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by郁都
郁都  发于:2023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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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已经是地下极深处,寒意逼人,众人说话时口鼻中竟然已有白气呼出。
刚转过一段水道,飞云眼力好,立刻指着前方叫道:“前面没路了!”
只见暗河水波荡漾,前方一面岩壁堵死水道,却并非无路可走,而是岩壁太低,几乎压到水上。
若想通过这里,船上的人非得仰倒躺平不可。
大家各自放好手脚,躺平不动。
这木船的空间并不算十分富裕,春掌柜躺在船中,不得不枕着飞云的小腿,同时常小四的膝盖也顶在他胸前。
可明无应却依然倚坐在船头,倜傥洒脱。
眼看木船就要到岩壁之前,春掌柜出声提醒道:“蓬莱主……”
他话音未落,只见船头明无应的身影忽然消失了。
下一瞬,木船已经到了岩壁之下,这里极是逼仄,船上的人甚至无法坐起,伸手就能摸到上方的粗糙岩壁。
那六盏悬灯亦低低伏在水面上,将漆黑河水照得如同墨玉一般。
驶过这一段之后,春掌柜自船中坐起,看到明无应依然坐在船头,仿佛刚才只是他的幻觉一般。
只听明无应漫不经心道:“到了。”
转过最后一处曲折水道,水流骤缓,春掌柜抬头,见到了自己此生从未见过的景象。

第27章 石中鱼(十一)
眼前山洞极高极阔,上方几乎望不到顶,却密密麻麻挤满了无色水晶,犹如一簇簇巨型芳花盛开的丽景,旁逸斜出,漫无尽头。
船周六盏明灯幽幽升起,其柔和光芒竟将整个山洞照亮。
洞顶的水晶被明灯辉映,发出了淡淡的暖色光辉,晶光莹然,令人目不暇接,宛如仙境一般。
那条暗河流到此处,化为极大一片湖泊,水晶映照之下,湖水呈现深碧的颜色,愈到湖心颜色愈浓。
这暗河水量颇大,日日夜夜滔滔不住汇入湖中,湖面却不增不减,定是湖底有一处出口可将水流泻走,彻底转入地下。
湖畔沙石却是白色的,木船靠岸,众人才看得出那些并不是普通卵石,颗颗浑圆剔透,细腻透光,竟然全都是光洁良玉。
玉石堆叠数层,由缓渐峭,高处已成一处峰崖,几乎和洞顶的水晶相接,通体莹白,只有一线碧色沁入,真如一整块完美的玉璧。
此处寒气之深重,众人都觉得仿佛是掉进了雪窟之中,口鼻之中皆是源源不断冒出白气。
那寒意似乎能钻进人的四肢百骸,短短几息之间就让人觉得关节滞涩,灵力难以流转。
春掌柜操纵木船靠岸,实则紧张得连面色也稍稍变了,下船之后更是注意着飞云常小四等几人的动向,不许他们离开自己太远。
这里美得诡异,冷得心惊,空得胆寒,却又灵气充沛,必是那条青螭的居所。
谢苏最后一个下船,湖底水流奔泻力道甚重,连带湖水微微漾动,涟漪触岸而碎,船中又只剩他一个人,有些不稳。
他一手握着承影剑,另一手自然而然伸出去维持平衡,不意却被明无应握在掌中。
明无应掌心甚暖,手臂很稳,足以让谢苏借力下船。
只是他双脚已经踩在玉石之上,明无应仍没有要松开他手的打算。
谢苏敛眉,不欲让已经先行上岸的春掌柜等人看到这一幕,只是低声道:“放开。”
明无应却道:“你冷不冷?”
