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宿手指轻轻落在桌面上,“根据何方的交代还有我们的推论,是冯岩伍跟吴昌广存在什么个人恩怨,所以他要杀了吴昌广灭口,擅自动用了何方这把妖刀。是他的个人行为,背后的组织或许根本不知情。”
“而冯岩伍的这个明显不聪明的举动,把何方乃至他们整个犯罪团伙都推到了警方的面前,让组织面临着被条子盯上的危险。”
“他可是给‘专业团队’捅了一个大篓子,以死谢罪都不为过。”
“而且,一旦冯岩伍落网,他很有可能交代出关于组织的□□——能训练出何方那样的少年杀手,那些人恐怕都是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亡命徒。”
信宿轻轻挑了下眉,“所以,你们为什么都觉得,那个男人是来接应冯岩伍的,而不是为组织‘清理门户’的。”
章斐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徒然打了个机灵。
市局一开始的侦查思路,从冯岩伍一夜未归、到他跟同伙一起逃窜到城北区,刑警们都觉得冯岩伍这样做在逃避警方的侦查,知道事情败露后畏罪潜逃。
但如果冯岩伍早就已经被“杀人灭口”了呢?
那辆面包车在密不透风的监控注视下离奇失踪——
警方把整个城北区的地皮都翻了一遍,唯独没有想到车毁人亡的可能!
信宿一心二用地转动着手里的中性笔,“我一开始也认为,冯岩伍离开酒吧以后,会主动送到警方手上,他不知道我们已经盯上他了。”
“但,按照这个思路推演下去,他没有理由一整夜都不回家,次日工作时间也没有出现在律所。”
“……除非他已经回不了家了。”
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极轻,听的其他人背后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
信宿扫了眼那辆面包车在城北区出现的位置,眼角跟着一弯:“这片城区附近的环境很有意思——你们检查过了陆路,那水路呢?”
如果排除那辆面包车已经出城的可能性……城北区的半边陆地,都围绕着一条绵延的护城河!
半夜十二点。
城北护城河边,几辆警车灯光红蓝爆闪,警笛声远远扩散出去,骤然惊醒静谧的夜色。
这条护城河最深的地方也不足十米,比上次抛尸赵铭媛的海域要容易打捞的多,市局刑警连同当地搜救队连夜搜索,在河面上漂了两个小时,然后从河里拖出来一辆已经沉底的面包车。
这辆车刚被拖出水面的时候,冯岩伍的身体还被水流挤压在车顶,一双眼睛死不瞑目似的,幽幽瞪着车窗外。
上岸后,林载川用带着黑色手套的右手拉开面包车车门,一股冰冷的河水登时从车里扑了出来,冯岩伍的尸体也跟着冲出车外,眼睛仍然是睁着的。
他死了。
除了随队的法医安排刑警搬运尸体的声音,现场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他们用了四天时间,从吴昌广查到何方、从何方查到冯岩伍、从冯岩伍查到他背后的犯罪团体……
谁都知道冯岩伍是整个案件的突破口,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枢纽,但现在他就这么死了,凶手甚至连一丝线索都没有留下。
经过一天一夜的全力追捕,警方终于找到了冯岩伍的下落——不幸的是,凶手又变成了受害人,冯岩伍已经死的不能再透了。
这起案件已经出现了两条人命。
在场刑警们的脸色都很不好。
信宿的脸色也很不好。
信宿要吐了。
他也不知道他是脑子抽了什么邪风,大半夜不回家在被窝里睡觉,跑来跟这些条子一起吹了两个小时多的海风,冷冷的夜风在他脸上乱拍。
只是冷就算了——冯岩伍的死亡时间恐怕已经超过24小时,从尸体的每一处都散发出难以形容的尸臭味,其中还夹杂着海水的腥味儿。
尤其今天晚上风还不小,呼的一阵沿着潮湿河水吹过来,在刑警们的鼻腔里四处流通,一个都跑不了。
信宿远远跑在上风口,跟尸体隔了五十多米,一脸痛苦地蹲在地上,几乎要跪了,“yue!——呕!”
“咳、咳……!”
