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暮漓忍不住笑了,随即正色道:“对不起,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我可以立刻删掉。”
温衍喉咙都烧得发烫,低着头哑哑地说:“没关系的。”
只是,他还是没搞明白,为什么江暮漓会存他的照片。
下颌被轻轻捏住抬起,以一种温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道。
温衍仰着脸,透过江暮漓的眼睛,能清晰看见自己的倒影。
呼吸间,尽是他身上的萦绕过来的香气。
温衍被香得晕头转向,脚软得站不住。明明很淡,却像渗透进了每一个毛孔,脑子都变奇怪了。
雄蝶求偶,不仅会像孔雀开屏一样展示艳丽的翅膀,还会用一种叫“香鳞”的特殊鳞片,释放挥发性费洛蒙,刺激雌蝶与之交.配。
这也是温衍今天学到的新知识。
“愿望总会在某个瞬间诞生,从无序的混沌中显形,变成恒定。”
“见到你的那刻起,我的愿望也诞生了。”
江暮漓倾过身,轻轻地贴了一下他的额头。
“我想,如果每天都能见到你,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时候,江暮漓就已经了暗示自己会跟耶稣基督一样死而复生。
以及“人死后灵魂离开身体正如蝴蝶释放而出”一句,呼应了为什么李花秀和俊俊死后,温衍看见他们嘴里飞出了半翼蝴蝶。半翼蝴蝶就是母子俩各自拥有的一半灵魂。
就算是梦,他也没胆子做一场这么美的梦。
江暮漓送他到宿舍楼下,问他:“要不要我陪你上去?”
温衍傻乎乎地点了一下头,又迅速摇头。
“回去早点休息。”江暮漓道。
温衍像机器人一样僵硬地点了点头。
他朝前走了两步,回过头,看见江暮漓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他又走了几步,回过头,江暮漓还是站在那里。
他回到宿舍,站在阳台上朝下望,江暮漓依旧站在路灯下,周身笼罩着一圈朦胧的光晕。
他抬起头,朝他露出好看的笑容。
“晚安。”
温衍也想对他说晚安,但缘了此刻的哽咽,他只能对他做口型。
有多少年没听到有人对他说晚安了呢,温衍自己都记不清了。
夜空中开始飘起雪花,被路灯照得莹莹发亮,像漂浮在宇宙中的星尘。
一场美好而安静的初雪。
这座城市的冬日总是与雨为伴,鲜少有下雪。
温衍躺到床上,蒙上被子,又腾地坐了起来。
等等……!江暮漓这算是……对自己表白了?
自己竟然被江暮漓表白了?
温衍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好痛,不确定,再掐一下。
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看来真的不是在做梦。
那,不会是江暮漓在做梦吧?不然的话他怎么会对自己告白。
他到底喜欢自己什么啊?眼光是不是有问题。
温衍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夜,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困得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手机上提示江暮漓的信息,七点钟发的,说自己在楼下等他,可现在已经十点了。
温衍慌里慌张地冲到阳台,只见江暮漓正站在下面,脸和鼻子被冻得通红,不停地搓着双手。
看见他,他立刻很高兴地挥了挥手。
雪已经停了,阳光清澈如水晶,江暮漓的笑容比阳光还干净。
温衍的胸口狠狠揪了一下,里面像有某种柔软温暖的物质来回滚动,却又烫得他很痛很痛。
“你怎么不直接上来找我啊?外面那么冷。”
“没有得到你的允许,我还不能进入。”江暮漓道。
温衍被他逗得一乐,“这话说的,又不是吸血鬼。”
“其实,等你的这段时间,对我而言是额外的快乐。”江暮漓认真道,“你的出现让我充满期待,等你的时间越长,快乐就持续得越久。”
温衍看着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湍急的漩涡,天旋地转,不知沉沦何处,却又甘之如饴。
“衍衍。”
温衍听见江暮漓叫他小名,那么自然,那么动听,仿佛早就衔在唇齿之间,反反复复念诵了千万遍。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愿不愿意和我交往?”
