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by郁都
郁都  发于:2023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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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无应漫不经心道:“我就把他交给你了,你随便养着,别养死了就行。”
姚黄愕然道:“他……这又不是桌子椅子,他是个活人!”
“是活人啊,”明无应道,“所以让你别养死了。”
那少年好似听不到他们说话一般,望着桃林中流出来的一道清浅小溪,侧影落落。
姚黄只想问明无应这人从哪弄来的,又怕被少年听到,只得轻声道:“这是谁啊?”
明无应笑了一下,说:“不知道。”
姚黄只觉得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心道:“不知道你就把他带回蓬莱秘境了,学宫里那群被誉为仙门未来的弟子想越过禁制来参拜蓬莱主,没见你放一个进来的。”
明无应道:“他……”
他这一句话起了个头,没立即往下说,却是回忆起什么一般,笑了一笑。
“他是我从南海边上一个明光祠里捡回来的,好像不会说话,待会儿我设一个镜花水月境,想知道他来历,你自己去看。”
明无应说话时,已经独自向桃林中走去,到得这句话说完,他的身影也消失在了桃林里。
那少年的目光望住桃林溪水,朝霞流云,见明无应就这么走了,也没有什么反应。
姚黄顿觉头大,他转身看向少年,见他发丝微乱,身上衣衫沾了许多尘土,便招招手道:“你跟我来。”
明无应虽然只让他随便养着这个少年,但姚黄做事一向是十分稳妥的,性情中又很怜弱,他听到明无应说这个少年不会说话,心中对他的好感就又上一层,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居所。
姚黄住在清溪边的小木屋中,没什么多余装饰,却古朴雅致。
他指挥着少年除去身上衣衫,又把人按在盛了热水的木桶中。
这屋子平日只有姚黄一人居住,陈设也极为简单,此时他随手幻化出一扇屏风隔在面前,又抱着那团沾满尘土的衣物问道:“这些衣服我就扔了,行吗?”
屏风之后,少年身形没在热水之中,骨肉匀停,肤光胜雪,肌肤被热水蒸得微微发红。
姚黄想起他不会说话,隔着屏风也看不见他点头摇头,干脆自己做主,拍拍手将衣服扔了,又找出干净衣衫和沐浴用的花露一类。
他将这些东西搁在凳子上推了进去,只听得屏风后面水声也是很小的,料想是这少年初初来到陌生的地方不好意思,便走到门边坐下了。
清透日光自桃花林中洒落,好似一层淡色烟霞缓缓流动。
桃林深处,有一个小小的光团飞了过来。
姚黄伸手接住光团,知道这就是明无应的镜花水月术法,轻轻合掌,将光团握碎了。
霎时间,万物流动,如水墨流淌,周遭一切景物渐渐褪淡,空茫之中,那少年的过往经历好似画卷一般展开。
姚黄身在镜花水月中,便如身临其境。
他先是看到那遥远的永州城里孤零零的谢府,还有那脾气古怪执着修仙的老太医,少年在窗前开方煎药。
等看到那位太医屡屡让少年为他试药,之后又想方设法散去少年的根基,姚黄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之后谢府大火,少年被府中的厨娘带回家。
姚黄看过太多话本子,知道这人间的际遇有时比话本子里写的还要起伏波澜,并不觉得厨娘那里就是个什么稳妥地方。
若真的稳妥,此时少年也不会在蓬莱山了。
姚黄只是心里疑惑,这少年是怎么遇上了明无应,又偏偏被明无应带回了蓬莱山。
镜花水月境中,一片焦黑的废墟之上,那厨娘看着少年,叫出了他的名字。
姚黄自言自语道:“谢苏?哪个苏?”
“苏木的苏。”
“唔。”姚黄随口应道,片刻之后却觉得悚然一惊,是谁在说话?
他四面环顾,却看到不知什么时候起,那少年已经穿上干净衣裳,站在他的身后,长发半湿,身上尽是沐浴之后温暖潮湿的香味。
姚黄吃惊道:“你会说话?”
