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言—— by回南雀
回南雀  发于:2023年0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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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你在哪儿上课?”
“山里。”我跟他简单说了下野外生存实践是怎么回事。
“又累又脏的,你怎么选了这课。”他抱怨着,突然不知道想到什么,话锋一转,问我一起的还有谁。
我报了几个名字,最后顿了顿,说:“严同学的那个室友也在。”
明卓哦了一声:“那个很高的层禄人?”
“对……”正说着电话,帐篷忽然被掀开,摩川弯下身,没有看我,直接钻了进来。
他穿了件宽松的白色衬衫,可能干活有些热,袖子撸到了手肘,露出两条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
一进帐篷他就翻出自己包里的矿泉水喝了好几口,喝完了,也不说话,原地坐了会儿,随后就躺下了。
“……我来找你吧?你们这课应该不限制探视吧?”
摩川的腿就竖在我身侧,我扫了一眼,尽管不服气,还是不得不承认,他腿确实很长,比我高出的那几厘米估计都长腿上了。
“柏胤?”
我将手机更往耳朵上贴了贴,道:“随便你,你要想来就来吧。等会儿我发个定位给你,你打车到那个点,走进来大概十分钟。”
分帐篷的时候,我也没想到10个男的老师还能把我和摩川分到一起,但最后分完帐篷,老师问有没有问题,摩川并没有站出来表示异议。
他可以我不可以,倒显得是我怕了他。因此我站在人群另一边,哪怕心里嫌弃得要死,依然微笑摇头,告诉刘老师他分配的没有问题。
挂断明卓的电话,我给他发去定位,随后又调回游戏画面,才刚要操作,就听到帐篷外有人叫我。
放下手机,我爬到门口探出头去:“怎么了?”
原来是这次野外实践活动我们自己就背了米过来,其它吃食、饮料刘老师直接跟山里的农家预定了,需要派几个男生去取。
“老师,我刚歇下。”我不情不愿出去。
刘老师:“你看你,一点汗都不爱出这怎么行?快点,别抱怨了,跟其他人一起去。”
我拖着脚步跟上大队伍,提着菜再回来时,摩川站在帐篷外四处寻找,手里正拿着我的手机。
见我回来,他直直走过来,将手机递给我:“有电话,打了很多个。”
皱了皱眉,放下手里的袋子,我从他手里接过手机,一看来电人,果然是明卓。
“什么事?”我到一边接起电话。
明卓笑嘻嘻说他突然有个朋友搬家要他帮忙,这会儿又来不了了,只能晚上来,让我不用等他。
我听他周围环境嘈杂,有男有女,明显是又在外面玩,却也没计较,告诉他知道了便挂断电话。
到了晚上,刘老师组织大家围炉夜话,一名男生正说到他亲身经历的灵异事件,明卓到了。
他挤到我身边,贴着我坐下,一边听一边凑到我耳边撒娇着道:“好可怕哦,晚上我都不敢一个人回去了。”
他身上浓郁的香水味熏得我鼻子很不舒服,我稍稍拉开与他的距离,喝了口易拉罐里的啤酒道:“你想过夜也行,但不能洗澡,而且要三个人一个帐篷。”
他噘了噘嘴:“三个人?还有谁啊?”
我看了眼对面在跟刘老师说话的摩川,吐字道:“层禄人。”
“摩川?”他愣了下,眼里映照出跳跃的火光,笑道,“那他应该不会介意的。”
十点多的时候,一部分人回了帐篷休息,但大部分人仍在火堆旁喝酒聊天。明卓扯了扯我袖子,说自己想去方便,问我要不要一起。
他说话时,有意无意瞟着远处黑黢黢的树丛,眼角眉梢都带上一层朦胧的媚态。
我又不是傻子,他上厕所问我要不要一起,我当然不会以为他单纯是想和我并排撒尿。
“没兴趣。”我晃着手里的易拉罐道。
“好吧……”他的失落毫不掩饰,松开手,重重踏着步走开了。
我发现,娃娃脸也好,明卓也好,似乎都不太明白我的“试试”是什么意思。
试试就是试试,试试能不能产生感情,试试能不能合得来,试试有没有必要在一起……而肉体关系,是试过后没问题才会考虑的。
明卓不止一次明示或者暗示我,就算没有很深的感情也可以做了再说,做着做着就有感情了,实在让人怀疑他跟我交往的目的性。
纵然外界总传我玩得花,人也渣,但无论是对哪一段感情,我从来都是认真的。认真地想要喜欢上他们,也认真地尝试成为一个合格的男友。
因而当我发现明卓离开的时间已经远远长于一个正常的时间时,才会出于担心,起身前去寻找。
微凉的风吹过面庞,激起体内的酒性,让身体变得灼烫。我踩着枯枝烂叶,朝着明卓离去的方向一路寻找,最后在靠近一处溪流的地方,听到了隐约的人声。
“你不是……柏胤的恋人吗?”
