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观察日志—— by失效的止疼药
失效的止疼药  发于:2023年0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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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在梦里……不不不别走!那不是一个普通的梦,那是一个预知梦!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鉴于利瓦尔的精神状态,道里安不得不亲自把他送去了心理疏导室,阿刻索夫人在看见利瓦尔时叹气道:“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你自己小心一点。”她嘱咐道里安。
“我会的。”道里安挤出笑容安慰她道,“放心,我很好。”
放心,我很好。
一个显而易见的谎言,既骗不过阿刻索夫人,也骗不了自己。
道里安从疏导室离开后,没有回自己的研究室,而是申请去陆地上吹风。
道里安从不认为自己心灵脆弱,但没有人能够在听到自己如此恐怖的死相描述后,还能保持镇定。
半小时后,道里安和几名陌生同事一起来到了陆地上,他避开了他们热情的招呼,独自前往僻静的角落。
当一个人面对空旷的大海时,道里安终于可以把褶皱的灵魂掏出来摊开在阳光下整理。
正如阿刻索夫人所说——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像零点的钟声,像战前的号角,像不可抵挡的命运潮汐。
道里安叼着电子烟,终于在自省中承认,某种灾难正在降临。
道里安一直认为,自己那间研究室是不同的,仿佛有神灵眷顾般,和迸溅着血肉和死亡的隔壁邻居相比,有西尔维的这小块金属封闭空间就像是长满了花草的伊甸园——证据就是几个月以来道里安和两位助手安然无恙,甚至称得上悠然自得,人与人鱼和平相处,关系和谐,从没出过差错。
直到现在道里安也不认为自己的研究室有任何问题。
可利瓦尔疯了。
为什么?因为人鱼吗?那为什么道里安和欧文依然清醒?
这一刻,利瓦尔的样子和讨论会上威兹德姆教授的癫狂模样重合,道里安的耳边又响起了心理疏导室里连绵不绝的哀嚎。
到底发生了什么?
道里安觉得自己变成了迷宫实验里的小白鼠,他被困在看不见边际的墙里,无形的恐惧正追着他的尾巴,他只能被迫往未知的前方狂奔。
当然,可能这一切都是道里安杞人忧天。
在捕获人鱼之前,研究所每年都有人出现严重的精神问题,利瓦尔发疯可能完全是他自己的问题,和道里安以及人鱼没有任何关联……
尼古丁逐渐平复了道里安的焦虑,他吐出一大口烟雾,看向面前的大海。
“老天啊,真美。”
道里安喃喃出声。
在放下内心的困顿后,道里安骤然被眼前的景象击中了。
碧蓝色的大海,一望无际的苍穹,自由翱翔的海鸥,视野里尽是蓝白两色的完美拼接。
道里安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亲眼见过这样的景色了。
末日的逼近并没有令人们更加注重环保,相反,破窗效应在这一刻淋漓尽现。
海水吞没了陆地,却没有吞没陆地上的垃圾,它像一只消化不良的怪兽,吐出身体无法吸收的部分,将那些“白色垃圾”全部吐了出来,有些海域上还附着着一层七彩的油膜,那是人类绝对不愿意认出的危险化学品。
当存活都成问题时,谁还管得了堵塞的下水道。
于是犹如对某种恶行的无声控告,那些脏东西日复一日地在海上漂泊,偶尔夹杂着人类或者动物的残肢。
无人清理,也清理不了,甚至越来越多。
而现在,脏东西消失了,只剩下大海,纯粹的大海。
