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月是不大爱看书的,这藏书阁对于他来说,是个观景的地方,却不是看书的地方。
不过今日他上藏书阁,却不是为了看溟海的潮汐往复,而是来找人的。
他来找谢苏。
贺兰月在住处找不到他,却知道只要来藏书阁,必定能寻到谢苏。
他手里拿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野果,上上下下地抛接着,自藏书阁那浩如烟海的典籍中走过,看着谢苏坐在小桌之前,手中握着一册书。
贺兰月咔嚓一口咬了小半个果子,片刻后被酸得五官都皱了起来,“呸呸呸”地吐了半天,又在谢苏面前坐下,伸长脖子倒着看书上的字。
读了半天,无甚趣味,贺兰月又将矮几之上那盏灯抓在手里把玩,晃荡里面的灯油,又举高了去看灯盏底座上花纹。
自他坐在谢苏面前开始,便没有半分消停,谢苏却好像看不到他一样,连头都没有抬。
贺兰月没有谢苏这样好的耐性,放下灯盏,伸手在谢苏眼前晃了又晃,自言自语道:“难道早些时候在课上施的幻身术还没有解开?”
他们晨间有课,两两捉对比拼,贺兰月在自己身上施了个幻身术,能够将身形气息一并遮掩,再出其不意从对手身边浮现,轻取一场胜利。
“你那术法施得藏头露尾,身体藏住了,倒是露了条胳膊出来,与其说你骗过了丁原,不如说是他被你那悬在空中的半条胳膊给吓到了。”
谢苏淡淡开口,并未抬眼,只是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
贺兰月大言不惭道:“管他呢!赢了就行。”
他肩宽背阔,盘腿坐在几前,窝成一团,很没有坐相,其实若不是藏书阁中总有主事巡视,贺兰月干脆就在原地躺下了。
“丛靖雪要替他那个师妹跟你道歉,找了你一上午也没找见人,被我给拦下了,我跟他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替人道歉,天下没有这样的说法。他若真觉得对你不住,就该带着云靖青来向你负荆请罪。不过后来他们那个大师兄杜靖川来找他,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急急忙忙地就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云靖青又惹出什么事来。”
谢苏道:“嗯,长进了。”
贺兰月还以为谢苏是夸他这样行事很好,紧接着就听到谢苏说:“会用成语了。”
贺兰月不是中原人,也并没有读过太多书,从前说起话来缠七夹八,热闹是真的热闹,啰嗦也是真的啰嗦,至于成语诗词,他是一概不会的,还因此闹了不少笑话出来。
听到谢苏这样说,贺兰月反而哈哈大笑。笑了片刻,他又问道:“云靖青那样对你,你就不生气么?”
他说的是晨间的课上,两两比试,偏巧谢苏就对上了云靖青。
弟子之间在课上比试,大多点到即止,可是云靖青出手凌厉,却是半分不容情。
她修为既高,又一味拼抢快攻,谢苏少不得要认真面对,却又不想伤她,最后只是击飞了她手中的剑。
胜负已分,谢苏便俯身要为她拾剑,云靖青却是从掌底发出一道真力击向谢苏。
谢苏旋身避过,云靖青飞身而至,已经自己捡起了短剑,冷笑几声,转身走了。
贺兰月连眉毛都立了起来,替谢苏打抱不平道:“你不伤她,已经很给她留颜面了,她不承你的情也罢了,还趁你没防备的时候出手,也太……”
他皱着眉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词来。
谢苏却是又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声音淡淡的,不见有什么起伏,“其实她就是不想让我碰她的剑,没什么的。”
云靖青的佩剑叫做花暝,是一柄短剑。
其实武器一门,有句话说得不错,叫做“一寸长一寸强”,对战之时,用短剑的那一方天然就有些吃亏。
可云靖青却从没想过要换掉花暝剑,另寻其他名剑来做自己的佩剑。
因为花暝剑是用一块枯荣剑的碎片重新熔炼锻造而成,而枯荣剑,正是她师父李道严的佩剑。
那一战,天地变色,李道严输给了明无应,枯荣剑也被牧神剑折断。
自从学宫试炼中,云靖青输给谢苏,她便将谢苏视为此生最大对手,这两年间事事想要压过谢苏一头。
而谢苏却是毫不在意,也正因为如此,云靖青更觉得谢苏是轻视自己,丛靖雪在其中屡屡想要缓和,也拗不过云靖青的性子。
高大的书架之间,有主事缓步走来。
贺兰月听见主事的脚步声,立即沉肩直腰,抓过谢苏手边的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待主事走后,谢苏才将书从贺兰月手中抽走,淡淡道:“你拿倒了。”
贺兰月嘿嘿一笑,手肘撑在桌上,手掌托脸,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翻过几本古书。
“我真想知道,你怎么能从早到晚待在这里,不觉得烦吗?”