谢苏稍稍一怔,心底已经明白过来。
他身负寒毒,在这样潮湿阴冷的地方带着,身上受的痛楚远远大于常人。明无应这话里的意思,是问他身上的寒毒有没有发作的迹象。
那日在鬼市之中送走吕微,谢苏被明无应伸手点在眉心,就此失去了意识,醒来之后知道明无应又给他喂了自己的血。
不知在他昏迷之中,明无应是否又在他身上用了些别的法门。其后他们在船上航行数日,谢苏却并不需要每日都饮他鲜血,身上的寒毒也没有再发作过。
明无应臂上稍一使力,谢苏已被他拉至身前。
他只是微微低头,话音便落在谢苏耳畔。
“你若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我喂血,就老老实实别动。”
精纯灵力自明无应身上逸出,从他和谢苏相握的手上传递而来。
灵力入体,便是从胸腹至四肢一股温暖之意,经脉均被缓缓温补。
只是渡灵力的效用似乎不如鲜血那般立竿见影,明无应便握着谢苏的手,良久没有松开。
谢苏无法,只得被明无应握着手。否则,就是当着一千个人一万个人,明无应要割破自己的手指凑到他唇间,也是做得出的。
只是十指相扣之间,感觉终究异样。谢苏不由得更加挺直脊背,绷紧身躯。
明无应掌心极暖,他指尖半是随意半是轻佻,一下一下叩着谢苏的手背,显见心情极好。
春掌柜何等精明样人,眼风一扫便已经看见,只装作不察。
那刘家三兄弟一心戒备四周,自然没有看见,常小四眼尖,先是一愣,又好似颖悟过来,却被春掌柜一脚踹在屁股上。
只有飞云反握长刀,心无旁骛,护在春掌柜的另一边。
此地空阔诡丽,但显然并没有青螭的踪迹。
湖心那个泄水口后面是真正的地下暗河,他们无法进入,青螭或许此刻正在里面,春掌柜便令伙计们先行退后,不可靠近湖边。
他自袖中抽出一沓符咒,以灵力催动,那十数张灵符立刻腾空飞起,明黄符纸之上朱红字印似乎腾空钻出,在半空中疾速扩大,彼此首尾相接。
那些字印便如树木枝杈一般,相互缠结,越来越密,终是凝成一道光障抵在岸边,将众人护在身后。
明无应瞧他折腾了这许久,道:“你这袖子有意思,里面还有多少东西?”
春掌柜微微躬身,道:“让蓬莱主见笑了,我修为不高,要护持伙计们出航,不至堕了逐花楼的脸面,只能在阵法符咒上做些钻研了。”
常小四抬头看向身后玉山,一眼望见高处几个深深的凹陷,周围数道爪痕,玉屑松散,竟然像是青螭抓过的痕迹,旁边还有些青褐色牛皮样的东西。
他见春掌柜点了头,便轻手轻脚攀到玉山之上,将那青褐色的东西取到了手。
这一面尽是大小不一的玉石,高低错落,很便于人攀爬。
常小四横纵跳跃之间,就要下到湖边。
谢苏上前半步,想去接常小四手中的东西,只是他稍微一动,就觉得手掌被明无应扣紧了,可也只是一刹那,明无应又将他的手松开了。
常小四带下来的那块东西触感奇异,比牛皮要坚硬柔韧许多,微微带着些腥味,上面还有几星暗色,似是干涸鲜血。
春掌柜道:“这,这是青螭爪上蹭掉的皮吗?”
他犹自低头查看,飞云向常小四道:“你师父身上带的有引火符吗?”
常小四也算机敏,道:“你是想这青螭住在暗无天日的洞穴里,一定怕光怕火,是不是?”
飞云一抚刀背,想要去拨弄刀上的七枚金环。
这本是他惯常一个小动作,只是触手处只有窄窄一道刀背,并无金环相撞的声音,倒使他想起自己的刀已经在画衣仙的环境中折断了。
“猛兽都怕火,”飞云道,“况且那青螭只在清晨及黄昏顺水进入建昌城,正午时分从不出现,或许就是畏惧日光。”
春掌柜苦笑道:“青螭可不是寻常猛兽,但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他由从袖间拿出引火符分发给众人,危急之时以灵力催动,登时便有火团燃起,或许真能震慑青螭一下。
春掌柜又看向明无应,道:“不知青螭是否是在湖底暗河水道之内,或者此时青螭并不在这里吗?”