听到自己的名字,我没有冒然出声,转而放轻脚步,小心往声音处靠近。
树林之外,摩川赤着双脚站在清澈的溪水中,月光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肌肤呈现出一种泛着冷色的白。他可能前面正在洗漱,向来扣到底的扣子解开两个,领口直开到锁骨下方。
而上个厕所就消失不见的明卓,此刻正无比谄媚地跪在岸边,像条狗一样一步步爬进溪水中。
“他啊,就是空有其表,哪像您啊……”他涉水而过,爬到摩川脚边,脸庞轻轻蹭过对方的大腿,“频伽,神仙……可怜可怜我吧,我不要多的,就让我舔舔您,亲亲您,摸摸您……”
我扶着一截树干,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喝到假酒产生幻觉。
“我还不是频伽。”摩川睨着他,平静地陈述。
明卓笑起来:“那不是更好?在成为频伽前,您可以尝试更多快乐的事。您要是不喜欢男人,可以把我当成女人。”
我知道男人可以很烂,但没想到能这么烂。
我受到巨大的冲击,不自觉往前迈了一步,发出了一点响动。明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淫虫冲脑,完全没有察觉,但摩川第一时间朝我这边看了过来。
泛着层银芒的双眸准确捕捉到我,他发现了我。厌恶,轻蔑,还有怜悯,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些情绪,但不知道是针对我的,还是明卓的,或者是我们两个的。
我屏住呼吸,与他对视着,血液涌上头顶,热度在脸部扩撒,他仿若能看破一切的目光让我在这诡异的境况里一秒更比一秒难堪。
他好像在说,你看,我没错怪你吧,你们同性恋真的很恶心。
指甲抠进树里,我一时有些分不清,明卓和摩川到底哪个让我更生气。
“我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男人,更对别人用烂的东西不感兴趣。”若有实质的视线划过我的脸,再次落回脚边的明卓身上,摩川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时,脸上甚至还带着笑意。
“别这样说嘛。”明卓仰起脸,湿漉漉的手攀上摩川的裤腿,像蛇一样吐了吐自己的舌头,不甘放弃,“很少有人用过我的嘴,您可以试试,真的,我的口活儿很好……”
眼看他那手就要去摸摩川的裆,我再也忍不下去,一撑树干,冲出去对着他身侧就是一脚,将人踹到了溪水里。
“你发春发够了没?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人家什么人,能看上你吗?”说着我看向摩川,冷笑道,“是吧,神子大人?”

“确实看不上。”他说。
“柏……柏胤?”明卓狼狈地从溪水里慌忙起身,总算是记起用他上面那个脑子思考了,“没有,你误会了,我们什么也没有!”
只是上面那个脑子看起来也没有很好用。
“我这辈子,最恨见异思迁的渣男。”我从水里捡起一块比拳头还大的石头,颠了颠,森冷地望向他。
明卓吓得要死,一步步后退:“食色性也,人之大欲。是你逼我的,我也不想这样……你,你别过来!”
连这套说辞,也是那么符合渣男的刻板印象——自己没有错,错的永远是别人。
脑海里充斥着愤怒,而酒精更催化了这种愤怒。
谁不好找?偏偏是摩川……偏偏是摩川!