谢苏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贺兰月笑道:“自然不是。”
他伸手入怀中,拿出两张明黄色的符纸拍在桌上,得意道:“陆夫子留的功课,我已经做好了。”
这位陆夫子在学宫教授符箓一门,贺兰月长于对战,阵法亦学得不错,唯有符箓这一门,混了个倒数第一,时常被陆夫子留下,旁人画十张符,贺兰月就得画一百张。
偏偏贺兰月歪理频出,常在课上搅得乱七八糟,陆夫子一怒之下,丢了本秘录过来,让贺兰月照着其中的符箓,只要能画出任何一张,以后都可以不再上他的课。
贺兰月埋头苦思,闭门造车,还真让他画出来两张。
这符一分为二,放在两人手中,对敌的时候有妙用。虽然不能大杀四方,但只要以灵力催动符咒,不管二人相隔有多遥远,催动灵符的一方都可以立即来到另一人身边。
贺兰月觉得,打不过就跑才是正理,这个符可是有用得很。
他画废了无数张,终于制成这一对,便将其中一枚留给了谢苏。
听着贺兰月在耳边聒噪,谢苏伸手将符纸掖入袖中,并未细看。
贺兰月这才心满意足,笑嘻嘻道:“那我走了,这藏书阁与我八字不合,不可久留。”
他起身要走,又想到什么似的,“木兰长船靠岸了,不知道这次又带来了什么,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
谢苏知道贺兰月说的是一起去看,那意思其实就是一起溜到船上。
“不去。”
贺兰月挥挥手,“那我走了。”
主事已经不在这一层,贺兰月懒得走下楼,来到窗边,明朗一笑,伸手按住窗沿,翻身而出,悄然落在外面的玉阶上。
那两名清扫落叶的杂役冷不丁见到他从天而降,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两步。
贺兰月伸手揽着后脑,从玉阶上一路跑跳下去,行至木兰长船停靠之地。
这三层木船气势恢宏,有木梯与岸上相连,此时日头正盛,船头空无一人。
蓬莱虽然与世隔绝,但学宫中有夫子、主事,还有许多杂役,弟子们又是从天下各地而来,与外间仍有不少联系。有时会有家人亲友前来看望,或是寄来书信土产等物。
只是溟海风浪煞人,又天然有着禁制,一切术法都用不得,连御剑也是不能,只有木兰长船能够渡过,便三月一次停靠学宫。
贺兰月性子跳脱,是个最闲不住的人,每次木兰长船靠岸,他都要偷偷溜上去玩,与那些船工聊聊,问一些外面的事情。
上次无极宫送来一双青鸟,是华歆豢养长大。华歆入了学宫当弟子,这一对青鸟不见她回来,便要闹脾气,只好用木兰长船运了来。
这青鸟生活在极夜之地,一见到光便会引吭高歌,令听到它们鸣叫的人如坠幻梦,所以运来的时候是封在笼中,又用厚重的黑布盖着。
贺兰月哪里知道这些,顺手掀开黑布,刚看到那青鸟珍珠色的尾羽一摆,立刻就陷入幻梦之中,傻笑起来,如痴如醉,三四个时辰才解开。
此时船头无人,贺兰月一笑,提气纵身,连那木梯也是不用,直接从船上窗口飞身而入。
木兰长船内里结构复杂,不过贺兰月偷偷溜上来的次数多了,倒也熟悉了一大半,在船中大步流星,想要去找认识的船工。
这船本是三月靠岸一次,但是贺兰月记得上次靠岸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不知道这一次木兰长船为何来得这么早。
只是他在第二层走了一圈,却一个人也没看见,正要走上第三层时,无意向窗外一望,登时愣在原地。
远处金光一闪,是学宫藏书阁的琉璃金顶被日光照耀着,却离贺兰月越来越远。
他趴到窗边,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口,只见木兰长船已经离开岸边,四周海浪翻卷。
这船能过溟海的风浪,行驶起来甚是平稳,所以离岸许久,他都没有察觉。
贺兰月不自觉咬起了指节,此处离岸边已经很远,漫说自己跃不过去,就算是能,溟海上用不了术法,也不能御剑,他却是已经被困在了船上。
可学宫弟子无故不得离开,离开了便是弃徒,再也不能回来。
贺兰月僵在原地,片刻后灵光一闪,从怀中摸出那张灵符,当即释出灵力催动。
藏书阁内,谢苏只觉袖中那张贺兰月的符纸似被火烧着了一般滚烫。
不等他拿出符纸,下一瞬,谢苏便被一股强横力道拽入了黑暗中。
第68章 在水一方(四)
然而仿佛也只是转瞬之间,谢苏就从那无尽的黑暗之中脱出,身体失去平衡,骤然下落。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身在何处,就已经仰面摔了下去,直接砸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痛呼一声,双目一片茫然,正是贺兰月。
而谢苏也终于看清了此刻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他竟是被贺兰月的符带到了木兰长船之上。
“谢苏?”贺兰月大叫一声,脸上一副撞了鬼的神情,“你怎么会在这儿?”