道里安茫然地用终端查看起新闻,他已经好久没有关注外面的世界了,以至于错过了许多好消息。
比如海平面已经接连四个月没有上升了,甚至下降了几十公分,民众狂欢,这也让海神教的活动频繁起来,几乎每天都有大量教徒在海面祷告。
比如专家声称海洋污染情况有所好转,这可能源于大自然自身的调节,也可能是海里巨型生物活动的功劳……
在道里安打算关闭终端之前,角落里一条不起眼的简易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
【历时三个月,莉莲教授打赢污蔑案,从前夫手中“夺回”梅尔维尔鲸。】
道里安花了几分钟才想起来,莉莲教授是萝丝的母亲,他点开新闻,草草读完。
正如题目总结的那样,莉莲的落魄前夫在三个月前突然出现,向媒体控诉莉莲“抢走”了他的学术成果,声称发现梅尔维尔鲸的人其实是自己,由此引发了一起不小的轰动。好在经过一段艰难举证后,莉莲教授最终保住了自己的名誉,其中她的上司马格门迪教授提供了至关重要的证据和帮助……
当“马格门迪”四个字出现时,道里安就不假思索地关掉了新闻页面,不过这也令他终于想通了萝丝迟迟没去学校的原因,他想了想,给萝丝发送了一条问候的简讯。
两天后,萝丝依旧没有回复道里安,而道里安也早就把这件事抛到了一边,因为利瓦尔回来了。
那是非常普通,非常平静的一天,道里安在上班途中拒绝了一位年轻研究员的示好,用终端和大卫约好了晚饭后一起去游泳,接着他走进研究室,看见了对着观察水箱发呆的利瓦尔。
正如道里安没有料到利瓦尔会这么快回到研究室,他也绝不会料到利瓦尔曾说过的那些疯话会有成真的一天。
在道里安和人鱼近距离接触的三十二分四十七秒后,人鱼挣破了电网,把道里安拖进了水箱。

第40章
事后无论过去多少年,道里安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天的所有细节,包括他怎么和人鱼玩闹,又怎么被突然暴走的人鱼突然拖进水里……
刚开始一切都无比正常,西尔维的心情不错,他绕着道里安探进水箱里的手臂打转,黏黏糊糊地说“help me”——其实人鱼仍旧不太能明白这个短语的意思,他只知道只要他这样说,道里安总会满足他。
刚开始他们只是“闲聊”,指道里安向他发起日常问候,西尔维回应给他一串自创的破碎词汇。
他大概率不是故意要改变那些单词的形状,他只是在用那些融合起来的词汇表示自己的情绪,道里安这样猜想。
比如在西尔维这里,“小狗墙”代表某种坚硬的喜欢,这恐怕是道里安高兴起来会叫他“小狗”的缘故。
总之当时他们的气氛一如既往地融洽,道里安打算教他新的单词了,更准确地说,是新的短语,道里安觉得他们可以开始尝试一些短句子了,这当然是有难度的,从西尔维困惑的表情和停滞的动作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不过当时的道里安并没有读懂这些信号,他只是在想:
好的,又是一个关卡。
他怎么可能把人鱼突然的停滞与之前他设想过的“周一定律”联想到一起呢?
“西尔维?”
道里安疑惑地看向水中禁止不动的人鱼,并像往常那样用手舀水泼向他的脸,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在人鱼静默的这短短几秒钟内,道里安身体里的危险第六感逐渐萌芽,可就在他察觉到异样想要抽回手远离水箱时,人鱼突然一声尖叫,握住道里安的手臂猛地往下一扯。
道里安的理智在身体下坠的那一瞬间才堪堪降临,他以为自己顶多会被卡在电网里,因为电网的材质非常坚固,哪怕不通电,人鱼都没办法在短时间弄断它,因此他只会掉在电网上,最多再被人鱼吃掉一只手臂。
然而就在道里安这样想时,电网已经如地狱之门般朝他张开了嘴。
是的,电网在承受了道里安的重量后,自发地朝水箱里凹陷了下去,顺从地让道里安掉落进水池里。
它被从中割裂开了!
