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子的科举路—— by仪过
仪过  发于:2023年09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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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又道:“心诚则灵,施主福德不可量也。”
待何似飞乘船回到木沧县时,他连中小三元的事情已经在县城沸沸扬扬热热闹闹的传了两日。
甫一下船,周遭百姓接连道贺,何似飞顺手买了两筐橘子和两筐石榴,请乡亲们自取。
“秀才郎,这我们怎好意思?”
“就是啊,何公子连中小三元,为我木沧县争光,我们该感谢何公子嘞!”
何似飞笑道:“大家既是来贺喜的,我自然得给大家沾沾喜气。”
话音还未落下,就有人赶紧摸了一个大石榴:“何公子给大家沾的喜气!我先不客气了,带一个回去给我家小子吃,到时让他也考个秀才郎!”
“我也——你们别太快,一人一个啊,给我们后来人留点!”
“多谢何公子!”
“秀才老爷慷慨!”
“何郎君才高八斗,高义薄云,谢过何小郎君!”
“让我进去给我家小姐也抢一个,诶,你们谁让我一个石榴和橘子,我给谁一百文!”
余枕苗一直在渡口边等候何似飞——近来围拢在渡口这里等着似飞少爷归来道喜的百姓不少,余枕苗先前看着这架势,心里估摸着等回到家都得一个时辰后了。
没想到似飞少爷买了两筐橘子和两筐石榴,便顺顺利利脱身。
余枕苗看着同似飞少爷一道乘船回来,本打算跟他一起往回走,此刻却也加入那抢水果大军的三位同窗,心道:何少爷这真是智多近妖了。
一些新鲜又水灵的应季水果,加上一句‘沾喜气’,不仅传扬了名声,又不拖延时间,还让百姓们都乐呵呵的,觉得不虚此行。
一石三鸟,当真……厉害。
何似飞其实并没想这么多,他只是急着回去见老师。现下围拢他的人少了,自个儿加快脚程,从渡口到余府这段路程,用时居然比平日还短些。
余枕苗在下人伺候何似飞洗手洗脸时,悄悄跟主人说了那‘沾喜气’一事,佩服的五体投地。
余明函笑道:“他一个半大的小子,就算再多谋,也不会顷刻间就作出这等完美的决断。枕苗啊,你还是不了解似飞。”
余枕苗洗耳恭听。
余明函乐得解惑,道:“似飞那就是单纯的大方。我一直都觉得他不像农户出身的孩子,反倒真是那种数一数二的大世家才能养出来的矜贵公子哥儿——因为见多识广、因为拥有的太多,更因为胸中有丘壑,所以对很多东西没有强大的占有欲。别人待他好,他便乐得分享。”
余枕苗连忙道:“少爷品性不俗,主人教得好。”
余明函摇头道:“我可没教他这些,再说,我这点家底,也教不了他这些。这小子的大方纯粹是天性里带来的,第一次同他交流时我就发现了。而且,他在慷慨的天性里,又带了精明的算计。两者并不矛盾。当似飞想要争取某些东西时,那可真能将人心算得透透彻彻。”
想着自己两年多前收徒时,似飞写得那封‘拜师贴’,可真是把他当时被贬又气不过的心态拿捏的十分到位。当时余明函还以为这是个孤傲轻狂的少年,还以为自个儿要花大功夫教他如何掩藏野心。没想到,这少年待人接物压根挑不出毛病,就像那黑芝麻馅儿的汤圆,看着白白胖胖圆圆滚滚可亲喜人,芯儿却是黑黝黝的。
这样的弟子好教,却不好掌控。
唯一获得他信任和依赖的方法,只有全身心依赖、信任他。
以心换心。
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从指缝间溜走,师徒二人早已亲如真正爷孙。
这是两年多来,余枕苗第一次听到主人正式谈起小少爷的品性,神情满是自豪。
——比前两日少爷连中小三元的消息还要让主人骄傲。
何似飞净手洗脸后,端了热茶,不疾不徐步入堂屋。
余明函正坐在主位太师椅上,余枕苗侍立在他右手边。
何似飞行至余明函面前三尺远,站定脚步,余枕苗赶紧拿出准备好的软垫,放在何似飞面前,何似飞跪下,将热茶捧过发顶:“学生请老师用茶。”
——师门规矩,长久不见老师,第一面要以标准弟子礼奉茶。
这与外出长时间不见爹娘,归家后同样要磕头奉茶的道理一样。
余明函赶紧接过,一口喝了大半杯,道:“快起来。”
何似飞起身,余明函将他前前后后打量一遍,觉得不够,最后径直站起来,走到何似飞面前,从他的手腕捏到肩膀,又拍拍他的后背,道:“四个月不见,似飞长高了,身子骨也结实了。好,好!”
