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谢苏淡淡道,“那术法是我教给她的。”
他的目光越过吕微肩头,望向后面那些鬼差。在他们进入酆都之前,阴长生的荧惑守心大阵便已经将城中鬼差尽数卷入,这吕微如何能带着十几个人逃到了现在?
此刻并没有多少时间来刨根究底,谢苏分出心思注意着那边几个一直没有摘下风帽的鬼差,向丛靖雪问道:“温姑娘说城门无法打开,究竟是什么原因?”
丛靖雪也看出谢苏的心思,让温缇戒备着,自己带着谢苏走到城门前,将璇玑剑拔出鞘,平平地刺了过去。
一阵刺耳的刮擦声过后,离城门两尺多远的地方赫然出现一道白色的痕迹。好像璇玑剑划过的地方是一面镜子,透过镜子看得到城门,却根本无法触及,剑锋只能在镜子上留下一道划痕。
丛靖雪皱眉道:“我试了许多种法子,能确定这里有一道禁制,只是破不开,或许你用承影剑试一试。”
谢苏却道:“以璇玑的锋利都划不开,我也不用试了,看来是得想点别的办法。”
他望着城门,璇玑剑留下的那道白色划痕转瞬即逝,立刻又变得毫无破绽。
“你们昆仑的人,是否已经到了城门外?”
“师兄最擅阵法,接到师尊的消息后,必已将留在山中的长老们通过阵法请来此处。进出酆都,从来便只有这么一条路,他们此刻应当也在门外想办法进来。只是那符箓只能用三次,已经没有效力了。其余传递消息的术法我也试过,隔着城门,都是无用的。”
漫说能不能打开城门,他们现在被一道镜子般的禁制束手束脚,这城门是连碰都碰不到。
然而谢苏心中微微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极轻极快地滑过去,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他还在思索,却听到那边温缇的一声喝问。
“把你的风帽摘下来!”
话音还未落下的时候,温缇便已经出手去摘其中一个高个鬼差的风帽。
她出手如电,那鬼差却木楞楞地连连后退,摘下他的风帽本该不算难事,可是旁边另有一个戴着风帽的鬼差扬起手臂,手中伸出一截漆黑木棍似的东西,从中骤然亮出了剑光。
璇玑剑呼啸而去,将那柄藏在木棍中的剑击飞。
那动手的鬼差似乎身上有伤,栽倒在地,再不能动弹。
而先前那姿势笨拙的鬼差也跌倒了,被温缇揭开了头上的风帽,露出脸上一只漆黑的鬼面具。
璇玑剑剑光一闪,半空转向,锐利剑气直摄那鬼面具的眉心。
吕微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女子的呼喊:“不要伤他!”
这声音令谢苏觉得有些熟悉,吕微忙不迭地躲开,她身后还站着一个鬼差。
她摘下风帽,解开披风,将整张脸露了出来,向谢苏和丛靖雪极快地看来一眼,又跪坐在那鬼面人的身边,挽住了他的手臂。
竟然是华歆。
学宫三年同窗,这张脸,谢苏还是认得的。
只是华歆原本生得容色甜美,此刻脸上却十分悲苦,长发挽起,是作妇人装扮,小腹亦有隆起,一望即知有了身孕。
谢苏微微蹙眉,丛靖雪显然也怔了怔,便即回神,对谢苏低声道:“叶沛之身死之后,无极宫便成了沧浪海的附庸,华歆也……嫁给了殷怀瑜。”
当年他为了取回牧神剑,一路追到了沧浪海的商船之上,元徵踢翻了盛着沉燃火的铜鼎,那火随水流,流到哪里就烧到哪里。
沧浪海的巨船陷入火海,而无极宫的宫主叶沛之也在船上烧死了。
十年之前众仙门联手逼迫明无应再过天门,挑头的便是沧浪海和无极宫,叶沛之落得如此下场,无极宫也就此没落,谢苏虽未觉得快意,却也并无悯惜。
与殷怀瑜勾结在一处,本就是与虎谋皮,求仁得仁,那也没有什么好说。
可华歆嫁给殷怀瑜这件事,谢苏却从未听到谁提起过。
仙门之间以修士的姻缘作为连接纽带的数不胜数,但若是叶沛之没有死,恐怕华歆无论如何也不必嫁给殷怀瑜。
谢苏仍记得那年学宫的试炼场上,华歆对殷怀瑜的愤怒轻蔑,也知道她一早心有所属,此刻见她狼狈,心中起了些波澜。
他目光稍稍下落,华歆察觉到他的目光,竟似有些畏惧,伸臂护住了自己的小腹。
丛靖雪皱眉道:“同窗一场,你未免也将谢苏看得忒小了。”
谢苏这才后知后觉,殷怀瑜携众仙门逼得明无应重伤闭关,他为此盗回牧神剑,又死在天门阵中,在华歆眼中,这笔账当然是要算在殷怀瑜身上的。她是殷怀瑜的妻子,见着自己自然很是畏惧。
先前那个向温缇出剑的鬼差从地上爬起,护在华歆身边,脸上的风帽早已歪下去。
这人谢苏也认得,是叶天羽和华歆的护卫,便是在学宫的那三年,也日日守卫在华歆身边。
见华歆不惜暴露身份也要如此回护,地上那个戴着鬼面具的人究竟是谁,却也不难猜了。
吕微缩头缩脑走到谢苏身边,乖觉道:“我可不知道他们是谁啊!大家都是往城外逃,碰上了就一起了,我对你可是很忠心的!”