道里安发誓当初自己切割掉的电网只有半块吐司大小,这绝不可能是他的杰作。
腥咸的池水涌进口鼻,道里安的视野被一片蓝色所淹没,他突然感到一阵钝痛。
——人鱼破坏了电网。
这是道里安在昏迷前的倒数第二个念头。
最后一个念头是西尔维咧着满是尖牙的嘴巴靠近他时产生的。
——原来西尔维并不在乎,他只是想要吃掉我。
道里安在第二天早上醒来。
他像是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时所有的情绪都被蒙上了一层虚幻的纱。
他首先看见一群医护,忧心忡忡地询问他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再接着他看见了自己的继父,朋友,助手,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同僚。
每一个人都仿佛是熟知故事情节的作者,大家不停地告诉道里安——
“你看,我就说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警告过你。”
“事情就是这样。”
“你这么做是行不通的。”
而道里安躺在病床上,像所有故事的主人公一般猝不及防地迎来了故事的结局。
他在医务室躺了三天,但其实伤得不重。
可见伤是脖子和脸上的划痕,那是电网尖锐的断裂面划破的,不至于让他毁容,甚至他左眼下方那道伤痕为他冷峻的面容增添了几分脆弱感。
最重的伤是头部撞击,这是他在摔进水箱时,脑袋撞在了礁石上造成的,不过并无大碍。
然而所有见过道里安的人都会认同这一点——他现在脆弱得像个花瓶。
他颓丧地躺在病床上,不肯说话,不愿意搭理任何人。
只有道里安自己知道,他很健康,他的身体状态很好,他只是……突然失去了方向,所有他曾经信以为真的理论基石都是他自己妄想的结果。
离开医务室后道里安去过几次研究室,人鱼被重新插满管子,放在实验室中央细窄的圆柱形观察水箱里,他闭着眼睛,舒展着双手和长尾巴,在蓝色荧光的照耀下,像旧世纪古老神话中被封印在柱子里的魔神。
道里安听大卫说,是利瓦尔救了他。
在道里安掉进水箱里的那一刻,利瓦尔立刻按下了警报按钮,开启了禁锢项圈的电击攻击——道里安还在水箱里,他们无法贸然使用其他攻击设备。
其实人鱼脖子上那个小金属项圈的电击功能和麻醉已经对人鱼失效了,西尔维的身体对它们产生了不少的抗体,道里安早就看出了这一点,但出于某种可笑的自信,他始终没有点破这个事实,放任了隐患的存在。
但利瓦尔有枪——鬼知道他哪儿来的枪,总之在安保队伍赶到之前,他用激光枪对人鱼进行了驱赶,避免他靠近道里安,因此当救援队把道里安救上来时,他才只是进入了短暂的休克。
相比之下,人鱼的情况就糟糕许多,他的身上有各种被激光擦中的伤痕,尾鳍折断了半边,这些伤全部来源于他与安保队的交手,没错,西尔维试图攻击安保小队并逃离实验室。
结局自然就是你眼前所看到的那样,他被重新束缚进了水箱柱里,有配枪的安保二十四小时看守,连保持清醒的权力都不再拥有。
这场事故发生前,哪怕西尔维不小心弄掉一片鳞片道里安都会为此心疼不已,但是现在,道里安的心里只有平静,或者说,麻木。
他产生了一种时空回溯的倒错感——一条伤痕累累的人鱼被关在水箱柱里——这不就是故事的开场?
那个时候的道里安无比清醒,他没有被人鱼的外表所迷惑,没有被这只深海怪物的演技冲昏头脑,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人鱼,危险,狡猾,邪恶。
现在他终于又重回这一刻,在浪费了几个月的精力和情绪之后,道里安又重新回到了原点。
只是回到了原点而已,道里安没有损失什么。
可为什么?
为什么他在仰头凝视西尔维时,会骤然感到胸腔里某个器脏发出痛苦的哀嚎?
道里安愿意向上帝忏悔,坦白一切罪过。
他擅自用人类主观情绪看待人鱼。
他用错误的理论基础和幼稚的研究手段假设实验结果。
他狂妄自大到以为能驯服没有人性的深海野兽。
可怎么会这样?
道里安不害怕死亡,也早就做好了被人鱼吃掉的准备,他唯一无法想通的是那块被割开的电网。
那块高压电网在通电时人鱼无法靠近,只有在道里安过来跟他互动的那几个小时里处于断电状态。
即便道里安一万个不肯相信,当人鱼贴在他掌心撒娇时,当他们说笑着玩闹时,当道里安没有防备的每分每秒,西尔维都在想尽办法,秘密地,谨慎地,一寸又一寸,用锋利的指甲切割电网,撕裂道里安的可笑幻想,嘲笑道里安的愚蠢天真。
愤怒和不甘在背后戳着道里安的脊梁骨,道里安想要辩解,想要指责,想要控诉,想要哭喊,但这次没人会听了。

第41章
马格门迪找上道里安的时候,他并不意外,在此之前,他已经度过了一周的假期,伤势恢复良好。
在前往所长办公室时,道里安沿路又遭遇了一些指指点点——每当他出现在公共场所时,总能感觉到一些关于他的议论,说他怎么被人鱼迷惑着打开了电网,差点像凯登的助手那样被吃掉之类的。
道里安很想回头冲他们大吼:管好你们自己!
