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
话音未落,闻镜玉轻轻抬手,一串青玉佛珠凭空出现在腕骨之上,指尖似乎有个影子一闪而逝,瞧着似乎是法器降魔杵。
佛珠垂曳腕骨上,闻镜玉垂眸念了句佛偈。
轰然一声。
无障境灵力呈涟漪般圈圈荡开。
夙寒声只觉得身下剧烈晃荡了下,犹豫许久才小心翼翼扒开香囊,偷偷摸摸地探出半个脑袋来:“闻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闻镜玉好似身披皎月,孤身站在一扇隐藏在枯枝青苔中石门前。
诡谲的枯枝好似布满青苔的黑蛇般不住蠕动,哪怕如此森然的场景,闻镜玉仍端雅雍容,玉白的手缓缓抬起,在石门上轻轻一抚。
只听到一阵巨石相撞的震动之音,石门伴随着四散而开的枯枝一寸寸打开,露出扭曲的虚空。
这是通往第二层的门。
闻镜玉伸出两指随意落在夙寒声脑袋上,指腹温和地停留在毛茸茸的脑袋上一瞬,才轻柔地往下按了下。
“乖,别出来。”
夙寒声猝不及防,“阿噗”一声直接被按回香囊里摔了个四脚朝天。
夙寒声:“……”
这次不是自作多情,闻镜玉真的在偷偷揉他脑袋!
闻镜玉抬步便要走进石门。
夙寒声猛地回神,来不及多想,赶忙道:“闻师兄等等,我的伴生树还未收回来。”
因他身中符纹骤然变小,只有肩上那一截随之变细,其余伴生树主干却并未受影响,此时已不受夙寒声控制,正慢吞吞地在地面扎根。
闻镜玉低声道:“你无法收回。”
夙寒声点头:“闻师兄是金丹期,应该能帮我……唔。”
话音未落,闻镜玉伸出一根手指按住夙寒声下半张脸,堵住他未尽的话。
夙寒声:“?”
闻镜玉冷淡道:“夙氏伴生灵乃天道恩赐,绝不可随意交由旁人。”
更何况“闻镜玉”这个身份对夙寒声而言,只是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罢了。
这孩子再有两年便要及冠,怎么对外人没半点防备?
夙寒声闷闷“哦”了声,看着闻镜玉将手收走,眉头轻轻一蹙,总觉得闻师兄态度莫名奇怪。
好好清冷一人,怎么对着个巴掌大的人动手动脚?
若是排除他对自己“图谋不轨”,难道是像崇珏说的那般……
闻镜玉有常人无法理解的怪癖吗?
夙寒声看着闻镜玉的眼神越发古怪。
“先寻到乞伏昭,如果他有法子让你恢复原状……”闻镜玉沉默了一会,才道,“你再回来收伴生树。”
夙寒声想了想,好似也别无他法了,扒着香囊袋沿点点脑袋。
闻镜玉的手又动了动。
石门打开只有半刻钟容许通行,眼看着门已开始缓缓阖上,闻镜玉不再停留,随意将夙寒声露在外面的脑袋按回香囊中,抬步迈入虚空之门中。
古怪的虚空阵阵扭曲,好似石入幽潭,倏地荡漾开一圈圈紫黑相间的涟漪。
似乎有无声的灵力从上到下,传遍整个烂柯境。
张牙舞爪袭击学子的所有恶兽宛如被操控似的,在同一时间戛然而止,浑身抖若筛糠,深深地朝着西北方跪拜下去。
徐南衔手持乌金枪将一只恶兽横扫出去。
却见那人形的怪物哪怕奄奄一息地呕血,却仍挣扎着朝着不知名的“神灵”行拂戾族那古怪的跪拜大礼。
徐南衔眉头一皱。
副使握着长弓,冷冷道:“拂戾族朝圣。”
短短半日,他们已从第七层到了第九层,且所遇到的拂戾族恶兽神智越来越高,有几只甚至能同人对话。
徐南衔心中隐约有不详的预感,蹙眉看了看周遭。
“商序呢?”