我抓着石头就要冲上去,却在发力的一瞬间被人从身后拽住了手腕。
身后也只有那一个人,然而我实在不懂他为什么要拦住我。
“放开!”自由的那只手一拳就上去了,结果也被轻松截住。
脚下全是大小不一的石子,我一个不稳踉跄着往前栽去,扑进了摩川怀里。
“你喝醉了。”
耳廓有细软的风拂过,我撇过脸,试图挣脱。摩川手上的力道猛地增大,我立马整条胳膊都麻了,闷哼一声,手上的石头应声脱手,砸入溪流中。
“我……我先走了!柏胤,等你明天醒了咱们再细聊!”明卓一看这架势,哪还有不跑的?一连串踏水声后,周围只剩风声、水声,以及我和摩川彼此的呼吸声。
明明只比我高了一点,手脚也就长了那么几厘米,力气为什么能差这么多?我纳闷地想着,却直到无处发泄的愤怒渐渐蛰伏也一筹莫展。
“放开我。”我退开一些,再次要求。
这次摩川没有迟疑,一下子松开了五指。
揉着隐痛的右手手腕,我迅速拉开与他的距离:“他是他,我是我,你别以为所有同性恋都跟他那么不要脸。”这事冤有头债有主,明卓走了,我也没想要找其他人的麻烦,就打算今晚的闹剧到此结束了,“回去了。”说完,我平静地转身离去。
才走几步,背后传来摩川的声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想让人觉得你们是一类,就多走正道,离垃圾远一点。”
我难道是喜欢才专门挑垃圾交往的吗?凭什么每次一出什么事都只怪我?
混蛋,都是混蛋!
蛰伏的怒火瞬间喷涌而出,很难说是因为酒精,还是积怨太深,我怒吼着转身冲向摩川,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拳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顺着惯性趔趄两步,脸被打偏到一边,唇角没一会儿渗出鲜血。
“我他妈以前送钱送糖给你的时候,你怎么没嫌我垃圾?同性恋不是正道,你的路才是正道是吗?”我脑子根本没在思考,所有的话语直接脱口而出,比的就是谁更刻薄,“你高贵,你了不起!你嫌我恶心,我还嫌你虚伪呢!”
攥住摩川的衣襟,冰凉的溪水飞溅而起,我再次挥拳,他却没有再让我打到他。
扣着我的胳膊,他反手将我按进了水里。
脚下的溪流其实很浅,连鞋面都没不过,可由于我扑腾得太厉害,没一会儿衣服、裤子,甚至连头发都湿了。
“你记得我?”我的话让摩川错愕,而他的反应也让我确定,他早就认出了我。
“对啊,我一直记得你……”右手被制不能动弹,另一只手泡在溪水里,指尖插进细沙中,一点点握紧,我嗤笑出声,“但跟你一样,因为觉得你太讨厌了,所以才故意装不认识你!”
我不知道我的话有没有刺痛他,不过他的压制确实有一刹那的松懈,就像是……怔住了。
而我并没有错过这一难得的反击机会,手在沙里用力一撑,扭身便将摩川压到了水里。
上下位置调换,我骑在他身上,急促喘息着,两只手牢牢抓握住他的手腕,举在他脑袋两侧。
“我帮过你,你就这么报答我吗?”我缓缓俯身,逼问道。
摩川此时浑身衣衫湿透,衬衫纽扣在扭打中也被扯掉了一颗,导致衣襟敞得更大了,若隐若现地露出他的胸膛。而唇角的血色化在水中,好似一团鲜艳的口脂。
凌乱又困顿,完全不同于平日里的他。
“我道过谢了。”然而眼里不肯屈服的狠劲儿,倒是和十一岁那年我遇到的少年一模一样。
他这样理直气壮,反显得我好像在挟恩图报一样。
对啊,他都谢过了,我还想怎么样?让高贵的神子和我手拉手做朋友吗?我配吗?
“行吧……”我直起身,这回是真的不再愤怒了,“我帮你一回,又揍你一拳,算是恩怨两清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别来我面前讨嫌,我也不去你面前招烦,怎么样?”
长长呼出一口气,我松开他的手,从地上起来。
他跟着起身,水滴顺着他的发丝滴落下来,他蹙眉抄了把头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我们上同一堂选修课,还有一个共同的朋友。”
他低着头一颗颗解开扣子,将衬衫脱下后一点点拧干。朦胧的光线下,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沾染了水色,顺着纹理起伏,隐没在下腹。
我身上穿着件T恤,又薄又透,被水一浸全都贴在肉上,湿冷一片。也管不上刚刚打完架的两个男的在小溪边赤身相见有多奇怪,我学着他的样脱掉衣服,边拧边道:“不得已要见面的场合,你就继续演呗?你不是挺会吗?”
