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阿寄那一脚就要踢在申航的小腹上,慕韶光忽然道:“变招,胸口。”
这个时候叫人家变招,简直不知道是帮忙还是捣乱了,叶天歌在旁边,忍不住看了慕韶光一眼,却见他气定神闲地看着阿寄的举动。
阿寄差点没反应过来,急切中收腿向前一扑,整个人就借着那股冲劲,一头撞在了申航的胸上。
这一下把阿寄自己都撞的头晕眼花,申航却刹那只感这小子的头硬的像块石头一样,另他的胸口宛若被重锤抡中,踉跄退后几步,一跤摔倒在地。
周围的人都完全看的愣住了,三长老怒喝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连个小孩子都打不过,你在干什么!”
申航羞愤之极,连师父的话都顾不上回答,身形猛地拔地而起,随即手抚腰侧,凌空出剑,竟是打定了主意要血溅当场,将这个小子一剑劈死!
慕韶光将双指并拢,低低念了句法诀。
这一刻,旁边有不少人手心里都出了汗,只见申航剑势凌厉,挟带震怒,阿寄却没有兵器,情急之际只能挥手抵挡。
两人的身影转瞬撞在一处。
慕韶光的指间也迸发出一团绚丽的金焰。
阿寄只觉得有股如同洪水一般的浩瀚灵力顺着手心的法印灌入,又顷刻间迸发而出。
随即,是“喀嚓”一声响,申航踉跄退后几步,手中的长剑竟然折成了两截。
他双目发直,定定看着手里的剑,满脸的不可置信。
紧接着申航愤然大叫一声,竟然一口鲜血狂喷出来,半是受伤半是恼怒,气得晕过去了。
阿寄呆呆地站在原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申航,过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赢了?”
在场的人都是脸色铁青,无人回答他,就算不用考虑涂淼的心情,这么多人看着一个魔修被个不通武艺的少年打败,也实在是太过丢人的事情。
短暂的安静之后,郭镇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笑出了眼泪。
“赢得好,赢得好,好孩子,我真高兴,我可真高兴啊。”
他用力抱了抱阿寄,拍打着他的肩背,好像欢喜极了,口中却凑在阿寄耳边,低声说:“回去告诉你王大哥,让他当了镇长之后,不可焦躁,不可忘本,好好地干。”
阿寄一愣。
这时,涂淼开口:“没错,是你们赢了。”
他缓缓地说:“我这就写张字条,你们拿去给我的徒弟齐寅,他自然就会带着手底下的人离开。”
涂淼说着,冲阿寄一指,道:“你过来拿。”
阿寄梗着脖子看了他一眼,就要走过去,郭镇长却拦住了他,说道:“你还不够格,我去。”
他走到涂淼面前,微微躬身,涂淼眉梢轻挑,倒也没再去搭理阿寄,把手中的字条递了过去。
郭镇长接过字条,快步走到阿寄身边塞给他,然后推着他的肩膀,说:“你在前面,快走,无论发生什么都只管跑,千万不要回头!”
阿寄一怔,接着就被郭镇长硬推搡着,一老一小跌跌撞撞往山下走去。
他们的身后,涂淼掀起衣袍,缓缓落座,双目似闭未闭。
“唰——”
凉亭之前的那柄长刀竟倏然自动连刀带鞘拔地而起,刀身上带着滚滚戾气,追上两人当头劈下!
对于涂淼的杀意,郭镇长仿佛早已料到,用力将阿寄推了出去,刀风扬起他的白发。
“孩子,快跑吧!”
就在这一刻,竟又是一道铿然之声交错。
所有人都来不及看清,就只见流光划过,一柄剑将长刀架在了半空,四下狂风急旋,落叶飞扬。
漫天的碎叶里,一道人影袍袖翻飞,像是天边潇洒自在的流云,径直掠过郭镇长和阿寄的身侧,同时拂袖一卷,长剑回手,一转眼已欺身至涂淼的面前。
剑势如流星之急,如闪电之迅,人影却似落花之柔,似秋云之雅。
有多少美丽,就有多少杀机。
有人失声惊呼:“你是——”
惊呼的尾音止于一声剑鸣,流岚般的袍袖静静垂落于身畔,剑锋停在涂淼颈侧三寸远之处,来人静静抬眸。
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却蕴着夺魂摄魄般的魅力。
慕韶光。
好一会,涂淼才缓缓、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千钧一发之际,是他用手架住了慕韶光的剑。
涂淼常年修炼弑神掌,其手掌皮肉的坚硬程度堪与剑锋相比,因此没有见血,但一招的相交之间,剑中磅礴的剑意已汹涌而来,令人神魂剧颤,如果修为稍差一点,涂垚知道,今天自己恐怕也要颜面扫地了。
“我就知道,这小子能赢,一定是因为背后有高人相助。”
涂淼凝视着慕韶光,缓缓说道:“却没想到是你。唐郁,深藏不露啊。”
慕韶光撤了剑,随手一甩,收回到了剑鞘里,动作潇洒中带着倨傲:“过奖。”
涂淼道:“你为什么要和我作对?”