“嗯。谢太医喜静,也……没有什么人会跟我说话。”
大约是长久不发声说话的缘故,谢苏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镜花水月境中画面一转,是风雪夜里,那厨娘的丈夫将谢苏卖掉,他被稻草卷着扔进了明光祠。
满是灰尘虫蛀的重重帷幔之后,隐没着一尊持剑的神像。
看到这里,姚黄轻呼了一声。
原来如此。
天下各处都有明光祠,永州虽然灵气断绝,明光祠也早已破败,但明无应的神像还在其中。
能在明光祠中塑成神像的,都是历代得以越过天门阵飞升的大能修士,唯一一个例外便是明无应。
他越过了天门阵,却放弃了飞升。
其实大道无形,所谓神像,不过是当世的人们为自己的欲念塑立的。
可是为神塑像,神像一旦塑成,就不再是木胎泥塑的死物。
神像之耳目,便是明无应的耳目。
只是会进入明光祠参拜的人,大多是修士,心中想的无非是能在修炼之事上再上一层楼。
往小了说,就是些获取功法、赢得宗门比试、得以顺利进入某个秘境这样的事情。往大了说,世间修士最远的最高的目标,也就是有朝一日能修为圆满,得以越过天门阵了。
这些愿望,明无应一向是懒得听的。
姚黄望着谢苏,心中不解明无应为何会出手搭救他。
若说是谢苏境遇可怜,明无应一时心软才把他带回蓬莱山,姚黄觉得不通。
姚黄见过王朝兴衰,也知道人间疾苦,风流富贵总被雨打风吹去,功名利禄也不过尘土,锦绣堆是一生,污泥处也是一生。
世间际遇无常,说白了,可怜的人到处都有,每时每刻都可能有人命丧黄泉,明无应为何只单单救了谢苏?
镜花水月境再度变换,姚黄收敛心思,将目光投向境中的明光祠。
满地残砖碎瓦覆着厚厚的灰尘,屋顶破了一角,风雪贯入,正是凄冷寒夜。
王宗二人还在院中候着买家前来,如此境遇下,谢苏磨断了腕上的绳子,却没有立刻逃跑。
他停在明无应的神像面前,抬起手来,轻轻拂去了明无应身上的落雪。
那一副身骨分明是在浮尘浊世里流浪许久,却奇异地没有浸染分毫,反而被风刀霜剑琢磨出了如玉端方。
镜花水月境至此消散,四周空茫被流风吹去,姚黄再度回到了桃花林中。
日光清透,碧溪浅流。
漫山遍野桃花灼灼。
姚黄目光一转,落在了谢苏身上,只觉人面桃花,确然美不胜收。
明无应为何要将他带回蓬莱山,姚黄看过的那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的话本子已让他心中有了答案。
大概是蓬莱主终于觉得这漫漫仙途乏味且无聊,想给自己找个道侣了。
姚黄,一款操碎了心的男妈妈,这个家没我得散。
划重点:捡谢苏回来当道侣是姚黄脑子里戏太多哦,前期真的纯纯师徒情啊!!

第31章 拨雪寻春(三)
可姚黄没想到的是,明无应把谢苏带回蓬莱山,竟然真的就这么撒手不管了,一连数日不闻不问,由着他去。
姚黄暗自忖度,以明无应的性子,那句“别养死了就成”恐怕并非说说而已,他大概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姚黄只得先给谢苏挑了一处居所。
东面桃林与竹海交际之处,有一个半月形的小湖泊,湖畔有两间木屋,还有一个延伸出去的观景台。
傍晚之时,水上凉风吹过,背后的竹林好似碧涛起伏。
那小湖泊其实只不过十来丈宽,可是湖畔生了一圈兰草与销明草。
白日里只觉得郁郁葱葱,可是到了晚上,深幽清远的兰香之中,销明草莹莹发光如列星,照得湖面粼粼波光,十分好看。
打扫屋子、添置东西,又花了不少时间。
既然已经到了桃林与竹海的交界之处,姚黄索性就带着谢苏将蓬莱山走了一遍。
天有春夏秋冬四时,山有东西南北四面。
每一面即对应着一个季节,秘境之内的四时全不受外界影响。
东面即是春,有桃花林芳菲无限,林中有淡淡烟霞。