若是前者,那么他们可以在此埋伏,等青螭出现再一起动手。若是青螭此时并不在洞穴之中,之后该如何行事,他听凭蓬莱主的意思。
明无应却没有立时答话,他望向玉山高处那一抹碧色痕迹,并不见周身灵力如何流转,幽沉眼眸中却有一丝金芒倏忽闪过。
他勾起嘴角:“谁告诉你们,青螭在水底的?”
他身形掠动的瞬间,无匹剑意挥洒而出,湖水被剑意牵引,浪潮翻涌,泼洒无边雨幕。
明无应凌空而立,身后无形剑气由他心意生发,直直刺入玉山上那一条碧色痕迹。
只听得巨兽痛嗥之声响彻岩洞,轰隆隆巨声响起,竟是地动山摇,那一座巍峨玉山从被无形剑气贯入的地方片片龟裂。
那道碧色在即将破碎的玉山之中狂乱游走,碎玉飞溅击入湖中,落石如雨,水光炸裂。
那条青螭竟然一直藏匿在玉山里!
玉山上的裂缝越来越大,青螭猛地一甩尾,似乎整个洞穴都在震动,下一瞬玉山崩塌,无数飞岩碎玉迸炸开来。
春掌柜大惊之下,双手全力升起灵力化成的护障,但是狂风暴涨,将他吹得睁不开眼,不住后退。
众人耳中几乎只有玉山崩塌的狂暴声响,飞云手持长刀护在身侧,然而只一瞬就被掀翻。刘家三兄弟和常小四更是直接被狂风掀起,滚到岸边,只能眼睁睁沿着空中巨石砸落。
只听铿然一声,承影剑出鞘。
剑光照人,寒如秋水。
谢苏反握承影剑,镲的一声将剑插入地下,在玉山崩塌之中,他的背影依然挺拔清俊,浑身灵力暴涨。
承影剑之上忽然浮现一个巨大的剑身虚影,寒光闪烁,直插洞底,将碎玉狂风全数拦下。
春掌柜勉力维持站立,望着空中的剑影,喃喃道:“剑意化形,你果真……果真是那个蓬莱山的谢苏……”
昔年蓬莱学宫的结业大考之上,谢苏催发剑意,凝而化形,正是春深风暖,激荡千里落花,一剑惊艳天下。
到处都是山崩之声,谢苏丝毫听不到春掌柜在说什么。
他此刻身上灵力维持不了太久的剑影,伸手揪住飞云衣领将他丢入一块巨石之后,大声道:“快躲到后面!”
春掌柜立刻醒过神来,一把拉住常小四,同刘家三兄弟躲到那块巨石之后。
青螭摇头摆尾,从破碎的玉山之中飞出,暗青色庞大身躯凌空拧起,浑身坚硬鳞片张开,尾巴一抽即扫断洞顶之上大片水晶。
春掌柜忙催动符咒结成护障,飞溅的碎玉水晶一进入护障范围,顷刻化为碎沙飘落。只几个呼吸的时间,众人身上全是晶亮的玉沙。
飞云的视线追逐着翻滚的青螭,叫道:“青螭的嘴里有东西!”
春掌柜抬眼望去,只见那青螭森然巨口之中似乎含着一块玉石,它头上有两处微微凸起,似乎即将长出龙角。
青螭跟明无应隔空对峙,这灵物与化龙只有一线,自身灵智甚至已经远超常人,虽被无形剑气贯穿剧痛难忍,然而它摇头摆尾,却不肯吐出口中含着的玉石,反而想努力将其咽下,模样极是怪异。
常小四都已经看愣住了:“它是,它是卡住了吗?”