但他同样很清楚,如果他这么做,他又会被当做另一个凯登,被人怀疑出现精神问题。
冷静——
感谢上帝的恩典。
爱与和平。
于是当道里安坐在马格门迪面前,听见他说过段时间要将西尔维送去康斯比海洋生物研究所时,道里安的内心并没有多余的波动。
“我们会与康斯比进行一些联合研究,他们那儿最近有了些新发现。毕竟,你知道,人鱼并不是我们的私有财产,为了人类科学的伟大进步,我们需要克制一些私人情感。”马格门迪这样对道里安说。
道里安知道他的暗示,他怕道里安还像之前那样对人鱼充满独占欲,不允许任何人抢走他的实验品。
但现在大可不必了。
道里安的嘴角扯出一道弧度:“当然,康斯比什么时候需要它?”
“快的话下个月初,慢的话圣诞节以后,这取决于前期准备工作的进展情况。”
“那么这段时间我需要做什么?”
“很简单,对人鱼进行全面检查,整理出人鱼当前所有的生理数据,方便后续交接。”
“没问题。”
马格门迪一直在打量道里安的表情,他短暂地停顿后转换了话题:“亲爱的孩子,虽然这么说会令你难过,但我很高兴你终于走出了迷雾,回归到研究的本质。”
道里安没有说话,只用那双没有情绪的蓝灰色眼睛瞧着他。
这是非常少有的时刻,道里安竟然没有反驳马格门迪的说教,而只是安静地听着,这无疑给了马格门迪某种鼓舞,他感召于“父亲”这个头衔的责任感,觉得必须以长辈的身份再说点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当初我没有给你分派更多的研究任务,你从小就这样,看起来冷酷强势,其实同情心泛滥,你迟早得认清这一点,你是研究员,不是动物饲养员,如果你无法拿起手术刀,那你就根本不适合这份工作。”
同情心泛滥?
真是滑稽的指控。
道里安笑道:“放心吧爸爸,如果有下一次,我一定会用激光枪射穿人鱼的心脏。”就像你对约翰做的那样。
马格门迪的脸上划过一丝错愕,道里安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一幕,他感到一阵快慰,但他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起身对继父发出邀请:“讨论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走吧教授。”
每周一次的人鱼小组讨论会道里安从不仔细听,因为这几乎就是马格门迪锻炼演技的场景,他绝对是学术界最好的政客,教授里最好的演说家。
讨论会上的众人都对此习以为常,每一个人都面无表情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道里安曾因为愤世嫉俗而格格不入,现在却已经非常自然地融入了他们。
所有人都挂着灰白的糟糕脸色,顺从地,空洞地,机械地接受着指令。
唯一让道里安震动的,是人鱼该隐的死。
“这源于一次意外事故,那名造成人鱼死亡的助手刚来研究所一个月,缺乏必要的经验……现已经被研究所解雇。我们感到非常悲痛,但悲剧已经发生,我们只能接受,然后尽可能让该隐产生更多的价值……”
马格门迪没有说该隐是怎么死的,只反复强调是一起“意外事故”。
道里安将视线投向凯登,那个仿佛已经一只脚踏进坟墓的男人。
道里安觉得不可思议,两个月前凯登的身体状况就已经差到哪怕普通人都能感到恐怖的地步,他骨瘦嶙峋,精神不振,像具活尸体,但此时此刻他依然活着,道里安甚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迸发的生命力。
道里安隐约感觉到,该隐的死似乎令凯登非常愉快,他几乎是整个讨论会上看起来最为快乐的人了。
也就是这时道里安模糊地记起,人鱼该隐吃掉了凯登的助手,而那名助手似乎和凯登有血缘关系,好像是他的兄弟。
这真的是一起由助手引发的“意外”吗?