谢苏借力起身,微微眯眼看向贺兰月,语气无奈:“这话我正要问你。”
他伸手至袖中,摸出了那道符纸,上面的字印已经渐渐黯淡消失。
贺兰月却是跳了起来,伸手摸着后脑,一脸心虚。
“嗯……大概是出了一点小岔子,总的来说,符纸倒是……”
他本想借助符纸,让自己能够去到谢苏身边,没想到反倒是把谢苏也拉来船上了。
谢苏顿了顿,又道:“你这符纸画出来,没有给陆夫子看么?”
贺兰月低头一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还没,这不是想着到了明日课上,你一张,我一张,我直接在陆老头面前露一手……”
谢苏不发一言,静静地看着贺兰月。
贺兰月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偷眼看着谢苏的神情,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我刚刚才上船,谁知道这船怎么就忽然开了,我一抬头,都到海上了,我想着身上带着这张符,就……后面的你都知道了。”
谢苏向窗外一望,木兰长船航行极快,学宫已成小小一道远影。
“先想法子回去再说。”
学成之前,弟子们不可离开学宫,这是一条铁律。
山中空寂无趣,三年与世隔绝,本身就令人难以忍受,但修道之人,非得有这样的心性不可。凡间万紫千红,乱花迷眼,于修行并无益处。
贺兰月见谢苏也到了这里,反倒安静下来,不是觉得拉来了谢苏给自己垫背,两个人挨罚总比一个人挨罚好,是觉得谢苏冷静沉着,一向有很多办法。
谢苏却并没有他看起来那么轻松。
窗外便是茫茫的溟海,学宫藏书阁的琉璃金顶唯余一抹细细的金光,至于其他的宫殿已经远不可见。
溟海之上的禁制与蓬莱秘境一样,天地化生,不知已在这里存在多少年。
在溟海上,一切术法均不得用,御剑之术也不能用。
更奇特的一点在于,蓬莱左近海上,有弥天海雾形成的一道屏障。
外界电闪雷鸣,风急雨骤,海浪噬人,海雾之中又极容易迷失方向,只有驶过这海雾迷障,才能看到蓬莱仙山。
此刻海面上还有日光照耀,但说不准下一刻,木兰长船就会驶入海雾之中。
谢苏道:“船主是谁?”
贺兰月迟疑道:“你是想请他调转船头,先将我们送回去?”
“是,”谢苏道,“现在离岸边还算不得太远。”
贺兰月叹了口气,道:“我没见过船主,不过认识几个船工,走吧,找找他们在哪儿。”
木兰长船中各处构造,贺兰月溜上来的次数多了,已经熟悉大半,当下带着谢苏去找自己认识的船工。
只是不知道为何,船上一个人也没有,不知道那些船工都去哪里去了。
眼看着离蓬莱越来越远,贺兰月干脆带着谢苏上到第三层。
他曾经听过船工们说起,船主的房间就在第三层。
论起宽阔,第三层自然不如第二层,但两边过道反而更宽些,房间也要大上许多,其间枕褥用具等物,也都要精良一些。
房间都以天干地支排号,谢苏和贺兰月不知道船主住在哪一间房,只好挨个找过去。
贺兰月自前往后,谢苏从后往前。
过了片刻,贺兰月忽然向谢苏招了招手,伸出食指点了点门板,示意里面有人,让谢苏过去。
谢苏刚刚走近,就听到门板之内传来一句人声。
“这件事……是否应该先报给师尊知晓?”