她这般撇清干系的狗腿面貌,倒是令此处生硬的气氛有了些许缓和。
丛靖雪亦看着那鬼面人,问道:“他是……叶天羽?”
华歆微微闭上双眼,点了点头。
“无极宫之所以覆灭,数百人惨死冰海秘境之中,背后的凶手就是这面具的主人,你可知道?”谢苏淡淡问道,“这面具戴上了,是剥不下来的。”
华歆双目中淌出眼泪:“他信了殷怀瑜的话,把这面具戴在脸上,我知道是救不了他的,我只想带着他逃出这里……那位大人,那位大人所图之事,是成不了的……”
谢苏听她声气,知道她说的应当就是阴长生,上前一步,想要问话。
却在此时,背后遥远处传来了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声。
华歆一见那人,立刻将风帽拉下来,遮住自己的脸。
谢苏回身,承影剑已经出鞘。
丛靖雪微微蹙眉,似是不解自己的术法因何被外面的人识破。
只见那荧惑守心大阵的血色光芒已向此处逼近,其中抛出一道光辉,似乎是从平都山上铺来长长一段血色的丝绸,数人轻飘飘地走下。
笑声传来时,依稀是从极远的地方,然而谢苏刚刚转过身,就看到他们已经走到自己身前不远。
殷怀瑜手摇折扇,向谢苏微微一笑:“这可当真是许久不见了,让我算算……已经有十年了吧?”
见谢苏并未答话,殷怀瑜故作惊讶道:“哎呀,我还以为你一见到我,就会提着剑飞过来,要将我杀之后快呢。”
一道金芒闪动,是自丛靖雪袖中飞出的符箓,轻巧地贴在叶天羽的额头,其上朱红字印虚虚脱离符纸,重新落在上面。
丛靖雪将叶天羽封住,随即调转璇玑剑,迎向殷怀瑜等人。
他上前半步,微微挡在谢苏身前,质问道:“你也算是仙门中人,却与阴长生勾结在一起,究竟所图为何?”
闻言,殷怀瑜却是微微转过脸,向着平都山山巅那只血红色的眼睛望了望,这才压低声音道:“咱们也就在这里说说,我跟那位大人可不算是勾结。”
他目光一转,看向躲在后面的华歆,笑道:“我来此处接我的妻子,难道不行吗?”
鬼脸缓缓地站在了华歆身前。
殷怀瑜略微不悦地皱了皱眉,又很快摇着扇子轻笑起来,看向谢苏的眼神可以说是挑衅,其中却似乎有一丝很深的试探。
“说来咱们也是老相识了,怎么见到我,你一句话也不说呢?莫不是名动天下的蓬莱首徒谢苏,怕了我这个南海上行船的小小掌柜?”