何似飞道:“谢老师挂念。老师来回奔波,身体可有不适?”
“京城那边派来接送的都是好车好马,舒坦着,”余明函笑道,“先去用膳,晚间来看看你的院试答卷。”
何似飞错愕:“院试答卷?”
余明函道:“我找人誊抄了一份你的院试答卷回来,已批改结束。走,吃完再说这些。”
何似飞无奈道:“老师,您不提还好,说了这院试答卷批改一事,学生哪还有心思吃饭?”
虽然他的答卷排名院试第一,可有些问题何似飞当初写时就不能完全肯定,这会儿听老师都批改结束了,自然着急。

以余明函对何似飞的喜爱和纵容, 晚饭自然被挪到了平时授课的偏厅。
余明函先让何似飞看他批注过的答卷,自己趁这时间吃了半个胡饼来缓解腹中饥饿。
相别四月,似飞看起来当真是成长许多。他这年岁的少年, 十天半个月不见,几乎就是另一副模样,遑论确切算下来,师徒二人已经快五个月没见到了。
少年轮廓长开了些许, 下颌线条依旧流畅利落,却因为认真严肃的眉眼和微抿的唇, 被灯光映出了几分坚毅和锐利。好像一柄绝世宝刀,正在不断的打磨中露出自己深藏的雪亮锋芒。
少年人真的长大了。
余明函忽然想到,今儿个已经八月二十,再过四个月就到癸巳年, 似飞十五岁——该订亲了。虽说男孩成亲可以稍晚些,但也得先订下亲家, 不然好姑娘要被别家少年挑走了。
待何似飞目光从答卷中抬起, 便看到老师正盯着他出神。
何似飞没有提醒, 而是迅速喝了手边尚温的粥饭, 用帕子擦了擦唇角,才开口:“老师。”
余明函‘咳’了声,问:“看完了?”
何似飞点头:“嗯,但弟子对其有三处不解。”
“哪三处, 你且说说……”
这一谈,就从对批注的不解, 逐级上升, 不断思辨,直至把论点掰开、揉碎了做分析。余明函原本还只是缓声解释, 后来,自个儿也被开拓了思路,同何似飞辩论起来。
眼看着亥时将过,余枕苗在窗外悄悄敲窗三下,何似飞思绪被打断,看着已经燃至尾端的蜡烛和炸响了数次的灯芯,心知时间已晚。
他自个儿晚睡没什么,但老师年纪大了,一定得规律作息。
何似飞当即道:“老师,天色已晚,学生送您回房歇息。”
余明函显然还在兴头上,老人家觉少,过了往常睡觉那个档儿,后来就再难感知到睡意。不过他这会儿纵然清醒无比,还是依从了徒弟的意思,让他扶自己回房。
两人穿过月色照耀下的抄手游廊,余明函道:“似飞近日进境很大。”
纵然师徒二人接近五个月未见,但余明函对徒弟的学习进度心中有数,本以为似飞这些日子能靠着自学达到院试案首的水准,已是挑灯苦学的最好成果。
万万没想到,他现在同自己交流讨论,思维之敏捷、切题之精妙严谨的程度已经完全在他那张院案首答卷之上!
而院案首的答卷是他十几日前所写,那如此长足之进步便定是近来获得的。
何似飞诚实道:“院试考卷同府试和县试有很大差距,考过院试后,学生回去不断思考自己的策问内容,觉得里面疏漏颇多,归根结底是自己一直只把心思放在与科考有关的书籍上,少了对除此之外其他所有知识的思考。”
他笑了笑,道:“老师,学生是不是学成了书呆子?”
