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温凉说。
方宸蹙眉,没动,手却被轻轻牵起。
对面轻咳的人,费力地扯下方宸掌心泡了水的绷带,用指腹捻了药膏,缓缓地涂了一层。
冰凉的药膏浇灭了愤怒的掌心温度。
而绷带温柔地落下,缠住了方宸离开的脚步。
他回头,望着斜倚床头的温凉。
而那人也正看着他。
下一秒,温凉将头轻轻靠在方宸的肩上,轻轻蹭了蹭他的侧脸,而他额头并不乐观的温度让方宸蹙紧了眉。
“...你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怎么动不动就这么虚弱?”方宸转身蹲在床头柜前,飞快地翻找着针剂,“你需要什么,快说。”
温凉慢慢从背后抱他,热度透过衣服印上了方宸的背,而他从身侧伸了一只修长的手,轻轻将方宸焦灼翻找东西的动作按住。
“需要你。”
方宸捏着床头柜的手差点把里面的东西掀飞。
“这次不是撒谎。”
温凉抱着方宸的手松了一松,却重新攀紧,像咬合的锁链。
“给我点时间。”温凉轻笑,“至少,让我睡一觉,把烧退了。”
一直压着的伤病来势汹汹,在方宸面前尽数释放。
可对于方宸来说,这高烧却是温凉逃避自己的一个借口。
方宸当然知道温凉有着放不下的过去。
真的放下过去的人,是不会活成温凉那个样子的。
懒散厌世、自暴自弃、自我流放,只是为了逃避痛苦罢了。
手里的毛巾已经被热度浸透。
方宸起身去淋水,一只脚踏入卫生间,刚才那一幕旖旎直接撞回他的心底。
他的呼吸一滞,立刻移开视线,却不经意瞟见丢在门后的一条染了血的毛巾,像是被清洁过,却没彻底清理干净,上面浮了一层淡淡的红。
方宸攥着毛巾,心口重重一跳。
他大步跑出卫生间,奔到温凉的床前,掀开他的被子,把他翻了个面。
“...嗯?”
温凉汗涔涔地醒过来,看见对他上下其手的狐狸,整个人难得的呆住。
某狐狸不像是发//情,倒像是狩猎,恨不得在他身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挖出点宝藏来。
他轻轻扯住方宸的手臂,把他往自己身上带,边笑边喘。
“痒,别摸。”
方宸顺势将温凉搂进怀里,扣着他的手腕,把他直接按倒在枕头上。
“怎么,又想压我啊。”温凉单边眨眼,笑得意有所指。
方宸才不吃这一套。
他低头,凑近温凉的肩窝,鼻息轻扫温凉周身,最后,身体一顿,慎重又轻柔地吻了那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
一股隐约的血腥气夹着温凉灼热的呼吸,就这样赤裸裸地奔涌向猝不及防的方宸。
刚刚在浴室,一时情动,他竟下意识地忽略了这样明显的线索。
第一次见他脱力昏迷,是替他建立精神链接;上一次见他咳血,是替他遮掩低精度检测仪结果;这一次,是陪他在地道里一天一夜。
温凉的每一次受伤,都是因为他。
方宸在温凉身侧撑着双臂,表情沉重,眼底漫过一丝雾霭。
温凉脸上闪过一抹错愕,而后表情一缓,支起身体,咳了两声,委屈地眨了眼:“嘶,好疼,狐狸你快帮我吹吹。”
那漂亮的老渣男说着疼,说着难受,可眼睛里没有一点波澜,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疼痛折磨,里面有些麻木的冷静。
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知为何刺痛了方宸的眼睛。
他五指的力道微松,把头埋进温凉的肩窝,从上面抱住了身体滚烫的病人。
“可恶。”
他重重地捶着床,嘶吼着、低哑着又说了一声。
“...可恶。”
温凉唇边的笑渐淡。
他慢慢起身,靠着床头坐,然后揽着年轻哨兵的肩,呼噜着方宸微湿的发丝。
“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狐狸落泪,是兽性的虚伪还是人性的沦丧?”
“……”
方宸难得没有跟他互掐,这反倒让温凉有点不适应了。
“...你不会真哭了吧?不至于。好啦,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温凉压低了声音,带着闷笑,在方宸耳边说道,“其实,我是神仙。受再重的伤,也死不了。”
“……”
见方宸还是没有反应,温凉疑惑地扶起他的侧脸,却又被冲上来的野狼咬了一口。
“唔...”