说话的人嗓音十分温润,语气有一些犹疑,却很是耳熟。
谢苏与贺兰月对视一眼,都认出了这说话的男子是丛靖雪。
贺兰月挤眉弄眼,对着谢苏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丛靖雪现在也在船上,他可是杨观最喜欢的学生,他们拽上丛靖雪,便是一起受罚也没什么。
谢苏却无声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丛靖雪为何也会在这木兰长船上,也不知道他此刻是在跟谁说话。
下一刻,这个疑惑便解了。
房内另一人道:“师尊他老人家仍在闭关,何况此事……不适合让门中更多弟子知晓。也不知道这信是那卢家后生一个人的意思,还是卢家的意思,若是后者……再报与师尊不迟,总不教他们卢家伤了师妹的颜面。”
贺兰月张开嘴,用口型无声地说:“是杜靖川?”
谢苏点了点头。
两年前学宫秘境中出现魔息,王主事当场伏诛,此事算是不了了之,亦不许弟子们私下讨论。只是王主事身死,他所教授的阵法一门便无人授课。
杨观便请来了杜靖川,他是昆仑掌门郑道年的大弟子,也是丛靖雪和云靖青的大师兄,入门极早,修为高深,极擅阵法。
此人心宽体胖,时常笑呵呵的,仿佛天下间没有什么事情能令他着急起来,但这时说话语气却有一些犹豫,好像他们口中说起的“那件事”,倒是让人十分为难。
下一刻,房间中另有一个人说话了。
“这点小事倒也伤不了我的颜面,卢家要退婚,那就退吧,我不在乎。”
这回说话的是个女子,声音冷淡高傲,却是云靖青。
贺兰月“噗”的一声笑出来,轻声道:“她被退婚了?”
谢苏来不及让他闭嘴,伸手按在贺兰月肩上,把他推了出去,自己足下一点,立即向后退开。
下一刻,那扇木门被一道灵力击中,霎时间粉碎成片片木屑。
只听得杜靖川那慢悠悠的声音响起:“外面的朋友,何妨进来说话?”
谢苏无法,转身走入门中,向杜靖川点头行礼道:“先生。”
门外,贺兰月只露出一个脑袋,一双眼睛在房内三人身上挨个看了一遍,这才不情不愿地挪进门口,低声道:“先生好。”
云靖青冷冷扫来一眼,显然不打算说话,丛靖雪却是一脸吃惊之色,想不到谢苏二人为何会出现在门外。
杜靖川是在学宫授课的老师,他们见了杜靖川,总是要老老实实叫一声先生的。
贺兰月偷偷溜上木兰长船,又不小心用符箓将谢苏也拖来此处的事情,眼见着是无法隐瞒。
杜靖川听他们说完,倒是微微一笑。
贺兰月趁机道:“我们可也不是故意要离开学宫的呀,这会儿正要去找船主,请他将船掉头,把我们给送回去。这个……若是祭酒问起,先生能不能就说从来没见过我们?”
贺兰月说着话,又扭头去看一旁的丛靖雪,向他拼命使着眼色。
杜靖川的目光却是落在一直没有说话的谢苏身上。
丛靖雪愣了一下,轻咳一声,向杜靖川道:“师兄……”
杜靖川又看向贺兰月,仍是笑呵呵的。
他知道谢苏和贺兰月与丛靖雪交好,自己在学宫教授阵法两年,对他们二人也有爱才之心,当下摆了摆手,笑道:“杨祭酒那边,我不会去多说什么,只是这令木兰长船掉头一事……”
杜靖川抬手推开房间内的窗子,“怕是已经不能够了。”
窗外一片浓雾,方才日光照在海面上的粼粼金光,早已经消失不见。
天地之间唯有茫茫大雾。
杜靖川道:“木兰长船虽能在溟海之中航行,但若是进了这海雾屏障,便只能沿着一特制罗盘所标识的方向行进,此时转向掉头,下一次从海雾中出来,就不知道是在哪里了。”
贺兰月顿时泄了气,蹲在地上,用手指划着地面,哀叹道:“这下完了。”
谢苏默了片刻,转向杜靖川,“先生。”
“我知道你的意思,”杜靖川笑眯眯的,“他们二人随我出来,是向祭酒打过招呼的,我想帮你们瞒天过海也是不能。事已至此,你们便与我同行,等回到学宫,由我去向祭酒开口,只是受些惩罚是免不了的,也算是小惩大戒。”
谢苏低头道:“谢谢先生。”
贺兰月更是惊喜万分,几乎跳了起来,拍马屁道学宫所有夫子之中,他最喜欢的就是杜靖川。
杜靖川悠悠地说:“既是出门在外,便不要叫我先生了,叫师兄即可。”
各仙门之间为了显得亲近,一贯是按照辈分齿序来称呼。若不是杜靖川在学宫任课,谢苏和贺兰月见了他,也就是叫一声杜师兄最为合宜。
贺兰月打蛇随棍上,问道:“师兄,咱们此行是去哪里啊?”