南面是夏,万顷竹海之后满山深翠,竹林中也有小河,如一条绿玉。
西面是秋,日落时漫天红霞,与山上枫叶交相辉映,此处崖高谷深,有百丈瀑布倾泻而下。
北面则是冬,到处白雪冰封,冰湖终年不化。
此外,山中又有多处秘境,大多入口已尘封许久,也有少数是打开的,姚黄将秘境地点一一向谢苏指明,以免他误入。
所谓秘境,便如实境之上叠加的一个虚境,自成一个小世界,亦有自己的运转法则,非人力可以改变。
有些秘境,连姚黄也没有进去过,这些秘境虽称不上有多危险,但是玄妙至极,谢苏连灵力也没有,最好还是绕着走。
这几日,姚黄明面上是带着谢苏熟悉蓬莱山,实则也在暗暗观察谢苏的品性为人。
就以姚黄看过的那些话本子来说,世间由爱生恨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若是彼此都体面,一拍两散,也就算了。
最怕就是双方成了一对怨偶,无穷无尽的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来,必要搅得恨海情天鸡犬不宁,也必要将旁边原本不相干的人全数搅进来。
姚黄在这蓬莱山上住得很好,决不想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因此,到了缘分散尽的时刻,一个人的品性如何,便十分的要紧。
但数日相处下来,姚黄却觉得谢苏这少年看着是清冷,其实是温润。
以他这样的人生际遇,就算是生出多少怨怼之心愤懑之气,也都是无可厚非的。
可是谢苏全然没有。
仿佛旁人加诸的所有不堪不平,甚至都不能在他心上留下细微刻痕,并不能让他自怜自艾,而是安然处之。
姚黄只觉得在谢苏身边待着,自己的心绪也分外平和自在。
只是越跟谢苏相处,姚黄就越觉得这少年有些地方不对。
许是长久不跟人说话的缘故,到了此时,谢苏开口说话的时候也不多,这倒不算什么。
他对修仙之事一无所知,甚至连天门阵和蓬莱山都没有听说过,那也情有可原。永州本就灵气断绝,百年来从未出过修仙之人,这些东西谢太医自己本就是一知半解,更不会教授给谢苏。
在镜花水月境中,姚黄见过谢苏开方煎药的样子,那些繁杂药理,谢苏都很熟悉。自己给他一一指出蓬莱山中许多秘境所在,只说过一遍,谢苏也记得住,足可见得他记性过人。
但除此之外,世事人情,谢苏竟是一点也不知道。
自他有记忆时,谢太医只教他药理医理,除此之外,就是让谢苏为他试药,旁的话从来不与他多说。
谢太医自己为人孤僻,府中又几乎没有外人,谢苏既然没有真正跟其他人相处过,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可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姚黄思来想去,望向谢苏,问道:“你知道我家主人带你回蓬莱山,是……是要做什么吗?”
谢苏摇了摇头,琉璃色的眸子里淡泊宁静。
姚黄心里打了个忽。
他又问道:“那你知道姻缘是什么吗?”
“就是……”姚黄斟酌道,“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结为两姓之好,自然了,修仙之人中,也多有两个男子或是两个女子结为道侣的……”
以姚黄在尘世二百多年的经历来看,甚至也有那将画中美人视为人生挚爱,决不另娶他人的,或是爱上月下芳花、笼中雀鸟的,可说是奇人。只是情之一字到了深处,好像也都不奇怪了。
可这些话姚黄到底没说出来,只因他看着谢苏的神色,自己心底却是越来越凉。
这少年分明不通世事人情,什么姻缘,什么道侣,他都是不懂的。
可这……这不就是欺负人么?
就算明无应再怎么随心所欲,这种事情终究贵乎自然。且谢苏既然什么都不懂,那就是诓骗了!