“谢谢,很好笑。”方宸应景地拇指摸嘴唇,慢条斯理间,已经恢复了平常那副憋着坏水的狐狸脸。
“你看,我说实话你又不信。”温凉倒回床上,右手懒洋洋地搭在眉心,“唉,小狐狸就是不好伺候。”
“讲技术进化的时代,谈神鬼仙怪是不是有点老土了?”方宸瞥了他一眼,“再说,有长得这么接地气的神仙吗?”
温凉这可就精神了。
他微微支起一只手臂,捏着方宸的手腕,迫使他摸上自己的下颌骨。
“说我什么都可以,但,说我不美,不行。你再好好看看,仔细看看?”
方宸细长的食指轻轻拂过温凉诱//人的骨线,而后,在他肩窝重重一戳,直接把某个孔雀开屏的男人推倒在枕头上。
“行了,我睡一觉就不疼了,真的,不骗你。”温凉叹了口气,张开手臂,“不信,你自己来检查。”
方宸没动。
温凉忽得‘哎呦’一声,方宸立刻坐下,结果反被一个熊抱,两人齐齐跌在床铺间,打了个滚儿,方宸就被压在了下面。
温凉笑盈盈地看他。
“这么担心我啊,好乖呦~”
“...乖你大爷。”
温凉的怀里滚烫,可对于方宸来说,温度却刚刚好。
他反抱住温凉的背,在他的肩头发狠地咬了一口。
“嘶...又咬人,疼死了。”
“少给我装。”
狠话放着,但方宸还是松了口。
他轻轻拨开老渣男,起身,拉开抽屉,在温某人驾轻就熟的指点下,取了点降温凝胶,‘啪’地给他贴在额头上。
随后,又拧开刘眠送他的营养剂,搁在床头。
“希望这个能堵住你的嘴,长官。”
温凉:“没劲儿,要喂。”
方宸:“你是发烧,不是瘫痪。”
温凉:“两者不是一个意思?”
方宸:“……”
温凉逗够了,抵唇笑着咳了两声,正要老老实实地喝药,却被方宸猛地拉了起来。
他昂头倒了营养剂入口,按着温凉的背,紧贴着唇,将药渡了过去。
再也无法掩饰的心疼与愤怒,方宸用唇舌攻城略地,毫无章法地到处放火。
急切、慌乱、渴望。
这样赤裸而真诚的欲望通过唇舌传达,温凉甚至来不及品尝方宸的精神潮涌,便被哨兵的爱意拥了满怀。
温凉微微张开眼,似乎轻轻笑了,是久违地、放松的笑容。
他用舌尖勾了方宸的,柔软地在他舌尖打了一个松松垮垮的结,两相纠缠,像是一对缱绻的双飞蝶。
方宸身体一酥,不服输地欺身而上,掐着温凉的侧颈,随便一碰,便留下了暧//昧的红指印。
他根本压不住对温凉的渴望。
只要靠近,就会想要占有。
方宸微微张开眼,在咫尺的距离,看见了温凉略带病色的脸,心口又一疼。
“嗯?”
温凉察觉到唇上力道渐轻。
刚才还狠狠咬人的小狐狸,此刻却温柔了许多。
他抚着胸口闷咳了两声,轻笑道:“怎么不亲了?”
“下次受伤,记得告诉我。”方宸抿了抿唇,别开了眼,淡淡道,“我不是在担心你。我只是...不喜欢欠债。”
温凉:“……”
方宸等了很久,没听见回答,再抬眼时,却被温凉用滚烫的手揉乱了发型。
某人一边揉一边嚎。
“傲娇的狐狸太可爱了!”
方宸耳根可疑的红了一秒钟。
他冷冷地拨开温凉捣乱的手,从容淡定地坐在病床对面的椅子上,手臂懒懒搭着椅背,左脚踩踏在床边,一副大爷的随性。
“闭嘴,睡觉。我在这里陪...看书。”
说完,便低了头,手里划着平板,颇有些心不在焉。
温凉抱着被子,侧脸看他。
被温凉的目光凝视得过久,方宸没办法装作不知道,只能挑眉,看他。
“你放心,我不愿意强迫别人。你很安全,睡吧。”
温凉被噎了一下,随即轻轻笑开。
方宸合上手中的平板,看他。
“笑什么?”
“有时候,我希望你没有那么聪明。”
“清醒点不好吗?”
