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照片里的人脸已经能被夸上一句“还不错”了。温衍不断往里深入,发现那些脸越标致端正,眉眼齐整,已经很能符合人类的审美标准了。
 不过,当它们达到一个稳定的水平后,就没有变得更好看了。
 就像我们做某件事情,通过勤奋练习,慢慢从生疏变得熟练,水平持续提升。
 但到达一定层次后,就会陷入瓶颈,停滞不前。而想要突破是很难的,甚至可能一直就那样了。
 温衍又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他的视觉变得疲倦麻木,一个水平线上的脸见得多了,就每一张都眉目端秀,也会觉得平平无奇,好像都差不多。
 唯独那一张脸,最突出、最醒目、最是摄人心魄。
 当那一张脸跃入眼帘,其它的顿时全部成为失败作。
 听说过“猴子与打字机”的故事么?
 如果有无数只会使用打字机的猴子,将它们安排在无数打印机前随机敲打键盘。
 那么,在无限长的时间里,它们一定可以于某个时间节点,打出莎士比亚的全部著作。
 但是,那样的概率虽不是零,却也无限趋近于零。
 可某位毫无手工天赋的神明做到了。
 那张脸的主人,连同他的躯壳、四肢,甚至每一缕头发,都是祂在反复尝试、勤奋练习的制作过程中,以近乎奇迹的概率创造出的杰作。
 猴子终于打出了莎士比亚全集。
 然而,奇迹是不可复制的,也是难以超越的。
 所以,当这件作品损毁的时候,也无法奢望能再创造一件一模一样的出来。
 只能修补、复原。
 温衍无法洞察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秘辛,他更不知道那件杰作本就是为他而诞生的——
 为了赢得他的爱,俘获他的心,那位笨手笨脚的神明夜以继日地练习制作,简直比高三备考的人类学生还努力。
 温衍抬起指尖,抚上江暮漓的墓碑。
 一瞬间,狂风大作吹彻墓园,等温衍重新睁开被迷了的眼睛,“突突突”的声音又骤然在地底响起。
 这回不再是一具棺材被敲,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整座墓园都充斥着这种闷重的敲击声。
 就好像埋在地底的每一具棺材,都激情昂扬地加入了这场死气沉沉的大合奏。
 温衍处在大合奏的中心,他被这片声海包围了起来,范围不断缩小,仿佛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而他无处可逃。
 这也难怪。
 毕竟棺材里的东西都是手残神明满怀爱意制作出来的,倾注了祂满满的心意与思念。
 所以,就算用完了报废了,也依然会不受控制地被温衍吸引,为他疯狂。
 温衍捂住耳朵,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颤颤呢喃:
 “好吵。”
 话音刚落,江暮漓的墓穴发出很响的一记声音。
 “咚!”
 像极了恫吓。
 整座墓园顿时鸦雀无声。
 温衍难以置信,他趴在地上,对埋在土里的江暮漓激动道:“阿漓,刚才是你在叫我吗?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对不对?”
 周围依旧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好像刚才墓里发出的声音,只是温衍的幻觉。
 温衍舍不得走了,他不知道江暮漓现在是鬼还是魂,但他相信无论江暮漓是什么,都不会伤害自己,一定会很爱很爱自己。
 温衍坐在坟地上,倚靠着江暮漓的墓碑,就像过去无数次依偎在江暮漓的怀中,在他温柔的低沉爱语里沉入梦乡。
 “阿漓,我知道你也很舍不得我,不想我离开。”
 “你放心,我已经下定决心,我一定会把你从这里带出去,我不会让你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温衍的意识飘忽沉浮,迷迷瞪瞪间,他隐约感觉靠着的墓碑好像没那么冰冷坚硬了,逐渐变得有热量、有温度。
 像是靠在了一个人温暖的胸膛上。