姚黄一双眉头拧成了疙瘩。
眼见日将西沉,他将谢苏带到自己负责看护的芍药园中,让他帮自己给芍药浇水,自己气冲冲回房,铺开纸张,挥笔写就墨意淋漓的一幅字,带着匆匆奔向明无应住的镜湖小筑。
暮色之下,无边镜湖倒映天上烂漫红云。
水天一色,寂静飘渺。
湖心小筑的倒影似在水中渐渐溶开,回廊上缃色帛绢半挂半垂,似雾霭烟霞一般。
镜湖水平如镜,从不起风,此时却像是有一道清风送来,吹得帛绢微微摇晃,水中的倒影也微微摇晃着。
明无应自房内推开门,一张信笺似是被人夹在门缝之间,上面显然施了术法,没有落到地上,而是幽幽悬浮着。
那上面倒是酣畅淋漓地写满了字。
“世间有情人顺其自然成就婚姻,彼此年貌相当,心甘情愿才好。最忌威逼,甚至诓骗,那是万万不可……”
明无应只将那信笺上的长篇大论看到一半,脸上便流露出了玩味之色。
他清了清嗓子,淡声道:“姚黄。”
未见得明无应的声音有多高,但这一声却是自湖心小筑传到了岸边。
水边只有芦苇,全然没有姚黄的影子。
只是岸上无穷芳花之间不知何时多了一大丛牡丹,花朵淡黄,皆有绣球大小。
然而牡丹本该雍容华贵,国色天香,此时这棵牡丹却不禁有些萎靡,似乎很想将自己隐藏在花丛之中。
这牡丹自然就是姚黄了。
他的豪情胆色到了把信笺送上湖心小筑的时候就差不多用完了,此时化成原身藏在花丛里,屏着声息仔细听湖上的动静。
只听明无应的声音在湖面上遥遥回荡。
“你的胆子不小啊。”
姚黄又往下缩了缩,腹诽道:“真难听的话我还没说出来呢,老牛吃嫩草,梨花压海棠,我好意思说,你好意思听么?真是……”
他这心思一转,很快又觉得世上很多他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话,但明无应却未必不好意思听。
再一想,姚黄觉得自他到蓬莱的时候算起,从未见过明无应对任何人有过留心在意,现如今……
他一个念头尚未转完,只觉得头上一痛。
“哎呦!”
那张信笺被揉成了一个纸团,不偏不倚砸在姚黄头上。
“叫唤什么,我又没用力。”明无应淡淡道。
那丛牡丹倏尔化为人形,姚黄一身淡黄色的衣衫,坐在地上双手捂着额头。
纸团砸过来自然不痛,姚黄是装的。
他一时热血上头惹了明无应,还是乖觉一些为好。
明无应道:“你以后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姚黄听明无应的声气,觉得他并没有动怒,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因此讪笑着把手放下来,又想到明无应话里的意思,愣了一愣,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他问道:“主人不是想要谢苏将来做你的道侣吗?”
明无应漫不经心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要他做我道侣了?”
姚黄问道:“那、那是?”
明无应看他一眼,笑道:“你是不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救他?”
姚黄点点头,又摇摇头,自己也懵了,觉得自己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明无应道:“我觉得他有意思。”
有意思?姚黄从未听到明无应这样说过谁,只记得数年前一次蓬莱学宫的结业大典上,那些通过考校的弟子依次向明无应行礼,个个修为高深,芝兰玉树,从行动言语到风度姿态都无可挑剔。
这些少年人跃跃欲试,只盼自己能得明无应青眼。
只因明无应身为仙门第一,名下却没有一个弟子。
若能成为他的首徒,天下侧目。
可明无应只不过敷衍了一回,又说蓬莱学宫的夫子们是天下最板正无趣的一群人,把弟子们也教得板正无趣。
姚黄试探问道:“那么主人是想要收谢苏做弟子了?”
这可有些难了,姚黄又道:“可是这几日我跟他在一起,并没发现他身上有灵力,即使原本有一丝,大概也被那个谢太医毁去了。”
在姚黄看来,虽然明无应曾经过天门而不入,将来终有一天还是要飞升的。
到了那时候,身为蓬莱主的徒弟,若是不能自立门户,那他在这世上的处境,恐怕会有些艰难了。
可他这句话说完,却发现明无应看着他,神色之中很是玩味。
“我又说错了?”
明无应笑道:“你看人的眼力没有,倒是能看出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
姚黄此时已经知道自己想得岔了,懊恼得低下头去。
明无应又道:“谢苏呢?”