信宿呕的半死不活,差点要原地跪下,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痒意,似乎被冰凉指尖触碰,一只白色口罩挂在他的右耳上。
林载川给他带上一只口罩,低声道:“不舒服就回车里坐着,很快就回去了。”
刑警们在河面上打捞忙碌了两个多小时,信宿虽然什么都没干,但是把自己吐的浑身使不上劲儿,他有气无力地哼唧了一声,把手腕搭在林载川的手上,示意他把自己拉起来,“………”
林载川微微弯下腰,单手圈着信宿的身体,几乎把他整个人原地提了起来。
信宿半死不活回到车里,感觉他的肉体已经被这股气味污染了,闻着还是不舒服,又不敢开窗“通风”。
过了半个小时,警车陆陆续续地离开,林载川回到车里,发现本来在副驾驶的信宿坐到了驾驶座上。
信宿转头看他,用下巴点了点旁边的位置,“回来了?今天晚上我来当司机。”
从追查冯岩伍的下落到现在,林载川恐怕已经一天两夜没合眼了,信宿就算放心他疲劳驾驶开夜车,也到底……多少有点心疼他。
林载川没坚持,坐到副驾驶,拉上安全带。
一马平川的道路上,信宿把警车开的飞快,“听贺争哥说,你们昨天晚上就熬了通宵,今天又是一夜……你白天的时候在外面吃过饭了吗?”
林载川只是轻声道:“我没事。”
他靠在座位背椅上,闭着眼睛休息。
信宿转头看了他一眼。
其他刑警熬两个通宵,明显一眼就能看出是“通宵”后的状态,但林载川不一样,这个男人好像从来没有颓废过,不管什么时候看都是异常平静俊美的。
……不愧是国家训练出来的人。
林载川嘴唇轻轻动了动,低声吐字:“开车的时候最好看着前面。”
信宿默默转回脑袋,顺手超了辆车,“你不是闭着眼吗。”
想起什么,信宿从口袋里摸出两根牛肉条、一包鳕鱼条,塞到林载川的手里,“本来带了几包当零食的,结果一晚上都没食欲,你先垫一下肚子吧。”
“谢谢。”林载川单手拧开一瓶矿泉水,就着那两根牛肉条喝完了。
过了一会儿,信宿突然叹息道:“……我是不是真的是乌鸦嘴啊林队。”
奶谁谁死。
“不是你的问题。”
林载川低声道:“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信宿懒懒笑了声:“当时那种情况谁都不可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我也是在你们没有找到那辆面包车的时候才意识到,冯岩伍说不定已经死了。”
“除非在昨天下午就能找到冯岩伍,否则怎么都改不了眼下的局面。”
他脸上的神情有些漠然的冷淡,“生死有命,冯岩伍注定没命活到明天,警察也救不了他。”
像信宿这样资深阴谋论学家都是在冯岩伍已经死后才反应过来,那个男人可能是去杀人灭口的,其他人当然更不可能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一点,林载川的整个侦查方向在当时的情况下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只是“他们”的动作太快了,在冯岩伍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暴露的时候,那些人已经要对他赶尽杀绝。
林载川问:“何方现在在哪儿?”
“一直在市局,安排在接待室,章斐姐姐找人看着。”信宿轻声道:“我怕那些人也要杀何方灭口,一直没敢把他放回去。”
林载川神情疲倦道:“嗯,这样就好。”
在某些事情的预感上,信宿的反应比任何人都要敏锐。
信宿感觉侦查工作陷入了一个很难突破的瓶颈期,分析着眼下局势,“那个杀手可能在把车开进河里以后,就换了一辆车离开了,而且他不一定是从哪个路口走的,也不能确定时间……排查城北区所有通行车辆不太现实,警方对这个人的了解几乎为零,现阶段也很难继续调查下去了。”
“………”
林载川那边很长时间没有回复,信宿抽空看他一眼,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疲倦地睡了过去,呼吸轻而绵长。
信宿也没有再说话。
从城北区回到市中心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们两个本来是最后离开现场的,但因为某个人出神入化的车技,竟然是回来最早的人。
林载川没有信宿那样在副驾驶睡的跟小猪一样叫不醒的习惯,几乎是信宿停下车他就有所察觉,缓缓睁开了眼睛。
然后毫无防备看到一张在他面前放大的漂亮脸蛋。
信宿凑过来极近距离地盯着他,一双漆黑眼睛猝然跟他对视,瞳孔纹路清晰荡漾,乌黑睫毛根根分明,带着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审视、探究意味。
“……”林载川向后仰了一下,平静问道,“你在做什么?”