宫芙蕖浑身浴血,飘然落地:“没见到。”
徐南衔低头看向琥珀拾芥。
数里之外的死水旁。
商序单膝下跪,单手叩指在眉心轻轻一点,随后五指呈塔状按在地上,恭恭敬敬道:“大人,圣物已至秘境,借由其躯壳您便能摆脱桎梏,彻底离开烂柯境。”
湖水中荡起一滴水,悄无声息凝成虚幻的瞧不出模样的人形。
“将它带来十五层。”
拂戾族以血脉为尊,这位“大人”血统似乎极其纯正,哪怕一绺分神降临,也将商序这具身体压制得浑身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整个秘境十五层,所有拂戾族恶兽也跟着朝圣行礼。
商序浑身冷汗,但古怪的瞳孔中却掩饰不住地全是敬仰尊崇和病态又浓烈的癫狂,秘境十五层是大乘期进入也很难全身而退之地,更何谈将“圣物”带进去。
此等难如登天的要求,商序宛如得到天大的殊荣:“是!我一定将它带去献给大人!”
水滴倏地落入湖面中。
一圈圈涟漪撞在岸边回荡开来,几乎被威压逼得窒息的商序终于得到呼吸,大口呼吸起来,脸上汗水不住往下滴落,却古怪又邪气地低笑出声。
“圣物……”
直到缓下血脉中被镇压的恐惧,商序缓缓起身,看向足下的湖面。
幽潭之下,便是通往第十层的石门。
可商序似乎并不打算将石门打开,他纵身跃下水中,五指不知何时已流出道道血痕,血滴在水中竟然不散,簌簌落入石门四方。
拂戾族之人好似血脉中都带着符纹。
血一落至石门四方,一道带着血光的法阵瞬间从古老的师门之上浮现。
商序飘浮水中,闭眸掐了个繁琐的诀。
一阵石头相撞的声音缓缓从水底传来,可并非是打开石门的动静,反而瞧见那几乎成千上万年的古老石门宛如被撞破似的,一道道裂纹缓缓蔓延。
湖中无数凶兽被动静惊醒,争先恐后地从水中跃出。
可已晚了。
下一瞬,石门轰然炸开,挤压扭曲的虚空陡然呈现出龙吸水似的壮景,将周遭一切全都吸纳入中心一点。
轰隆隆。
刚一落至第二层,足下一阵剧烈摇晃,闻镜玉眉头轻轻一皱。
夙寒声百无聊赖地探出半个身子,腰身卡在香囊边缘,两只爪子正在抓着香囊上的珠子甩着玩,身下乍一晃了晃,他差点倒栽葱地一头摔下去。
“怎么了?”
不光是第二层,整个秘境都在剧烈摇晃着。
闻镜玉似乎察觉到什么,面容凛若秋霜,直直看向头顶那虚幻的天空。
原本烈日炎炎的天幕已像是被打破的琉璃镜般,寸寸破碎,宛如末日来临,黑云剧烈地朝着地面压下。
“天是不是要压下来了?”夙寒声好奇看着,手拽着珠子随意晃来晃去,没心没肺地赞叹,“第二层竟如此壮观吗?”
闻镜玉:“……”
秘境中无法用神识探路或寻人。
眼看着天幕越压越低,闻镜玉已来不及多想,无障境神识猛地震碎禁锢他灵力的法则,铺天盖地延绵向方圆数百里,准确无误地寻到乞伏昭。
闻镜玉身形如雾,倏地消散原地。
夙寒声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迷迷糊糊地将爪子从珠串上收回时,却感觉一只手抓住了香囊,将他从腰间扯下来。
“闻师兄?”
乞伏昭不知为何正和元潜、乌百里在一起,相互挤着躲在一处树洞中偷偷往外看天幕。
闻镜玉乍一出现,三人全都吓得蹦起来,脑袋重重撞在不高的树根上,“嗷”地一声纷纷捂着脑袋蹲在地上疼得直吸气。
闻镜玉:“……”
乞伏昭记得闻镜玉,一边吸气一边颔首道:“闻师兄……你有事吗?”
