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放进灵柩里的戒指,赫然又出现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温衍一下子僵住了。
 这枚戒指……是怎么回来的?
 难道他自己梦游,把戒指戴回了手上?
 还是另外有一个人、或者说是某种存在,不愿意他摘下这枚订婚戒指?
 温衍指尖神经质地颤抖起来,不住摩挲光滑坚硬的戒圈。
 他仿佛看见,就在那满殿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一道更加深暗的身影从灵柩中坐了起来,缓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了自己。
 他的身上还沾着随葬的鲜花花瓣和金箔纸屑,伴随他的脚步窸窸窣窣地落到砖地上。
 他俯下身来,用一只尚未腐坏的眼睛,深深地凝视自己。
 然后,他牵起自己的手,一点一点,把戒指推回了自己的指根。
 是啊,一定是这样。
 温衍蜷紧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突出。
 阿漓舍不得自己,不愿意抛下自己,还希望履行生前的承诺,让自己成为他一生一世的伴侣。
 温衍屏息凝气,朝灵柩里看去。
 江暮漓遗容安详,嘴角含笑。
 温衍慢慢地捻开他的手掌,可还没等他摸到里面那枚戒指,手上陡然传来被箍紧的感觉。
 死气穿透皮肤,直刺骨髓。
 是江暮漓扣紧了他的手腕。那五根冰冷而僵硬的手指分开他的指缝,与他紧紧十指相扣。
 温衍的心停止了跳动。
 下一瞬,又激烈狂跳起来,撞得胸口剧痛欲裂。
 他不害怕,又或许恐惧根本敌不过狂喜。
 他的阿漓,动了。
 不管是人是魂,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都比一具不会给他任何回应的尸体要好。
 “阿漓,我在这里,我一直在,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温衍颤声呼唤。
 江暮漓陡然睁开了双眼。
 却非人眼,绝类昆虫。
 黑瞳仁倏忽变大,满满占据整个眼眶,里面是无数只复眼,密密麻麻,挨挨挤挤,对着温衍不停眨动、眨动、眨动……
 温衍看见无数个自己的倒影,闪动、闪动、闪动……
 明明灭灭,永无止息。
 “衍衍。”
 江暮漓薄唇翕动。
 温衍身体腾然一倾,不受控制地被拉拽进了灵柩。
 “砰。”
 棺盖重重合上。
 黑暗无边。
 他与江暮漓紧紧相拥,温热的身躯贴进他冰冷的胸怀。
 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他们将继续相爱,在这个只有他们的世界。
 直到被沉入地底,盖上黄土,腐烂枯朽,变成两具森森白骨,也依然在相爱。
 灵柩内的氧气很快就耗尽了。
 在气窒昏厥的前一线,温衍突然醒转。
 自己仍好端端地坐在折叠椅上,身旁的灵柩里,江暮漓双目紧闭,安静沉眠。
 温衍抬起左手,无名指上并没有那枚订婚戒指。那枚戒指没有回来,还好好地放在棺中随葬。
 怎么又是梦?
 温衍失望至极,心沉到谷底。他像一只被戳破了的纸气球,嘶嘶地泄了气,变成一张薄薄的、可怜的、皱巴巴的纸。
 做一次梦,便要遭遇梦醒后的落差。
 梦愈美、愈真,落差也就愈伤人。
 温衍本就百孔千疮的心,快要被碾压成齑粉了。
 他的思绪是一片烧得焦黑的荒原,口喉亦是无比焦渴。
 一口气喝了大半瓶水,喉咙没那么烧灼了,但某种危险却充满诱惑力的东西,却不可遏制地熊熊燃烧起来。
 不对,应该是……愿望。
 温衍缓缓抬眼,看向神殿正前方的神龛。
 刚进土地庙的时候,他并未注意到这座神龛。
 虽然一座庙宇中最醒目显眼的就是供奉神像的神龛,但很奇怪,他偏偏没有想到多打量一眼。
 可如今,当滋生已久的愿望再次浮现在脑海,他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被那座神龛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座透着难以言喻的怪异感的神龛。外形虽与一般庙宇中的并无不同,可上面却悬挂着一块红绸布的帘子,遮得密不透风,完全遮住了里面的神像。
 神像理应肃穆威仪、宝相庄严,要有普济人世的气度,令人一见便有敬慕膜拜之心。哪有这种遮遮掩掩、故弄玄虚的神像呢?