信宿若无其事坐回原地,“这位客人,客车到站了,我刚想叫你,你就醒了。”
远处天光已经隐约亮了起来,信宿跟着林载川回到办公室,看他从箱子里拿出一碗泡面、一个卤蛋。
信宿罕见反思了一秒钟,是不是他最近把林载川吃的经济不富裕了、才让他的生活如此拮据,然后良心发现似的在手机上订了双人份早餐。
其他同事还没有回来,信宿闻着泡面的香味,百无聊赖趴在沙发上,两只手托着脸腮,“我们现在重新梳理一下这起案件的全部脉络。”
“一开始,是何方在监控摄像头下杀了吴昌广,现在我们可以确定他是被人控制、指使的,而这个人正是冯岩伍,因为被吴昌广抓住了什么把柄,所以派何方杀他灭口,再以未成年人的身份替自己顶罪。”
“再然后就是目前身份未知的把冯岩伍从酒吧接走的那个男人,他跟冯岩伍隶属于同一个组织,为了防止冯岩伍落网后在警方面前交代不利于这个犯罪团体的线索,所以先下手为强,把冯岩伍先处理掉了。”
“所以,现在我们有两个被害人,三个凶手,一个凶手不会说话、一个凶手已经死了、还有一个凶手我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至于吴昌广和冯岩伍到底有什么恩怨、冯岩伍为什么要杀他灭口,随着两个人的死,已经不得而知。
公安资料信息库里没有与最后那个凶手相匹配的身份信息,仅凭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难以确定他的身份,何方沉默不肯开口,眼下能够让警方继续追查下去的线索已经寥寥无几。
信宿跟着他们通宵一夜,吃完早饭就熬不住在沙发上睡了,林载川把空调又提了两度,打开加湿,独自离开办公室。
冯岩伍的尸体带回市局后,法医那边也很快出了初步尸检结果。
“林队——死者具体死亡时间应该在昨日凌晨2点左右,后额有被重物敲击过的痕迹,但他的死因是溺水而死,不是杀人后抛尸。”
“那应该是这样的过程:凶手从后袭击了死者,让他失去意识,然后把车开进了水里,但是车辆落水后,死者恢复了意识,在车里试图逃脱挣扎过,但是最后没有成功。”
冯岩伍是活生生被困在车里溺死的,眼睁睁看着身体被水浸没,是一种绝望又痛苦的死法。
女法医道:“值得一提的是,死者的右手手腕上三指处,有一道明显被刀刃削过的痕迹。”
林载川:“削过?”
“字面意义上的削——有人从他的手臂上,削掉了一块大概边长5cm的方形皮肤。”
第五十六章
信宿蜷在办公室沙发上睡的昏昏沉沉,一直睡到中午肚子饿了,才爬起来穿上衣服出门觅食,然后听林载川说起法医那边带来的消息。
信宿把一颗发烫的章鱼烧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嚼了半天,含含糊糊道:“唔,故意切去了冯岩伍的一块皮肤吗。”
“有些连环杀人犯为了纪念,会从每个死者身上留下一部分‘战利品’收藏起来,那是他职业生涯的‘荣章’。”
“还有一些专业杀手也会取下目标的一部分身体组织,用来向雇主证明已经完成任务。”
“但,手臂上那一小块皮肤明显不具备任何收藏价值,也没什么特点。”
说着,信宿望向自己的手腕,他曾经在那里贴过一片蝴蝶纹身,现在已经都褪掉了。
“所以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他们那个犯罪团体有一个共同的标志,就好像以前那些帮派成员都把青龙白虎纹在身上是一个道理。”
“为了让冯岩伍跟组织彻底‘割席’,那个男人把他的记号用简单粗暴的办法抹掉了。”
信宿伸出那支削细修长的手腕,露出一截漂亮的腕骨,雪白皮肤带着难以言描的禁欲感,“我以前就很喜欢在身上纹漂亮的图案,不过后来知道不能通过体检,就都洗掉了。”
他的神情颇有些遗憾,似乎在惋惜曾经非主流的时光一去不复返。
林载川瞥他一眼:“不疼吗?”