江暮漓的声音里,透出难以掩饰的紧张,甚至还有一丝颤抖。
温衍知道,他那么优秀的人,无论在多大的场合,都能保持优雅自如、镇定得体。但现在,他也变得像普通人一样,犹疑小心,甚至不自信。
温衍的心痛楚又甜蜜。
他低下头,用轻得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愿意的。”
半晌,他没听见江暮漓的回应,不安地抬起眼,却看见江暮漓眼眶泛红,高兴得像要哭了。
江暮漓……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吗?
有点傻气的,甚至让人想发笑的表情。
根据温衍的观察,包括其他人对江暮漓的讨论,江暮漓为人处世确实和他的外表一样,太阳般温煦明朗,俊美的脸上永远挂着柔和的笑意。
但太阳只能仰望,能沐浴到它的一点光芒,已然是莫大的恩慈。
从来没有人能真正走进江暮漓的世界。
他的礼貌,他的亲切,其实比任何冷酷傲慢的态度,都更能拒人以千里之外。
可是,这样的江暮漓,却用感动到近乎哽咽的语气对自己说:
“我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对我而言时间曾太过漫长,是沉重的负累和不可视的枷锁。”
“幸运的是,我终于遇见了你,你让我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变得有意义。”
温衍一直认为自己是可有可无的人。
连生他的妈妈都不会为他诞生在这世上而高兴。
他已经习惯当一个影子,不被人看见,不被人听见,不被人了解。
人类是一种太过容易习惯的动物。
但是,江暮漓改变了他的习惯。
跟江暮漓在一起后,温衍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不当一个影子。
原来自己也能被当成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而不是随时想丢掉的负累。
无论多久,江暮漓都会等他下课,怀里抱着他喜欢吃的烤红薯和热奶茶。
在周围人艳羡的目光里,江暮漓走向他,帮他围好围巾,牵起他的手放进自己口袋。
口袋里贴了热乎乎的暖宝宝,这样温衍一到冬天就冰冷的手,就能迅速暖和起来。
等冬雪消融,江暮漓每天骑单车送他去上课。这时节,梧桐树都绿了。温衍倚靠着他,两个人分享一首喜欢的歌。
树叶间闪烁的金色光晕投映在温衍的眼睛,他的世界坠入光海
在江暮漓身边,连四季的变化都变得模糊。
江暮漓真的成为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太阳。
他的视线,永远只温柔停驻在他的身上,好像除了他,他的世界再容不下其他人。
等温衍升到大二的时候,他们搬去了学校外面一起住。租的房子并不大,只有一间卧室。
虽然温衍可以买下虹城市最贵的房子,但他只会告诉江暮漓,这里才是最适合他们这种大学生住的地方。
空间越窄小,他和江暮漓之间的距离也容易更近一点。
他甚至恨不得编织出一个蛹,把自己和江暮漓都关进去。
晚上,两个人挤一张床便成了理所当然又无可奈何的事。
温衍拉高被子,只露出耳朵。等浴室传来的水声一停,他立刻闭上眼睛,假装睡着。
鼻端飘来带着沐浴露香味的温热水汽,江暮漓在靠近他,每靠近一点,他的心就跳得更厉害一点。
“衍衍。”
江暮漓的声音在夜阑人静之时,愈发动听,蛊惑人心。
他含着一点笑意,说:“我看见你的睫毛在抖。”
温衍整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耳朵又红又烫。
“衍衍,我可以抱抱你吗?”
温衍颤抖了一下,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他有偷偷学习过关于情侣间要做的那种事的知识,知道一开始肯定会痛,甚至可能受伤。
但是,只要是江暮漓,他很愿意。
他会觉得很幸福。
江暮漓把他抱进了怀里,小心翼翼,好像拥着一捧易碎的泡沫,手臂都应过分克制而轻微发起抖来。
他什么都没做,仿佛仅是这样就所愿以足。
尔后,温衍听见他吐出极轻的一声叹息,饱含眷恋与悲伤。
正如太阳没有阴霾,江暮漓从来没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的情绪。
温衍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短暂的沉默后,江暮漓说:
“很久以前,比亘古之远更遥远的过去,我们身处的宇宙已回归永久的寂灭,万象虚无,只有我和你。”
“我们就像现在这样彼此依靠,你使我心满足,我一切所需在于你,救恩喜乐在于你,你是我的一切,而我也是你的所有。”
温衍没听明白,但还是不由自主地陷入江暮漓那充满神秘感的语言氛围里。
他往江暮漓怀里靠了靠,轻声问他:“你是在给我讲睡前故事吗?还是你曾经做过的梦?”
