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像它这种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存在,对这种细枝末节之处,才不屑多费一丝心神去思考。
就像你在路边看到蚂蚁搬家,仅仅只会多瞟那么一眼,不可能深入去想缘由。
但见“翁子玄”一挥拂尘,一只黑色怪虫便以超乎寻常的速度,直朝温衍振翅扑去。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苍白清瘦的人类青年下一秒就会和台上那些人一样,意识被掠夺主宰,躯壳沦为滋养怪虫的温床。
“嗤。”
怎料那只怪虫都还没碰到温衍,就化为一缕黑烟。
“卧……槽?”
赵艺成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温衍,看不出来啊,你也有麒麟血?”
温衍无语,“盗墓小说看多了吧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张家后人。”
“不是,那这怪虫怎么怕你啊?”
“我一年四季都招虫,所以每天都会往身上抹一点防蚊虫的清凉油……”
“这特么是蚊虫吗!”赵艺成吐槽。
温衍握紧口袋里的清凉油,这瓶东西可能真是他唯一的武器了。
“你能不能把所有人都放了?”他直视“翁子玄”,努力让语气听起来不卑不亢。
“虽然我们人类很弱小,在你们这些另一维度的存在者眼中不值一提。但人类的事,生也好,死也好,只有人类自己有资格替自己做决定。”
“翁子玄”被激怒了。
小石子无意识硌到脚,抖掉就行。
小石子有思想,会说话,会反抗,不能容忍。
“我要将这个充满不同形式的痛苦世界变成欢乐的海洋,所有人都被一种意志统治主宰,只要快乐就够了,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挣扎,更不需要被人生八苦折磨!”
构成“翁子玄”形体的无数只怪虫窸窣蠕动起来,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团凌乱而疯狂的黑色线条涂鸦。
只有头部的位置,绽裂开一张硕大的鲜红巨口。
“江暮漓……那个人类,是叫这个名字吧?他的躯壳很特殊,施加了一种绝不属于人类的力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至宝。”
江暮漓的名字远比一己之身的生死,更能牵动温衍的心。
他立刻叫道:“那是他家乡的神明留在他身上的!那位神明可厉害了,全村的人都信奉祂!如果被祂知道你伤害了我们,你的下场一定会很惨!”
“翁子玄”不屑地笑了,“我还以为多了不起,原来不过是区区一个土地公而已。”
本来,它还对那股莫名恐怖的力量的心存顾忌,多亏这个愚蠢的人类说漏了嘴,它才能彻底无所顾忌。
“正好,我现在行动起来多有不便。那个人类的身体,我就收下了!”
温衍二话不说就冲上去给了它一拳。
赵艺成看得脸都皱了起来。
温衍那一下子,估计就是打死一只蚊子的程度。除了激怒敌人以外毫无用处……
“卧槽?”
只见“翁子玄”那一身流光溢彩的仙人衣衫立刻熊熊燃烧起来,眨眼间化为灰烬。它的身体也随之溃散,无数只怪虫如百万大军过境爬了满地,又重新凝聚起一个人形。
“你……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翁子玄”的语调再无之前的装腔作势。此刻,它终于也体会到被凌驾于自己之上的未知力量所支配的恐惧。
赵艺成的脑袋已经爆炸了,既然理解不了那就破罐破摔,他姑且只当温衍的风油精真的很有效,大吼道:
“我们只是虹城大学两个富有正义感的普通学生罢了!”