“洗的时候很疼,但现在还好了,”顿了顿,信宿又满怀憧憬道:“等我以后退休了,就把头发留长,然后去纹一身漂亮图案。”
林载川:“………”
志向是挺远大的。
信宿慷慨大方地把盒子里的芝士章鱼烧分给林载川两个,吃掉最后两个鱼子酱手卷,舔舔嘴巴,“忙了三天,其他同事应该都回去休息了吧,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林载川道:“我去何方那边看看,总归是没有其他线索了——冯岩伍这个人的底子很干净,聊天、记录电话记录、交易流水……都没有留下能追查下去的有效痕迹。”
信宿起身拍了拍手:“嗯,我跟你一起去。”
何方很可能是被外力强行改造成现在的模样,他并不是天生的冷血杀人犯,而是被无数暴力、疼痛、恐惧长年反复烙印在他身体上的,某种不得不服从的本能。
他是杀人凶手,但同样也是年少的受害者,林载川对他在冷漠审视之余,又多了一分命运无常的怜悯。
一小时后,林载川跟信宿一起到市局关押室。
“林队。”
看守何方的刑警见到林载川过来,顿时站了起来。
林载川冲他一点头,“去休息吧,这边我暂时照看一会儿。”
“好的!”
何方一个人坐在墙边的椅子上,膝盖上放着一块平板电脑,正在很小声地播放着什么,见到有人进来,他把平板放到了一边。
是最开始审讯过他的那个警察,还有……那个很好看很危险的男人。
林载川走过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何方的面前,“在这里应该有些无聊吧,看一看有喜欢吃的吗。”
袋子里有一桶爆米花、肯德基全家桶,还有一盒牛奶、一瓶酸奶。
何方有些迟疑,他好像饿了很久,拿出一个鸡肉汉堡,低头咬在嘴里。
信宿站在门口抱臂冷眼旁观,感觉这姓林的喜欢四处投喂小孩儿的习惯真是十年如一日地没有变化。
他心里冷冷一笑,然后意味不明道:“别的小朋友都有,信宿小朋友没有吗。”
林载川听到他的话,回过头看他一眼:“你也想要的话,晚上下班带你去买。”
信宿:“…………”
林载川真的没有听出来他在阴阳怪气吗。
而何方好像被信宿吓到了,浑身僵硬地拿着手里的汉堡,不敢再吃下一口,只是呆滞地抬着头看他。
信宿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走进房间,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
他伸手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蛋挞,征求了一下何方的意见,“我吃一个哦。”
“………”何方神情惶恐,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信宿分给他一块鸡翅,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并排坐着,把林载川带来的东西几乎吃的干干净净。
何方抬起头,看着林载川犹豫半天,才干巴巴地费劲说了一句“谢谢、叔叔”。
林载川淡淡开口道:“在这起案子结束之前,你要一直在这里,有什么需要可以都跟在这里的刑警说。”
“………”
信宿嘴里咬着酸奶吸管,对何方说,“昨天早上冯岩伍死了。”
何方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呆呆重复:“冯……死了。”
“嗯,上次我给你看过的照片上的那个男人,他带走了冯岩伍,然后把他杀了,尸体沉进了护城河里。”
“——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对吧?”
听到这种审问似的话语,何方的脸色本能发白,他用力攥紧了手指,一时没有说话。
“冯岩伍被灭口,所有线索都在他这里中断,对他们有了解的人就只有你。”林载川垂目注视着他,轻声道:“何方,你不想看到那些人被绳之以法吗,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能够威胁、强迫你了。”
“已经犯下的错误无法挽回,但是被你杀死的那个男人……”
“你对他真的没有一点愧疚吗?”
何方紧紧咬着嘴唇,似乎承受着某种记忆中的痛苦,许久声音颤抖道:“六哥,没有名字。”
“六哥”,应该是那个男人在组织里的代号。
何方不是每次都能“开口说话”,林载川又道:“像你这样的孩子,在组织里还有多少?”
何方艰难吐字道:“二十多个。”
信宿神情冷漠。
果然,那是一个专门“生产”这种少年杀人犯的犯罪团伙。
“组织的人都在哪里?”