把T恤当毛巾那样擦了头发和身体,再次拧干后,我朝半空甩了甩,重新穿上走了。
还好包里我特地多带了套衣服,回去后偷偷进帐篷换了,没惊动任何人。
喝了酒又洗了头,肾上腺素飙升的时候没觉得什么,等静下来就开始头疼了,外头还在欢声笑语,我已经撑不住钻进了睡袋。
摩川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反正睡着的时候帐篷里是一个人,醒来后帐篷里仍然只有我一个人。要不是他的睡袋有使用过的痕迹,我都要以为他昨晚没进来睡过。
酒醒后,我对前一晚的事多少有些后悔,不知道自己怎么跟摩川发起疯来了。但事已至此,我也拉不下脸去跟他道歉,便只好这样算了。
反正关系一直不好,也不在乎更差一点。
实践活动结束后,我就跟明卓分了,之后再也没见过面。我知道他是海城人,但我们统共就交往了两个月,一学期都没挺过,自然也没能摸索出对方在海城的活动区域。
况且,都快十年了,谁能想到这家伙突然就跳出来了?不早一天,也不晚一天,偏偏就是今天。
烟一支接着一支,慢慢在烟灰缸里堆积成山。不知过了多久,炒菜馆的门从里面被推开,和摩川一起的那行人吃完饭出来了。
我一下坐直身体,紧紧盯住大门,但直到那些人走出十来米,摩川都没有出现。
走了?不可能啊。
我满心疑惑,差点要进店里一探究竟,那门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再次推开,摩川出来了。
他站在路边,并不往海大方向走,看着像是在等车。我发动车子,缓慢滑行到他面前,探出身子问:“你去哪儿?”
一般这种一个人站着一个人在车里的场景,为了方便对话,站着的那个人是怎么都要弯下腰的,但摩川不,他别说脊背,连脑袋都不愿意低下,只是转动眼珠往我这边看来。
“好巧。”他道。
五十万美金的石头我眼也不眨就买下来,他简单的两个字听得我胆战心惊。
我一时搞不清他这“好巧”是指什么,是我俩吃完饭还能在路边遇到好巧,又或他打算将目睹我和明卓吃饭的那幕就此带过,只当这是我和他在今天的初见?
不对,操,我他妈才没和明卓一起吃饭!
“我和明卓不是在约会,我们就是恰巧遇上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我同他解释。
他点点头:“这么多年还能遇上,看来你们缘分不浅。”
不到十度的天气,我手心竟然出了层汗:“同在一个城市二十多年就遇到这么一次,我跟他能有什么缘分?我真的真的没有乱搞。”
明卓这害人精,我刚刚真应该打他一顿的,这要是放古代,都是可以去击鼓鸣冤让他还我清白的程度了。
我见摩川无动于衷,似乎并不相信我的样子,也有些急,伸手就去抓他的胳膊:“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去。”
他看了看我抓着他的手,又看了看我,道:“你这么忙,还是不占用你时间了吧。”说完抬起手,挣脱了我的桎梏。
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他这么会阴阳怪气?
我紧了紧手指,见他要将手伸进大衣口袋里,一咬牙,追过去牢牢握住。这是我第一次感觉他的手是那样温暖,但也可能……是因为我的手太冷了。
“我不忙。”我一错不错地望着他,说,“我特地开车二十多公里,从江的那头开到这头来吃饭,我忙什么?你去哪里我都有空。”
摩川闻言,指尖颤动了下,什么也没说,一点一点把手抽回去,抬腿往前走了。
我怔然半晌,垂下手,懊恼地坐回车里,下一秒,副驾驶的门被人拉开,摩川跨着长腿坐了进来。
他系着安全带,嘴里报了串地址。
我心里五味杂陈,只是长久地注视他,没有动作。
他并不看我:“不是要送我吗?”
我立马移开眼,点开车载导航,输入他刚刚报的地址。双手放到方向盘的那一刻,巧遇明卓那烂人的阴霾一扫而空,我甚至直视着前方宽敞明亮的道路笑了起来。
不过怕看起来太傻,很快又憋回去了。
摩川的目的地是个非常老旧的居民区,我有预感他是见人去的,猜测可能是朋友或者长辈,但没想到,他见的是个女孩,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女孩。
明显层禄族长相的女孩抱着孩子来开门,一见到摩川便震惊地双眸圆睁:「频……频伽?」

第25章 你想试试吗?