赵艺成根本不知道,他旁边那个文静瘦弱的青年在“翁子玄”的认知里,已经变成了远比自身更邪恶、更可怕的东西。
蚂蚁是很卑微渺小,但当它突然变得有大象那么大,那就是一场噩梦了。
“砰”的一声巨响,大剧院上空“哗啦啦”掉下四根粗黑的铁链,悬空吊起一方形似棺木的巨大黑匣。
江暮漓躺在里面。
坐满观众席的黑浊全都溃散,满天满地的怪虫融合在一起,宛如一道奔腾洋流,向棺材的方向流淌而去。
黑浊也从台上众人的七窍里汩汩流出,他们的合唱声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疯狂。
那已经不是《欢乐颂》的曲调,被污染,被扭曲,变质了,腐烂了,畸变成一支进献给挣扎于天地铜炉之中的生物们的挽歌——
乾坤鼎,阴阳炭,尘虑扰,未到盖棺心未了。
俯仰之间,整个剧场就被黑浊汇聚成的海洋淹没。
温衍无比痛苦,痛得切齿拊心,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
不是因为黑浊的侵蚀,而是当他溺毙于这片茫茫漆黑浊浪的瞬间,他终于体会到了这些人的种种痛苦。
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所有痛苦像高浓度的盐水,源源不断渗透进他的身体,浸染他的魂灵。
他们和自己一样,自己和他们一样,但凡是人,毫无分别,生下来就注定要沉沦在无涯苦海之中。
无止境地下坠。
无休止地下坠。
温衍快窒息了,他拼命挣扎,四肢却无法舒展,触手所及,尽是冰冷而坚硬的缸壁。
是了……这座剧院之下,本就是翁子玄的埋骨之地。
真正的翁子玄,生前饱受苦难,死了之后也不得安息。
十年里,几次科考均遭遇落第,好不容易被皇帝擢为第一做了状元,命运却一直在同他开戏剧性的玩笑。
新君即位不久,佞臣把握朝政,朝堂之上货贿公行,政治腐败。他被迫离开朝堂,辗转各地担任知州。
在任上,因为信奉道家的无为而治,他被人弹劾目昏不事事。
七十岁的高龄,他再次左迁偏远之地。
新君一直希望修订一部超越前人的道藏,即位后就在全国范围内开始搜求道家典籍,穷尽人间所有。
为了把这部汇集天下道家经籍的巨作雕版印行,皇帝下旨命他监办完成。
他任满之时,雕版的工作仍在进行,朝廷命他再知此地,他只能以古稀之年连任知州。
这些雕版可谓穷尽他的心血,是他一生中最引以为豪的成就。
没能保全。
这些雕版一部分毁于连绵战火,其余被敌人掠夺,运回了蛮夷之地。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年过八旬,偏生遭逢乱世之难。
兵荒马乱之中,他数十年间苦心编撰的文集也悉皆散亡。
晚年,他身体衰败,病痛缠身,纵使翻遍万卷典籍,也寻不到千金良方。
天神道的诸神们不可能对人间道的众生多施舍一点仁慈与宽容,世上也根本不存在一味内丹,可以返老还童、长生不老。
人的一生,就是在得到复失去的轮回之中,不可回避地走向衰亡。
娑婆世界,一切莫非是苦。
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不有大圣,谁拯慧桥?
在缸中,他不停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他都忘记自己曾经是什么,还依然在思考这个问题。
终于,他得出了解答。
他愿以己身渡世人,化作清泉流淌山间,无论是赶路的羁客,口渴的樵子,还是疲劳的农夫,都能从他那儿痛饮清澈甘甜的泉水。
舒缓倦意,治愈病痛,驱散忧愁。
他一生遭际大起大落,也曾籍籍无名,也曾煊赫荣耀,也曾颠沛流离,也曾罹患苦难,人世诸般无常,全都历练了个遍。
加上生前为皇帝刻书,数千卷典籍,他字字细心校读,不知不觉间,书中奥理已然烂熟于胸,贯彻于心。
所以,当他得出解答的那一刻,理应能够成仙得道。
但就在这时,一只漆黑的怪虫钻破两口缸之间的缝隙,悄悄爬了进来。
怪虫告诉他,自己是超然于人类之上的存在。因为不忍心看他一直被蒙蔽,所以才大发善心,透露给他关于这个世界的一些真相。
“纵使你奉献一己之身,也不过是精卫口中的微木,根本无法填平无涯苦海。天神道的诸神不可能救赎世人,让芸芸众生免于八苦。”
他问,为什么?