 除非这里面藏着的,并非江朝口中所说的那个慈悲心肠、拯救百姓于水火的土地神,而是什么别的东西。
 某种不能轻易被看见、被知晓、被祈愿的存在。
 等温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爬上了供桌,站在了那座神龛的前面。
 红。红。红。
 眼前是满目的鲜红,张牙舞爪,对他张开狰狞的血盆大口。
 温衍本能地感知到危险,摇摇欲坠的一线理智反复提醒他,不要去揭开这面帘子,但他的手根本不听使唤。
 指尖触上了红布帘的一角,抓住。
 要拉开吗?温衍问自己。
 当然了。温衍回答自己。
 不然的话,他该如何面见神明,亲口向祂诉说自己的愿望呢?
 红布帘被徐缓拉开了,里面还是一层红布帘,一模一样的颜色,就连褶皱弧度都一模一样。
 温衍去拉第二面红布帘,露出第三面红布帘。
 第四面,第五面,第六面……
 温衍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拉开,露出一层一层又一层的红布帘。
 神龛的深度顶多一米半,可掀开的红布帘的厚度叠加起来,却早已超过这个深度。
 温衍鼻尖和额头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手臂酸疼得提不起来,可那些红布帘却仿佛永远掀不到尽头。
 层层叠叠,无穷尽也。
 温衍焦躁起来,愤怒、悲伤、失望交织的强烈负面情绪,一波波冲击着他的胸腔。
 他用力撕扯起了红布帘,它们轻飘飘地落下,在他身边汇聚成波纹起伏的血海。
 他有一个愿望,真正的愿望,不是可有可无的无聊妄想。
 正如饥饿到能把观音土当成美味大快朵颐的灾民对生存的极度渴望,他的愿望也是那么强烈、那么决绝。
 真正的愿望,是无论如何都想实现的事情。
 不实现的话就会死去。
 不实现的话连灵魂都失去意义。
 只有抱有这样的觉悟和执念,才有向神明祈愿的资格。
 “别藏了,出来啊!”
 温衍嘶哑低叫,拽住红布帘,狠狠往下一拽。
 最后一面红布帘应声而落,飘摇坠地。
 “我要……”
 温衍的话音凝固了。
 他嘴唇惨白,微微颤抖,一个音节都不能从喉咙里挤出来了。
 神龛里没有神像,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面壁而坐,两只手背在身后,大拇指勾缠,双手其余四指并拢,做成蝴蝶振翅欲飞的形状。
 他的背影,温衍再熟悉不过。
 不是他死去的爱人江暮漓,又是谁呢。
 温衍崩溃了。
 不是出于恐惧,不是出于震惊,不是出于任何一种人类能体会的情绪。
 大脑在颤抖,灵魂在起皱。
 温衍看见,那个背影和江暮漓一模一样的东西,正朝自己伸出双臂,动作既优雅又轻盈,仿佛操纵的不是人类的肢体,而是一对蝴蝶的翅膀。
 他的双手抚向自己的头颅,温柔捧住,抚摸自己的脸颊、嘴唇、眼尾。
 这些充满爱意的动作,都是江暮漓生前最喜欢对他做的。
 温衍无声地尖叫起来。
 最后一缕理智蒸发,化成袅袅青烟。
 他什么都无法思考了。
 最后传入耳中,是沉悦磁性的低语:
 “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看上去是夫目前其实只是小俩口的普雷罢了(摊手)
 话说我总觉得死鬼男人下一句就要说什么跟我缔结契约,成为马猴烧酒吧这种……
第6章 何所望·其壹
 阳光从窗棂照射进来,整座神殿亮亮堂堂,连角落里的尘埃都看得一清二楚。
 温衍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江朝那张过目即忘的标准脸。
 “昨晚还好吗?有没有着凉?”他听见江朝问自己。
 短路的思维闪过一朵电火花。
 温衍几乎是以爬的姿势钻出睡袋,跌跌撞撞地跑向神龛,一把扯下了挂在上面的红布帘。
 红布帘飘然委地,一尊神像倒映在温衍颤抖的瞳孔上。
 正儿八经的泥塑彩绘雕像。
 慈眉善目的土地公,佝偻腰背,拄着拐杖,手里托了个金元宝,看上去正是一位有福有寿的好神仙,完全符合人类对仙人的想象。
 温衍脚下一软,差点踉跄着从供桌上摔下来,幸好江朝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他。
 “你怎么了?是不是没休息好?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去补个眠……”
 温衍恍若不闻,一把抓紧他手臂,指着土地公神像问:“这就是你们南槐村信奉的神?”