他口中说着谢苏名动天下,声音却十分婉转,仿佛大有深意,令人不由得想到,谢苏最大的名头,倒还不在于他蓬莱山首徒的身份,也不在于当年学宫结业,他一剑千里落花的盛景,而在于他那自不量力死在天门阵中的往事。
至于南海上的小小掌柜,更是充满恶意,十年之前,沧浪海便已尽数掌握于他手中。
可谢苏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低下头,甚至微微一笑。
“没什么,只是在此处见到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东西,”谢苏淡淡道,“镜子。”
他踢起脚边几块瓦砾,动作之快,令人稍微眨眼便已经看不清楚。
只听一阵刺耳的刮擦声,那残砖碎瓦击向殷怀瑜,却只在他面前两尺多远的地方撞上一堵透明的屏障,随即落到了地上。
温缇轻声道:“与城墙处的禁制一样。”
“这不是禁制,只是一件法器,”谢苏抬头向上方看了看,这才望向殷怀瑜,平静道,“上次见你,你也是在一面镜子里。”
十年之前,谢苏潜入那艘沧浪海的巨船,在一个满是持剑傀儡的房间里找到了牧神剑。
那个房间里悬挂着一面镜子,其中映出殷怀瑜的身影。而同样的铜镜,谢苏在群玉山龙头庙中也见到过。
他因此便知道龙头庙中的镜子是殷怀瑜安置的,他亲眼看到明无应重伤,才敢带着众仙门进入蓬莱。
只是在那个房间里,谢苏刚刚拿到牧神剑,元徵便从天而降,踢翻了盛着沉燃火的青铜鼎,将铜镜也撞翻了。
现在想来,大概是元徵不愿殷怀瑜从铜镜中看到自己。
即便心机深沉如殷怀瑜,猛然间见到一个相识的,没想过会在这里出现的人,脸上怕也会露出一霎那的破绽。
群玉山那条占据明无应龙骨的妖龙,又怎么会是一个殷怀瑜所能调伏的?
谢苏淡然开口:“给你这面镜子的人没有告诉过你,只要找对了位置,这镜子也不是无坚不摧的吗?”
血色光芒之下,谢苏清晰地看到殷怀瑜瞳孔一缩。
谢苏进入过这镜中世界,知道暗处会有模糊的炫光,便是破绽所在之处,只是因为此时荧惑守心大阵的血色光芒太盛,所以看不到罢了。城门处那镜面似的禁制,其实也是一样。
谢苏出剑,承影剑在他掌中发出清越的剑鸣。
殷怀瑜疾速退后,回到了血色光芒之中,而承影剑斩向的却是谢苏身后。
可他的剑锋尚未触及镜面,就听到巨大的碎裂声。
半空中无数镜子碎片的虚影缓缓落下,每一块碎片都映着荧惑守心阵中的血色光芒,光怪陆离。
一柄短剑骤然从上空掠过,谢苏认出这柄剑的同时,听到丛靖雪惊喜道:“是花暝!”
谢苏转过身,却看到丛靖雪站在自己旁边。
他心中闪过一丝疑问,若不是丛靖雪出手,是谁斩碎了城门处的这面镜子?
铺天盖地的金光之中,疾飞的符箓结成法阵,周遭灵气纵横。
这是昆仑的符箓。
谢苏转过身,看到城门已经大开。徐道真、杜靖川、云靖青已经踏入酆都城中,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昆仑弟子,白衣翩飞,双手结印,袖底飞出带着金光的符箓。
更多的人御剑而来,剑气呼啸,迫得血色光芒无法再逼近分毫。
殷怀瑜已经转身逃回荧惑守心阵中,镜面光痕一闪,没了踪迹。
花暝剑回转而来,落入云靖青手中,她望着谢苏,轻轻地点了点头。
谢苏身侧,丛靖雪微微向他靠近,开口提到的却是一件旧事。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在学宫的最后一重试炼中,你,我,贺兰月,还有华歆,我们进了那个有水的山洞。那时贺兰月和华歆的修为都不如我,可他们都已经从水魈的幻境中挣脱出来,我却依然不得解脱,你知道我在那幻境中看到的是什么吗?”
听丛靖雪提到贺兰月,谢苏心头忽然黯然了一瞬,随即笑了笑:“不知道,后来贺兰月总是猜,你在那幻境里见到很多女孩子追着你跑,吓得醒不过来。”
丛靖雪也笑了笑,似是忍俊不禁。
“我在幻境里看到的是自己接任了昆仑的掌门,却令昆仑毁在我手中。”
他低头望着手中的璇玑剑,又道:“从我小的时候,每个人都告诉我,我肩负昆仑的气运,将来要做下一任昆仑掌门,所以我每走一步,都怕自己行差踏错。在学宫的那几年,其实我很羡慕你。”
谢苏问道:“羡慕我?”