“唯有经历了八苦,才会产生相对应的欲望。受欲望驱使,才会采取行动。行动会造下不同的业,善业、恶业、非善非恶之业。”
“有了业,才能引生出因果。有了因果,六道轮回的法则才得以存续。”
“所以,很遗憾,你思考了几个世纪的问题,本身就是无解。”
来自更高维度的秘密本不能为人类所知晓,人类的灵魂和意志,无法承受如此强大的冲击。
他的道心破碎了。
他不能成仙了。
无法羽化飞升的他,只能永生永世沦为封闭于缸中的一缕孤魂。
这时,怪虫又说话了。
“我有周全之法。”
“只要你把你的愿望交给我,我就能替你实现。”
“就是这么简单。”
他答应了。
怪虫钻进他已经化为枯骨的尸身,从里到外,密密麻麻地撑满了他的魂魄。
某种意义上,他真的做到了超脱生死之外,不再为八苦所累。
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痛苦。
他怎么都没想到,那只怪虫根本不存在济世救人之心。它的目的只是为了取代自己,不惜利用极度扭曲邪恶的方式,也要强行实现自己的愿望。
因为,自己一旦愿望成真,就意味着大道得成。那只怪虫也将得道成仙,更肆无忌惮地为祸世间。
领悟到这点的时候,却悔之晚矣。
他看见自己成立了天寿堂,人们把自己奉为救苦救难的仙人,可自己散播给他们的,尽是充满恶意的邪功。
他看见那些穷苦病馁的人虔诚地向自己求取无量圣水。他想劝告他们千万别喝,却根本无能为力,只能冷眼旁观。
他看见怪虫在这些人的身体里生根发芽,侵吞他们的意识,污染他们的灵魂。
他们将不再衰老、不再孤独、不再有病痛,但也不会有作为人的欲望和追求。
永恒的快乐是虚假的,也是罪恶的。
所有人的魂魄都被自己这个虚假的仙人吞入肚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融为一体,无分彼此。
肚腹之中,隐藏着一座玉楼金阙。纵使泥金错彩、富丽堂皇的虚像之下,是蠕蠕而动的黑浊,但人们甘愿不觉不察,永远在这处福地洞天里醉舞狂歌。
一切都是他的错。
大错特错,无可挽回
是他不够坚定,是他实在愚妄,是他无比软弱,是他拱手让出了最宝贵的愿望。
锥心蚀骨的悔恨之情,也共振传递给了温衍。
愿望有多宝贵,温衍能懂,温衍明白。
愿望是不能退让的东西。
愿望是不能被污染的东西。
愿望从灵魂深处诞生,一旦被恶意扭曲,自我也将不复存在。
那只怪虫,竟然将翁子玄高尚而美好的愿望,变得如此丑恶不堪!
温衍无比愤怒。
他想夺回翁子玄真正的愿望,解放他的灵魂。
那个高洁的灵魂已经受了几个世纪的煎熬,渴望救济世人,自身却不得解脱。
可怜,太可怜了。它理应得到救赎,进入永恒平静的安息。
但是,温衍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人类的能力实在太弱小,也太有限了。这种时候,他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自己的“丈夫”——
那只对自己有着痴.汉行径和变.态行为的怪物。
怪虫嘲笑祂是土地公,可能祂在那些另一维度的存在里,确实是比较弱小的那一个,甚至根本不是怪虫的对手。
但他再无办法。
除了祂,他真的没有可倚仗的力量了。
温衍强烈地祈祷起来。
比一擦就亮的阿拉丁神灯还有求必应。
恍惚之中,温衍看见祂挥舞着三对巨大的翅膀,翩然游弋向了自己。
祂脑袋上的触须像是有精心设计过,弯弯卷卷成了最漂亮的弧度。
温衍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问祂:“这次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祂抖抖翅膀,又跟小狗摇尾巴似地晃晃触须,说:
“只要衍衍亲我一下就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盲猜衍衍现在就是地铁老人看手机的表情……
突然觉得大蛾有点地雷系是怎么回事!!!
有双马尾(指须须)颜值高(不可否认)苍白脸色(因为死了)精神状态堪忧(虽然他觉得自己很正常)厌世(已经不止是厌的程度了)强烈渴望被爱(雀实)对伴侣占有欲爆棚(@衍衍)
————————————
翁子玄人物原型参考自黄裳,文中诗词均化用自黄裳作品,缸中悟道的“悲哉六识……”一句参考自《菩提树颂序》
温衍勉为其难地给了祂一个飞吻。
祂的一条触手状足肢立刻“嗖”地接住了这个吻。其它触手顿时暴躁地蠕动抽搐起来,好像在嫉妒那条触手可以如此幸运。
拜托,那可是衍衍的飞吻唉!
祂满怀期待地搓了搓两条触手,“衍衍,亲亲呢?”
温衍说:“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祂歪过脑袋,“?”