“好,但是痛苦。”
“痛苦,但是真实。”
“真实,比快乐重要吗?”
“逃避就能得到快乐吗?”方宸问他,“温凉,你不如问问自己。”
温凉抬手,轻轻摩挲着方宸的侧脸。
“遇见你以前,是的。”
方宸抬眉:“怎么,你遇见我很痛苦?”
温凉温柔地弯了眼睛。
“遇见你,让我想要面对真实。”
类似承诺的几个字,让方宸呼吸颤了颤。
他起身背对着病床,手臂撑着窗框。
“...鬼话连篇。”
耳畔的风很温和,合着身后那人轻缓悠长的呼吸,像是一晌好梦。
方宸站了很久,直到耳根处隐秘的热度褪去,才回身,坐回了床旁。
温凉睡得很安稳,只是睡相有些差,一只脚搭在被子上,另一只手悬在床边,恨不得掉下去,而方宸已经没有办法仅仅是旁观远看。
他将温凉的手脚归束,接着,甩掉自己的军靴,撩开被子,安静地躺在了温凉的身边。
被窝里热得惊人,方宸即刻出了一层细汗。
“我果然有病。”
方宸想要趁无人发现的时候起身,可而他的手被本该熟睡的人握住。
他立刻就想甩开,可温凉却得寸进尺地将自己的五指揉了进去。
方宸最后还是没有挣脱,干脆默认地别开了眼,淡淡问道。
“怎么,我吵醒你了?”
“没有。”
“那怎么?”
“不知道,身体反应。”温凉眼里揉着倦怠,却带着懒洋洋的笑,“大概是,你来了,我就该醒。”
方宸拉高被子蒙住半张脸,用背对着温凉。
“我也受伤了,需要休息。”
“我知道,我没多想,不用解释~”
“……”
方宸闭眼,干脆不再应答。
说一句,某脸皮厚如城墙的老男人永远有八百句等着撩他。
可真等到温凉不说话了,方宸却又睡不着了。
背后像是藏着无限恐惧的盒子,外表华丽,内里空洞无声。静寂催生恐惧,而方宸竟然害怕,温凉会悄无声息的离开。
再次远走高飞,自我流放。
方宸终于忍不住转身,却看见温凉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方宸立刻闭眼,打算继续睡,可腰间却搭上一只微热的大手。
那人温热的鼻息逐渐靠近,方宸忍无可忍地睁眼。
“你不是难受吗?睁着眼睛准备吓唬谁?”
温凉伸出一只胳膊,从方宸后脑处狡猾地穿了过去,微微一拢,就将方宸带入怀里。
“狐狸~”
“……”
有屁快放。
这骂骂咧咧的内心情感波动被温凉一丝不差地捕捉到了。
于是,忍着笑的温凉也用精神链接准确地传递了两个字。
‘抱我。’
一道温柔的指令宛若蒙蒙细雨,肆意散落在方宸焦灼的思绪荒原上,抚平了他纷乱的心绪。
方宸右手攥拳,片刻又松开,还是搭上了温凉的腰背。
两人呼吸交缠,像是共生的藤蔓。
“把你的戒指给我。”
方宸蓦地抬头。
温凉柔软的手划过方宸略带薄茧的指节,轻轻瘙了瘙痒。
“我不记得这是我的东西。但,它里面确实有我的‘东西’。”
“什么意思?”
“它可以跟我产生共鸣,至少,我曾经接触过,或者,亲自过参与制作。”温凉抚着黑金指环的表面,眼光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怀念,“它是你哥哥的遗物,是吗?”
“嗯。里面应该是...你对他最后的情感存留。”
温凉支起手肘,把玩着戒指,轻声道:“如果我真的想起了过去的事情,我可能就不是你认识的我了。狐狸,你害怕吗?”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顶着鸡窝头,狼狈到在街边乞讨也不违和。再丑,还能丑到什么地步?”
“你见过的。我杀人的时候,很丑。”
“……”
“而且,我找到记忆,也就拥有了过去的情感。”
温凉看他,总是懒散犯困的眼睛此刻澄澈得很清醒。他将那枚指环放在方宸的掌心里,轻轻攥了攥。
“我倒是无所谓,你呢?你是想用未来弥补过去,还是用过去换取将来?”