“不!”春掌柜凝神细看,“它是想吃了那块玉。”
那块玉似乎只比他们乘坐的木船小上一些,纵使青螭身躯庞大,却怎么也无法将那块玉石吞入腹中。
明无应英俊的脸上微微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下一瞬他身后的无形剑气一分为二,二分为四……须臾之间,千万道剑气已经汇集在他身后,凝而不发。
青螭身形缓缓盘桓收紧,明无应懒洋洋道:“想跑?”
他身后的无形剑气凌冽如风,迅疾如电,如千百道流光齐发,带着无匹的气势刺入青螭身躯。
青螭一身厚皮硬鳞,在明无应的无形剑气面前竟然毫无防护之力,被剑气削得皮肉翻卷,浓腥鲜血泼洒。
巨痛之下,青螭终于松口,那块玉石直坠下来,瞬间砸入湖中。
水浪翻卷之间,玉石竟然缓缓上浮,漂在了水上。
石头落入水中不沉,反而漂浮水上,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众人皆是一呆。
谢苏却好似忽然明白过来,心跳骤然加快。
那浮玉似乎与他心意相通,在水上幽幽漂浮,仿佛真如一只兰舟静静泊在岸边,与他们躲藏的位置不过一丈远。
浮玉细腻如羊脂,通体莹然生辉,如春掌柜这等在逐花楼中见过无数无瑕美玉的人,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浑然天成的玉色。
他惊呼道:“这,这是石中鱼!”
浮玉似乎是中空的,里面天然有净水,澄澈清洁,水中有一物悠悠漂浮。因玉质太过莹润细腻,竟能将里面物事看清五六分。
只是生长在这玉石之中的并不是灵鱼,而是一个人。
他双目紧闭,浓长眼睫就这样阖着,却几乎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下一瞬他就会睁开眼睛。
这张脸像是夺天地造化之钟灵毓秀,俊美到了摄人心魄的地步。
他的肤色苍白如玉,唯有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胭脂色的泪痣。
谢苏看着玉中人,呼吸轻轻一窒。
那是他自己的脸。

第28章 石中鱼(十二)
明知眼前景象不符常理到了几乎诡异的地步,众人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盯在玉中人的脸上。
常小四咋舌道:“这人长得可真好看……”
春掌柜到底经的事情多,想到明无应大费周章要找石中鱼,又得知了那位“宋道友”就是谢苏,如今看到这浮玉,电光石火之间已经全然明白过来。
浮玉之中那个人一定就是谢苏的真正肉身。
春掌柜一面给常小四使了个眼色让他住嘴,一面偷眼去看谢苏的神情。
出乎春掌柜的意料,谢苏脸上既无惊讶也无欣喜,淡淡的,让人什么也看不出来。
就在此时,本已稳定下来的玉山再度崩塌,轰隆隆的垮塌声在山洞之中剧烈回荡,常小四几人修为不够,只觉得胸中厌烦欲呕,连忙抬手捂住耳朵。
青螭带着一身浓腥鲜血再度挣扎,满覆坚硬鳞片的长尾带着移山之力来回抽击,将洞顶水晶扫得粉粹,尽数落入湖中,溅起大片水花。
地动山摇之际,青螭忽然甩尾俯冲钻入水中,显然是要逃。
明无应凌空踏步,居高临下,他身后的无形剑气扩开汹涌气浪,接连而下直插水底,锐不可当。
只见水中的青螭还未寻到湖底那个水道入口,巨大身躯已经盘成一团。
十二道无形剑气似牢笼,将它封在水中。
青螭在水中发出冲天怒吼,这条修炼几乎已经达成圆满的灵物一身暗青色鳞片尽数炸开,身躯四爪已有龙形,却有一抹难言的阴冷气息。
无数水晶沉于水中,被明灯一照,便是万种光影斑斓,映着青螭庞大身躯。
那上面有无数条无形剑气带来的伤口,血雾在水中迅速散开。
剧痛之下,青螭困兽犹斗,反复以身躯撞击十二道剑气铸成的水下牢笼。
每一次撞击,青螭身上就会增加数道伤口,汹涌气劲扩散,在水下掀起水涡,湖面之上波涛大作,碎玉湖岸已半被淹没。
春掌柜率先爬上一块巨石,伸手去拉下面的常小四,忽然一道强悍气劲随青螭咆哮响彻洞穴,那气势依旧雄浑,震耳欲聋。
轰隆隆的声音之中,低沉人语在湖面上回荡,竟是青螭垂死之际口吐人言。
“我于化龙只差最后一步,你为何要坏我修行。若你肯放过我,我愿为奴仆三十年,受你驱策,决不反悔。”
“三十年?”明无应好像听到了什么天下最好笑的事情一般,“就是三百年,你以为我稀罕?”