道里安无从探查凯登的内心,只是当他想起那条拥有漂亮蓝尾巴的人鱼时,感到一阵无比的失落和感伤。
人类捕捉人鱼,人鱼吃掉人类,再被人类杀死……
被道里安藏在心底里的某个警报器又开始嗡嗡作响,但这次他选择视而不见。
当他把自己想象成人类历史车轮下被碾过的一抹砂砾时,他就能感受到那种精神上的超脱,他变成了一个无需思考的客体。
他的坚持无关紧要,个人选择的对错并不会影响历史前进的方向,整个银河系也只是宇宙中转瞬即逝的一抹烟火。
人类能够与人鱼语言相通,和平交谈,发现了一切自然秘密又如何?不能又如何?
人类继续在这片土地苟延残喘又如何?灭绝了又如何?
一切与道里安无关。
当道里安戴着手套和护目镜,看着躺在观察台上的人鱼时,他的心和他的手术刀一样坚硬。
持续注射的麻醉剂已然让人鱼产生了抗体,能杀死一头牛的剂量的麻醉只能让人鱼失去行动能力,西尔维还是强撑着不肯闭上眼昏睡过去,躺在冰冷的金属上发出尖细的哀鸣。
在道里安切割掉他小段鱼鳍时,竭力勾起尾巴尖蹭着他的手臂求饶;被关进观察水箱时,一边哭出珍珠,一边向道里安求救,他在玻璃上拼写“help me please”。
道里安冷漠地看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将自己手腕上的那一枚珍珠从细铁丝上取下来,交给了欧文:“这是人鱼分泌出来的珍珠,去检测一下它的成分,与普通珍珠进行对比,尽快告诉我结果。”
说完,道里安没有再看人鱼一眼,他转身离开了。

第42章
利瓦尔一直在病假中,他的精神状况非常糟糕,从道里安受伤住院开始,他就一直在自己的休息间闭门不出。
据当时在场唯一一位目击者欧文所说,利瓦尔像疯了一样,他似乎执意要杀死人鱼,好几次差点误伤道里安,幸好被欧文拦住。
无论是出于救命的感谢还是上级的关怀,道里安都认为自己应当去看望他,然而当他抵达利瓦尔的休息间时,迎接他的只有门前标牌上那硕大的一行“请勿打扰”。
在几次通讯呼叫无人应答后,道里安决定去见一见阿刻索夫人,了解一下利瓦尔的病情。
在道里安的设想里,他应该很快就能回到工作岗位,毕竟了解下属的病情能花费多少时间呢?
然而结果却是,当阿刻索夫人用那双暖棕色的眼睛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并问出“你最近好吗我的孩子”时,道里安无法遏制地冲她吐露出这几天压抑着的全部心声,在那套枫叶红的沙发上度过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不认为这是我的错,我所做的每一步都是合理的,我一定是对的,但是……”道里安颓然地将脸埋在手心,像个丧气的失败者。
“我能看出你已经尽力了,只是有时候一件事情的发生和结果是由主客观因素交织造成的,能预料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的只有上帝。”阿刻索夫人将蜂蜜茶朝他面前推了推,“你一定非常难过,喝点热茶吧,它会让你觉得好受一点。”
“不不,这跟上帝无关,这只跟那条可恶的人鱼有关!”道里安猛灌了几口蜂蜜茶,凶狠又满腹委屈地控诉,“我那么信任他,他怎么能在那个时候切断电网?偏偏是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们都最快乐的时候!”
“你认为他为什么会这样做?”阿刻索轻声问他。
“他一定是……”道里安将一口恶气憋在嗓子眼,在试图吐出来时卡了壳,因为道里安意识到自己没办法轻易说出“故意”这个词。
是的,西尔维并不是故意要背叛道里安的信任,他在那个时候切断电网只是因为那时候电网断电,他可以轻易靠近。如果他想要挣脱电网逃离水箱,和道里安互动的那几个小时就是最好的时刻。
而再把问题进一步延伸下去——
西尔维为什么想要逃出电网?
因为他想要离开这里,离开实验室,离开这间研究所。
而他为什么想要离开?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简单到令人发笑。
因为人鱼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他属于大海,他想要自由。
受害者与加害者的身份在刹那间反转,难道现在道里安要反省自己身为海洋生物研究员的原罪?