余明函听何似飞剖析自己,开始还觉得颇有条理,可最后那句调侃一出,便让他忍不住吹胡子瞪眼:“老夫的弟子要是书呆子,那世上再无机敏之书生。似飞,此话虽是自谦,但自谦过头了。你当着老夫面说尚可,老夫不会因此轻视于你,可若你当着其他书生面说,难保他们在心中瞧你不起,背后说你连中小三元是因为沾了年纪小的光——毕竟知府、县令等人确实会对‘神童’颇为照顾,偶尔提个名次也未曾可知。到时,三人成虎,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何似飞神色肃重,道:“学生知晓,学生日后绝不再犯。”
余明函道:“为师素来只悄悄担心你会不会恃才傲物、骄矜自大,随后自负自满,不思进取。哪想到你居然谦逊过了头——不过你在外向来知进退,为师便不多言。只是为师书房内那些杂文、游记、心得体会,乃至琴谱、话本、草木辨识、药材应用等书籍,从明日开始,得大量阅读了。”
说到最后,余明函愈发满意,原本他就是计划等自己回来后,再提点弟子扩展知识面,将此前对四书五经的理解融汇至实际生活的方方面面,这样才能写出真正切合实际、非纸上谈兵的好文章!
没想到,在他提点之前,弟子已经聪慧到自己发现了这些!
得一弟子如此,当真是老夫之幸!
何似飞在老师面前,从不掩藏自己的情绪。他拖着长长的尾音,道:“学生知道——可,前些日子学生一直在老师书房,并未看到您所说的那些书……”
话音还没落下,何似飞忽而想到,应当是老师近期重新布置了书房。毕竟老师早早就回来木沧县了。
余明函见他突然止声,爽朗的笑了出来。
难得见自家弟子身上出现这种率先未料到之事。
毕竟,弟子聪慧到一直学的比老师教得进度快些,这样会让老师少了很多成就感啊。
“老师。”何似飞面上带了气馁。
余明函坐在窗边,道:“好好,不笑了,你小子从我回房,又没让余枕苗跟来,还有什么话要说?”
何似飞道:“老师所料不错。学生最近因为一件事,有些苦恼,但今日时间已晚,便长话短说。学生在考府试时,曾遇到一位志同道合、性情相投之友人。起初,学生以为他是肚中有墨水的江湖侠客,便同他一道辩论书中内容。可此人在学生府试结束后,每一日都候在考棚外,为学生送饭送水,最后还拉着学生去文庙祭拜,说他同学生一道许愿学生能中案首,把他那一份也许给学生……”
余明函听着这发展趋势,头皮几乎要炸开——他这弟子,不会被那人带歪了,喜欢上男子吧?!
这可不行!
何似飞总结的确实十分精炼,道:“府城一别,原以为得两年后京中再见,不料他随兄长暂住郡城。学生恰好去郡城考院试,在书肆再遇到他。此回,学生发现,原来前三年买学生木雕之人是他;府试、院试为学生祈福之人是他;给学生准备院试饭菜之人是他;见赌坊‘院试案首’赔率中,学生赔率偏高,下注七千两银子为学生拉低赔率的也是他……”
余明函喝止:“够了!似飞!”
这小子现在告诉他这些,难不成是觉得他见过世面,承受能力好,所以托他稍后告诉家中爷奶,说他们的孙子喜欢上一个男子?
何似飞抬眸,正对上老师愠怒的双瞳,当即跪在床边,道:“老师,在院试放榜前夜,学生同他促膝夜谈——”
“你小子这都能做得出来!”余明函扬起声音,目眦尽裂,重重一巴掌拍在床头。
见他大怒,何似飞胸口也憋着一股气,目光依然丝毫不闪躲,道:“老师,翌日院试放榜,学生遽然发现,此人乃哥儿身份——”
“什么?!哥儿?!”余明函这下真的被气到站起身来,吼道,“哥儿身份你不早说!”
是哥儿还有什么怕的?
虽说举国上下都不怎么待见哥儿身份,但只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旁人便无权置喙,再说,成亲后日子是两个人过的,关旁人何事?
何似飞自从拜师后,还未见过老师如此暴怒,他目光中带了些许慎重,不知接下来那些,还该不该说出。
余明函显然也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道:“你接着说,说完再起来。”
何似飞老实跪着,道:“发现他哥儿身份后,学生惊怒掺半,心中对他的情谊也不甚明晰。但在那时,他为学生收拾书箱,哭着问学生——当真要在鹿鸣宴之前订亲。学生当时才想到,我们年岁相仿,学生会在一年左右订亲,他亦然。随后,不等学生细思,他兄长来到客栈,带了一句杨有许大人的话。学生担心两年后京城再见,他已嫁为他人之夫,便自作主张,询问其兄长他可有订亲。”
余明函这会儿那些冲上脑子的热血已经缓缓褪下去,反问:“你觉得自己对他的情谊还是不明晰?”