此话一出,吓得够呛的元潜和乌百里也含着泪瞪着闻镜玉。
夙寒声也乐得忍不住笑。
这句“你有事吗”带着点讥讽和挖苦,学宫中的学子往往用这话来阴阳怪气对方,但闻镜玉却听不太出来,“嗯”了声,将手中香囊递过去。
乞伏昭干咳一声,双手接过:“这是?”
夙寒声猛地从香囊里冒出个脑袋来:“哇!!!”
三人:“……?”
乞伏昭、元潜、乌百里三人再次吓得蹦起来,脑袋上又撞了个大包。
夙寒声笑得直打跌。
闻镜玉瞧不出来这孩子到底在闹什么,手指在夙寒声脑袋上抚了下,轻声道:“不要乱跑,我片刻便回。”
夙寒声:“……”
这次被实实在在地摸了把脑袋,夙寒声再也无法自欺欺人,瞪了闻镜玉一眼,忍不住就要骂他。
两人是同辈,又无亲无故,就算此人救过自己,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摸他脑袋吧?
简直无礼。
夙寒声酝酿了下,正要开口阴阳怪气,闻镜玉却没给他机会,说完后身形瞬间消失原地,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夙寒声:“……”
嘴里的话未出口,差点被噎个半死。
气死了。
夙寒声心想,谁要再摸我脑袋,我就……唔。
还没想完,突然感觉脑袋被人戳了下。
夙寒声冷冷一扭头,就见元潜眯着那双蛇瞳,正用两只爪子捧着他的脸侧,拇指不住地揉脸颊,语调似乎都温柔起来了。
“少君这是中了秘境中的残破符纹吗?唉,真倒霉。”
夙寒声:“……”
把你的爪子给我放下去。
乌百里面无表情盘膝坐在他,看起来对巴掌大小的夙寒声毫无兴趣,可视线却时不时瞥来。
元潜双腿已化为蛇尾,蛇瞳闪着寒光,吐着信子疯狂地揉夙寒声的脑袋,面上还在惋惜:“乞伏昭,你可有法子为少君解开符纹?这模样也太可……可怜了。”
夙寒声:“……”
夙寒声再也忍不住,猛地张开尖牙,一把抱住元潜的爪子狠狠一口咬住那根抵着他脸颊揉的食指。
元潜痛地“啊”了一声,却笑得蛇尾都在砰砰拍打树洞洞口:“哈哈哈这么小的人,咬起来竟然还有点疼。”
夙寒声怒道:“元潜——!”
巴掌大穿素袍的小人实在又有趣又惹人怜爱,元潜冒着被徐南衔揪着尾巴转八百圈的风险,还在揉个不停。
夙寒声气得头顶几乎要冒烟。
最后还是乞伏昭将夙寒声解救下来,恭敬道:“少君,您为何会变成这番模样?”
夙寒声被揉得脸颊微红,长发凌乱,他呸了一口将嘴里的头发丝吐出来,冷冷道:“自然是倒霉透顶,刚进秘境便撞上蛛丝符阵,你能解开吗……你在做什么?!”
乞伏昭茫然道:“我没做什么。”
夙寒声还以为自己疑神疑鬼了,继续道:“你瞧瞧能不能将这个阵法解开,我的伴生树还在一层扎根呢,再晚些时候它八成得扎遍整个一层秘境,想收都没法子……喂!乞伏昭!!你的手!这回我看得真真的!给我收回去!”
乞伏昭将偷偷摸少君脑袋的手悄无声息放下,温和又迷茫地道:“少君在说什么?”