他嘴上说着“深藏不露”,但与慕韶光说话的态度,还是不似对待程棂殷诏夜等人那般客气。
慕韶光仰起头来,抱着手望向天空,过了会才微笑道:“我收到了魔神的谕示。”
涂淼:“……嗯?”
慕韶光说:“他老人家说,你无德无才,急功近利,不能当合虚掌门。”
涂淼被他噎的好一下子没说出话来。
涂淼的弟子道:“唐尊使,你这话说的也太……太荒谬了。你以为魔神的谕示是谁都能收到的吗?简直是一派胡言,拿正事当做儿戏!”
慕韶光道:“哦?为什么大长老可以,我不行?难道我不是魔神的弟子吗,难道我不配?”
涂淼的弟子:“……”
慕韶光在那把刀的刀柄上轻敲了一下,平淡道:“要向三长老转达这样失礼的话,我心里也觉得好生惶恐。但师命难违,天意如此。刀都碎了,还炼什么呢?”
方才涂淼欲以那柄刀击杀郭镇长和阿寄,被慕韶光的剑挡下之后,长刀就掉了下来,斜插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
听到慕韶光这样说,涂淼目光锐利地盯了他一眼,忽然快步走上前去,一把将刀从鞘中抽出!
接着,他的脸色就变了。
——因为他的手上,只有一个刀柄。
刀柄以上的刀身部分,甚至都不是断了,而是“碎了”,尽数化成了齑粉,随着刀鞘的倒下簌簌而落。
什么魔神谕示、天意如此的鬼话只能拿去骗骗底下那帮蠢货,他们这些人却是谁都心里门清,大长老那番话都是编的,慕韶光刚才的说辞更是鬼扯。
这刀,竟是被他刚才那一剑给震成了粉末!
涂淼气的几乎说不出话来,脸色阵青阵白,指着慕韶光道:“你、你——”
这时,却另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三长老,我作证,唐师兄所说的师尊的谕示我那日神思恍惚之间也隐约听见了。你这柄刀是大凶之器,不如不要的好。”
这一回,站出来的竟然是叶天歌。
方才涂淼那些门下想抢叶天歌的牌子,被慕韶光用剑气钉在了山壁上,此时还没下来,涂淼压根就不知道叶天歌也在。
他更加没有想到,这个平时冷若冰霜的丫头,竟然会莫名其妙地站出来支持慕韶光。
魔神的两名弟子立场一致,其中的分量,涂淼就不能不在乎了。更何况这柄刀已经废了,连修补的余地都没有。
涂淼盯了慕韶光半晌,片刻之后,将手中的刀柄往地下一掷,冷冷说道:“走。”
一行人很快走的干干净净。
而守在山洞前的老百姓们还在等待着郭镇长和阿寄的消息,两人不回来,他们就不让开。
焦灼的等待,令每个人的精神都极度紧张。
“娘,娘我冷。”
孩子稚嫩的声音在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一名妇人拽过她旁边三四岁大的小娃娃,紧紧搂在怀里。
她一手搂着孩子,一手拎着锄头,垂着头,局促地将从鞋洞中露出来的脚趾头往回缩了一下,心中满是茫然。
前些镇子闹饥荒的时候,她的丈夫偷偷把东西省下来给她们娘俩吃,自己吃地里的观音土,被胀死了。她难过的也想跟着去了,但顾念着孩子,还是一天天地挨了下来。
好在地里终于能种庄稼了,她省吃俭用,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给孩子做,买了种子,起早贪黑地拼命种地,这个时候,麦子已经结了绿油油的穗苗,只要再过一阵子,再过一阵子,就有粮食可以吃了。
她已经跟孩子说过了,只要有了米,就可以吃饱饭,多出来的粮食还能卖掉,攒了钱,就有新衣裳穿。
可是现在这一切好像又要毁了,她们这些普通人是拦不住那些修士的。
她一瞥眼,看见孩子肩膀上的衣服扯坏了一道口子,又被歪歪扭扭的针线给缝起来了,她不能想象这么小的孩子是怎么拿着针线给自己缝破衣服的,不知道是怕她骂还是怕她累,竟然一个字也没提过。
女人深吸了一口气,她不能再想下去了,因为再想的话她就要哭了。
可就在这时,她忽然看见,面前的魔修们都在纷纷向后退去,然后,竟然什么都没说,就这样转身离开了。
——发生了什么?