 江朝点头,“是啊。”
 温衍又问:“村民若有迫切的心愿想要实现,都是来拜这个土地公?”
 江朝说:“没错。”
 温衍扬声道:“你骗人!”
 江朝露出一点忧愁的表情,“我怎么会骗你。”
 温衍咬了咬牙,“昨晚我做了很可怕的怪梦,你不是说做梦的时候灵感最高吗?我梦里看见的根本不是土地公!”
 江朝反问:“那你看见的是什么?”
 温衍打了个冷战。
 江朝说:“梦可以是真,自然也可以是假。可以是现实的投影,也可以是愿望的折射。或许你现在看见的只是提示,而不是解答。”
 温衍握了握拳,为什么神棍总喜欢打些似是而非的谜
 “如果我现在就向土地公祭拜许愿,能实现我的愿望吗?”
 江朝看着他,平静地说:“我不知道。”
 温衍咬牙,“你不是土地公的巫觋吗!”
 “任何事物的诞生都需要过程。”江朝道,“我们把种子埋进土地,浇水施肥,令其沐浴阳光,尔后才能生根发芽,结出果实。”
 “当然,也不是每一颗种子都能成果。只有等到结出果实那一刻,才能知道自己收获的到底是什么。”
 ……这是在说什么废话!
 温衍既失望又无语。
 神殿外,日头更好了,阳光热烈地泼洒进来,黑暗无处遁形。
 温衍沐浴在明媚的光线里,回望身后阴暗简陋的神殿,忽然感觉有一丝可笑。
 可笑的破庙,可笑的神明,可笑的传说。
 最可笑的还是自己。
 自己的愿望是不会实现的。
 无论自己多渴望、多迫切、多虔诚,念兹在兹,镂骨铭心,它都只是可悲的痴心妄想而已。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但死人不是种子,埋进土里只会腐烂,怎么可能结出果实。
 守灵结束,全村吃席。
 南槐村流传句老话:一辈子有三碗饭,自己只能吃一碗,剩下两碗别人为你吃。
 这句话指的,就是出生、结婚和死亡。每个人都只能吃结婚那碗饭,另外两碗饭只能由别人来见证。
 不管红事白事,南槐村都会摆上流水席宴请宾客,招呼乡里乡亲坐到一块儿吃顿饭。主人家也不会去收礼金,只要是村里人,都能坐下来大吃一顿。
 大概江暮漓是江家人的关系,他的酒席办得尤其盛大隆重,席面从村口一路摆到村尾。十七道菜品全是硬菜,色香味俱全,一点儿都不比城里饭店差。
 现场甚至还请来了一支乐队,敲锣打鼓吹唢呐,好不热闹。
 温衍穿梭在席间,招呼乡亲们吃好喝好。
 南槐村家家户户都养猫儿狗儿,把它们当成亲人样看待。酒席上有不少猫狗三三两两地溜圈打转,吃村民们投喂给他们的食物。
 温衍见状,索性拿了个不锈钢大盆,问掌勺的大师傅要了些鱼啊肉啊还有大骨头棒子,准备让这些小家伙好好吃一顿。
 他刚把食盆放下,好几只猫咪狗子就滴溜溜地跑过来,围着食盆大快朵颐起来。
 温衍摸摸它们毛茸茸的脑袋,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这时,一只小黑猫溜达过来,也想挤进去吃好吃的,但挤了几次都没成功,急得喵喵叫。
 温衍浅浅勾了下嘴角,刚想给它拿条小鱼吃,却突然发现一个问题:
 这只小猫,怎么和俊俊那只被老鼠药毒死的小黑猫那么像?