 他想回过头,脑海中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江暮漓。
 他在对自己说:不要回头。
 温衍猜想,如果自己此刻回头,一定会看见极其恐怖的画面。
 或许是江暮漓腐烂破败的尸体,上面沾满了随葬的鲜花花瓣和金银元宝的纸屑,两只满是泥土的手臂正紧紧抱着自己。
 所以,他情愿蒙蔽自己,很听话地不再回过头去。
 幻觉也好,妄想也罢,他无力再探究疯狂诡谲的真实。他很累很累,无比困倦,只想汲取这片刻的温暖,哪怕是虚假的。
 殊不知此时,温衍如果回过头去,一定会发现他噩梦中的那只怪物,正清晰又生动地降临在他眼前。
 巨大的六翼蝴蝶临空腾飞,“呼啦啦”地张开漆黑污浊的翅膀。
 章鱼触手般的足肢密密麻麻,蠕动翻卷,无比痴迷地缠绕着苍白清瘦的青年。
 “阿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告诉我吧,我一定会给你实现的。”
 一片死寂里,那枚随棺入土的戒指闪动着银光,悄然落进了温衍的掌心。
 宛如求婚。
 作者有话要说:
 来猜猜衍衍老婆到时候要满足死鬼男人什么心愿,真的好担心衍衍老婆(兴奋扭动)
 讲真一想到死鬼老攻在疯狂服美役,我就笑出了声
 真的很爱看攻容貌焦虑,担心自己色衰爱驰被老婆嫌弃的小品(快乐地猛吸了口烟)
 “下有陈死人……千载永不寤。”出自《驱车上东门》,我特别喜欢这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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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阳光普洒黄梁山。几个上山采摘山货的村民找到了温衍。
 青年蜷缩在如茵绿草地上,静美如同一只白鸽。他的身上满满覆盖着一层纸钱,在微风吹动中,像一群扑棱棱的、不断翕动翅膀的蝴蝶。
 夜晚的山上是很冷的,会把人冻出毛病来。可温衍醒来的时候,却一点都不觉得寒冷,身上甚至还暖洋洋的,仿佛被谁搂在怀里,舒服地睡了一整夜。
 手心里传来一点坚硬的痛感。
 温衍舒展开手指,戒指亮亮地反射着天光。
 他双手合十,抵住额头,想哭又想笑。
 “请问从这里去寺庙最近的路是哪条?”
 几个村民互相看了一眼,问:“你是要去找庙主吗?可是他现在不在庙里。”
 温衍问:“他去了哪里?”
 一个村民犹豫了一下,道:“庙主现在应该在忙。”
 温衍说:“再忙我也必须尽快见到他,我有很要紧的事情。”
 “他在李花秀家。”一个村民难过道,“李花秀也死了。”
 温衍丝毫不讶异于李花秀的死亡,他就知道李花秀一定会再去许愿的。
 明知道愿望成真需要付出可怕的代价,也知道结出的很可能是可怕的恶果,她也一定会义无反顾,无所畏惧。
 因为,她别无选择。
 人类是很无力的,面对死亡什么都做不到。
 小时候学过的课文里写: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
 但是,流失的时间无法追回,逝去的生命无法复苏。
 人类或许可以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却一定无法接受挚爱之人的离去。
 爱使人脆弱。拥有即是失去的开始,让人生出软肋。
 正因为爱的存在,才会对死亡恐惧。
 踏进李花秀家门槛的那一刻,温衍看见李花秀和俊俊“坐”在平日里吃饭的那张旧木桌前,女人紧紧抱着她的孩子,两个人的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挂着久违的笑容。
 他们的面前,有一本摊开的童话书。
 俊俊最喜欢的《七色花》的童话。
 俊俊一直很想有人能念故事给他听,可他的妈妈一次都没给他念过。温衍不知道,最后的最后,俊俊微小的愿望,实现了吗?
 身后传来有人走近的动静。
 “你来了。”江朝话音含笑。
 “我想我大概知道俊俊的心愿了。”温衍低声道,“小黑猫的复活只是实现这个心愿必不可少的一环。早在小黑猫死掉之前,俊俊就去庙里许过愿了,对不对?”