姚黄低声道:“我让他在芍药园里帮我浇花……”
闻言,明无应淡淡地看过来。
姚黄猛然发现自己犯了大错,脸色霎时白了。
牧神剑此时就在芍药园中,神兵认主,谢苏若贸然靠近,必会被凌厉剑气所伤。
销明草,出自《王子年拾遗记》

姚黄口中那个芍药园距谢苏的住处并不很远。
山中小径皆随着溪流而建,青石板路光滑平整,水声如环佩叮当。
走了不多时,谢苏便遥遥望见了那片芍药园。
芍药性苦微寒,可以入药。谢苏往日见过的芍药,大多是已经挑选移栽在盆中的,可以取其根削皮蒸煮晒干以入药。
但这里的芍药多如一片花海,谢苏甫一踏入园子,就觉得触目所见无不是各色的芍药花朵,似乎没有尽头。
这样一棵棵的浇灌下去,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做完。
然而谢苏却好似没想过这个问题,抽出衣带将自己的衣袖牢牢绑住。
这衣衫是姚黄给他准备的,宽袍大袖,是很洁净的白色。
谢苏从前在谢府的药圃中照料药草,这样的事对他并不难,只是不想将身上的衣服弄脏了。
芍药园的入口处有一小块平整空地,又打了几个木架子,其上摆放的无不是莳花种草所需要的工具。
有些是谢苏曾经见过也用过的,有些是他没有见过的,但是看那些器具的样子,谢苏也大概可以猜出是什么用途。
他先是往木桶中注满清水,随后用瓢舀水,一点点地浸润浇灌芍药根部的泥土。
这园中的芍药长势茂盛,大片大片的花丛甚至比人还高。
放眼望去,虽然花朵的颜色各异,但似乎还是以深红色居多,白色和黄色都各有一些,还有一些杂色的,花瓣深处是粉色,渐渐延伸上来就变成了白色。
这些芍药同谢苏往日见过的都不太一样,花朵甚大,花瓣质地宛如丝绒一般,挤挤挨挨簇拥着花心。
他提着水桶一连浇灌了十几棵芍药,自己也渐渐走到百花深处。
再一次取瓢舀水的时候,谢苏却发觉有些不对。
他已经浇灌了十几棵芍药,但木桶中的水却不增不减,一直是原来的样子。
谢苏将手伸进水里,掬起一捧来,清水便自他的指缝间落下,澄明清澈。
不知道是这水自身有奇异之处,还是盛水的木桶上被用了什么术法。
往日里,谢太医总是会将自己关在房中,对着几本不知道从何处寻来的残书古卷,专心研究其上记载的功法。
他执迷于修仙一途,炼制灵药是为了淬体,帮助自己感受到天地灵气,下一关则是将感应到的灵气引入自己体内炼化,一步步拓宽经脉,最终将灵气引入气海。
若是修炼得法,灵气便会再次从气海之中流向经脉,如此反复,灵气便炼化为灵力,可为自己所用。
但谢太医吃了许多灵药,却始终停留在最初的阶段。
对于这天地间的灵气,他似有所感,但谈到如何将灵气引入体内,便是数年之间都没有进益。
后来的那几年,谢太医每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到了闭门不出的地步。
那几本记载着功法的残书古卷,也被他日日夜夜翻阅得更加残破不堪。永州近海,颇为潮湿,那些书卷的保存本就不易,时间长了,就成了一堆纸片。
谢太医只得将它们一一重新抄录,找阳光晴好的日子,在院子里慢慢晒书。
那些时候,他便防贼一般防着所有人靠近,生怕有谁将那些功法学了去。
只是直到谢太医死,也没有炼化半分灵气,连一个最简单的术法也不会施。
可是这蓬莱山上,连一只浇花用的水桶上都有着奇异术法。
若是谢太医见到这些,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这是谢苏来到蓬莱山之后,第一次想起谢太医。
他收束心思,舀水向另一棵芍药浇去。
片刻之后,谢苏看着自己手中的木桶,动作忽然顿了一顿,似乎在一霎那间想到了别的什么事情。
若他眼见为实,那么这木桶或是水中必有一个奇异术法,不管如何取用,都可以维持清水不增不减。
既然有这样不可思议的术法存在,又为什么非得由人来给花浇水呢?姚黄大可以再施一个术法一齐将园子里的花都浇了。
谢苏只这么略想了想,就觉得此刻自己所处的花丛跟园子入口处已经大有不同。
这些芍药虽然生得十分茂盛,其间总还留有空隙,足够两人并肩进出。
可谢苏走到这里,却只觉得满目花朵密密匝匝,那些芍药叶片挨在一起,不时蹭到他衣袖之间。
而那些鲜艳美丽的花朵仿佛就盛开在他的脸旁,细腻如丝绒一般的花瓣有时会擦过他的脸颊。
谢苏转身望去,他的来路已经被挤挤挨挨的芍药花挡得没有一丝空隙,可他明明记得自己就是从这个方向来的,那时这里还有一条窄窄的小路。
忽然之间,谢苏听到了一些细碎声响,像是从什么极其幽静空旷的地方,传来的轻飘飘娇滴滴的人语。
“哎呀,都怪你,被他发现了……”
“为什么怪我,明明你也去蹭他了!”