“梦……”江暮漓低低地笑了起来,“衍衍说得对,确实是梦,一个很长的梦。”
温衍小小地打了个哈欠,问他:“那我在你梦里是什么样子?”
江暮漓说:“很可爱。”
温衍嘟囔:“具体点。”
江暮漓指尖拨弄了一下他的睫毛,“总之就是非常可爱。”
温衍想追问他,到底是怎么一个可爱法,还想让他描述给自己听,他梦见的宇宙是什么样子,可还是抵挡不住困意来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江暮漓在黑暗中转动了一下眼睛。
左眼像熔化的黑水银,顺着脸颊流淌成一条漆黑的线。过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重新流回眼眶,凝固成一只温润清澈的眼。
眼睛是人类躯壳上最难制作的部分,也是最脆弱的部位。
祂的左眼开始溃坏,无疑是这具躯壳正在被祂的灵魂侵蚀的征兆。
就好比塑料杯不能装强腐蚀性的溶液,一个瓶子也容纳不了大海的水量。人类的身体根本无法承载祂被业力污染的灵魂,还有漫长得近乎永恒的记忆。
祂等于把自己关进了一间狭窄至极的牢笼,还要模拟人类的行为,甚至用人类的方式去思考。
但祂不觉得痛苦。
在衍衍还是幼虫的时候,就喜欢美丽耀眼的事物,比如点缀在茫茫宇宙中的星辰。
衍衍现在依然是这样。
祂想要和衍衍再次相爱,想要衍衍愿意被祂抱,被祂吻,而不是一看见祂就吓得直哭,骂祂是讨厌的丑八怪。
江暮漓注视着怀里纤细清瘦的青年,他蜷缩着身子,背脊弓起来,两只手合拢放在胸口。
就连睡姿也一点都没变。
雪白晶莹的幼虫,喜欢把自己团缩成小小一团,像只柔软的糯米团子,乖巧地沉睡在蛹中。
可爱又可怜。
祂的玫瑰,祂的星星,祂的至宝。
祂的爱。
作者有话要说:
复活倒计时……
江暮漓左眼最先开始坏,呼应了在无间地狱的时候左眼受伤瞎掉(浅发一个指甲刀)
暑假来了,科技馆组织了一次野营活动。
晚上,大家围坐在烧烤架边,吃烤串,喝啤酒,聊天说笑。
温衍不会喝酒,这是他第一次喝酒,虽然只喝了半罐,但已经有些上头,脸热热的,脑袋也晕乎乎的。
夜深了,他和江暮漓一起躺在草地上看星星。郊区山上的夜空没有市区光污染那么严重,看起来格外澄澈高远。
温衍还是第一次真正仰望星空,他总是习惯低着头。
看着漫天银辉,想象两万六千光年之外的银河,他没有因宇宙浩瀚而觉得人类渺小,反而有种平和又安心的感觉,就像回到了一个很熟悉的类似家的地方。
露营灯晕开光芒,长草静静摇曳,这种氛围就特别适合听故事。
温衍摸了摸醉意熏然的发烫脸颊,命令江暮漓,“来一个。”
“这是上次没能讲完的我的长梦。”江暮漓缓缓开了口。
“在人类可以观测到的宇宙之外,还有一个宇宙。这个宇宙是一片无限无尽的太虚墓地,里面埋葬着无数万古之前就已经死去的神明。”
他侧过脸,看向温衍,“害怕吗?”
温衍摇摇头,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觉得能够埋骨于璀璨闪耀的群星之间,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酒精在体内不断燃烧,生出致.幻般的迷醉感。江暮漓凑过来吻他的时候,温衍感觉整片星空都在颠倒旋转。
“如果真能去宇宙就好了。”温衍眨着醉意朦胧的眼睛,“你小时候有没有看过一个动画片,里面就有讲一群动物去宇宙冒险。”
江暮漓点点头。
祂无时不刻都陪在衍衍身边,衍衍看动画片的时候,每一集祂都陪衍衍一起看了。
温衍兀自絮叨,“主题曲我现在都会唱,星星眨着眼,月儿画问号,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后面是什么来着?”