 江朝比了个大拇指,“温同学,你真聪明。”
 “不是我聪明,只是我比你和你侍奉的那个东西更懂人心。”
 温衍顿了顿,“俊俊很爱他的妈妈,很想跟其它小朋友一样被妈妈呵护关爱,每天晚上听着妈妈讲故事的声音让入睡。”
 “但这一切,李花秀都无法为他做到。”
 “俊俊想让妈妈变成正常的妈妈,想让她的病快点好起来,不要每天沉浸在痛苦和恐惧里。”
 “这是俊俊真正的愿望,比什么都迫切,也比什么都激烈。”
 “所以,他去拜了神,许了愿。”
 “当看见死掉的小黑猫复活,李花秀大受刺激,将它赶了出去。俊俊去找小黑猫,殊不知那只猫已经成为死亡的使者。”
 “为了找它,俊俊掉进河里,不幸溺亡。”
 “当年李花秀把爽灵给了俊俊,才让他得以存活。若要恢复神智,必须让爽灵回归。所以,俊俊的死是唯一解,除此之外,再无它法。”
 “李花秀清醒过来后,也一定意识到了这点。她明白她和她的孩子要么一生一疯,要么一死一生,再无其它可能。这是她和她丈夫种下的因,也是必须要承受的果。”
 “她再次来到庙里,许下了她最后的愿望。”
 “那一定是,让她和她的孩子,永远永远在一起。”
 江朝听得无比认真,末了,粲然一笑。
 “你看。”
 空气中飘来一声轻弱的嗡鸣。
 蝴蝶羽翼破空而飞的声音。
 温衍转过头,只见一大一小两只蝴蝶,从李花秀和俊俊的嘴里飞了出来。
 它们盘桓飞舞,自由自在,最后融合在了一起。
 再也没有什么能使它们分开,哪怕生死。
 “真是可喜可贺、令人感动的一幕啊。”江朝满脸都是感慨与喜悦,甚至还鼓了两下掌。
 温衍看在眼里,却没有不舒服。他知道江朝是真的这么觉得的,而他自己,也打心眼里这么认为。
 愿望成真,再无生离,亦无死别,正是如童话般完美幸福的结局。
 “接下来该轮到我了。”温衍淡淡开口。
 “许愿是值得高兴的事,不要用这种视死如归的语气。”江朝露出柔和的笑意。
 温衍平静地想,一定还不如死,比死更可怕。
 庙里那个东西似乎还算诚实。祂没有像黑心商家一样隐藏真实信息,也没有强买强卖,甚至还贴心地把后果和代价展示给他看。
 那一定是因为祂早就预料到,他们这些被逼上穷途末路的人凡心太炽,但凡攸关到挚爱之人,便会看不透也不愿意看透生死。
 只要飘下一缕象征希望的蜘蛛丝,他们都会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抓,哪怕会因此坠入无间地狱也在所不惜。
 温衍再度站在寺庙前的时候,他眼中的这座庙宇已然和上次来时截然不同了
 匾额上俊健遒劲、正气十足的“土地庙”三个大字,变成了扭曲怪异、难以辨识的几团凌乱线条。
 温衍多看一眼便觉头脑发晕,几欲呕吐。
 江朝两只手背在身后,拇指相勾,其余手指并拢飞展,深深鞠了一躬。
 “吾等信奉百年的神祇,至崇至伟、仰之弥高的古蝶异神。”
 温衍脑压过高,头痛剧烈,深深弓着背不停地干呕。
 一踏进庙门,他的灵感就迅速飙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峰值。
 就像人潜水时不能快速上浮,否则会跟被捞上来的深海鱼一样脏器爆裂。灵感骤然上升也会对思维和认知产生极重的负荷。
 但温衍还是缓了过来,咬牙切齿地逼迫自己振作。
 他一直都是个敏感、脆弱又胆小的人,但他不想在那种东西面前露怯,不想让自己和自己的愿望被轻视。
 最重要的,是他一秒钟都不想再浪费。
 他再也不堪忍受孤独。
 他很想江暮漓,想见他,想被他爱。
 抱着无比强烈的执念,温衍一步一步走到了红帘紧闭的神龛前,跪在了蒲团上。
 “请为我起乩通灵,向这位神明传达我的愿望吧。”
 江朝应允。
 温衍紧闭双眼,用紧张得颤抖的声音道:“我要让江暮漓活过来……”
 “我要让江暮漓活过来。”
 “我要让江暮漓活过来!”
 片刻的沉寂。
 “很遗憾。”江朝的声音响起。
 “吾主有言,祂恐怕不能实现你的心愿。”
 温衍猛地睁开眼睛,难以置信道:“为什么?”
 江朝叹了口气,“若要实现你的愿望,你必须允诺吾主一个条件。但这个条件,吾主认为你一定不愿答应。”
 温衍急道:“我当然会答应!我是见证了李花秀一家的结局后才来到这里的,我已经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不,你一定不会。”
 江朝注视着他,“吾主乐于实现你的一切心愿,无论多么荒谬、多么离奇,祂也一定能为你将任何遥不可及的黄金之梦,变成触手可及的现实。”
 “哪怕点石成金,哪怕摘星揽月。”
 “我什么都不要!”温衍大声道,“我只要江暮漓能活过来,我要他回到我身边!”