何似飞依然颔首。
他当时那么问乔太守,是因为害怕失去,嘴比脑子反应快的脱口而出。
但后来再去桃花山上的寺庙,看到了那句‘愿君心似我心’,何似飞便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君心似我心’。
余明函看着他,心说你幸好长了个聪明的头脑,在自己心里没做出确切决断前,会优先选择最想要的说。
不然,真的就可以后悔一辈子了。
余明函垂眸看着这个满面青涩和倔强的少年,心中顿生羡慕——也就只有少年人,才敢在心思未定前,凭着一腔少年热血、一怀少年意气,将心中不想失去、不敢失去之人牢牢攥在手心里。
若是日后受了世事搓磨,顾虑重重、思绪繁多,还怎么敢开口问出那样一句话?
想到这里,余明函道:“起来吧,你做的对。其实,感情一事,老夫着实也看不清楚、理不出头绪,可老夫现在敢给你肯定,你做的对,少年。遵从你下意识、本能的反应,去做、去拼。但切记,你是男子,你的肩膀,要担起责任。”
何似飞依然跪着没起身。
余明函低头看他,无奈道:“怎么,这是在给老师撒娇,要为师扶你起来么?”
何似飞缓声道:“老师,学生在问出那句话后,他兄长告诉学生,待先帝丧期过后,去京城乔家下拜帖,他幺弟姓乔名影。”
余明函这下真的感觉一口气拔不上来——
“乔家大女儿身为太后,乔父同乔大郎手握兵权,你、你去求娶乔家幺儿?你前途不要了么!起来,这就书信一封,告诉那乔二郎,他们乔家,咱高攀不起!”

第103章
“似飞, 娶妻当娶贤!”余明函用尽全力克制住胸中怒气,以至于说话时嘴唇紧绷,露出伶仃细瘦的牙齿和干涸的牙床, “那乔家幺儿,身为哥儿却假扮男子,在外抛头露面暂且不提;单就是他明知自己哥儿身份,却同男子交好, 此行为举止实属不端、不德、不顾体统!似飞,细数你方才说过的那些事, 哪件是待嫁的良家哥儿能做出来的?”
“老师,您先消消气。”何似飞起身拍了拍老师瘦骨嶙峋的脊背,抿了抿唇,慢声道, “您所言学生明白,但……”
“但你还是不想看他嫁于他人, 对吧?”余明函咬牙切齿的替何似飞补全。
何似飞不做声了。
其实他想说的是, 自己对那些约束哥儿和女子的条例并不看重。一是他出生于一个男女平等、只看实力的时代;二便是他曾在乡下农村里生活了四年。农户家的孩子, 无论女儿还是哥儿, 都得下地干活,在此过程中他们难免要与男子交谈、搭手一起干。如果这就是不成体统,那普通村户家的女儿和哥儿还怎么嫁人?
余明函把他的沉默当成默认,恨声道:“你小子不是一贯会审时度势么?难道真要为了这乔家幺儿, 放弃你的梦想,放弃你努力这么久, 未来可期的一切?”
何似飞忙道:“学生不敢!学生的未来不仅是学生个人的, 更是老师、爷爷、奶奶以及何家列祖列宗的,学生绝不敢言弃。”
余明函到底是打心眼儿里喜爱这个徒弟, 不想用‘大家长说话,晚辈不得反驳’那套压着徒弟。
听他心中还算清明,自己纵然气急,也先选择给他讲道理:“不敢言弃就得放弃乔家幺儿。似飞,现在已经不是乔家门第高低的关系。京中比乔家门第高的又不是没有,那梁国公、魏国公等,哪一个不是高门大户,哪一个不比乔家有根基?要是他们家的哥儿心悦你,你又想娶,为师岂会拦着?但那乔家万万不可。”
因为乔家有兵权。
因为乔家大郎驻守在西北边疆。
兵者,刃也。一面解帝王忧患,能上阵杀敌,锐不可挡;一面成帝王忧患,使其彻夜难眠,恐名将自立称王,黄袍加身。
余明函道:“乔家大女儿在宫中,好听点是太后,不好听便是人质。不过,有她在,陛下暂时不会动乔家。但你觉得陛下还会让乔家女婿成为自己左膀右臂、肱骨之臣么?会让整个朝廷百官文武,皆臣服于乔家么?!似飞,可还记得为师教你的第一句是什么吗?”