 温衍伸过手,把小黑猫抱了起来,仔细端详。
 没错,就是自己和俊俊亲手埋葬的那只。虽然村里黑猫不少,但俊俊的那只小黑猫花色有点特殊,它的尾巴尖上有一撮白毛。
 温衍的手开始发起抖来。
 他凑近一点,嗅了嗅小猫身上的气味。
 一缕泥土气息飘进鼻腔。
 小猫“喵呜”地叫了声,舔了舔温衍的手指。
 温衍记得,这只小黑猫原来是不喜欢自己的,每次见到自己都充满戒备,好像自己身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看着活蹦乱跳的小黑猫,温衍的心和脑又一下子乱了。
 李花秀母子不怎么出门,没来吃席,温衍提着给他们打包好的饭菜,准备给他们送过去。
 小黑猫“哧溜”钻进手提袋,乖巧地窝在里面。
 天色渐晚,日头西沉,残阳如血。
 屋里很暗,母子俩正一声不吭地吃着饭。餐桌上的还是只有馒头和咸菜,但王海和俊俊的遗像前,却供了新鲜的水果。
 俊俊看到温衍带来的烤鸭和炖肉,高兴地围着他转,急不可耐地想吃鸡腿。
 小黑猫从袋子里钻出脑袋,灵活地跳了下来。
 这下,俊俊连好吃的都顾不上了,他高兴地发出一声欢呼,一把抱住了小黑猫。
 “小黑回来了!太好了!”他抱着猫又蹦又跳,“我就知道小黑一定会回来的!”
 温衍俯下身,“俊俊,你确定它就是小黑吗?会不会认错了?”
 俊俊的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小黑和我是好朋友,我怎么会认错呢?它就是小黑,我的小黑。”
 温衍试探着问:“可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
 话音未落,本来木然端着饭碗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的李花秀,猛地站了起来。
 椅子被撞倒在地,发出很响的声音。
 她一步一步朝他们走了过来,散淡无光的眼珠变得炯然有神,像两团幽幽燃烧的鬼火。
 她死死盯着小黑猫,沙哑的嗓音磨得人耳膜疼。
 “这个东西是怎么回事?”
 温衍意识到不对劲,可俊俊没有。他抱着小黑猫,欢天喜地地对他妈妈讲:
 “小黑不当心吃了有毒的糖,我把它埋在黄粱山上,小黑就活过来啦!”
 说完,俊俊还求表扬似地把小黑猫举起来,等着他妈妈夸他。
 李花秀爆发出一声惊恐欲绝的尖叫。
 “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她抄起墙边的扫帚,狠狠朝小黑猫抽了过去。
 小黑猫受了惊,敏捷一跳躲开,然后三下两下蹿到门口,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李花秀已经陷入疯癫状态,兀自拼命挥舞着扫帚,仿佛某处潜伏着一只只有她能看见的恶鬼。
 这里,那里,这里,那里,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别过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花秀浑身抽搐,整个人像一根被折断的枯树枝,弓着身子摔倒在了地上。
 惊恐,痛恨,悲伤,绝望,所有情绪铺满她灰败的面孔,连五官都融化模糊了。
 温衍想去搀扶她,谁知她慌不迭地爬到桌子底下,整个人抖如筛糠,抱着脑袋不停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后悔了,求求你原谅我放过我吧!”
 她这一闹,隔壁的邻居都听见了,知道她疯病又犯了。
 好几个人过来帮忙,想和往常一样先用布条把她绑起来,免得她伤人伤己。
 谁知李花秀力气大得惊人,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都被她掀翻在地。
 赶来的村民越来越多,却全都奈何不了李花秀。虽然她看上去是一个弱女子,但一丝属于人的知性都荡然无存。
 此刻的她,正是被恐惧与悔恨压迫到极限的疯子,它们撕咬着她残缺的魂魄,令她痛不欲生、五内俱焚。
 连江朝都被惊动了。
 见到江朝,李花秀吃吃地笑了起来。她手脚并用地爬到佛龛前,拿出一大把香烛,点燃。
 “我不该拜的。”她说。
 “不该拜的……不该拜的……不该拜的……”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现在收回许的愿还来得及吗?”
 袅袅香烟里,江朝缓慢地摇头。
 “起心动念皆有因果。你改得了心念,改得了因果吗?”
 “是吗……”李花秀喃喃,“改不了……改不了……”
 “改不了也要改!”
 她高高举起那把燃烧的香烛,愤然大张开嘴,毫不犹豫地倒插.了进去。
 所有人尽皆骇然。
 李花秀把自己变成了一炉香。
 混乱之中,温衍发现不知何时,俊俊不见了。
 “俊俊呢?谁看见俊俊了?刚才还在这里的!”