“他长得可真好看呀。”
“为什么不是姚黄来?”
这些声音听起来像是韶龄女子在说话,可是那说话的语气偏偏娇软得如幼童一般,天真无邪。
谢苏环顾四周,花影叶丛之中除了他连一个人都没有。
反倒是因为他这个动作,那些声音纷纷笑起来。
“你在找谁?”
谢苏微微退后半步,只觉肩上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拂。
侧过脸去看时,发觉那竟是一朵深红色的芍药花。
谢苏道:“是你们在说话?”
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芍药花道:“自然是我们啦,难道你在这里还见到了别人?”
谢苏听它们窃窃私语之中提到了姚黄的名字,也不觉得这些芍药对他有什么恶意,因此解释道:“是姚黄让我来给你们浇水的。”
“那姚黄呢?他去做什么了?”
谢苏微微颔首:“我不知道。”
又有一个娇软声音道:“他是来取园子中心那个东西的,是不是?”
一时之间,倒有许多个声音响了起来,是那些芍药花们在七嘴八舌地吵架。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呢?”
“是姚黄让他来的呀!”
“那日蓬莱主和姚黄在园子里说话,咱们可是都听到了,那个东西原本就是为别人准备的,到时候也要被取走的。”
“如果不是他,还能是谁呢?这里再也没有陌生人来了。”
花儿们争吵了片刻,似乎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不再说话了。
花影摇动,那些芍药花丛之中,奇异地出现了一条小径,弯弯曲曲不知道通向何方。
只是小路尽头的花影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盛放出金色光华,如呼吸一般明灭。
谢苏举步向前走去,绕过最后一丛遮目的花影,见到了一棵树。
那是一棵枫树,却与世间的枫树大为不同。
它的叶片生得极低,扩散开来,如同华盖一般。
这一层叶片之上又有一层,只是延伸的范围要稍小一些。
如此反复,总共有五层,便如宝塔一般,最上面一层叶子大约只有那些芍药花一般大。
这枫树不高,最顶一层也不过就是比谢苏高一点点。
然而最奇异的,是斜切进枫树树干的一柄剑,那些金色光华就是从这柄剑上散发出来的。
谢苏绕着枫树走了半圈,这才看到被剑斜切进去的那边全然没有枫叶,枝干焦黑,如枯死了一般。
这枫树一半生机盎然,另一半已经枯朽。
走得近了,谢苏才看到树干上疤节扭曲,树皮皱起,竟像是一张人面。
而那柄散发着金色光华的剑恰好将人面的额头从中剖开,其间似乎有红色的汁液。
那说不清是鲜血还是枫露的汁液极为浓稠,缓慢聚成一滴。
枫树下面则摆着一个小银瓮,里面已经收集了一些红色汁液,只是因为太过浓稠,几乎凝固在瓮中,如一块红玉一般。
谢苏低头看着那个银瓮,发觉枫树周边的泥土与其他地方色泽不同,而且更加湿润,想来这棵枫树是最近才移栽在这里的。
恰在谢苏低头时,人面伤口处的汁液缓慢聚成了一大滴,倏尔落下,映在谢苏的眼睛里。
那深红倒影仿佛墨一般化开在谢苏琉璃色的眼眸之中,霎时间似有风吹过,满树枫叶抖擞,齐齐坠落。
那些落下的枫叶竟在同一时间化为无数翻飞的红蝶,蝶翅振动之间光华灿烂,蓦然全数涌向谢苏。
谢苏睁开眼时,枫树红蝶全部消失不见,眼前只有看不到尽头的台阶。
那些台阶仿佛都是白玉制成,凭空出现在一片空茫之中。
谢苏只觉得自己的后背被什么极重的东西压着,令他连站立都十分困难,不由得伸手撑在台阶上,缓缓松了口气。
他另一只手向后摸去,摸到了坚硬冰冷的剑柄。
而他周身,尽是剑身散发出来的金色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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