何似飞垂了头,道:“帝王心术,不在明辨是非,彻清对错,在权衡利弊,掌控平衡。”
余明函声音里带了浓浓的疲惫:“那你还不懂这道理么?去吧,这便修书一封,老夫让枕苗快马加鞭送去罗织府。”
何似飞扶着老师躺下,自己则出了房门。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余明函叫了余枕苗过来:“似飞去了哪儿?”
余枕苗方才没跟过来,可即便站在院中,还是能隐约听到主人和少爷的对话。见主人似是动了真怒,余枕苗不敢回去休息,一直守在不远处,这会儿过来的便很快。
“老爷,少爷去了书房。”
余明函总算放下心来。
只要似飞肯修书一封,抹消此口头协约,一切即可回归正轨。以似飞的才学和计谋,不愁不能位极人臣。
老人家到底体力不大好,方才余明函躺着躺着,就渐渐睡过去,醒来时已到寅时。
在外守夜的余枕苗听到屋内动静,轻手轻脚近来,点了灯烛,又给主人添了热水。
睡了一个多时辰,余枕苗精神头明显恢复了些,他润了喉,问:“几时了?”
“寅时刚到。”余枕苗道。
余明函放下茶杯,道:“似飞还在书房?”
余枕苗道:“在的,灯一直亮着,我担心打扰公子,一直没进去。”
余明函想了想,担心何似飞给那乔家阿影写‘惜别诗’——毕竟这年岁的少年很容易钻牛角尖,还喜欢跟长辈对着干。有些少年对着干的很明显,有些少年能维持着表面乖顺,但心里会不自觉地逆反。
大家都是从年少时走来的,余明函岂会不了解少年人的小心思。
不过,乔家阿影对似飞来说,实属烂桃花,必须掐掉。
余明函不放心,道:“给老夫披衣,去书房看看。”
推门而入时,何似飞身杆儿笔挺的站在书案后,右手指尖捏着一支狼毫,迟迟未落笔。
余明函心道,这小子果然!
主人家的谈论,余枕苗不会掺和,很有眼色的关上房门,守在外面。
余明函见何似飞一副凝神沉思的模样,并未开口唤他,而是举步走向书案。
何似飞正在写的这张纸上只落下零星两行字——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大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1」
并非诉说不舍之意的情话。
余明函先是觉得自己低估了徒弟,后将这两句诗细细品读一遍,逐渐琢磨出味道。
想渡黄河时,被冰冻的水流阻塞;想登大行山时,却引起被霜雪覆盖,无法行进。
这话里话外,不正是何似飞现在的处境么?
——只要他不放弃乔家阿影,只要他敢当乔家女婿,那么他的仕途,就宛若塞川之黄河,满雪之大行山。
至于后面两句,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商朝伊尹梦中乘船经过日边,随后一路从奴隶爬到宰相之位。
这些典故都是他两年前当故事一样讲给何似飞听的,可此刻被他巧妙的应用进诗文中。
何似飞这会儿才察觉自己身旁站了一个人。
但他只是偏头看了一下,并未行礼,紧接着,继续落笔——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余明函看着这感叹和疑问,觉得徒弟这不仅是问他,更是在问自身。
他张了张口,嘴唇微微动了下,却终究无法回答。
其实给乔太守写信,可以完美的解决此事,随后似飞也可以像伊尹一样,一路青云直上,位极人臣。
但看何似飞这首诗,便……可晓得他的选择。
他不愿。
何似飞不愿意同乔家阿影彻底划清界限。
那,余明函也想不到其他解决办法。
可何似飞书写的动作一点也没顿,最后一句诗文一气呵成。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是何似飞给自己的答案。
即便前方无数险阻,终有一日,他可扬起风帆,长风破浪,横渡沧海。
余明函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因为一首诗怔愣半晌,随后,眼眶中溢出了泪花。
好一句“长风破浪会有时”!