即使没有用精神诱导,话里的指向性也已经很明显了。
方宸掌心的戒指滚烫,像是一汪冒着气泡的岩浆,连稍微碰一下,都会觉得灼疼。
他却握住,一点一点地用上了力道,直至指节泛青。
他的动作完完全全诠释了他的想法。
即使鲜血淋漓,也要痛苦地清醒。
“我要替哥哥查清真相,也要查清我的身份。我还要你跟过去一刀两断,不再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
他坐直身体,看向温凉。
“所以,无论你再问多少次,我的回答都是一样。”
他眼底金影摇曳,如同残烛冷火死灰复燃。
“我要。”
方宸的声音冷静到残酷,而温凉早就知道方宸的回答会是这样。
温凉没有意外,甚至笑弯了眼睛。
方宸绷着的一口气微松,眼眸轻眯。
“你是故意套我话?”
“嗯~想看看嗜血狐狸认真起来多帅。”温凉凑近,轻吻过方宸的唇,“不愧是我的小哨兵,得劲儿。”
方宸还没来得及翻个白眼,却蓦地察觉到温凉脊背一阵轻颤。
他立刻捏着温凉的肩,却惊愕地发现,那枚温润的黑金指环,此刻完美地嵌套着温凉的食指,隐有微波轻漾,一阵阵向外扩散涟漪,像是黑夜发出令人心悸的怒吼。
他想过无数次温凉推诿的画面,却没有料到,那人完全没有多余的犹豫和推拉,果断到令人错愕。
“嗯...咳...”
温凉微微蜷了蜷,左手抱着右手,喉咙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方宸握着温凉的右手,动作比思考更快,直接想要把那枚指环甩出去。可温凉却阻了他的动作,左手拉着方宸的后颈,冷汗淋漓地吻了上去。
“...抱我。”
温凉呼吸、声线和身体一同在发抖。
方宸紧紧地抱住温凉,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他疼得浑身打颤。
下一秒,一声清脆的‘当啷’声响起,戒指被方宸猛地摘了下来,甩在不远处的地上。
“怎么了?”温凉轻喘着问他。
“...还没吃饭,诸事不宜。”方宸抿了抿唇角,低声说道,“先缓一缓。”
温凉被方宸拙劣的借口逗得一笑,可惜,说不出话,也动不了,核心地震,精神潮涌,痛得汗如雨下。
就在这时,被尘封的核心记忆忽得碎了一角。
潜藏如尘的记忆翩然高飞,无数卷帙碎片散落如雪,霎时蒙住了温凉的意识。
怀里的人忽得安静了下来。
方宸即刻扶着他汗涔涔的侧脸,抬了他的下颌,却只对上温凉漆黑无光的眼瞳。
“温凉。”
方宸声音紧促,轻拍着温凉的侧脸。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温凉失去自主意识了。
上一次,是在匹配度检测仪前。
方宸蓦地想起丁一的话,于是托着温凉的侧脸,抵在他的前额,闭上了眼,重启两人之间松弛飘摇的精神链接。
就在精神链接细线被扯直如弓弦的一瞬间,方宸的脑海中响起一阵洪亮低沉的回音。
一瞬间,痛意似雪顶崩塌,山川倾覆。
温凉深藏的痛苦沿着精神链接的通道尽数传递给了方宸,后者几乎瞬间就红了眼眶。
一股无法抑制的哀恸自心底缓缓盘旋而升,而温凉也缓缓地张开了眼。
他的眼神里,有怀念,有歉疚,而在那其中,爱意昭彰,宛若荆棘丛上开出一朵带血的兰草。
他的眼神空洞,视线却毫不吝惜地直视着方宸,像是在看迷失在记忆中的旅人。
方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喉咙略有些干,声音更干涩。
“...温凉。”
温凉淡淡地弯了眼睛。
他倚靠在床头,克制地轻唤了一个名字。
“方昭。”
方宸压着紊乱不平的呼吸,复而轻轻开口。
“你是谁?”
“原十三特别行动派遣队队长,温凉。”
“我是谁?”
“我的搭档。原十三特别行动派遣队副队长。”
“原十三队是什么组织?”
“任务高度机密,任何队员不得以任何形式外泄关于派遣队的一切信息。”温凉微微歪了头,“红字文件第一条,而且,这可是方副队长亲自盯着执行的规矩,忘了?”
“...嗯。”
“什么时候回来的?从刚才开始,就在问一些奇怪的问题。”一直安静地看着方宸的温凉,此刻依旧安安静静地靠在床头,口吻冷静又透着熟稔。
“...我刚刚去哪儿了?”