杜靖川笑道:“等到了,你自然就知道。”
船上空房间极多,谢苏和贺兰月便一人一间,暂且住了下来。
丛靖雪时常与他们叙话,听贺兰月讲起那倒霉的符纸,实在是忍俊不禁。倒是云靖青在自己的房间里,很少出来,也几乎不和他们说话。
在学宫历练两年,谢苏对于世事人情已经通达许多。
杜靖川对他们释放善意,一半是因为他身为授课夫子,在外需对学宫弟子多些照拂。
木兰长船驶入海雾便无法回头,谢苏和贺兰月少不得是要随船靠岸的,自然是跟他同行最为稳妥。
至于另一半原因,大约是云靖青被人退婚一事已经被他们听了去,这事于她声名有碍,他们承了杜靖川的情,自然不会将这事说与外人。
船上只有他们几人,船工则是大多时间都在最底层的船舱,所以他们刚上船时,遍寻船工不到。那时刚刚开船,所有船工都在船舱之中。
溟海辽阔,木兰长船在海雾中航行数日,一出去便遇到电闪雷鸣。
深沉天色之下,到处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一片,只有闪电在云中穿过的时候有片刻亮痕。
溟海上更是风浪大作,怒涛沉浮。
这木兰长船有数十丈长,船身宽阔,气势恢弘,可是在这样的风浪之中,仿佛只是小小一片叶子,在海上起伏颠簸。
放在桌上的东西,下一刻可能就被海浪颠了下来。人在房间里,也时常东倒西歪地站不稳。
贺兰月不惯坐船,两年前来到学宫的时候是如何在船上吐了一路,这次在溟海上也是一样。
谢苏虽不像他那样难受,却也是花了些时间才适应。
望见陆地时,已经是大约十天后的事情了。
他们同在船上待了十日,这一路又要跟着杜靖川,言谈之间虽未刻意,但云靖青被退婚一事,也已经知道了个大概。
原来云靖青在投入昆仑山门之前,本是帝都金陵之中的侯门小姐。
其父有世袭的侯爵爵位,其母则是一位郡主,身份高贵。云靖青自出生以来,便是二人的掌上明珠。
只是在她年幼时,金陵被一场来势汹汹的疫病席卷,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殒命者众多。
云靖青的父母也死于这场疫病,她的叔父承袭了侯爵之位,将云靖青接来抚养,亦对她珍爱非常,比自己的孩子还要看重。
只是云靖青虽未染上疫病,身体却一直不好,时常被风寒侵袭,高热不退。
侯府没有办法,只好请来天清观的仙师。
仙师说云靖青的病非因风寒而起,而是她此生因缘,不在红尘之中。
侯爷半信半疑,将她送去天清观住着,身体果然强健起来。虽然不舍,也只好让云靖青在天清观中久住。
但那位将她带回天清观的仙师却说,自己与云靖青并无师徒缘分,她真正的师缘更在别处。
此后那位仙师带着云靖青四处云游,终于将她托付给了昆仑,云靖青机缘巧合,被隐居在问剑峰的李道严收为弟子。
她本名云青青,这个靖字,是昆仑这一代弟子的字辈。
贺兰月记得不错,木兰长船三月才在学宫停靠一次,这次三月之期未到,木兰长船便来到学宫,全因为要送来一封信。
一封给云靖青的退婚信。
说起与她有婚约的那个卢家,也是很了不得的,原本是皇商之家,族中弟子却十分出色,科举入仕者众多,在朝中也颇有势力。
卢家家主有一独子卢俊,与云靖青从未见过面,却是在幼时就由其父做主,与云靖青定下婚约。
退婚信就是卢俊写的,这位公子哥手眼通天,不知花了多少金子,劳动木兰长船驶过溟海,就为了给他送一封信。
云靖青本来也没把这一桩婚事放在心上,当即要回信答允,不巧那信笺却被丛靖雪看见了。