夙寒声:“……”
娘的,此人装无辜真是一把好手。
这几人又不是断袖,无礼地揉人脸颊到底是什么怪癖,夙寒声无法理解,他正要指着鼻子将两人骂一顿,树洞中的光似乎被什么遮挡住。
一阵昏暗缓缓袭来。
四人不约而同朝着树洞外看去。
……几只狰狞的拂戾族恶兽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围在这棵参天巨树旁,双眼从树洞朝里面的四人直勾勾看来。
四人:“……”
这一幕堪称毛骨悚然,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夙寒声也被惊得头发根根竖起,立刻攀着乞伏昭的手臂躲进宽袖的衣兜里。
乌百里最先反应过来,手中长弓猛地勾弦,灵力轰然射向面前的拂戾族。
两人皆是金丹期,因是新学子所以只打算在秘境六层之下溜达。
第二层的拂戾族凶兽仍然全无神智,且动作极慢,一箭便能击毙。
箭如此之快,距离又极近,按理来说不可能不中,可这只恶兽却仿佛预料到乌百里的动作,带着血污的手猛地接住凌空而至的箭。
乌百里瞳孔微微一散。
竟接住他的箭?!
下一瞬,元潜整个化为巨大的蛇族本相,嘶鸣一声将巨大的树洞撞开,獠牙大张将最前方的拂戾族凶兽叼住半个身体,咆哮冲出树洞。
血腥气瞬间弥漫周遭。
乞伏昭从树洞中跃出,正要展开阵法时,眼瞳倏地紧缩。
方才漆黑的天幕依然散去,琉璃镜的裂纹不知消散去何处,只留下两轮血月在空中悬挂。
这里不是秘境第二层!
乞伏昭回想起他译的有关烂柯境的书,脸色唰的惨白如纸。
有人将烂柯境的通道击碎……
整个秘境十四层,彻底融合成一处了。
乞伏昭脸上已没了方才故作出来的迷茫,他神色阴沉,手指掐诀轰的在空中炸开一道符纹,将前方朝他扑来的拂戾族凶兽直直炸成血雾。
猩红雾气散开,萦绕少年深邃冰冷的眉眼。
拂戾族恶兽不知是几层的,可看着他还残留神智,应是七层以上,只有元婴期才可对付的境界修为。
他棕红色眼眸冷冷注视乞伏昭:“你对同族出手?”
乞伏昭面无表情:“是你们想杀我?”
“拂戾族不会同族相残。”那人冷冷道,“将那个身负伴生灵的人交出,我等便离开。”
乞伏昭冷淡和他对视。
同样深邃的眉眼、相同的血脉,如出一辙的森戾杀意。
乞伏昭将藏着夙寒声的手负至背后,语调冷淡又随意。
“若想要他,可以将我的尸体一同带走。”
拂戾族眸瞳一冷。
隐约察觉到袖中的夙寒声似乎想挤开袖子往外看,乞伏昭眼神带着凛冽杀意,另一只手却朝袖中伸出两指,轻柔地按着夙寒声的脑门一戳。
衣兜中似乎被打了个结界,夙寒声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正努力往外爬想看看外面是什么动静,猝不及防被戳得一屁股摔回衣兜中。
夙寒声:“……”
等恢复原状,他第一个要揍的是元潜。
第二个就是你乞伏昭!
十四层融合成同一层。
无论深山、草原、荒漠,虚空中时不时会有巴掌大的法阵在微微扭曲旋转,像是一只只乌紫色的诡异眼眸,稍有不查便会被拖进残破的传送门中。
闻镜玉面如沉水,准确无误寻到一处水中传送之“眼”,眼睛眨也不眨地迈步跨入。
耳畔一阵风声呼啸。
乍一迈进秘境十五层,连呼吸似乎都带着迫人的威压。
举目四望,一片昏暗。
不像其余十四层那般无垠辽阔,十五层只是一处狭窄的须弥芥。
两盏烛火微微一闪,“嗤”地照亮漆黑洞府。
随着光芒四照,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烛火,而是数丈高的恶兽头颅骷髅狰狞长着巨口,眼睛的窟窿处闪着两盏魂火。
天道和法则俱不存在。
站在巨口之下,宛如蜉蝣撼树,蝼蚁蛀堤,无边孤寂和恐惧从脚往上爬。
闻镜玉冷若冰霜,宽袖微转,青玉佛珠转瞬出现悬在腕间。
耳畔传来一道锁链轻撞声:“世尊哪来的闲情逸致,竟来此处看望我?”
