:“描述一下21号当天,你看到的事情经过。”
许幼仪看了看面前的警察,眉梢不动声色轻挑了一下,然后慢慢回忆道:“那天我们提前约定好,班里的同学一起去KTV唱歌,我们班所有同学都去了。9点左右到齐的,大概唱了半个多小时,张明华去了卫生间,陈志林、罗军、郭海业,他们三个也一起跟去了。”
林载川道:“当时他们四个人一起离开,你没有觉得奇怪吗?”
许幼仪像是有些诧异,不知道林载川为什么这么问,反问道:“男同学一起去洗手间,学校里再常见不过的事,为什么会觉得奇怪?”
林载川没说什么:“继续。”
许幼仪好像放松了些许,稍微往后靠在沙发上:“我记不太清楚具体过了多久,可能十分钟左右吧,陈志林他们三个就回来了,有人问了句,张明华怎么没跟你们一块回来,陈志林笑了声,说教训了他两下。”
林载川打断他:“你知道陈志林等人为什么会跟张明华发生冲突吗?”
听到这个问题,许幼仪微微垂了下眼,很快又抬起来,“知道一点,听说是因为一个女生,但具体的我也不是特别清楚。”
林载川点头,示意他继续。
许幼仪道:“又过了没一会儿,包间外面突然有很多人尖叫,说什么出人命了,报警,叫救护车之类的话,我们很多同学都出去看是怎么回事,结果发现出事的那个人竟然是张明华。”
林载川抬眼问:“你看到了张明华的尸体?”
许幼仪点点头,“我们班很多人都看到了,他躺在地板上,脑袋附近有很多血。”
“当时陈志林三人是什么反应?”
“陈志林的脸色很不好看,可能是吓着了,说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是他干的,他只是动手打了张明华两下。”
——像这样的说辞,在分局的笔录中已经出现很多遍了,所有学生的陈述都高度一致,挑不出有问题的地方。
好像这真的只是一起没有人料想到的意外事故,没有人知道张明华到底是怎么一个人摔下楼梯的。
林载川打量着眼前的男生,忽然开口问:“像陈志林这种带人对同学动手的校园暴力,在你们班级里经常发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