他居高临下俯视青螭,身后无数道剑气凝而不发。
“既有化龙之愿,见我,为何不跪?”
话音刚落,那十二道禁锢水中的无形剑气合而为一,带着万钧之力贯穿青螭身躯,将它牢牢钉在水底,激起浊浪滔天。
青螭垂死之间,发出轰然咆哮,双目血红,然那水中缓缓扩散的血雾竟不知为何凝而不散,被一股莫名力量推回了青螭身躯。
与此同时,青螭身上气势刹那暴涨,被无形剑气贯穿的身体生生拔起。
滔天水浪之间,青螭血红的双目已经转为纯黑,浑身冒出森寒魔气,竟是悍不畏死,张开巨口喷出一股腥风。
明无应脚下气浪如波涛席卷,他转头望向巨石上的数人,冷冷道:“你找死。”
就在他身后无形剑气贯穿而下的一瞬间,水中青螭带着恐怖气势飞出,巨口直接向凌空的明无应森然咬下,一道坚硬厚重的气墙倏然自半空中浮现,将洞穴一分为二隔绝开来。
洞穴中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气墙之内,惊变忽然发生。
“噗”的一声,春掌柜看着没入自己胸口的刀根,浓腥鲜血汨汨流下,滴到那只攥着刀柄的手上。
常小四仍保持着那个被春掌柜拉上巨石的姿势,另一只手握着刀柄,缓缓一拧,将春掌柜肋间骨血搅成一片坍塌的血泥。
他松开春掌柜的手,摸了摸溅到自己脸上的鲜血,神色之中忽然有种厌倦。
刘家三兄弟本就在巨石之上,急忙抢上去接住春掌柜摇摇欲坠的身躯,骇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巨石之下,飞云却是手比心快,长刀直接斩向常小四,被他一挥手挡了下来。
长刀竟像是撞上一堵无形的墙,不能前进毫分。飞云双手持刀,小臂上肌肉鼓起,少年人的眼眸中仍映着常小四的身形。
那汹涌气劲猛地反弹回来,长刀折断,飞云倒飞出去,一口鲜血涌上喉间,被他硬生生压下,哑声道:“为什么——”
长刀折断之时,他的虎口也被震裂,鲜血涌出,飞云却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他拾起短刀,要再度扑上去的时候,被一道气劲推到了旁边。
谢苏手握承影剑,挡在了他的身前。
“他已经不是常小四了,你不是他的对手,先去看春掌柜身上的伤。”
常小四转过脸来,仿佛这是第一次认真打量谢苏,微笑道:“你们一师一徒,眼力倒是都很好。”
谢苏此时已经无暇顾及气墙另一边天崩地裂般的声响,他经脉之中灵力流转,握剑的手指缓缓收紧。
自他重生以来遇到的所有对手,都没有此时的常小四给他的那种感觉,阴冷,沉重,如深渊之中野兽的眼睛,在黑暗中将他窥伺。
常小四凝视谢苏一眼,从袖中拿出了一个东西,似女子对镜贴花黄一般,将那东西小心贴在脸上,向着谢苏咧开了嘴,黑色牙齿鬼气森森。
是鬼面具。
戴好鬼面具的那一瞬间,常小四身上的气势再度暴涨,远远超出谢苏在白家所遇到的那两个鬼面人。
常小四,或者说鬼面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谢苏的承影剑,道:“本来只想取朱砂骨钉,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谢苏淡淡道:“想要,就自己来拿。”
他手挽承影剑,身形似流光冲出。飞云从未见过如此迅疾的身法,只觉承影剑划出雪光一样凌冽的剑弧,剑气如虹,呼啸而去。
在那一瞬间,飞云几乎以为那个鬼面人要被谢苏斩于剑下。
可是鬼面人伸手一招,竟似自虚空中抽出一把通体漆黑的窄剑,迎向了谢苏的剑锋。
两剑相撞之处火花迸溅,掀起狂风,满地碎玉沙石狂舞!