温衍理直气壮,“飞吻也是吻。”
祂骄傲扬起的触须丧丧地耷拉下来。
温衍警告祂:“得寸进尺会降低我对你的好感。”
祂的触须立刻ber了起来,又开始得意洋洋地晃晃晃。
“衍衍对我有好感!”
降低好感的前提是有好感,不然怎么降低?
开心开心^_^
“你快点兑现承诺。”温衍拖长音调,故意狐疑道,“话说你行不行啊?你是不是不行?算了,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不行也不丢人,没什么可勉强的。”
“……”
弯成漂亮卷卷的触须又duang地垂了下去。
行不行!又是行不行!为什么衍衍总是觉得祂不行!
祂要生气咯!
温衍腰间一紧,一根触手很温柔地把他卷了起来,一点儿都没弄伤他。
祂把他举到眼前,祂的眼睛是复眼,由许许多多只小眼睛构成。
每只小眼睛都像一轮硕大的满月。当巨月迫近地球,地球上的人们会崩溃发疯。若不幸看见无数轮巨月,恐怕精神将彻底扭曲腐烂,整个人沦为行尸走肉。
精神和肉.体一样,也是会容易腐坏又很难维持的东西,很多人却并不知道这个道理。
温衍现在面对着无数轮巨月,却清醒地沉溺进去。每一轮都蕴藏着浓浓的爱意,他的意识在浓烈的爱意里分崩离析。
他被古蝶异神小心捧着,从黑浊之海徐缓上升。脱离的那一瞬间,丑陋而狰狞的蝴蝶怪物飘然跃至半空,变回了那个俊美到发光的青年。
他的背后还残留着三对漆黑的蝴蝶长翅,凌空舒展开来,与他挺拔修长的人类身姿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邪恶又神圣,矛盾而调和。
他的一只手紧紧抱着丧失意识的温衍。
黑浊巨浪翻滚尖啸,幻化成无数只漆黑利爪,如熊熊火焰蹿腾不休,发了疯地要抓住他们,将他们捏成一滩肉泥。
对比之下,江暮漓看上去,真的很像一只闯进嗜血黑色荆棘密丛中的凤尾蝶。
孤弱,易碎,无助。
然而,江暮漓只是略抬起手,仿佛在花园闲庭信步时随意采折一枝喜欢的花,将那些利爪一根一根地掐断。
因为动作太过散漫轻巧,他甚至没有让抱在另一只手里的温衍,感受到一点震荡。
最后,他俯下身,姿态优雅地将手上插.进了黑浊之海。
“噗嗤——!”
漫天血雾飞扬,高耸的剧场穹顶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一蓬细密血珠飞溅在他冷白瓷般的脸颊上,映得眼尾那颗小痣如一粒鸽血红宝石,浓艳无匹。
唯独温衍身上没有沾到一丝血迹。
江暮漓一侧的翅膀,正如一片巨大的积雨云悬浮在他头顶,为他遮蔽所有污浊秽物。
羽翅振了振,成千上万颗血珠如骤雨急降,从鳞片上噼里啪啦地滚落。
江暮漓慢悠悠地收回手,五指如钩,鲜血如瀑,哗啦啦地从指缝间倾泻而下。
掌中,是一团红得诡异的畸形肉块。
“噗通噗通”。
它正在节奏紊乱地胀缩鼓动,坑坑洼洼的肉.洞里不住涌出血泡,仿佛一个重伤的濒死之人在痛苦喘息。
江暮漓收拢手指,捏爆了它。
一只漆黑的怪虫从烂肉堆里爬了出来。
正是当年蛊惑翁子玄的那只怪虫。
蛊虿,所有怪虫的本体与根源。
在翁子玄面前,它可以得意洋洋地以更高维度存在者的姿态,嘲笑愚弄人类的天真痴妄。
但如今,在江暮漓跟前,它好像变成了一只草地里随处可见的最平常的甲壳虫。
江暮漓伸出指尖拨弄了一下它,将它整个儿翻了过来,又按住它的腹部,看着它的足肢疯狂蠕动却无力挣扎,露出了趣味盎然的笑容。
它将人类视作蝼蚁与石子,殊不知自己在这位“土地公”的眼中,亦是可以信手玩弄的一只虫蚁。
江暮漓指尖稍稍用力,它听见了自己前胸背板和鞘翅碎裂的声音。
它颤声问道:“您到底是何方神圣?”