“当啷”一声,是有人手里的锄头掉在了地上,激动地高喊道:“郭镇长他们回来了,妖洞不开了!”
越来越多的武器被扔开了,有人还呆呆的不敢相信,有人已经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其实他们的心里都没底,谁也没有想到,那些凶神恶煞,一挥手就能呼风唤雨的修士们,竟然真的就这么走了。
而且他们当中没死一个人,郭镇长和阿寄也被好好地送回来了。
只要这个山洞不打开,里面的妖气就不会再冒出来,他们只要勤勤恳恳地种地,以后的年头就都能吃饱肚子。
叶天歌跟慕韶光一起将郭镇长和阿寄送了回来,便退出了人群准备离开,她听见满街的欢呼声和笑声,忽然感觉这场景似曾相识。
仿佛是哪一年的大旱,天上突然下起了雨,所有的人都在庆贺,她也是这样,拉着爷爷的衣摆,在雨里叫啊,笑啊,那个时候,心里真是快活。
如今,也这么多人都在高兴……真好。
叶天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唇边也不知不觉露出了些许笑意。
“唐公子, 这位小姐,留步!请留步!”
这时,身后传来高呼声, 是郭镇长带着镇上的几个村民们追了上来。
“唐公子,您可不能走。”
他喘着气挡住慕韶光,急切地说道:“上一次您帮助了我们, 就不告而别了, 大家的心里都觉得很遗憾。这回又是您救了我们的命,我们怎么也要请您喝碗酒, 吃顿饭,请两位千万不要推辞!很多人……很多人很想当面向着你们道一声谢。”
除了郭镇长之外, 别人都不敢说话, 生怕粗言粗语,哪里说得不对了,会让这位高贵又厉害的大恩人不高兴。
他们都站在郭镇长的身后,惴惴地看着慕韶光, 眼睛里都是期待之色。
“一直以来, 魔族因为血统特异,沾了个‘魔’字,都被外边的人视若鬼怪, 不受接纳。天生的魔族若是有灵根,能修炼, 尚且还有一条出路,但更多的人也只能被当成贱民, 生而受弃, 不敢离开魔域的庇佑。”
郭镇长道:“我这一辈子,就是盼着魔民也能在这世上有个立足之地, 堂堂正正地活着,要不是您……要不是您……”
他心中激动,声音发颤,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停了好一会,方才定了定神,续道:
“要不是您,我怕是到死都看不见这一天。我知道您不是贪好虚名的人,但可否能让我们尽一尽心呢?”
慕韶光没再多说什么,扶住他,说道:“走吧。”
他回头看向叶天歌,问道:“叶师妹?”
他们几个说话的时候,叶天歌站在旁边,原本满身的不自在。
她一个人独来独往久了,很不适应这种热闹的场合,以及形形色色的人,更何况,眼前这些人这些事,其实不能说跟她有多大的关系。
她本来想说,那你们聚,我走了,可是这话都到了嘴边,慕韶光叫她的时候,她愣是没说出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这个其实并不怎么熟的师兄,一起蹭了百姓们准备好的宴席。
坐在人群中,听着耳畔的喧嚣热闹,闻着酒菜香气,感受到一道道目光注视在身上,一个个人满是感激地上来道谢、搭话,叶天歌觉得身上冒了一层的冷汗。
她觉得她像是一只意外暴露在日头底下的野鬼,身上披着的那层人皮被阳光来来回回地照着,就快要被人揭出原形来了。
她很后悔留下来。
这时她又听见有人过来问慕韶光:“公子,那个姑娘是什么人啊?长得真是俊。”
叶天歌心里一紧,只是低头捧着手里的碗,一眼也不往那边看,假装根本就没听到他们在说话。
她听见慕韶光笑着,以最自然不过的语气回答道:“这是我师妹,跟着我一起出来历练的。”
那人哦哦地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们这边的姑娘也想过去和她说说话,送点吃的,就是怕冒犯。看她……是不是有什么事不高兴啊?”