谢苏力未用老,再度挥剑决然斩下。
剑刃相接的一瞬间,漆黑长剑似乎发出了细小的崩裂声,下一刻竟生生折断。
承影剑纤薄锋利的剑刃转而切削下去,霎时就将鬼面人握剑的手指齐齐斫断。
他鬼魅似的身影向后掠出,避开承影剑剑锋,抬起右手凑到面前细看。
手指断口处流出的竟然不是鲜血,而是某种黏腻的黑色东西。
“果然对上承影剑,还是太勉强了一些。”
鬼面人微微一笑,狂风乍起,将他身形卷入其中,刹那间就消失不见。
飞云又惊又疑,问道:“他走了?”
气墙之外,青螭的咆哮声撼天动地,谢苏只是挥出一道灵力将飞云推开,下一瞬鬼面人自虚空之中浮现,漆黑长剑斜斜挑落。
在那阴冷气息之中,谢苏挽起承影剑相迎,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看到鬼面人面具之下扭曲的大笑。
剑刃数度相接,鬼面人的漆黑长剑挡不住承影剑的锋锐,然而却像是无穷无尽,被他随手从虚空之中抽出,被砍断一把就抽出新的一把,每次都跟谢苏擦肩而过,下一瞬立即消失,再从不可思议的位置斩向谢苏周身。
再一次斩断漆黑长剑之后,鬼面人的身影随即消失,他的声音却像是无处不在。
“以你身上残存的灵力,能斩断我这么多柄剑,真是有趣。”
谢苏握着承影剑的手已在微微颤抖,胸臆之间的寒意激发,便似经脉之中一寸一寸揉进了碎冰,让他每一次动用灵力之时都剧痛难忍。
然而鬼面人的身影似一道稀薄至极的黑雾,消散于无形。
谢苏心知他每次一沾而走,并非真的畏惧承影剑剑锋,只是缓缓的一点一点地蚕食他身上的灵力,静候自己力竭的时刻。
电光石火之间,谢苏忽然挥剑斩向那道厚重气墙。
虚空之中传来鬼面人的一声叹息。
“你好聪明啊。”
谢苏恍若未闻,再度抬手,承影剑挟着凛然剑气斩向气墙。
气墙之内,无数道血色涟漪慢慢浮现,互相交织,形如巨网。
那个将白家灭门的血色杀阵缓缓成形,死气如海潮一般淹没上来。
鬼面人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响起。
“你终于发现了是不是?蓬莱主好大的威势,可惜下山来的只是一个分身,我看那修为还及不上原身的一成。你猜是他杀得了青螭,还是先被那条畜生吞进腹中?”