女孩扎着个普通的低马尾,最多也就二十二、二十三的样子,怀里的孩子先前可能在哭闹,脸上泪痕犹在,这会儿一见我和摩川,连哭都忘了,只是嘬着手指好奇地看着我们。
「您怎么到海城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女孩慌忙将防盗铁门打开,让我和摩川进去。
海城这样的老式小区一般都是没有电梯的,一层大概四户人家,女孩家是最靠东的边套。不同于楼道里的昏暗,屋里还算亮堂,并且收拾得很干净。
整间屋子只有三四十平,分了两个空间,进门是个小小的厨房加餐厅,由于还摆了冰箱、餐桌等物,我和摩川两个大男人一站进去,显得就有些拥挤了。
女孩赶紧引我们进里头的起居室:「里头有沙发,坐里面吧?」
摩川看了看面前矮小的桌子和凳子,毫不犹豫顺着女孩的指引进了里间。
起居室的空间稍稍大一些,东西很多,但都收拾得很整齐,除了……玩具。
到处可见孩子的玩具,各种颜色,各种款式,连狭窄的两人沙发上都堆着几只毛绒玩具,叫原本逼仄的房间平添几分童趣温馨。
女孩将孩子放到大床上,手忙脚乱过来把玩具从沙发上收走:「不好意思,家里有些乱。」
沙发是标准的两人座,但上头铺着厚厚的毯子,加上冬天穿得多,我和摩川坐下的时候,胳膊碰着胳膊,脚碰着脚,很有些舒展不开。
女孩放好玩具,转身就要往外走:「频伽,您要喝奶茶还是一般的茶?我给您去泡……」
“云朵,不用麻烦了。”摩川开口用夏语叫住她。
云朵?我觉得这名字有几分耳熟,努力回忆了下,想起是之前涅鹏提到过的那个跟夏人跑了就再也没回去过的层禄族女孩。
云朵愣了下,朝我看了一眼,随后局促地坐到大床上,将爬向她的女儿重新抱回怀里。
摩川单手搁在扶手上,轻声道:“周老师说,车站的工作你不做了?”
分明摩川语气平常,就跟在唠家常一样,云朵却紧张地一颤,做错事般垂下了脑袋:“主要是孩子小,没人照顾……刘玮的妈妈在老家,要帮老大带孩子,过不过来,我们又不舍得把孩子送回去,就只能自己带。”
摩川用夏语,她也只好用夏语。令我惊讶的是,她的夏语很不错,听不出什么口音,几乎和摩川的一样好。
“那你们现在一家三口,全靠刘玮一个人的工资生活?”摩川问道。
“没有没有!”云朵忙不迭摇头,“我现在在给人做家政钟点工,一小时四十,一个月也能有四五千,加上刘玮跑外卖的收入,我们俩每个月能挣一万多。”
云朵说她的主顾都是好人,不仅允许她带着孩子工作,逢年过节还会送她各种礼包水果,让她带回家给孩子吃。孩子也可爱乖巧,在外从来不会胡乱哭闹。
日子虽平淡,但在海城能有这样一个栖身之所,她已经很知足了。
摩川静静听她说着,并不插话,等她停下来,才开口道:“你阿妈已经入了轮回,你知道吗?”
云朵一下子红了眼眶,沉默地点了点头:“我姐姐跟我说了。”
摩川将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没多会儿掏出一条红珊瑚的项链,朝女孩递过去:“她让我给你的。”
云朵怔怔盯着那条项链,眼里又是震惊又是悲伤,硕大的眼泪从她面颊上滑落,她颤抖着双手接过项链,珍惜地不住抚摸。
“你阿妈说,她不怪你,只要你过得好,她就会祝福你。”摩川如实转述着女孩母亲的话。
这句话前,云朵只是难以忍耐地啜泣,这句话后,她仿佛遭遇了世间最残忍的对待,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我一直有打电话回去,一直有打的,但是阿爸听到是我就会挂掉……我不敢回去,怕他们不让我走……阿妈没了他们才跟我说,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阿爸一直觉得我给家里丢人了,不肯原谅我,我以为阿妈也是这样想的……我以为她也不要我了……”
她将项链紧紧护在胸前,就像拥住自己那再也见不到的母亲。
走路还不是很稳的小朋友见妈妈哭了,摇晃着走到云朵身边,一边担心地抚摸着她的脑袋,一边嘴里不断叫着“妈妈”。
我四下找了一圈,在床头柜上找到一盒抽纸,赶紧抽了几张递给云朵,安慰道:“别哭了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你阿妈也不想看到你为她这么伤心的,是不是?”