江暮漓道:“彩虹来架桥。”
“唔,好像是。”
“衍衍。”
“嗯?”
“现在的你,或许可以去。”
“啊?”温衍揉了揉红扑扑的脸颊,“我又不会飞。”
江暮漓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
“这张纸的厚度仅为零点一毫米,但经过一百次的折叠,却能达到现在人类所能观察到的宇宙的边界。”
温衍迟缓地眨了下眼睛。
他是醉了又不是傻了,这只是一种基于指数原理的假设,假设而已!
诚然,当数值成倍地增加,随着一次次的计算叠加,就会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提升。但是,一张纸能被折叠的次数是很有限的。
美国曾有一群师生做过实验,他们将一张接近四公里的纸对折了十三次,这应该是目前最高的数据了。
江暮漓却说:“虽然我的力量极其微薄,几乎什么都做不到。但只要你想,只要是你的愿望,我就能把有限变成无限,任何幻想也都能化为现实。”
“因为,我是为你而诞生的。”
温衍傻乎乎地笑了,“那你带我去啊。”
江暮漓拿起那张纸,折叠了一下。
两下,三下,四下……
经过十四次折叠,这张纸的高度已经到温衍下巴那儿了。
江暮漓继续折叠练习纸,又折叠了九次。这时,高度已经跟虹城市最高的摩天大楼差不多了。
温衍抬头仰望,瞳孔迷离,“呜哇……”
江暮漓笑笑,又折叠了四次,这张纸的高度彻底超过了珠穆朗玛峰。
当他折叠到四十二次的时候,这张纸已经足够抵达月亮。
温衍看见江暮漓朝他伸出手,“来吧。”
他毫不犹豫地把手放进了江暮漓掌中。
江暮漓握紧他的手,两个人一起登上了这条纸做的阶梯。
现在月亮上的温度是极寒,但被江暮漓搂在怀里,温衍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他们漫游于夜空之中,徜徉在群星之间。
温衍恍惚有种感觉,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体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星辰环抱中玩闹,无拘无束。
经过五十三次折叠之后,练习纸已经超过了太阳和地球之间的距离。
江暮漓又折叠了一次,它超越了太阳系,进入到银河系的更深处。
“还要继续吗?”他问道。
温衍用力点头。
等江暮漓折叠到八十三次,这张从二十块钱买来的笔记本上撕下的纸,已经到达相当于一个星系的直径。
现在,距离一百次只剩下十七次了。
江暮漓又折叠了十次,它都快赶上室女座的超级星系团了。
他们牵着手,穿梭在瑰丽华美的星云里。
“这些星云所展现的美,正是来自恒星演化中生生不息的循环。”
“那些由上一代恒星深处的热核反应所形成的各种元素,在恒星死亡之时被抛向深空,形成了如今见到的绚丽产物。”
“而这些星云又将作为原材料,形成下一代恒星。”
江暮漓收拢修长细润的手指,一颗悬浮在他掌中的红超巨星逐渐变得明亮,爆炸后变成一团星云状天体。然后又集聚起来,一颗崭新的恒星冉冉升起。
“如果恒星的一生是一首交响乐,那么星云既是终章,又是序曲。”
“终结即是开始,开始即是终结。”
“人类也是一样。”
“蝼蚁看人类,认为人的一生波澜壮阔。人类看星云,光怪陆离,气象万千。”
“可事实却是,人类可悲地遵守着六道轮回的终极规律,在永无止境的轮回之中颠簸流离,任凭摆布。”
在折叠一百次以后,这张纸超出了可观测宇宙的直径。
江暮漓一只手搂住温衍的肩膀,另一只手握紧他的手,环抱着他纵身一跃。温衍吓得紧闭双眼,可整个人并没有下坠,反而轻飘飘地升腾起来。
“看,我们正在俯瞰可观测宇宙。”
温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惊讶地说:“它的形状好像一只蝴蝶。”
江暮漓道:“在这个宇宙中,光速是速度的极限。蝴蝶的两翼即是两个光锥,一个代表已发生的过去,一个代表将发生的未来。光锥之外的一切,与人类尚不曾发生因果联系。”
温衍道:“我还是想知道,这个宇宙之外的到底是什么?”