 “那,嫁给吾主,做吾主唯一的妻子。”
 温衍呆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说什么?”
 “吾主心悦你已久,见之不忘,思之如狂。你是吾主在漫长生命中唯一的挚爱,亦是唯一渴望得到的摩尼宝珠。”
 温衍大口喘着气,一阵头晕眼花,冷汗直往外冒。
 他做足了最坏最可怕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这也太离谱了,我是有男朋友的,我就是为了我男朋友才来许愿的!”
 江朝颔首,“吾主当然知道。”
 “那我怎么能跟祂结婚!”温衍急得耳朵都涨红了,“而且,和我结婚是江暮漓一直以来的愿望,我怎么能背叛他和别的东西举行婚礼!”
 江朝微微一笑,“看来,吾主和江暮漓有着一样的心愿。”
 温衍语无伦次,“我是人,阿漓也是人,祂……祂是个什么东西我都不知道!”
 “吾主是一位好心眼的神明,兼具外在美与内在美……”
 “停!”温衍愠怒,双眉紧蹙打量江朝,“你不会是在骗我吧?你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江朝摇头,“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们不仅是在羞辱我,也是在轻视我和我男朋友的感情。”
 温衍只觉荒诞可笑,一种被戏耍的屈辱感油然而生
 “我就是个普通人,你信奉的神明看我们人类,和我们人类看蚂蚁是一样的,渺小得都看不出区别,我何德何能受祂垂青。”
 “不要生气,吾主确实深爱着你。”江朝很有耐心,“当然,口说无凭,等你一睹吾主真容,就会发现吾主所言非虚,全都是真心实意。”
 他站起身,朝虚空中做出一个向下拉拽的手势。
 遮掩在神龛上的红绸帘布顿时落地。
 里面供奉的那个东西,终于第一次在温衍面前显露祂的真实姿态——
 啊,这不是……早就见过吗?
 一只怪异扭曲的蝴蝶彩绘雕塑,倒映在了温衍剧烈颤抖地瞳孔之上。
 祂舒展着三对巨大的污秽翅膀,触须高高扬起,卷缠绕结的触手状足肢泛着黑珍珠般的七彩光晕,荡漾在阴暗狭窄的神殿里。
 那双有密密麻麻的复眼组成的眼睛,闪动着险恶与狡黠,睥睨在六道轮回中占据至高位的古老神明,蔑视沉沦于人间七苦而不得解脱的凡人之心。
 “不、不要——!”
 温衍捂住脸,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他想逃,可四肢已经不属于自己,酸软无力,沉重得像灌了铅。
 可他怕极了,多年诡梦一朝成真,那只心怀不轨的怪物图谋着他,算计着他,等他落入陷阱。
 温衍也顾不得形象,仓皇狼狈,摇摇晃晃地朝前爬去。谁知脚踝一紧,好像被什么柔软却有力的东西缠住,整个人立刻被拖了回去。
 有个东西覆到了他的身上。
 一根根触手状足肢因亢奋而充血,从漆黑变成了某种邪恶的肉红色,在砖石地面投下交错蠕动的阴影。
 温衍想哭想叫,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足肢蜿蜒探进了他的口腔,卷住了他的舌头,堵住了他的喉咙。
 在酸热泪意与麻痹恐惧里,温衍听见那道常常萦绕他梦境的痴狂声音,抵着他的耳膜喃喃低语:
 “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我为什么会想到铁板鱿鱼……
 铁板鱿鱼一定要街边那种地沟油的最香,刷上满满的酱料,最好再撒点芝麻,整串啃
 但是一定不要放香菜:)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仿佛全都一个样。
 一样枯黄的皮肤,干瘦的四肢,还有高高隆起的腹部——
 里面都是没能消化的观音土。
 在饿死鬼和饱死鬼之间,他们选择了后者,没有犹豫。
 地球诸神们终究没有垂怜这个香火稀少的贫穷小地方,他们没有等来任何救赎。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漫山遍野的尸体被太阳暴晒、被劲风吹袭,腐烂,风化,最后唯余森森白骨,与这座山融为了一体。