“是啊,”丛靖雪笑道,“羡慕你永远那么无畏。”
谢苏笑了出来:“有时候不怕,是因为还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呢。”
漫天纵横的符箓金光映亮丛靖雪的脸。
“可是今天,我不再觉得害怕了。昆仑的灵气断绝不算什么,有没有我这个人也不算什么。因为昆仑有他们,有所有人,所以昆仑永远是昆仑。”
他展颜一笑,与温缇一起走向自己的师兄师弟。
良久,谢苏牵了牵嘴角。
一道声音似流风一般将他环绕:“你是在找我吗?”
谢苏抬起头,万千道符箓的金光之中,他认得那唯一的,淡淡的金色光华。
风声牵动,谢苏侧目看去,明无应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
这一刻,谢苏心想,生死真的置之度外了。
平都山巅的烟云之中,那只巨大的眼睛一张一合,血色瞳孔凝望下来,荧惑守心阵中的万千魂魄之力呼啸流转,煞气奔涌。
而那只巨眼之下,现出了阴长生的身影。
风烟之中,牧神剑已经是一道漆黑的影子,看不真切。
而阴长生从袖中抽出一支香,用身旁青铜鼎中的沉燃火点燃,随手插进了一团浓郁烟云中。
那烟云幽幽漂浮,变幻成一只香炉的样子。
而那支香不过小小一点光亮,却好像压过了漫天的符咒金光与血色光芒。
“我燃这支香的时候,你不来打扰,我很承你的情。”
阴长生的声音响彻天地之间,似雷声翻涌。
明无应随意道:“你也没管此处有人打开了城门,算是我们扯平了吧。”
谢苏凝神望去,平都山山巅,阴长生一身素衣,他脸上并没有戴鬼面具,不再是化身或傀儡那般妖异的血红眼白,漆黑牙齿。
他神色平静,眉宇疏淡,看起来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
阴长生忽地一笑:“一个昆仑,我何时放在过眼里,便是再来一千人,一万人,你们都来做我的客人,从旁观看,我求之不得。”
“是么?”明无应笑道,“看你点香请神,请的什么神,陆英吗?”
陆英二字从明无应口中说出的时候,谢苏分明感觉到荧惑守心阵中煞气骤然翻涌,杀机四起,似乎只在阴长生的一念之间。
良久,他漠然道:“明无应,你既已猜到我是从何处来,那你也应该知道,我没有你那么好的运气,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的徒弟那般死而复生。”
明无应点头道:“那我就再猜一猜,你已经有了通天手段,却无法令陆英复生,是因为你从白玉京返回的时候做了些什么,对吗?”
阴长生的声音一瞬间如寒冰一般:“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杀得了我吗?”明无应诚恳问道。
“你别忘了,千年之前,你我同一日入天门阵,我过了天门,你却没有。”
明无应笑了起来:“那是我自己不愿意过天门。”
纵然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的声音,谢苏也仿佛听见了无数人的心跳。酆都城中那许多的昆仑弟子皆屏息凝神,聆听着这一切。
阴长生垂首望着烟云香炉里的那支香缓缓燃去,说道:“返回此世的时候,我吃了她。”
明无应故意道:“什么?”
“这香燃尽尚需片刻,也罢,我既然当你们是观礼的来客,不妨教你们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
他漠然的声音响彻酆都城中。
“你将天门阵后的那个世界称为白玉京,那也算不得错。琼楼玉宇,星汉灿烂,在我辈修道之人眼中,确实称得上这个名字。可是有谁知道,那是个生气断绝,只有杀戮的世界。你若本领高强,赢过旁人,自然可以吞噬他人的法力。你若有片刻停歇,或是避而不战,便会被那个世界抹消,连一丝痕迹都无法留下,就好像你从未出现过一样。一千年的争斗啊,我才活到如今。”
他似是从那些昆仑弟子脸上看到了太多的惊异之色,脸上微微现出嘲弄。
“我且问你们,天道在争,或是不争?身为此世修士,一出生便天然与大道相和,自然以为上善若水,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可若是……你们从出生便在那个世界里呢?三千尘世,便有三千大道,孰优孰劣,谁上谁下,若不交手论道,谁又能说得准?”
谢苏轻声道:“所以,所谓的天门试炼,只是天道之间的一场论道?”