闻镜玉侧身看去。
恶兽头颅之下,唇舌的位置隐约有道阴影,随着两盏魂火愈来愈胜,终于彻底照亮。
——有人在那。
恶兽的身躯似乎被深埋地中,雪白骨头化成的锁链从四面八方斜插长满苔藓的石壁,好似蛛丝结网,凌乱无章。
数十条锁链的尽头将中间那人紧紧绑缚住,甚至五指都有五条细细锁链交缠,剥夺所有自由。
闻镜玉顺着锁链往下看。
一道好似血脉凝成的古怪锁链垂直而落,严丝合缝扣住那人修长脖颈——像是一只被蛛网束缚的邪嵬蝴蝶。
那只倒霉“蝴蝶”一身破烂黑衣,不知在这里被关了多少年,脸上戴了十三条细微锁链垂落而成的面帘,隐约挡住半张脸。
“蝴蝶”眯着那双妖异的琥珀眼眸看了看,突然咧嘴一笑,露出宛如凶兽似的尖牙,被面帘挡着半张脸也能看出他露出了个戾气逼人的笑容。
他似乎被关在此处许久,说话语调带着千年前的异族口音,尾音勾起,古怪又带着莫名缱绻。
“玄临呢,为何不见他?”
闻镜玉……崇珏拾阶而上,裾袍曳地,带起地面寸寸沙土。
只是几步路,少年身形缓缓拔高,稚嫩眉眼脱去稚气,凌厉漠然中带着似乎与生俱来的悲悯。
等他走至那人面前时,已彻底恢复高大身形。
随着崇珏宽袖一震,一把降魔杵猛地跃然掌心,带着让人窒息的凛冽杀意。
崇珏手持降魔杵,漠然注视他。
“三刻之内,烂柯境若未反本还原,我便遵从天道之命,将烂柯谱当场诛杀。”
锁链中的男人那双古怪眼眸中带着笑意:“你确定能杀得了我?”
话音刚落,金刚杵一端悄无声息刺入男人心口,带出一道猩红的血痕。
崇珏从来悲悯冷淡的眼眸中皆是漠然杀意。
“两刻。”
男人呼吸几乎喘息不上来,一双狭长又邪嵬的双眸却直勾勾盯着崇珏,口中溢出鲜血却还在低低地笑,被制住的五指艰难一动,猩红的蝇头小字悄无声息在指尖旋转。
“须弥山高不可攀的佛子、德尊望重的世尊,竟还存着杀心?”
崇珏不言。
男人低笑一声:“虚妄的降魔杵,可杀不了我这背誓之人。”
话音刚落,深深刺入心口的降魔杵猛地闪现一道斑斑点点的法纹,轰然一声震碎当场。
崇珏只是安安静静看着。
“要我恢复烂柯境,可以。”男人淡淡道,“拿圣物来换。”
落入蛛网的蝴蝶,并无筹码来谈交易。
可此人却有恃无恐,琥珀眼瞳盯着崇珏的双眼,淡淡道:“……一刻钟,否则烂柯秘境数百学子,全无活路。”
崇珏垂眸看着他许久,突然道:“背誓之人,生出魔心的拂戾族不受天道法则相护。”
男人脸色倏地阴沉下来。
崇珏手中青玉佛珠随风而起,分别散为数百颗从四面八方而去。
男人冷冷道:“就算秘境中无天道法则,可你一旦造了杀孽,离开烂柯境后天道雷谴……”
崇珏缓步走至他面前,居高临下注视着被蛛网缠缚的蝼蚁。
他垂下五指,朝着男人眉心探去,带着能将人抹杀的灵力,可偏偏真正要杀人时,他俊美的五官眉眼间却无一丝凌厉的杀意。
……反而带着悲天悯人的慈悲。
“生死皆为幻,命数由天。”
崇珏淡淡开口。
话音刚落,一股磅礴的灵力猛地从崇珏身上横扫而开。
锁链齐齐发出玉石碰撞的清脆声响,整个须弥芥像是滚轮似的上下颠倒翻滚,牵动着男人身上无数锁链乱晃。
倏地,“铮!”