 天色已晚,昏昏暗暗,南槐村周围又全是山,一个小孩子在外面乱跑着实危险。众人赶紧分头行动,出发去找俊俊。
 温衍举着煤油灯,和几个村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河堤边走着。
 夜风阵阵,送来一声又一声的猫叫,凄厉哀怨,如泣如诉。
 温衍后脑勺一麻,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快点去那边看看,听叫声像是俊俊那只猫!”
 月色森白,长草摇曳,煤油灯投下晃晃悠悠的火光。
 黑猫摇晃着有一撮白毛的尾巴尖,冲他们龇牙咧嘴地尖叫起来。
 漆黑的河面上,一具苍白的小尸体正静静漂浮。
 俊俊死了。
 他是在找小黑猫的时候,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
 这条河很深,他又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不识水性。
 温衍跟同行的几个村民抬着尸体。
 担架是用树枝临时扎的,虽不结实,但俊俊小小的一个娃,躺在上面问题也不大
 温衍踩到一块湿滑的泥土,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磕在地上。
 “你没事吧?”一个村民把他扶起来。
 温衍摇摇头。
 他心惶惶,身后如拖行着一块千钧巨石。
 他再一次见证了生的脆弱、死的残酷。
 前一刻还在开心地与小黑猫玩耍的孩子,怎么转眼就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这孩子是李花秀唯一的亲人,是她与这世界仅有的联系。李花秀看见尸体会是什么反应,温衍实在难以想象。
 一行人回来时,李花秀的情况还没稳定下来。邻居大婶拿了凉水和烫伤膏,想帮她处理一下口腔内的伤口,结果被她猛地撞开。
 “不拜了……真的不拜了……我收回……我收回还不行吗!”
 李花秀伸长了手臂,又去抓散落在地上的香烛,拼命想要倒插.进自己嘴里。
 温衍他们走进堂屋,把担架放下。
 空气瞬间冷寂下来。
 尽管温衍在俊俊的尸体上盖了自己的外套,但李花秀似乎还是预感到了底下藏着的是什么。
 她缓慢地站立起来,拖着脚步蹒跚走近。
 衣服被哆哆嗦嗦地掀开,露出俊俊泡得鼓胀泛白的尸体。
 旁边几个守着她的村民严阵以待,战战兢兢,生怕李花秀再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这天大的打击连正常人都要崩溃,遑论李花秀这么一个疯癫之人。
 可李花秀并没有。
 她只是仰起头,发出一声哀嚎。
 怆地呼天,剖肝泣血。
 然后,她把衣服重新给俊俊盖好,整了整散乱的头发,把脸擦干净,对众人深深鞠了个躬。
 “谢谢各位乡亲的帮助,我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真是对不住了。”
 “现在已经没事了,那么晚了,乡亲们请快点回去休息吧。”
 面对相依为命的独生子的死,她举止礼貌,口齿清晰,言行得体,情绪不起一丝波澜,简直平静得反常。
 村民们面面相觑,这还是那个丢了爽灵的疯女人吗?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难不成……李花秀的爽灵回来了?”
 有几个人忍不住窃窃私语。
 待众人纷纷散去,破败老旧的屋子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寂寥。
 空旷的堂屋里,只剩下温衍和李花秀面面相对,他们和俊俊的尸体一样,默默不能语。
 良久,温衍开口打破了死寂。
 “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一回事吗?”
 李花秀翕动惨白干裂的嘴唇,“知道得越多越危险,我告诉你,是害了你。”
 温衍求她道:“这对我很重要,我真的很需要知道。”
 李花秀说:“我能猜到你在打什么主意,但我真心劝你,千万别。”
 “我们一家三口的下场你也看到了,死的死疯的疯。你是个好人,该放下就放下,好好过今后的日子才是正道。”
 “可是,我已经没有未来了。”温衍道,“我现在这样,和死了疯了一点儿区别也没有 。”
 李花秀低下脸,捂住额头,很慢地摇了摇头,还是不肯说。
 温衍道:“小黑猫是我和俊俊一起埋的,我确定它当时已经死了,而那座土地庙又有着实现人愿望的传说。”
 “所以,我是不是能认为,把尸体埋进黄梁山,并向土地神祭拜许愿,就能实现死而复生?”