平都山之上,那浓厚的灰色烟云被血色光芒映照,团团烟云变幻,便如捏出一只香炉一般,捏出了无数幻景。
血光之间,人人都看到了白玉京你死我活、血流漂橹的景象。
这就是天门阵背后的世界。若不争斗,便无法存活。
阴长生又道:“我与陆英一同过天门飞升,在白玉京中挣扎了一千年。天门阵有去无回,我走过无数地方,才终于找到那一丝缝隙,可以回来。可是从白玉京回到此世,要从混沌中穿渡而过,我一人的法力难以支持,所以我……”
谢苏道:“你吃了她,你吞噬了陆英的法力,所以你会用她的蛊术。”
香炉中那支香濒临燃尽,阴长生垂下目光,显然不欲再多说。
明无应忽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香燃尽,你真把他请来了,想过如何收场吗?”
“如何收场?”阴长生仰天大笑,那张淡泊的脸骤然狰狞起来,“荧惑守心是弑天之阵,我将他请来,就是要将他斩杀阵中!他要我做他论道的傀儡,我就要他来做我阵中的亡魂!”
烟云香炉之中,那支香已经到了尽头。
那一点压过天地之间所有光芒的亮光颤抖了一瞬,终于熄灭了。
阴长生脸上狰狞的笑容未褪,他身后忽然浮现一个淡色的影子。
影子伸出一只修长俊逸的手,自后向前贯穿了阴长生的胸膛。
那只手带着他的心脏破出胸口的霎那,阴长生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在他身后。
“你请我,我来了。”
那手五指收拢,将掌间的心脏握碎,浓腥鲜血流溢,阴长生一声未出,整个人已经如灰烬一般,消散于风烟之中。
而那只修长的手依然稳定,肌肤洁净,没有染上丁点肮脏。
淡色的影子走到血色光芒之下,居高临下,却也彬彬有礼地望着明无应和谢苏,目光继而扫过酆都城中的一切。
“总是骗人,实非我愿,”元徵淡淡地笑了,“能这样见你们,其实我也觉得很轻松。”
谢苏缓缓道:“你究竟是……什么?”
元徵的眼瞳之中一轮金芒闪动,他脸上的笑意堪称柔和。
“我乃……天道化身。”
第140章 干戈尽头(完结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这是圣人所言,是仙门之中每一个稚子开蒙时会诵读百遍的经典。
何为大道?
谢苏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之前,他从学宫的试炼中归来,向元徵问起秘境之中那条奇异的河流。元徵曾对他说,逆流而行,永无到岸之时,顺势而为,才能证得真道。天道所指,方为大道。
而今他才真正明白那话是什么意思。
元徵就是天道,沉湘也是天道。一为彼世,一为此世。
三千尘世,便有三千大道。所谓天门试炼,世间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飞升,不过是争与不争这两大天道之间的一场论道。
元徵俊逸出尘的身影屹立于平都山巅,周身洁净,有淡淡的光晕。
他扫视酆都城中一切生灵,面容之上无悲无喜,而后缓缓向上伸出手,修长的五指再度握紧成拳。
方才这一握,令已经成神的阴长生霎时间灰飞烟灭。
现在这一握,山巅处、烟云中那只巨大的血红色眼睛翻涌坍缩,化为一道红光,落于元徵的指间。
而整个荧惑守心大阵中的血色光芒却没有半分削弱,反而如同呼吸一般闪烁,渐渐强盛,阵中的魂魄之力呼啸来去,带起利刃般的狂风。
山脚处那十几根冲天的光柱再度扩大,光柱中心的灵宝源源不断释放出灵气。而随着阴长生的湮灭,阵中镇守灵宝的鬼面人渐次无声无息地消失。
所谓抹消,便是连一丝气息都不会留下,尽数湮灭于天地之间。
其中一脉红光越来越亮,殷怀瑜的身影骤然浮现,向着山巅的元徵遥遥地跪下,在他身后是沧浪海的门人,几如一片漆黑的剪影。
所以沧浪海对阴长生的假意臣服,也不过是得了元徵的授意。从一开始,殷怀瑜就听命于元徵。
他联手无极宫,携众仙门进入蓬莱,是为了按照元徵的意思,逼迫明无应再过天门。
那他顺从阴长生,为他袭击木兰长船,帮他夺取仙门灵宝,又是为了什么?
阴长生要的,是这名为荧惑守心的弑天大阵。
他真正要杀的人是元徵,他是要向天道复仇。
那元徵呢?