“你不是带人去下面帮着巡检了吗?铁磁体入库了?反应堆运转正常?”脱口而出的几个名词,让温凉不由自主地蹙紧了眉,细长的右手重重地按在太阳穴,身体不住向前倾倒。
方宸眼疾手快地抱住温凉,他张了张嘴,想要继续问,可终究还是没能再狠下心来刺激那个本就虚弱的人。
方宸轻抚着他因为疼痛而轻颤的背,手心冰凉,声音也是。
“一切正常。”
“...是吗?”
温凉声音带上了不确定。
“嗯。”
“那就好。”
温凉像是松了口气,勉强坐了起来。
这时的他似乎很不喜欢身体接触,连拥抱都很抵触,即使虚弱得脸色发白,也宁可倚靠着床头而不是投入一个安稳的怀抱里。
“怎么醒来又是病房里。”温凉按着眉,“我都说了,我不需要休息。”
“...温凉,你经常受伤吗?”
“你不是一直喊我队长吗?怎么突然叫起名字来了。”温凉疲惫地揉着太阳穴,“我是被麻药打晕了吗?怎么看你的样子也有些不对劲。”
“我吗?”方宸顿了顿,“你还记得...方宸是谁吗?”
方宸随意开口,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隐约的期冀。
“谁?”
温凉果然皱了眉。
“...没谁。你还记得其他的事情吗?”
“比如?”
温凉此刻说话也显得干净利索,没有懒洋洋的拖泥带水,偶尔皱眉,眉峰冷锐,简简单单反问两个字,压迫感十足。
“比如...”方宸抓着温凉的手腕,指节轻颤,“我是怎么死的?”
话音刚落的一瞬间,温凉的眼瞳蒙了一层渗人的红。
像是从过去中剥离,所有美好的一切分崩离析,所有的留恋与温和瞬间碎裂,只剩冷寂的脆弱。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喉结微颤,额上瞬间就渗出了细汗。
方宸指腹贴着温凉的腕脉,只觉得越来越快,一声声猛烈地撞/击着柔软的指腹,像是乱了阵脚的鼓槌。
“行了,别想了。”
方宸正要将他扶住,可温凉却偏了头,猛地咳出了一口血。他攥着胸口,痛苦地咳嗽,连眼眶都是红的。
方宸慢慢抬手,用拇指替温凉抹掉唇边殷红的血痕。
“面对现实吧。”
他没有说更多残忍的话,他想,这几个字应该足够了。
温凉铺天盖地的精神力如同一条条沉重的锁链,将方宸禁锢在原地。
那种迫切与挽留,方宸从来没在懒散厌世的老渣男身上见过。
方宸轻嘲一笑。
他大概明白为什么温凉会从一开始就对他处处关照了。
温凉和哥哥的羁绊过于深,以至于记忆淡去,那种责任感也不会减弱。而这责任感,转嫁到了他方宸的身上,让他误以为,这是爱情。
原来,他从开始就会错意了。
真是错得离谱。
方宸拼命挣脱温凉布下的精神囚笼,像是被锁住的雀鸟,用力撞击金属铁笼,直到撞得头破血流。
温凉黯淡无光的眼睛终于抬了抬。
“为什么,还是要走?”
方宸用力攫住温凉的病号服,将那人衣领提了起来。
“...因为我不是方昭,他已经死了。你爱他,可你没能救他回来,也没能好好活着,这些年,你一事无成。我要走,而你休想,拉我一起为你过去的无能悔恨掘坟。”
这理智到残酷的话到底还是唤醒了温凉。
他长睫微颤,深黑冷沉的眼底似有流光轻闪,随即,便无力地跌在了方宸的肩上。
“...狐狸。”他有气无力地抱住了方宸,“我怎么头这么疼?”