 李花秀慢慢抬起头,皱紧眉头。
 “你在说什么啊?”她浮现出一种混合着讥嘲和恐惧的怪异表情,“南槐村哪儿来的土地庙啊?”
 “你说什么?”
 李花秀拔高音调,尖声道:“这鬼地方从来就没有什么土地庙,里面供奉的也不是土地公这种正神!”
 “可江朝说……”
 温衍的声音戛然而止。
 等等,江朝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里,可有一个字明确说这座庙是土地庙、供奉的神是土地公吗?
 自己之所以这样认为,只是因为那座庙看上去像土地庙,匾额上题着“土地庙”三个字,佛龛里供奉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土地公。
 看见的是这样,认知也变成了这样。
 可真实真的是这样吗?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的吗?眼睛不会被欺骗吗?
 温衍浑身一激灵,一种奇异的感觉流窜遍全身。
 有恐惧,但更多的是兴奋。
 他正在洞见真相,接近愿望的本质,窥见潜藏在美梦成真背后的可怕阴影。
 “你在那座庙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李花秀苦恼地摇头,语无伦次地说:
 “我……我记不得了,就算记得也描述不出来。那天晚上我看到的东西,根本不是可以留在人的脑子里的。”
 “任何人,不管是谁,只要稍微看见哪怕只有一眼,都不能去细想,更不能纠结是怎么回事,不然真会把人骇死!”
 “你去拜那座庙,许的是什么愿?”温衍的视线投向王海和俊俊的遗像,“是不是和你的家人有关?”
 李花秀呜咽,“别问了……我告诉你就是在害你!”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温衍出奇的平静。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在了我的身上,我的爱人死了,之后每一天,我都像活在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里。只要能让他回来,我什么都愿意做。”
 “可你根本不知道和那种东西打交道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李花秀绝望叫道。
 她走到俊俊的尸体边,颤抖着抚摸那张惨白的小脸,眼泪一颗颗地滑落。
 “我和王海是在城里打工的时候认识的,我喜欢他忠厚老实,很快我们两个就确定了关系。”
 “可是,逢年过节的,他一次都没带我回过他老家。我当时以为他是故意的,还跟他大吵了一架。他被我闹得没办法,终于告诉了我实话。”
 “他说,他十几岁就背井离乡出来打工,并不全是因为南槐村偏僻落后。”
 “我想也是,他在南槐村有房有地,完全能过得自给自足,未必不比城里起早贪黑地做工来得舒服。”
 “我追问他,那到底是为什么?他不情不愿地告诉我,说这地方不对劲,稀奇古怪得很。他小时候就遭过一件事儿。”
 “当时他还在上小学,他特别想要一辆玩具汽车,电视里做广告的那种。但他父母嫌贵,任凭他怎么闹,都不肯带他去城里的百货商店买。”
 “越得不到就越想要,他每天盯着电视看广告,做梦都想要那辆电动玩具车。”
 “想得入了迷,他甚至觉得没有那辆玩具车的话,自己一点快乐也没有了,干什么都提不起劲。”
 “很正常,孩子嘛,对大人来说不值一提的小事,对他们而言都是天大的事。”
 “他每天上学放学都会路过那座庙。以前他从来都不会多注意什么,不就一座破破烂烂的土地庙吗,有什么稀奇。”
 “偏就那一天,他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会发生。他有点害怕,但又很期待,很兴奋,鬼使神差地就走了进去。”
 温衍忍不住打断她,“所以,你丈夫一开始和我看到的是一样的?是他有了渴望得到玩具车的强烈心愿之后,才发现了那座庙的真面目?”
 “没错。“李花秀道。“他进了庙,拜了神,上了香,许了愿。他就是要那辆玩具车,无论如何都想要。”
 温衍指骨蜷紧,“那他得到了吗?”
 “得到了。”李花秀道,“没过几天,他在放学路上被一条狗咬伤。狗的主人赔了医药费,还在他住院期间带来玩具和零食,其中就有他日思夜想的玩具车。”
 “之后,他壮着胆子又想去那座庙,但它又变回了普普通通的土地庙。他很害怕,偏偏村里所有人包括他父母,都没有觉得那座庙有什么不对劲。”
 “结果,他的认知也动摇了。他认为那座庙很正常,庙里供奉的东西也很正常,一切都很正常,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质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