听到这个问题,何方的手臂浮起青筋脉络,身体突然莫名抽搐起来,两只手臂极为诡异地伸直,浑身剧烈打着哆嗦,牙关发出“咯咯”声响,好似突然被电击的反应。
那些人既然要培养未成年杀手,就肯定做好了让他们面对警方审讯而守口如瓶的准备,甚至这会是重点训练的“项目”。
而训练的手段就是电击。
他们很可能会模拟审讯室里的情景,以警方的身份向这些少年问话,而只要少年有一丝想要将组织暴露出来的念头,就会对他们实施电击,强行“矫正”这个“陋习”。
即便林载川没有对何方造成任何伤害,可他的身体仍然会记得被反复电击时的痛苦,以至于听到类似的话,条件反射一般产生了某种被电击的疼痛幻觉。
“何方!”林载川马上快步走到何方身边,信宿的反应竟然比他更快,单手把何方抵到了墙壁上,强行禁锢着他的肩头。
信宿一双漆黑瞳孔直直注视着他,话音冰冷凌厉的慑人:“何方,你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这里灯光很亮、没有任何电击设备,也没有行刑的人,不是用来训练你们的审讯室!”
“………”何方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浑身一阵一阵痉挛似的,看起来极为诡异恐怖。
信宿想也没想,伸手用力捂住了他的口鼻。
林载川在一旁微微蹙起眉,但没有阻止他。
直到本能的求生欲盖过了那种痛苦,何方下意识剧烈挣扎起来,僵硬的手臂握上信宿的手腕,指甲用力收紧——
信宿马上放开了他,后退一步。
何方登时跌坐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喘息着,他闭上眼睛,身体抖了几秒,竟然慢慢平静了下来。
只是脸色死灰般惨白,好像被吸净了血色。
信宿垂眼望着他,摸摸他的脑袋,语气出奇柔和,“好了,已经没事了。”
林载川知道信宿在做什么。
人的大脑感知到更高等级的危险时,会优先对更为紧迫、严重的危险做出反应,而忽略掉其他次一级的感知。
这是他学习过的理论知识。
隔壁缉毒支队的警察在遇到嫌疑人突发毒瘾痛不欲生的时候,有时会用这种方法压制住那些人的毒瘾——濒临窒息的痛苦会让他们短暂忘记身体的其他感受。
但这种方法需要极其专业的手法与判断,否则丝毫失误都有可能造成严重后果,不到非常紧急的关头不会使用。
——信宿为什么会第一时间想到这样做?
林载川的脑海中某一瞬间浮起一个非常不好的猜测,但那实在太荒谬了,所以转瞬即逝。
他弯下身将何方扶起来,低声询问:“感觉哪里不舒服吗?需不需要送你去医院?”
毕竟何方刚才犯病的样子看起来太不正常了。
何方沉默摇了摇头。
他刚被刺激过,林载川也没有再问他关于组织的事,这个少年的精神屏障早就已经摇摇欲坠,稍有不慎就会被摧毁。
“……没事。”何方虚弱道。
那些人的训练显然效果显著,只要问到可能会威胁到组织的话,何方的反应就格外激烈,一个字都难以说出口。
他坐在椅子上,喝了一杯温水,脸色比刚才好看了许多。
林载川拿过平板电脑,打开他刚刚看的那部动画片,何方两只手接过来,默不作声低头继续看。
信宿陪他坐着也无聊,两只手端着手机,打开他的单机塔防游戏,漫不经心道,“唔,还是有点好奇,冯岩伍的手臂上留下了什么,说不定是黑色骷髅头、审判徽章之类的,那些恐怖组织就喜欢弄这些东西。”
何方听着他的话,眼珠迟钝地转了转,过了几秒钟,突然小声开口说:“蝎子。”
信宿跟他坐的很近,听到何方说那两个字,他猝然直起身,眼里的情绪在短短瞬间冷了下来,周身气场急剧降温。
稍远一点的林载川神情一顿,没有听清他的话,“何方,你刚刚说了什么吗?”