慕韶光道:“不会,她就是性格文静,不太爱说话,其实心里面是很开心的。”
叶天歌怔了怔。
这说的……是自己吗?
这时,慕韶光已经接过那个人手里捧着的碗,态度随意地递给叶天歌:“他们怕你不会喝酒,这是特意给你熬的奶茶,尝尝?”
跃动的火光下,他的目光温柔得像一个梦,那双流波般的眼睛中含着笑,如那碗温热香甜的奶茶一样让人无法拒绝。
那种从心肺透出来的暖意,就一点一点的满溢出来,她不知道为什么,那片刻,她的惶恐与紧张,突然不见了。
她接过碗,试着向上弯了一下唇角:
“谢谢……师兄。”
见叶天歌低着头一副很腼腆的样子,说话也细声细气的,其他人对她的惧怕也少了很多,也有姑娘悄悄凑上来跟她说话。
在她们眼里,叶天歌是这样幸福,她们羡慕着叶天歌美丽的外表与高深的修为,也羡慕她被那样风度翩翩的师兄呵护宠爱。
还有人带着点羞涩,小心翼翼地跟叶天歌打听着慕韶光平时都做什么,喜欢什么,有没有道侣了。
叶天歌很久没有接触过这些小儿女心思了,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新奇,可惜这些其实她也不知道。
正随口编了两句,就听有个老嬷嬷问她:“姑娘,你师兄叫你叶师妹,你姓叶啊?你……你认不认识我们村上的老叶头啊?我看你真是眼熟。”
叶天歌吃惊地看着她:“你是——?”
老嬷嬷道:“我是阿阮,你知道我吗?”
她试探着问:“你是阿叶吗?咱们小时候常常一块玩的!”
两人竟是多年未见的儿时好友,可叶天歌尚是绿鬓朱颜的少女样貌,阿阮却已经白发苍苍,垂垂暮年了。
叶天歌道:“我……我是阿叶,阿阮姐姐。”
老嬷嬷握住她的手,欣喜道:“我一直想着你,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你不在了,没想到还能再见面,你还过得这么好,学了仙法,太好了!”
叶天歌没法回答她的话,只好摇头而笑。
老嬷嬷说:“我还记得今日三月初三,还是你的生辰呢!”
慕韶光听着两人说话,耳畔似乎也响起一个声音,那是他自己在问:“我听人叫你‘阿叶’,这是你的名字吗?”
另一个还有些稚嫩的声音回答他:“我姓叶,就叫阿叶,我没有名字的。”
“诗说,‘天歌应春籥,非为是春风’①,我遇见你的时候,春光骀荡,天音如曲,我帮你取个名字,就叫‘天歌’如何?”
慕韶光抬起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他知道自己拜入师门之前的事情都记不清了,那时问旻告诉他,是他少年时全家被魔族所戮,受的刺激太大,影响心境,他便将那一部分记忆全都抹除了。
但后来慕韶光机缘巧合想起了一些事,才知道不是的。
那个这世上他最信任的人,其实一直在欺骗他。
如今他基本可以肯定,自己和叶天歌应该真的曾经见过,只是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叶天歌没去穹明宗,而是拜入了合虚。
这些事琢磨的多了总是头疼,慕韶光不愿再深想下去。
这时有人叫他,他便端起手中的酒碗,说道:“故人重逢已是喜事,再赶上生辰,那是喜上加喜,当浮一大白!”
大家都端起碗来,有人笑着嚷道:“原本我们这里生辰敬酒,还唱祝酒歌呢!”
慕韶光笑道:“也无不可。”
一听他要唱歌,众人的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刚才的笑闹和喧哗声几乎是一瞬间就没有了,大家仿佛要参加什么极为重要的典礼似的,近乎虔诚的等着慕韶光开口。
慕韶光喝了口酒,开口却不是祝寿之曲,而是唱道:——
“我欲筑化人中天之台,下视四海皆飞埃;又欲造方土入海之舟,破浪万里求蓬莱!”