 直到某一天,一只蝴蝶怪物飞过这里,祂扑打着三对巨大的翅膀,阴影覆盖整片山野。
 鬼魂们的哀嚎吸引了祂的兴趣。
 准确来说,是它们对尸位素餐、见死不救的地球诸神们的强烈愤懑,令祂感到愉悦舒心。
 祂也深深憎恨着高居天神道的地球诸神。
 切齿拊心。
 祂决定给这些悲惨的小东西们一个机会。
 一个实现未了夙愿的机会。
 很简单的选择题,是背弃那些虚伪的神明转而信奉祂,还是继续留在这座荒山当孤魂野鬼。
 都不需要考虑。
 鬼魂们升腾起来,摆脱了这片荒土的束缚,化成一只只蝴蝶。
 蝴蝶是祂的眷属,也是灵魂的载体。
 祂亲自给它们制作躯体。
 虽然因为手艺不佳,每具肉傀儡都歪七扭八、难以名状,但好赖有个依凭。
 山上的泥土都被祂变成了黄粱米,使这群新生的“人”可以免于饥饿。
 他们纷纷从地上爬起来,走下了山。
 这群因愿望而重生的人,很快重新建立起属于他们的家园——
 南槐村。
 死死不已,生生不息。死于战乱与饥荒的最后一代人,竟成为了村庄的第一代先祖。
 在这群人中,有一个叫江云山的人灵感最高,于是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第一任巫觋。
 他带领村民们建造起供奉这位新神的庙宇,立誓在这片土地上永远延续祂的信仰。
 恨意最是刻骨。虽然重获新生,村民们并没有忘记被抛弃的仇恨。他们推倒了之前的庙宇,砸毁了所有神像,将它们全都付之一炬。
 唯一幸免于难的,是一尊小小的土地公神像。因为个头小、不起眼,也没人注意到它滚落去了何方。
 无所谓。这里的本土神本就没一个是祂的对手,遑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土地公。
 就这样,一代又一代人在南槐村繁衍生息,直到今朝。
 百年前的古老往事如走马灯,在温衍眼前频闪放映。
 他浑浑沌沌,心内迷茫,忽而清明。
 任何事物都不能从零中诞生,任何愿望都不能凭空实现。和漠视苦荞村苦难的诸位正神相比,好像的确是这位异神更加慈悲一点……
 “你不是一直想来这里玩吗?现在,你还喜欢这里吗?”
 又是近得直惹耳膜发痒的低语。
 刚减少了一分的嫌恶讨厌,又“嗖”地窜了上来。
 温衍浑身发抖,眼睛闭得死紧死紧。
 “我想来这里只是因为它是阿漓的家乡……我只想和他一起去想去的地方!”
 “阿漓阿漓又是阿漓……”祂委屈地嘟囔,“算了,不喜欢也没关系……我会努力……努力让你喜欢。”
 温衍捂住耳朵,颤声叫道:“我不要你喜欢我!你别再缠着我了,我是不会跟你结婚的!”
 “唉……”
 祂发出长长的叹息。倘若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只可怖的怪物,温衍几乎都要为这声满怀伤心的叹息难过了。
 “我有问题要问你。”
 大概没想到温衍愿意主动根自己说话,祂欣喜若狂,“你问……你问……凡我知道的,必定全都告诉你。”
 “你为什么对我如此执着?像我这样的人类,地球上有八十亿。为什么偏偏是我成为了八十亿分之一?”
 “不是。”祂立刻反驳,“你是特殊的,是独一无二的,是我一直在找的人……是我的玫瑰,我的星星,我的至宝,我的爱。”
 “我是为你诞生的……这个宇宙……六道轮回是凌驾一切的运行法则,但是,这样的东西……也不能使我们分开。”
 温衍皱眉,以他人类的维度,并不能理解更高维度的怪物说的话。
 “现在不明白也没关系。”祂说,“你只要知道,我很爱你……从始至终,过去、现在和未来……你只有我。”
 温衍根本不想再听祂表达爱意的絮语,单刀直入地问:“江暮漓,我男朋友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不。”祂立刻否认,“江暮漓很好……英俊、正直、善良……成熟稳重……充满人类男性魅力……”
 祂滔滔不绝地夸起了江暮漓,夸得温衍一头雾水。
 这只怪物,不该把江暮漓视作情敌吗?