江暮漓充耳不闻。
试想一下,你养了一只鸡,待到杀鸡吃肉的时候,鸡垂死挣扎质问你,为什么要杀我,你会在意从它尖喙里发出的“咕咕”叫声吗?
就算在意,你能理解它的话语吗?
就算理解,你会去回应吗?
你不会。
你只会高高举起菜刀,该割喉割喉,该放血放血。
况且,对古蝶异神而言,它只是脱离阿鼻地狱时因承载的业力过多,剥落外溢而化生出的造物。
甚至,它都比不上一羽白纸蝶。它不能施行祂的意志,也无法和祂思维相通,它连成为眷属的资格都没有。
但是,它必须存在。
在祂对因果的算计之中,它是一颗必不可少的棋子。
江暮漓捏起蛊虿,微微蹙眉,送进口中。
所有黑浊如百川汇海,纷纷流淌进他的身体。
满身的白纱布飘转脱落,腐烂的伤口皮肉翻卷,长出新鲜的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痊愈。
吞噬蛊虿,不仅可以收回祂流失的那部分业力,更重要的是,蛊虿侵占了离翁子玄的愿望,相当于成为了一个承纳翁子玄愿望的容器。
当年,翁子玄只差一步,就能成为真正的地仙。
地仙已然具有神仙之才,属于一只脚踏进了天神道的门槛。所以,纠缠在翁子玄愿望中的因果力量,既强烈又强大。
而唯有这股因渴望拯救众生之苦而诞生的因果力量,才能修复祂那具损毁的人类身躯。
祂必须延长自己能在人间存续下去的时间。
因为温衍做出了“喜欢人类世界,不想回太虚墓地”的选择。
为了满足温衍的心愿,让他真正快乐,有一些事情,祂必须完成。
温衍苏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江暮漓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庞。
他竟然奇迹般地痊愈了。
温衍惊喜得说不出话,趴在他怀里哭出了声。
江暮漓抚摸着他的头发,显得很迷茫。
“衍衍,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温衍当然不能说自己又去求了古蝶异神,那只不能见光的怪物“丈夫”。
“我也不知道。”
他把脸埋进江暮漓胸口,生怕自己的表情漏出破绽。
“我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幸好那坏东西没对他提什么更过分的要求,不然的话,他都没脸面对阿漓了。
“衍衍,你耳朵好红。”江暮漓捻了捻他的耳珠,“怎么还那么烫?”
温衍捂住耳朵,“没有的事!”
“拜托,我还在啊,你们注意点。”赵艺成也醒了,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继续昏迷比较好。
可怕的男同。
他一个直男看不得这些。
空气中,一些微弱的状如蝴蝶的光点升腾起来,汇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是翁子玄那饱受折磨的残破灵魂。
但此时他们看见的,不再是那个暮气沉沉的老者,而是一个高冠博带的年轻儒生。
那时候的他,年华正茂,提笔写下的是“少年郎、两两桃花面,群芳未开谢”。
那时候的他,满怀希冀,惟愿金榜题名,仕途通达,入阁拜相,兼济天下。
没有颠沛流离,没有纷飞战火,没有病痛,没有衰老。
一切都还是最原初的模样。
人类那脆弱如风中烛火的灵魂中,总会留存一些最顽固的东西,无法被污染,也不容被掠夺。
他向众人做了个揖,拂袖转身,飘然消逝。
赵艺成长舒一口气,“事情总算了结了吧?皆大欢喜的结局,一切也都真相大白了。”
“不。”江暮漓笑道。
“诶,什么?”赵艺成怀疑自己听错了。
江暮漓勾了勾嘴角,“开玩笑的。”
“吓死我了!”赵艺成大呼小叫,“拜托你啊学神,不要开这种玩笑好不好。”
江暮漓转过头,不再言语。
其实,离拼凑出完整的真相,还差一小块碎片。
翁子玄之所以会在临终时要求子孙,将他封进缸中,埋在地底,并非完全出于对人世的失望。
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缠绵病榻,身体和灵魂,都被迫囿于一方狭室。