在金陵城外的万水之源,谢苏曾经亲耳听到元徵说,他将他们拖延在金陵,是为了给阴长生一点时间,让他找到一个东西。
现在一切都已经明晰,阴长生在酆都找到了牧神剑。这柄可以引九天风雷的神剑,此刻就插在荧惑守心大阵的中心。
甚至可以说,元徵比阴长生更希望此阵落成。
霎那间,一个可怖的念头出现在谢苏心间。他侧目望去,明无应脸上的漫不经心已经尽数收敛,他望着平都山巅的纷乱红光,面无表情。
元徵望着掌中握住的那一团红光,神色淡淡。
“这阵法在阴长生的手里,其实没有什么用,但在我的手里,就不一样了。”
他身上猛然爆发出灼目的金光,令人无法直视,只能感觉到那浩瀚如汪洋一般的法力落下,涤荡于整个荧惑守心大阵。
元徵的嗓音响彻酆都城中,压过了一切声音,似乎温柔含情,深处却是漠然无情。
“谁输谁赢,早见分晓,输家不必留着。从此以后,天门阵也可以不必再有……”
谢苏轻声道:“你要灭世。”
他这样轻的声音,也被身在山巅的元徵听到了。
元徵淡金色的瞳孔一转,目光十分平静:“不,我要此世与彼世融合成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即是天道。”
难以言喻的寒意弥漫谢苏全身,元徵要的不是抹消,而是吞噬。
阴长生不愿沦为天道之间的牺牲,不想再做这一场论道的傀儡,可是他费尽心机,杀了那么多的人,到头来,还是成了元徵的棋子。他只是利用阴长生为他建成眼前这座足以弑天的阵法。
元徵握碎了指间的红光,化为十数道金红交错的链条伸向平都山山脚的冲天光柱,昆仑弟子以符箓结成的法阵被瞬间压制。
狂风席卷酆都,符纸轰然破碎,荧惑守心阵中的煞气凝结成数不清的刀光剑影,向着每一处斩落。结着金光的法阵颤抖了一下,化为漫天灰烬。
破碎的金光流散,照亮烟云中无数的尘埃。
那十几根血色光柱越来越强盛,城中巨大的裂缝再度拓宽撕裂,地底深处响起轰隆隆的悲鸣。
忽然之间,其中一道光柱熄灭了。
暗处,有一个戴着鬼面具的人。他抖开手中长长的画卷,另一只手在脸上一抹,摘下了鬼面具。
画卷中爆发的五彩神光让谢苏看不清那个人的相貌形容,只觉得浩荡的灵气倾泻而出,随即而来的是一股强悍到无法抗衡的力道,偏偏柔和无害,像一个穿越亘古光阴而来的拥抱。
顷刻间地动山摇。
那五彩神光将整个荧惑守心大阵,将站在山巅的元徵,将酆都城中的每一个人卷入画卷之中,谢苏只来得及看到画卷上流淌而出的乾坤万象,便随之跌入。
深浅不一的云雾流动,视野全被五彩神光盈满。
就连这一瞬间看似无尽的坠落,也转为绚烂的流光,四周不知是气还是水,惊涛骇浪,涓涓细流,尽数跌落于此,酣畅淋漓。
画卷再度倾倒,谢苏从画幅之中跌出,御剑而下。
他回首望去,自己正身处于一条深谷之间,两边是高耸的断崖,头顶是层层叠叠清透的水光,好似一整片汪洋悬于上方。
深谷如一条裂缝,直通漆黑的地底,一边的悬崖上则是望不到尽头的宽阔神道,地砖碎裂,荒草丛生。巨大的石碑倒在地上。
神道两侧是通天的石柱,上面雕刻着蜿蜒的龙形。最初雕刻之时,应当也是威严摄人,如今已经黯淡无光。
无边画卷横过,纷乱的人影从里面跌下来。谢苏看到了郑道年,看到了方长吉,看到了丛靖雪,看到了无数他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昆仑弟子。
唯独没有看到明无应。
画卷背后,一个人影御剑而下,他手中还拿着一个漆黑的鬼面具,已经干枯僵硬,被他随手丢在地上。
昆仑弟子再度祭出铺天盖地的符箓,结成法阵。
一片闪闪的金光之中,那人走向谢苏,似是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拿出了一个人皮面具,往脸上套了一下,说道:“这样,谢道友认得出我吗?”
谢苏认出了面具上的脸,也认得这个声音。
“你是逐花楼的楼主。”
逐花楼主丢开人皮面具,向他拱手道:“正是,不过你也可以叫我戴云溪。”
这个名字触及谢苏极深的一缕思绪,他尚未回忆起来,丛靖雪已经走到他身边,不敢置信道:“你是无极宫的大弟子,死于学宫试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