取日挂向扶桑枝,留春挽回北斗魁。横笛三尺作龙吟,腰鼓白面声转雷。
饮如长鲸海可竭,玉山不倒高崔嵬。半酣脱幘发尚绿,壮心未肯成低摧……
慕韶光的音色从来是清冷中带着几分温柔,他这个人也如一潭平波不兴的桃花水,迷滟而朦胧,叶天歌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轻狂放达的样子。
仿佛在他的歌声中,高山大河都纷纷轻上三两,万物皆可轻抛。
周围的喧哗与热闹显得那样遥远,又那样近,天地悠悠,人间如此,令人几乎想要潸然落泪。
“……我妓今朝如花月,古人白骨生苍苔;后当视今如视古,对酒惜醉何为哉?”
慕韶光回过头来,酒杯与叶天歌手中的碗轻轻一碰:“但留千载狂名在,自有它年百花开。”②
心上遽痛,又似释怀。
难以形容那种震撼、动容,与没有缘由,仅仅是觉得美好的感动。
再无回答的余裕,叶天歌感到一股汹涌的泪意涌上眼眶,连忙闭目,及时强忍了回去,唯有浓密的睫毛之下,隐约泄露出一点晶莹的亮色。
慕韶光回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心想,连这种时候想要流泪,都要忍回去吗?
他仰头看向天边的月色,微微一笑。
好在今天的风光甚美,不虚此行。
他一曲罢了,好半晌,人们才纷纷回过神来,轰然叫好。
有的姑娘也站起身,轻盈地转着圈,跳起了舞,长袖翩飞,裙裾飘扬,曼妙生姿。
甚至连小孩子都跌跌撞撞跑到慕韶光的身边,抓着他的衣角,学大人的模样,给他作揖。
慕韶光失笑,摸了摸她的头,将自己腰间的一只辟邪香囊送给了她。
“唐公子。”
有人走到他的身边,弯下腰来,将一只汤碗捧给了他,低声道:“我爹让我过来,端碗醒酒汤给您。”
周围太过热闹,这人说话的时候就凑在他的耳畔,气息沁凉,在这席上,像是一缕拂过沸水表面的清风。
慕韶光样样事情做得好,唯有这酒量确实不怎么拿得出手,两三杯下肚,人表面上瞧着仿佛是没什么问题,实际上早就晕的找不着北了。
也就是他有灵力撑着,喝的再醉,总也还不至于躺在街头,不省人事。
这碗醒酒汤来的很及时,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善解人意。
慕韶光转头看了一眼,觉得有些犯晕,扶了下对方的手臂。
那人的身体竟是一颤,但随即就把他撑稳,道:“小心。”
慕韶光道:“没关系。”
他顺着那手臂望上去,见那是个极挺拔的年轻男子,虽然此时弯着腰,仍显得像一棵苍劲有力的孤松。
他的半边脸隐在阴影中,半边脸对着火光,神情朦胧而阴晦,唯有一双寒潭般幽深的双目熠熠生辉,仿似盛满了深深浅浅的温柔。
竟会有人生了这样冷厉,却又这样多情的一双眼。
慕韶光从对方手中把醒酒汤接了过去,又说道:“谢谢你。”
那人低声说了句“您客气了”,仿佛怕烫着他似的,依旧帮他小心翼翼托着汤碗放在桌上,这才躬了躬身,转身离开。
慕韶光将汤碗放在自己跟前,撑着额头,灵力稍稍运转片刻,酒意已消。
碗底的几滴汤汁溅出来,沾上了慕韶光的指尖。
慕韶光凝视着那碗醒酒汤,却没喝,片刻之后摇头笑了一声,用手指上的水渍在桌上写了三个字,旋即随手抹去。
那位给慕韶光送醒酒汤的年轻人背对着所有的繁华和热闹,一步步离开,直到他的整个身影彻底没入了寂静的黑暗之中。
墙下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冒出一派黑衣人,同时单膝落下,跪在了年轻人面前:“主上。”
年轻人的身影如水波般荡漾起来,然后一点点变了服饰和样貌,赫然正是解君心。
为首的黑衣人抬起头来,正要禀报什么,解君心却一抬手,止住了他,忽地转身走了。
一排跪在地上的下属们满头雾水,不禁顺着解君心离开的方向看去,只见自家的主人竟走向了不远处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孩。
小孩站在那里,手里好像在摆弄着一个做工精致的小香囊,她身后不远处的女子应该是她娘,正背对着她蹲在地上,收拾着一个背篓。
解君心走过去,也拿出了一个香囊,他那只香囊上面鎏金缀玉,华美无比,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道:“这个更好看,与你换?”