何方这次稍微大了一点声音,他一字一停说,“蝎子。”
蝎子,“沙蝎”。
刑侦队办公室内,信宿转着一支签字笔,微微皱眉道:“何方说的蝎子会是沙蝎吗,但据我所知,沙蝎的成员并没有统一的身体标志。”
林载川坐在沙发上道:“沙蝎只是那个组织的名称,里面有许多不同分支,涉及不同类型的犯罪,这可能只是其中独立的一支,内部有一套自己创立的‘规则’。”
虽然他们还不能百分百确定何方背后的那个组织就是沙蝎,但发生在浮岫市的大型犯罪,基本都与“沙蝎”和“霜降”这两个组织有关。
但霜降主要运营药物、毒品生意,而沙蝎则囊括刑法分则中量刑在十年以上的各种罪名,这两个组织在十年前共同构成了浮岫市的犯罪网络,但随着警方打击犯罪的力度不断增加,已经逐渐销声匿迹——但他们只是藏于不为人知的暗处,在警方视野之外韬光养晦。
甚至远比十年前要难对付的多。
信宿喃喃道:“沙蝎的人啊。”
他轻笑了一声,但眼底没有一丝笑意,“……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这么大的手笔、这么干净利落的手段,这样就说得通了。”
以刑昭为首的那个组织,跟何方背后的犯罪团体,恐怕就是沙蝎的两条不同脉络。
林载川想到什么,问他:“你刚刚没事吧。”
信宿“唔”了声,挽起袖子看了一眼,白皙的皮肤明显泛起红意,还带着被何方刚刚抓出来的清晰指印。
他语调懒洋洋说:“好疼啊。”
何方失控的时候下手不知轻重,信宿又天生皮薄肉嫩,有点伤处就格外明显。
林载川起身,从抽屉里拿出外用伤药,用消毒棉轻轻覆在他的手腕上。
信宿:“………”
他微微移开了视线,看向窗外。
明明是这人自己矫揉造作在先,林载川真的给他上药的时候,信宿看起来又莫名有些不自在……好像,很不习惯这种被人亲近、触碰的感觉。
信宿很瘦,一只手就能很容易握住他的手腕,林载川把药膏轻而均匀地涂抹在他泛红的皮肤上,同时淡淡开口,“你好像很熟悉要怎么处理何方当时的情况。”
信宿动手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回过神来就知道林载川肯定要问他这个问题。
“何方感受到的疼痛,无非是大脑对疼痛的恐惧导致的肢体幻觉,看起来虚张声势,其实不过是一戳就破的纸老虎。”
信宿说:“如果人的腿部受伤,因为剧烈疼痛坐在原地不能动弹,只要大脑感知到更加严重的危险,比如有野兽忽然出现追击那个人,大脑就会麻痹他的痛觉感知,让他能够爬起来躲避危险。”
“所谓的‘痛苦’也不过是相对虚假的感受,”信宿神情冷淡道:“人的大脑是最不可信的东西。”
——这人已经进化到不止对其他生物抱有同等敌意,就连自己的内置器官都开始批判、嫌弃的程度。
林载川静静注视他片刻,转身把消毒棉扔到垃圾桶里,“大脑只是想保护你,做出最趋利避害的指令,想让你能够活下去。”
信宿无法苟同地耸了下肩。
林载川低头带上一双黑色手套,穿上风衣走向门口。
信宿扭头一路盯着他:“你要去吃午饭吗?”
林载川道:“我先去法医室一趟,关于冯岩伍的有些问题我还没有弄清楚。大概十五分钟后回来。”
虽然从没去过法医室,但信宿已经先入为主的对那地方有心理阴影,兴致缺缺坐回原地,“哦,那你去吧。下班喊我吃饭。”
林载川想了想,“冯岩伍的尸体已经完成尸检,送到冷藏室存放处理了。你如果想去可以跟我一起去。”
信宿听到这话,优美唇角微微一扬:“你是在邀请我吗?”
这人在言语调戏上级的道路上屡次翻车,但仍然不长记性。
林载川波澜不惊道:“你可以这样理解。”
信宿起身冷漠地想:不解风情。
法医室长年停放各种尸体,弥漫着一股经久不衰的、就算天天用酒精消毒都无法去除的诡异味道,但不浓郁,勉强还可以接受。
因为负责冯岩伍尸检的法医是个姑娘,信宿在陌生姐姐面前保持了良好的精神容貌,乖乖站在林载川身边,没有表现出一点儿不得体的地方。
那法医姐姐见他就夸了一句,“哟,这小孩儿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