金石破碎声响彻耳畔,只听得那挣扎数年也没有损耗分毫的九十九根骨链猛地在空中绷紧。
****
十四层合一,四处皆是险境。
乞伏昭手背上雕刻的符纹猛地炸开,挡住袭向他心脏的一击。
短短半刻不到的交手,乞伏昭三人已浑身浴血,可仍有源源不断的拂戾族恶兽汹涌而来。
夙寒声挣扎着从衣兜中探出脑袋来,察觉到乞伏昭又想把他戳回去,怒道:“你再敢动你的爪子!我就……”
就就……
“就让你一天给我译八本书!”
乞伏昭口中吐出一口血,眼睛眨也不眨地将夙寒声戳回去。
一天译八本,只要是为少君译的,未尝不可。
夙寒声气得心口疼。
哪怕再没心没肺也察觉出外面定是出了事,且三人八成已至险境,否则乞伏昭的脾气定然不会这般专横。
再次锲而不舍地从衣兜中爬出去,这次乞伏昭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呕血,并无精力戳他,让夙寒声直接从衣袖中滚落到地上,脸朝地摔了个正着。
“呸呸。”
夙寒声吐出几口泥,抬头看去就见一个庞然大物正在朝乞伏昭轰然砸下重刀。
乞伏昭只是筑基,不知是恶兽放水还是他真的有保命底牌,竟然在元婴手下撑到如此之久。
眼看着重刀就要砍下,夙寒声下意识想要催动伴生树来挡下攻击。
可心念刚一动,才后知后觉此处是第二层,伴生树主根还在第一层。
夙寒声琥珀眼瞳猛地涣散,下一瞬地面猛地窜起一根粗壮树根,直接横扫过去,直接将元婴恶兽横扫出去。
砰的直直落到数丈远。
夙寒声一愣。
伴生树?
“少……咳咳,少君。”乞伏昭挣扎着朝他伸出手,一把将小小的人握在掌心,边吐血边道,“十四层秘境已融为一处,别、别出来。”
夙寒声猝不及防被抓了个正着,见他这副惨状却还在抖着爪子将自己往衣兜里塞,立刻伸手打了下乞伏昭的手。
“放开,我能……”
伴生树只是那一瞬受夙寒声的控制,横扫恶兽后又恢复成无意识的模样,缓慢地四处扎根。
元婴恶兽再次凌空而出,冷着脸一刀砍向乞伏昭。
乞伏昭灵力已枯竭,却扔在下意识将夙寒声握在手中,将整个身体护住他。
夙寒声:“乞伏昭!”
生了锈的刀破空袭来,就在落至乞伏昭脖颈前一寸,一颗青玉佛珠不知从何处袭来,猛地撞在刀刃之上。
只是轻轻一碰,佛珠竟然将玄铁铸成的刀击成碎屑,簌簌然落下。
下一瞬,伴生树后知后觉勾住乞伏昭的腰身,将人直直拽开,脱离元婴杀意笼罩之下。
乞伏昭受了重伤,惊魂未定地滚落旁边。
一颗青玉佛珠似乎带着灵力的剑意,击碎重刀后冲势不减,在半空残留一道青色尾痕,倏地冲向恶兽心脏。
砰的一声。
元婴恶兽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胸口的魔心已碎,庞大的身躯轰然砸落地面。
夙寒声茫然看着那颗珠子,总觉得似乎熟悉。
佛珠吗?