 但温衍还是莫名很确信祂说的话。
 就好像祂是江暮漓的影子,而影子是不可能伤害主人的,只会希望主人长长久久地存在,这样它自身也能逗留在世间。
 温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作此想象,它就像是毫无根据地从脑海里凭空生出来的。
 “他和我一样。”祂有意拖长了停顿,尔后才继续道,“都想保护你、对你好……我的玫瑰……真想用玻璃罩把你罩起来,为你除掉所有的害虫和杂草……”
 温衍眉心微动,仿佛又想到了什么。
 “这些年来,我继父和我弟弟生不如死,我母亲精神失常。那起令我家破人亡的事故,是不是你下的手?”
 空气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这次,祂没有立刻回答。
 良久,祂的声音才低沉响起。
 “怎么会,全部、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温衍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堆满新奇玩具的宽敞房间,可还没等他看清楚,就有个东西朝他砸了过来。
 “啪嗒。”
 那个东西掉到地上,是一个超级英雄的模型玩具。
 “嘁。”
 见没砸中他,那个虎头虎脑的胖男孩发出非常不开心的怪声,又冲他做鬼脸,怪叫道:
 “拖油瓶,真恶心,真讨厌,跟你妈一样是个贱货,快点滚出我家!”
 温衍抿住嘴唇,低下了头。
 这时,一对男女挽着胳膊从门口走进来,两个人说说笑笑,好不甜蜜。
 “衍衍,跟弟弟玩得好吗?你是哥哥要做出榜样,可不能欺负弟弟哦。”
 女人妆容精致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这样的表情,以前从未在她脸上看见过,
 温衍绞着手指,“我们玩得很开心。”
 今天,自己第一次被母亲范倩楠带去陈家,见到了自己的继父,还有继父和他前妻生的所谓的弟弟。
 几个月前,一个女人带着一群人冲到他家,抓着范倩楠的头发就往墙上撞,嘴里不停地骂着尖锐的脏话。
 小三。贱人。不要脸。
 他被关在房间里出不去,只能拼命拍着房门,跟着外面范倩楠的怒骂哀嚎一起哭叫:
 “妈妈……!妈妈!妈妈!”
 “求求你们……不要欺负我妈妈!”
 等那群人走了,他的嗓子也嘶哑得不成声了。
 他看见范倩楠佝偻着背,头发凌乱,不停地哭。他想过去抱抱她,范倩楠猛抬起头,悲伤,愤怒,最多的是痛恨。
 她瞪着他,一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样子,抓着他的胳膊大巴掌就往招呼过来。
 打得手疼了,范倩楠就抄起东西往他身上砸,用通红的眼睛瞪着他骂:
 “都是因为你!你就是那个死鬼男人留给我的累赘!没有你我早嫁给好男人过好日子去了,根本用不着受这样的气!”
 当天晚上,他第一次做了清晰的噩梦。
 从有记忆的时候起,他就会频繁梦见一只蝴蝶模样的怪物,但一直很模糊,从未看清。
 今晚,他终于看得分明。那只怪物扑闪着翅膀,在他面前做出滑稽而扭曲的动作,仿佛在努力逗他破涕为笑。
 “呜呜呜呜……”他被吓坏了,哭得更凶。
 讨厌,真讨厌,为什么要这样吓他?
 他喜欢漂亮的、耀眼的、闪闪发光的事物,那只怪物太过丑陋,也太过恐怖。
 他讨厌祂。
 过了些日子,心情一直低落的范倩楠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她破天荒地带他去了高级商场,给他买了一身很贵的小西服。
 从头到脚把他捯饬完,范倩楠满意地点点头,“衍衍长得真好看,随妈妈。”
 难得听她夸奖自己,他很高兴,一举一动更加小心翼翼,生怕被骂不听话,也怕弄皱了新衣服,惹来扑头盖脸的耳光。
 “等下妈妈带你去陈叔叔家,你一定要听话,不能让陈叔叔和弟弟不喜欢你。就算他们不喜欢你,你也要高高兴兴的,知道吗?”
 他不太知道,但还是点了点头。
 范倩楠摸了摸他的头发,“真乖。”
 他遵守了对妈妈的承诺。
 所以,陈浩杰用玩具砸他,他也什么都没说,只对两个大人讲:“我和弟弟玩得很开心。”
 范倩楠如愿以偿嫁入豪门,终于过上了想要的生活,可他却比以前更加孤独。他活在这个所谓的家里,却像是被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