因此他再次低下头,痛苦地说:“我不知道……”
阿刻索夫人叹气:“不用太过苛责自己,道里安,你没有伤害任何人。”
道里安茫然地抬头,眼眶泛红:“马格门迪说,或许我不适合这个职业。”
“哦老天啊,他又开始了吗。”阿刻索夫人夸张地翻了个白眼,接着她严肃起来,像只护崽子的母狮一样抖擞,“善良和同情心是任何一种职业的必备要素,兜网似的托着一个人的道德感,正因为有你这样真诚善良的人存在,这个社会才能得以延续。”
道里安从不认为自己“真诚”,更不能被称为“善良”,但如果要用标尺测量一个人的邪恶数值,道里安一定远远比不过马格门迪。
无论如何,从心理疏导室离开时,道里安的内心坚定了许多,无论发生什么,至少他都可以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过去和未来。
晚上回到休息间,道里安又翻看起约翰的日志,这次他转换了视角,因此产生了不一样的想法。
过去道里安总想知道人鱼是怎样的生物,于是他从那些旧世纪的神话传说里读出了人鱼的邪恶、诱惑、恐怖。
但再仔细想想,即便无数传说都在描述人鱼的可怖,人类也始终没有停止探索研究它们的脚步。
人类想从它们身上得到什么?
马格门迪在人鱼身上进行了什么实验?
康斯比研究所要对西尔维做什么?
在古东方的神话里,有关于“泣珠(人鱼的眼泪)”,“鲛绡(人鱼编织的薄纱)”,“人鱼膏(人鱼熬制成的油膏,久燃不灭)”的描述,每一种都价值连城,《古今着闻集》中更是记载了八百比丘尼吃下人鱼肉长生不老的故事。
显然,人类并没有将人鱼这种生物放在与其自身同等的位置上,后者是好用的工具,是稀缺的资源,是牟利的手段。
无论过去多少年,人类基因里携带的劣根性永远不会消失,只不过现在的说辞转换成了——
为了人类科学的伟大进步!
瞧瞧,真是个冠冕堂皇的漂亮名头。
自从研究所捕获人鱼后,几乎所有人都在畅想人类发现人鱼的奥秘,在末日的洪水淹没头顶之前,至少让他们也能在大海里自由地漫游,就算还长不出尾巴。
而人鱼的死活呢?
没人在乎。
道里安甚至产生了一些荒诞的想法,如果人鱼真的拥有某些神秘力量,在被人类像案板上的鱼一样对待后,这间海洋研究所恐怕很快就要遭受灭顶之灾吧?
睡前胡思乱想的结果,就是直到深夜也无法入睡,道里安不想在棺材似的床铺上蹉跎时光,他打算去生活区的游泳池,借由消耗体力来平息沸腾的思绪。
不久后,道里安抵达了健身区,非常罕见地,这里空无一人,一排排整齐的健身设备散发着冰冷诡异的气息,眼前的场景令道里安想起自己几年前看过的某部三流恐怖片——低俗的血浆,劣质的妆效和道具,以及主角夸张尖叫时露出的喉咙里的悬雍垂。
不要误会,道里安并不害怕,他爱死了这种偌大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寂静感,他只是有些惊讶,过去了这么多年,自己依然清晰地记得那部电影中一个鬼魂配角的名字叫“芭芭拉”。
回忆恐怖片情节总好过思考人鱼相关的糟糕实验,道里安正吹着愉悦的口哨踏进泳池区,意外地发现泳池里已经有一位老兄了。
真不走运。
道里安的哨声戛然而止,他快速地去更衣室换了衣服,打算迅速游几圈就离开,毕竟只有两个人的寂静空间里,大家见了面难免要打招呼寒暄一番,而道里安讨厌社交。
考虑到研究所里的人数,泳池被建得格外宽敞,道里安为了避免与那位浮在水面上的老兄交谈,刻意选择了离他最远的泳道。
但很快道里安就发现了异样。
那位来游泳的伙计并没有换泳衣,他身上那最普通不过的白T恤和宽大的短裤浸透了水正紧紧贴在他身上。
不过这算不上什么重点,最奇怪的是,从道里安踏进泳池区到他在水池里游了几个来回的时间里,那个男人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动作在水面上趴着漂浮了许久,道里安始终没有看见他抬头换气。
不祥的预感像章鱼的触手顺着道里安的脑神经攀爬。
“嘿伙计!你还好吗?”道里安抹掉脸上的水珠。
男人静静地漂在水面上,没有应答,空旷的泳池区死寂得像个坟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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