“在这个宇宙之外是另一个宇宙,也是我梦里曾见到的宇宙。“
“那个宇宙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死去,那里没有任何生命,没有一株花,也没有一片叶子,时间早已凝固,一切都失去意义。所以,它才会叫做太虚墓地。”
江暮漓看着温衍,乌黑清润眼眸仿佛倒映着万千星辰。
“知道了这一切,你还会愿意跟我回去吗?”
“回到太虚墓地,那里一无所有,将只有我和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特别喜欢这章,有种磕了药的迷幻浪漫(*︶*)(强烈建议配合《Fly Me To The Moon》和《Gods & Monsters》食用!!!网那个什么云都可以听~)
下一章衍衍就找到江暮漓的灵魂啦~然鹅复活只是开始,只是江暮漓计划中的一环罢辽(无视我的剧透科科)
最后江暮漓的问题很关键,如果是游戏的话,这里就是重要的选择支,衍衍的回答决定了之后一切的走向(神秘地掏出烟斗给自己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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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衍愣住了。
江暮漓道:“我们现在就在两个宇宙的交界,只要再向前跨出一步,就能回到那里。”
温衍讷讷道:“我们为什么要去那样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因为我们不属于这个宇宙,人类的世界永远不可能成为我们的容身之所。”
江暮漓的语气逐渐染上悲伤与愤怒。
“我们本该一直在一起,可残酷贪婪的地球诸神觊觎你的力量,将无理的罪名强加于你,迫使我们死别生离。”
温衍懵然,他不明白江暮漓在说什么,心脏却莫名一阵阵抽痛。
“衍衍。”江暮漓凝视着他,“你什么都不需要考虑,只要告诉我你的心之所向。”
“你是愿意和我回到太虚墓地,还是更喜欢人类的世界?”
“我……虽然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但我真的很讨厌孤独的感觉。”温衍咬了咬下唇,“我只想和你像现在这样,永远不改变。”
他看见江暮漓的表情,在自己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变得怃然伤怀。
“不行……吗?”
江暮漓摇摇头,重新露出好看的笑容。
“没关系,我也猜到衍衍会这样选择。衍衍以前就是这样,总是想要离开太虚墓地,满心向往热闹的人类世界。”
他抬手,轻抚温衍的脸颊,“你放心,有我在,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天神道的诸神也好,六道轮回的法则也好,我会想办法让这一切全都消失,把你喜欢的这颗星球捧到你面前。”
“只是在此之前,衍衍可能会经历悲伤的事情。”
“但我承诺,很快都会过去。”
被折叠了一百次的纸舒展成薄薄一张。
温衍被陡然袭来的失重感贯穿全身,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阳光隐约渗透进帐篷,外面有说说笑笑的声音传来。
江暮漓探头进来,“衍衍,起床吃早饭了。”
“哦,马上。”
温衍正要钻出睡袋,突然意识到自己手里好像紧攥着一团东西。
摊开手掌一看,是一团皱皱巴巴的纸。
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不知为何有折叠了很多次的痕迹,上面用简笔画了一对光锥,是可观测宇宙的模拟图。
温衍想起来,昨天晚上江暮漓跟自己讲了很久有关宇宙的奥秘,自己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江暮漓的声音仿佛具有一种魔力,可以令人身临其境。
温衍拾掇好自己,走出帐篷,和江暮漓一起欣赏沐浴在晨曦中的山间美景,开心地享用美味的早餐。
假如时间可以定格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在江暮漓生病后,温衍无数次强烈地祈祷。
幸福就像一蓬在烈日下暴晒多日的稻草,只要溅到一点不幸的火星,就能迅速然烧成灰烬。