青玉佛珠从无数恶兽手中救下历练学子,元潜的鳞片都要没了,浑身是血地化为原形,奄奄一息躺在地上。
他拽着乌百里的衣摆,边吐血边道:“百里,我死之后,弟子印上的分便全都留给你,尽情挥霍去了,就当对我的缅怀。”
乌百里:“……”
乌百里也伤得不轻,但他不知哪来的毅力,愣是直直站在那顶天立地,没像元潜这条软骨蛇一样赖叽叽躺在地上说骚话。
“你分已被扣完。”他冷冷道,“无法缅怀你。”
元潜:“你这铁石心肠的薄情人,难道忘了我们……呕!”
乌百里挣开他的手,蹙眉道:“认真吐血。”
别说话。
元潜听话地继续吐血去了。
乞伏昭挣扎着坐好,自己浑身鲜血淋漓却还捧着夙寒声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夙寒声还是第一次从除了同门和崇珏身上感觉到被相护的好意,抿着唇满脸复杂地看着这小傻子,心想骂他几句又见他这副惨状,只好将话憋了回去,干巴巴道:“你没事吧?”
这副样子怎么看怎么有事,但乞伏昭却露出个温和笑容:“并无大碍。”
就是肋骨断了几根,内府受损罢了。
夙寒声:“……”
好狠一人。
瞧见夙寒声脸上似乎沾染了一滴血痕,乞伏昭抬起一根手指去为他擦脸,指腹一戳那脸颊就一个洞,看起来软得不得了。
夙寒声:“……”
夙寒声被戳得几乎仰倒,下意识就要呲儿他。
乞伏昭道:“少君脸上脏了。”
夙寒声幽幽看他,再也不信这个黑芝麻馅的汤圆了。
看着人畜无害无辜至极,实则内心都是坏水。
但夙寒声已将此人划到自己人的地界中,见他身上还伤着便强忍着任由他“擦血”。
元潜见状,也赖叽叽地爬过来,奄奄一息道:“少君,你头发上好像也脏了……我给您擦擦吧。”
夙寒声:“……”
一个个的,到底有什么大病啊?!
夙寒声无法理解,所以一视同仁将两人骂了一顿后,蹦到正常的乌百里手上,终于消停了。
乌百里这人不爱搭理他,正好不会像其他两个怪癖奇特的人一样总爱摸他。
夙寒声满意了。
乌百里垂眸看着掌心的小人,手指轻轻一动。
他似乎想动,但强行忍住了。
此处凶险万分,三人修养调息,勉强攒了些灵力后,便跟着夙寒声手中的琥珀拾芥前去寻徐南衔。
徐南衔那堆师兄师姐皆是元婴修士,待在他们身边安全得多。
十四层秘境合为一层,也不知外界的闻道祭伴使知不知晓,他们能在不知底细的恶兽手中保住性命已是极限,暂时没闲情去想着历练得分。
四人谨慎地穿过密林。
大概是被青玉佛珠全都制住,这一路有惊无险,躲过无数虚空的传送阵,迈过无尽沙海,终于到了一处水域。
琥珀拾芥上,徐南衔就在水域另一侧。
元潜从褡裢中拿出一艘灵舟放在岸边,正要招呼身后的人上船,鼻尖敏锐地嗅到一股血腥味。
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三人试探着走到岸边,低头往水下一看,第一眼便是刺目的血色。
乞伏昭眉头轻轻一皱。
岸边浅滩中,有一具尸身躺在水中,血已将岸边水和土壤全都染红,血腥气夹杂着泥土的咸湿扑面而来,难闻至极。
“那似乎是简谅学宫的道袍?”元潜拧眉,“他的头颅……”
正坐在乌百里肩上懒洋洋荡着双腿的夙寒声闻言一愣,茫然道:“什么?”
乌百里见他有兴趣,抬步往岸边走了几步。
视线越过丛丛芦苇,夙寒声终于瞧见浅滩的惨状。
四周好似被放慢无数倍,目光一寸寸从满是鲜血的水面往那具尸身上看。
湿淋淋的鞋子、简谅学宫的道袍衣角、被鱼围着叼着吃的腰封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