“被我打的。”
方宸面无表情地说着笑话,反手将温凉按在枕头上,用力地扯了被子,发泄似的将他盖得严严实实,一丝不漏。
温凉睡得很快,倒像是直接脱力晕了过去,可是他的手还是虚虚攥着方宸的手腕,不肯松开。
方宸跌坐在凳子上。
他腰身微蜷,右手五指按着前额,插进发丝间,只用手肘支撑起了他快要炸裂的精神图景。
有线索,但不多。
感情戏,又太多了。
他以为会拿到替兄报仇,和搭档联手捣毁阴谋的戏码,结果自己反而成了小丑,旁观着他人的深情纠缠。
什么东西。
第八十章 借爹
狭长的L形走廊转角处,有一个黑影左右盘桓,左三圈右三圈地转,抓耳挠腮地找理由过去。
“嗯,我怎么也算白脸狐狸和温长官的救命恩人,嗯,进去关心一下理所应当。”
走两步,又往回倒退两步。
“我为什么要去关心他们啊,吃饱了撑的不如去锻炼。”
退两步,又重新转身,气冲冲地叉腰。
“可恶,爷爷我为什么要心虚啊?我帮他们这么大一个忙,难道不该问白脸狐狸讨点利息?”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脚下传来,像是仓鼠啃核桃。
柴绍轩低头一看,某只夏旦正坐在楼梯口,晃荡着小脚,左手往嘴里塞饼干,右手高高举起,手里握着一只小熊饼干,笑着邀请柴二哈一起吃零食。
柴绍轩接过,就往嘴里塞,也不嫌弃饼干受了潮,最多只是‘呸’了两声,然后抓着小夏旦,把她扛上肩膀。
“喂,小丫头也来这里看热闹?”
夏旦摇了摇头,从兜里拿出两盒绷带和一瓶包装地歪歪扭扭的药水,打着换药的手势。
“你是要给白脸狐狸换药吗?”
除了曲文星以外,竟然还有人能看懂她的手语,夏旦高兴地重重点头,接着疯狂打了一串的手语,把柴二哈看得头昏脑涨。
“哎哎哎,行了,我就懂一点儿,还是小时候老爸逼我学的。说什么,官二代可以混日子,但不可以什么都不懂。‘做不做’、和‘懂不懂’是两回事。”柴绍轩挠挠头,“但我可不靠老爸啊,你不要误会了。”
夏旦乖巧点头。
柴绍轩扛着夏旦,自我鸡血式加油打气:“走,咱们去看看那个没用的废物狐狸。”
还没走出两步,病房的门忽得开了。
方宸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轻轻阖上门,站在原地几秒,而后缓慢地靠着墙蹲了下去,脸低垂,右手撑着额头,把所有表情都掩了下去。
手背处的伤口还是鲜红依旧,但绷带没了,那极深的伤口就显得狰狞可怖。
柴绍轩说话没走脑子,直接喊道:“喂,白脸狐狸,你又在这里装什么死?!”
声音不算小,可蹲在门口的方宸却反常地没有回击。他只面无表情地抬了抬眼,沉默地转身朝着反方向走了。
柴绍轩被软刀子刺了一下,噎得难受,想要找夏旦缓解一下尴尬,结果看见原本安安静静在他肩上吃饼干的小姑娘作势要跳下去,脸色着急地薅着柴绍轩的领子,像是驯马。
柴少爷郁闷地挠了挠头,有些挫败地赶上了方宸,一把扳过他的肩。
“喂,方宸,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今早的事,你不谢谢我们也就算了,怎么见到我也不打招呼?”
“...嗯,谢了。”
方宸垂着头,单手按着墙,指腹弯折,关节处过于用力而隐隐发白,显然是压抑着什么怒气。
连一贯读不懂气氛的柴绍轩都看出了不对劲。
什么情况?
门开了一道窄缝,露出一张凌乱的病床,柴绍轩以为温凉出了什么事,急着要进去帮忙,结果方宸的手横在门口,护食一般极快地甩上了门,把衣衫不整的温凉牢牢关在了病房里。
脑补能力绝佳的柴选手立刻懂了。
妈呀,白脸狐狸就是精力旺盛,之前还高烧昏迷,结果睡个半天就能上床搞事情了。
“呦,没看出来,你不行啊。”柴绍轩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挤眉弄眼道,“怎么,没让人尽兴啊?”
柴绍轩没带坏心眼,只是真挚地发问,可就是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彻底点燃了方宸的怒意。
“你很闲?”
“啊?”
“长嘴不说人话,有脑子不会转弯,有手脚不能打架。明知自己这里不行、那里也不行,却不努力弥补,反而闲得到处闲逛,不愧是官二代,真够‘知足常乐’的。”
“我...”
“也不知道天天把不靠老爸挂在嘴上有什么用。一遍遍的说给别人听,期待别人跟你一起拍手鼓掌,为你自带光环出生又自甘堕落到与民同乐而感激感谢感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