青螭距离化龙只有一线,垂死之时反而更加凶残,气魄足以毁天灭地,又染上一股强大魔息,这一战便是不死不休。
鬼面人等的不是谢苏力竭,是气墙那一边的战果。
血色光芒合围上来,谢苏恍若未见,只是将灵力汇聚承影剑之上,屏息凝神,悍然挥腕。
千百道莹然剑影在他手中合成唯一圆满的一剑,以破山之力、断河之势直直斩去。
气墙轰然破碎,狂风之中,谢苏终于脱力,向后飞出,似一只碎翅的蝶。
他苍白的唇间逸出两个无声的字。
“师尊……”
脏腑之间的寒意和浑身的剧痛令他不由得轻轻皱眉,下一瞬他就撞上一个坚实宽厚的怀抱。
明无应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还是一贯的散漫语气。
“杀你,一个分身的修为就够了。”
寒潭碧水之中,青螭的庞大尸身渐渐沉底,血色消弭,那双螭瞳之中已无神采,倒映着洞顶无数璀璨水晶。
无形剑气凝成一束,似流星直坠九天,带着无匹杀意贯穿而下。
鬼面人黑雾一般的身形缓缓消散,血色凶阵霎时化为乌有。
“噗”的一声,唯余一只鬼面具掉在碎成粉末的玉山上。
谢苏被明无应抱在怀中,挣扎道:“他只是个傀儡。”
“知道,”明无应低头看他,“但是现在,我要带你回蓬莱山。”
狂风之中,谢苏最后低头看了一眼,飞云趴在巨石之上仰头看着他们,眼中全是炽烈光芒。在他身侧,春掌柜挣扎着咳出了一口血沫,缓慢喘息。
谢苏沉沉闭上了双目,流风划过他耳畔。仿佛只是几个瞬息之间,他已听到脚下远处沙沙的海浪声。
再睁眼时,溟海海涛之上,一轮明月莹然相照。
蓬莱山巍峨的影子伫立海上,雄奇险峻。
只这一眼,万般滋味涌上谢苏心头。
蓬莱秘境打开的一瞬间,似有钟罄之音自天际传来,空灵幽渺。
他待要开口,只觉得身体一空,竟就这么悬浮在一片空茫之中,周遭蓬莱秘境的景色已经消失不见,就连溟海的海浪声都已听不见了。
无天无地,无风无月。
谢苏很熟悉这是什么地方,因为这个术法就是明无应教会他的。
须臾之间,他已经被明无应放入了一个镜花水月境,空茫之中,无数记忆如墨色褪淡的画卷缓缓浮现。
与他在一起的,只有那块盛放他肉身的玉石。
好似十年一梦。

景宁九年,永州城连下了十二日的大雪。
雪停之日,来自帝都金陵的车马将谢府门前的新雪践作污泥。
这一行人手握密令,将谢府主人,那个已经告老还乡多年,现如今只知求仙问道的谢太医秘密处死。
临走之前,他们还放了一把火。
谢太医为人孤僻,谢府独门独户,烧得火光冲天了,才惊动了其他人家。
次日雪霁,东方有一轮日出,照着谢府的一片废墟。
永州人延医问药,其实有不少人都受过谢太医的恩惠。
只是此人性格太过孤僻,每每为人治病开方,不收银两,只要那些能够延年益寿的仙草,或是能帮助人修炼的丹方。
若是不能提供这些东西,就算跪死在谢府门前,谢太医也不会出来看上一眼。
旁人都说,这谢太医想修仙想得疯了。
修仙之人,无不是少年之时就已经展现过人天赋,被仙门收为弟子,勤加修炼,方能有所寸进。
谢太医年过七十,尚不懂引气入体,就是吃尽了天下的仙草,炼出再如何灵验的仙丹,也是与仙途无缘的。
何况永州与其他地域不同,灵气断绝,百年来从没有人能够踏入仙途。
谢太医再怎么强求,也是徒劳。
因此,他便从一个告老还乡的前朝太医、杏林圣手成了一个见死不救、古怪孤僻的老头子,慢慢变成了永州城的笑柄。
他既无亲眷,又无友邻,更谈不上有谁来为他打理后事。
永州的百姓聚在谢府门前,看够了那破败萧索的废墟,慢慢也就散了。
只有一个妇人在人群散后踏着一地废墟走了进来。
她叫做云娘,是谢府的厨娘,每日只来做好一日两餐就可以离开,所以幸免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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