唯一的安慰,是窗口时常会飞进来一只美丽的白蝴蝶。
那只白蝴蝶仿佛是心灵手巧的新妇用最上等的宣纸精心铰出来的,飞舞时修长的尾突犹如天女的飘带,还会洒落星星点点的鳞粉。
他被这只蝴蝶迷住了。
他变得不满足于只在白天见到这只蝴蝶,晚上做梦的时候,他也会频繁地梦见这只蝴蝶。
他喜欢看它破蛹而出,舒展开雪白的鳞翅,飞向高远无际的天空。
他既有学识又有慧根,灵感敏于常人。
等梦见的次数多了,他终于悟出了蝴蝶想要传递给他的讯息——
他也必须经历破蛹而出的过程,才能将死亡的终点化为重生的起点。
这个讯息是正确的,也是无比珍贵的。
凭借其中蕴藏的奥秘,他真的可以迎来自己理想中的涅槃与复苏。
前提是,他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
很可惜,他终究还是被蛊虿的谗言所蛊惑。
江暮漓抬手掩在嘴边咳了咳,遮住收不住的笑意。
人类真是有趣,有趣到祂都不忍心欺骗他们,更舍不得干涉他们的行为和意志。
毕竟生物观察是祂为数不多的兴趣爱好。
况且,不管他们做出怎样的行为,生出怎样的意志,祂都不会在意。
因为,无论过程如何兜兜转转,终点不会变,结果不会变——
一切都只在祂对因果的算计之中。
“阿漓,你怎么咳嗽了,是哪里不舒服吗?”温衍关心地问。
江暮漓顺势靠上温衍的肩膀,用缀着鲜红小痣的左眼看他,双眼皮折痕深深斜飞,鸦黑睫羽掩映着墨玉般的眼珠,流转着浓烈的爱意和依赖。
温衍被他这么瞧了一眼,脑袋就立刻晕乎了。
“我是有一点不舒服。”江暮漓握住他的手,“但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担心我。”
温衍吸了吸鼻子,“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嘛。”
赵艺成满脸地铁大爷看手机的表情。
救命啊,你们男同真的是。
天寿堂事件总算告一段落。
虽然在外界看来,这起案件还是疑点重重,但因为证据不足,无法拼凑出完整的逻辑链,公安局最终只能以集体被非法犯罪组织洗脑这一说法来结案。
但好在没有人员伤亡,所有受害人全都平安无事。
温衍看见,有很多老人的家人都赶来了,抱着他们大哭。
张帆也来了,见到他爸就哭丧着脸说我对不住您。结果老人眼睛一瞪,声如洪钟地骂他,你老子还没死呢,大庭广众之下丢不丢人。
但还有不少老人孤零零的没有家人来关心,只能由警察安排送他们回家,朱永德就是。
他的儿子和儿媳工作太忙匀不出时间,最疼爱的孙子也远在国外,不方便回来。
幸运的是,温衍后来听说,他们中很多身染重病的人因祸得福,疾病莫名其妙地就痊愈了。
赵艺成的新闻稿写是写完了,但终究没能发表,那些东西根本没法儿发在正儿八经的媒体上。
温衍安慰他,说可以去站写连载。
“……我的目的也不仅仅是为了发表。”赵艺成道,“我们新闻人的初衷是找到事实真相,尽管认识真相是个漫长崎岖的过程,但我们还是要让事实能真实地被记录下来。”
遗憾是有一点,但总算结果是好的,自己也没有愧对作为新闻人的良心和勇气。
“哦对了,我明天又要去你家小区了。”
温衍问:“老人家又找你比赛乒乓球了?”
赵艺成点点头,露出了八颗牙齿的笑容。
“是啊,不知道这回我能不能赢。”
暑假又来了。
虹城大学全面推广本科生导师制,目的是加强老师和学生的衔接,让学生了解导师的专业背景,使四年的本科学习有一个聚焦的方向。
温衍和江暮漓年级不同,但专业一样,导师也都是宋西流教授。
宋教授专心学术,要求严格,叮嘱他俩放假了也别闲着,一定要充分利用起来,最好能完成一个课题研究。
办公室空调开得很足,冷风呼呼地吹,舒服得温衍都不想走了。
宋教授还请他们喝可乐,吃冰淇淋。
江暮漓嗜好各种甜食,一盒冰淇淋一会儿就被他吃光了。
宋西流见状,就又拿了一盒巧克力熔岩雪糕给他吃。
温衍立刻拦住,“老师,他病刚好,不能一下子吃这么多冷的。”
“对哦,是老师疏忽了。”宋西流推了推眼镜,半开玩笑道,“小俩口好像更恩爱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