最开始只是一块不大不小的腐斑,赫然出现在那张冷白瓷般的脸上。
没多久,江暮漓的左眼就看不见了。
温衍心如刀刺,痛苦难以言说。
他的爱人还活着,却如尸体般腐烂。
他活了二十多年,没有人爱他,连他妈妈都不爱他。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人,爱他的却只有江暮漓一个。
江暮漓呵护他,珍惜他,认真地深爱他。
他只是一棵平凡到无法再平凡的微不足道的小草,和路边随处可见的一株草没什么两样,只有江暮漓,把他当成玫瑰来养。
医生们都开导温衍,让他做好心理准备,江暮漓会死是必然。
但温衍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认清江暮漓将要离他而去的现实,跟直接杀死他有什么两样。
自欺欺人的逃避,总有一天会被无情击穿。
江暮漓死去的那一刻,温衍的心跳也停止了,他的世界跟着一同死去。
他不能思考,无法呼吸,满脑子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江暮漓可以死而复生。
他无惧代价,哪怕要因这蔑视死而眷恋生的回眸一瞥,沦为永恒伫立在阿鼻地狱的苦涩焦热的炮烙铁柱。
温衍缓慢地放下捂在脸上的双手,映入眼帘的,是庙宇正殿的青黑地砖。
这里是终点,也是起点。
最后一把开启复生之门的钥匙,他想他找到了。
温衍站起身,往黄粱山上跑去,往那座墓碑林立的墓园跑去。
周围一片漆黑,黑得万物遁形,黑得好像奔跑在太虚墓地。
他累到了极点,四肢都不像自己的,每一丝力气都被抽干。
支撑不住的前一刻,他在江暮漓墓前跪倒下来。
正如他舍不得离开江暮漓,江暮漓也舍不得离开他。
他们是彼此的命运,彼此的因果,他们的灵魂也永远与彼此同在。
温衍慢慢张开双唇,无数只白纸蝶宛如白雪风暴,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他身上的金红喜服凌空飘飞,鲜红的石蒜花一瞬染红黄粱山,盛开似通天蜡烛,烧得天际泛起赤色霞光。
漫天飞舞的惨白蝴蝶犹如纸钱,与漫山遍野的血红形成极致对比。
红与白,生与死。
红是生命降临之前的迎接,白是生命寂灭之后的相送。
生者寄也,死者归也,因果两端,生死之间,一如蛹中幼虫与梦里蝴蝶。
温衍仰起头颅,舒展双臂,像是要拥抱什么,又像是要迎接什么。
活过来……活过来……活过来!
从幽冥地府回来,从死之深渊回来,从无涯黑暗回来!
回来,回到他的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是为了庆祝江暮漓终于能从土里出来了(bushi
温衍的意识溃散成了海上的泡沫。
他感觉有一双温柔有力的手臂抱起了自己,整个人轻飘飘地腾空,仿佛身在云端。
耳中听到的,尽是巨大羽翅挥动时“啪嗒啪嗒”的声音,永恒绵延。
南槐村的村民们不约而同地从睡梦中醒来,他们纷纷走出家门,举着煤油灯和火把,来到了黄粱山上。
火光连绵,跃跃而动。现在,他们都将作为古蝶异神的信徒,用一双双激动颤抖的眼珠,亲眼见证发生在这座古老村庄上空诡谲又绝美的一幕。
畸形的蝴蝶怪物抱着祂美丽苍白的人类新娘,沐浴在凄凄惨惨的冷月光之中。
村民们仰首望见,祂正逐渐变幻着模样。
只见水银般荡漾的月晕里,一个俊美无比的青年正如海市蜃楼缓缓浮现。
祂披戴着那一席落葬时覆盖在灵柩上的鲜红丝帛,金银线绣的纹饰妖异繁复,被风一吹,猎猎飘动,愈发锦绣辉煌。
可祂背脊上舒展开来的三对漆黑长翅却邪性凛然,矛盾而调和,渲染开一种令人迷乱的醉狂艳彩。
祂是那么的尊崇威赫,却又遍体鳞伤。
祂好比强酸腐蚀的冷银,煤灰污染的寒雪,乌云遮蔽的皓月,比神祇更不容逼视,也比恶鬼更不可直视。
“回来,我的眷属,我的仆人。”
祂朝下一指,指尖微勾,只见人群中的江朝立刻匍匐跪下,一只白纸蝶从他嘴里飞了出来。尔后,江朝便维持着这个姿势,再也不动了。
作为一具肉傀儡,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
那只白纸蝶划过翩然弧线,停驻在了祂的指尖,合拢翅膀,如冰化水,消融无影。
这是最后一只。
至此,所有承载祂意识与灵魂的白纸蝶已经全部回归。
现在,祂过于庞大且污秽的灵魂,正在这具人类躯壳里横冲直撞,咆哮着要冲出这座逼仄狭窄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