退婚一事非同小可,怎能由她与卢俊二人如此草率便说定。何况那卢俊提出退婚,对女孩儿家的声名大有损伤。
杜靖川身为大师兄,这个浑水,他是非趟不可了。
众人下船之后略作休整,便要取道金陵。
他们下船的地点与金陵相去不远,杜靖川精研阵法,当即施展毕生绝学,祭出缩地成寸的玄妙阵法。
上一刻他们还在那海边小城,下一刻便已经到了金陵城外。
金陵此地,水软山温,繁华富丽,民风开放。
正是盛夏暑热的时候,街市上商铺鳞次栉比,小贩沿街叫卖,有卖花的,卖果子的,卖冰碗的,还有卖各种竹编的小玩意儿的,好不热闹。
云靖青是侯门贵女,自小生长在这金陵繁华之中。丛靖雪进入学宫之前,也曾下山数次。贺兰月更不必说,离开草原之后,曾经走过很多地方。
只有谢苏,在永州的时候,他住在谢府,抬眼望去只有一方天空是自由的,后来到了蓬莱,山中清净,也没见过多少外人。
他虽在学宫历练两年,但学宫的夫子、主事、弟子、杂役,加起来也不过就是那么多人。
此番到金陵,是谢苏第一次真真切切摸到了人间的模样。
他们这一行人十分引人注目,每当与路边女子的目光对上,丛靖雪总是显得十分腼腆。云靖青自然还是那个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贺兰月故意走到最前面,他的相貌异于中原人,收获了不少注目。
而谢苏生就一双琉璃色眼眸,路人看到他,总是要愣上一愣,谢苏却浑然不觉。
总归是这几个年轻人相貌太过出众,又穿着学宫一式的月白色衣衫,走在人群之中十分显眼,一望即知他们是修仙之人。
到了稍微人少清净的地方,杜靖川施了一个术法,淡去了他们身上气息,即使走到街上,也只如寻常路人一般。
云靖青带路,他们离开繁华热闹的街市,又走了片刻,到得卢府门前。
杜靖川这样不请自来,倒是把卢家上下全给惊动了。
那封盖有卢俊印鉴的亲笔信递进去还不到一刻钟,家主卢方海便惊慌失措出来相迎。
身后有小厮提着一只鞋追跑过来,是卢方海大惊失色之下,连鞋都跑丢了。
陈朝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寻常百姓,都对修仙之人很是崇敬。
就连皇帝陛下本人,一年之中少说要在天清观住上三个月,又将天清观的观主奉为国师,礼遇有加。
金陵城中有修仙世家求娶公主,说起来,都用不到“下嫁”二字。
何况是昆仑这样的大仙门。
云靖青既是昆仑高徒,又是侯门嫡女,这样一桩婚事,卢方海梦里都能笑醒,看到自家儿子一纸退婚信,险些没有两眼一黑晕过去。
他亲自将杜靖川等人迎进正厅,请入上座,又疾言厉色要小厮去把卢俊那个不肖子拿过来,一再解释退婚之事他并不知情,卢家绝无此意。
云靖青冷若冰霜的神色之中,更兼有一种隐隐的不耐烦,嘴唇一动,像是想要说话,被杜靖川看了一眼,忍住没有出口。
卢方海又怎么看不出做主的是杜靖川,笑了数声,目光不觉向其他几人看去。
云靖青自不必说,杜靖川带来的这几位年轻弟子,各个芝兰玉树,英姿挺拔,卢方海不由在心中拿几个族中也算出色的子弟与他们相比,深觉自家子侄差得太远。
“金陵城一到夏天便暑热难耐,不比山中清凉清净,还请仙师先喝杯茶。”
卢方海定了定神,亲自斟茶,又将茶杯恭敬地放到了杜靖川面前。
贺兰月笑了一声,压低声音对谢苏道:“确实暑热难耐,你看他一脑门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