好让人荡气回肠!
这才是少年!
见何似飞这首诗明显已经写完,这张纸张却不见前半部分,余明函忙把书案另一侧那堆带着新墨的纸张挑拣出来,一张张翻看。
片刻后,终于找齐了四张纸,拼凑出何似飞的前四句——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1」
看着这首诗,余明函几乎能对他的茫然和困顿感同身受。
可他困顿后,没有选择那条抛弃了乔影的坦途,而是坚信,凭着自己的才华和学识,终有一日,可以像姜太公、想伊尹那样,位极人臣。
余明函终究是再也说不出‘修书一封,不要乔影’的话。但他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只是在何似飞写完搁笔后,对他道:“冲动、热血是少年人的特性。为师只想问你,似飞,你是离不得那乔家阿影,还是只想逆反为师的命令?”
何似飞眼眶也有些红,给老师行了礼,道:“学生没有离不开乔影,亦不想违抗师命。不肯推拒此事,一因学生在世为人,便要言出必行;二因知何兄一腔热忱,学生莫不敢负。”
余明函愣了愣,显然没料到是这个答案。
第一点好理解,他徒弟向来是真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鲜少‘朝令夕改’;
可第二点,他方才了解过那乔家阿影假扮男子后,便化名为‘晏知何’,似飞叫他‘知何兄’,意思便是他不想辜负‘知何兄’的友情,而非是对乔影的爱情。
他迫不及待问出口:“你对那乔影,当真并非喜欢?”
话音落下,余明函才想起来,自己睡前,似飞的确是说过,在发现乔影是哥儿后,他是惊怒参半的,并且他对乔影的情谊并不明晰。
真要论情谊,何似飞还是跟‘晏知何’感情深。
可当时那乔影哭着问了似飞“再见时,你可会娶了亲”,他这徒弟便意识到——自己内心是不想让‘知何兄’嫁与他人的。
因为,嫁为他人夫,两人便彻底形同陌路。世间再无晏知何。
余明函自己想明白了,见徒弟还纠结着回答不出来,没好气道:“暂时别想着谈情说爱,今晚即便没怎么睡,白日里不得补觉,这些书得开始看了——还有,这首诗你自比姜太公和伊尹,可不许随便放出去,不然不等陛下发现你,你就被其他官员处理了。”
何似飞连忙颔首,道:“谨遵老师教诲。”
余明函又有些困,却还是坚持着把何似飞这些草纸收起来——现下这首诗不能放出,待日后徒儿登入金銮殿,官拜宰相时,那还不能放么?
这么好的文采,可不许委屈到不见天日。
想了想,余明函又在旁边用自己笔迹写下了时间,壬辰年八月廿一日寅时。
——即便日后他化为一抔黃土,看不到这首诗作临世,但有他字迹作证,便可证明是似飞年少时所写。
做完这些,余明函又有些困,他强打起精神将这些诗文装入箱中,便打算回去再休息片刻。
何似飞自然是搀扶着老师回去的。
这会儿是后半夜,星稀月明,看着那缺了小半的月亮,何似飞忽然道:“老师可曾去过牧高镇?”
“去过。”余明函说。
他平日里不让余枕苗扶,偶尔即便是让他搀扶,也鲜少将重量压在他臂间。
但对于这唯一的徒弟,余枕苗便不掩饰自己的困意,脚步沉重,让他好好搀扶着。
“老师去过那儿?”何似飞惊讶。
如果画在地图上,牧高镇上河村不仅是木沧县的‘边边角角’,还是行山府,乃至整个绥州的边边角角。
“老夫年少时啊,可没你小子这么沉稳踏实,当时我们上午在学堂。”

第104章
一般情况下, 年长者同少年人说起自己的‘少年时’,总会带着深切的怀念和淡淡的惆怅。
遑论余明函已七十有四,同何似飞的年岁差了整整一甲子, 便总是不太喜欢同少年人讲自己的少年时。
但此刻,听着少年人用满是惊讶的语气,余明函感觉身体好像来了劲儿,道:“我那个学堂距离牧高村多远啊, 更别提还得爬山,年纪再大点听着这么长的路就闻之生畏, 也就那会儿精力充沛,下学堂后把书篮一放,揣俩米糕,就跟伙伴往山那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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