小孩警惕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却一点犹豫都没有,抱紧了自己手里的香囊,使劲摇头:“恩人哥哥给的,不换。”
解君心道:“你这个坏了,我指给你看。”
他的属下站在远处,眼睁睁地看着解君心从那孩子手里接过香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施展变幻术,将他手中的两个香囊掉了包。
他拿着原本是他自己那只变化成的香囊,一本正经地给孩子指了个地方:“这。”
一个四岁的孩子,被堂堂魔神大弟子亲自蒙骗,必然是不可能察觉出来任何破绽的,还认真地跟解君心解释:“这不是坏了,这是花花。”
解君心冷漠道:“是么。”
那孩子大声说:“你真笨!”一把将香囊抢了回来,爱惜地用小手展平。
解君心成功赚到了慕韶光的那只香囊。
静候在原地的下属们一个个把头埋的低低的,一点也不敢多看顶头上司干坏事的场面,强忍住嘴角抽搐的表情。
看来从今日起,魔修万恶的罪名又要加上一个骗小孩东西了。
这孩子的母亲正是先前那位丈夫前一阵子刚刚去世的女子,她总算保住了自己那几亩刚刚抽穗的麦子,欣喜不已,此时也收拾好了东西,过来领孩子回家。
走过来的时候,她依稀看到有个人站在孩子的跟前,可是到了附近眼前一花,那道人影却已消失。
“娘!娘!”
女子将孩子抱起来,问道:“小丫,刚才是谁在和你玩呀?”
孩子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手里的香囊:“一个哥哥……鬼、鬼一样的哥哥……”
女子:“?”
孩子却抬起头来,四下看了看,揉揉眼睛道:“哥哥不见了……”
解君心香囊到手,袖拂衣动,已掠入身后的法阵当中,转瞬便回到了他那处空旷阴森的魔殿里。
高处的王座之下,他的下属们也各自现身,分跪左右两排。
解君心抬手示意他们起身:“情况如何?”
右侧首位的那名下属应声回道:“禀主上,自从上回涂垚将魔神谕示放出之后,这些日子里,整个魔域中处处暗涌,你争我夺,积攒了不少的戾气与血煞,有几处较小的灵穴已经开始崩塌,一切都进展的很顺利。”
解君心靠在王座中,手里摆弄着那只刚刚诳来的香囊,漫不经心地听着他的回话。
“很好,计划不变,你们继续在各处盯着。”
苍白的指尖细细勾勒过香囊上的金丝银线的花纹,动作温柔的宛若抚摸情人的肌肤,“所有行动,避开唐郁的山峰周围。”
没有人敢多问原因,都低声答应了,准备退下。
临走时,有个人回了下头,却发现解君心将那个香囊攥入手中,收拢五指,竟是一副好像要将它捏碎的架势。
那人不禁一怔,而后不敢再多看,连忙快步离开。
眼看解君心掌中灵力一吐,那只香囊就会碎的连灰都不剩,他的左手却忽然抬起来,“啪”一声攥住了右手的手腕。
然后解君心开口问道:“你要干什么?”
他在说出这五个字的时候,声调语气都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更加带着一种少年人不平不满之感。
随即,解君心的神情又是一变,重新变回了那副深沉阴冷的模样,看着自己的左手,冷声道:“谁让你出来的?”
这一问一答间,周围空无一人,他竟是在跟自己的另外一个人格对话!
那另一个“解君心”愤愤地说:“身体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为什么不能出来?哼,你背着我给他端解酒汤,他还抓了你的手臂。你行,你圆满了,得意了!”
“而我,我一下也没有碰到他,连跟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越说越气:“你现在得了便宜还卖乖,居然要把这个香囊毁了。这是他的东西,你有毛病吗?!”
解君心淡淡地说:“人是殊途,留着一件死物,有何意义?”
另一个人格道:“我从一开始就不同意你这样做。他现在也在魔域,你魔域弄乱了,万一伤到了他,怎么办?”
解君心道:“我方才已经下令,暂时不会让人去动他所住的山峰,伤不到他。如果不这样做,日后大乱一起,才是真的对他不利。你难道不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