云朵哽咽着谢过我,接过纸巾擦了擦脸,好半天才止了哭泣。
在涅鹏那儿,云朵是被外族男人诱骗私奔的无知少女,是为了一个男人就能抛弃家人的恋爱脑,但在云朵这儿,我听到了另一个版本。
她不是因为男人才逃离家乡的,而是因为和春娜一样,被父亲逼着嫁给不喜欢的人,才选择仓皇离家。
她那时刚满十八岁,从来没有离开过厝岩崧,情急之下跑去向曾经的初中老师求助。那位女老师帮她买了来海城的火车票,并动用关系替她在海城谋了份差事。她就此安定下来,没多久就认识了同样漂泊异乡的刘玮。
两人情投意合,到快结婚了,她打电话回家,希望得到家人的理解与祝福。不想她的父亲却认为她这是无媒苟合,是家族的耻辱,扬言再也没有她这个女儿。
后来,村里开始传她跟男人跑了,说她连母亲生病都不愿意回来,是被那个男人灌了迷魂汤了。但其实,她就连自己母亲生病了都不知道。
很多时候人总是会先入为主,陷入偏听偏信,我听了涅鹏的话,就以为事实确如他所言,谁能想到,真相从一开始就已经被篡改了。
三人成虎,积毁销骨,谣言大抵就是这样产生的。
话带到了,东西也给了对方,摩川没有多待,确定云朵过得不错便起身告辞。
云朵将我们送到门口,还抓着女儿的小手跟我们挥手道别。
摩川看着那小小的孩子,忽然并指轻轻点在她的额头,拇指抹过其眉眼,低声念了一段经文。
身处海城,穿着夏人的服装,举手投足都是现代年轻人的样子,他却好像在眨眼间又变回了高山神庙里那个温柔慈爱的神官,平等地爱着沧澜雪山下的每一个生灵。
「愿你无灾无病、百邪莫近。」最后,他收回手如是说。
离开云朵家的小区,我问摩川还有没有别的地方想去,他让我直接送他回海大。
“你是……为了云朵才特意参加研讨会的吗?”我知道自己不应该问,心里有个声音让我得过且过,让我不要深究,但我还是忍不住。
身边静了静,片刻后摩川才缓缓开口:“不然,还能为了谁?”
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我暗自叹息,对这个回答一点都不意外。是啊,不然还能为了谁?如果不是为了他的族人,他怎么可能离开厝岩崧?
我有时候确实,太容易先入为主了。
“严初文跟你说了吗?吃饭的事?”我又问他。
“说了,我下周三晚上有空。”
今天周六,下周三也就是还有四天。
“行,那到时候……我来接你?”正好前头等红灯,我悄悄扫了眼副驾驶座的摩川。
他本来望着前方,注意到我的视线,下一秒便看了过来:“如果不麻烦的话。”
我有些热,垂下眼,将空调调低了两度:“不麻烦。我连开车来回三百公里送你去打针都不嫌麻烦,海城就这么点大,我麻烦什么?”
他没有接话,车里很快便安静下来。
此后一路无话,快到海大门口的时候,赵辰元打来电话,我没多想,直接当着摩川的面按了接通键。
“兄弟,下礼拜二晚上有空没?”赵辰元的声音从车载音响里大咧咧蹦出来。
最近也没啥特别的行程,晚上一般都是有空的,于是我回道:“有空,什么事?”
“沈静生日,想请你们吃顿饭。先说好,礼物什么就不必了,人来就行。”
我笑道:“那怎么行?你生日我肯定不送,她生日我是一定要送的。”
“那你一定要送就送束花吧,她喜欢这些。”赵辰元道,“对了,这次有蒋博书哈,我提前知会你一声,免得你看到他尴尬。”
“……哦,没事。”我突然有点后悔接这个电话,“你等会儿把具体时间地点发给我就行,先不跟你说了,我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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