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警督冷笑,“对方可是把你记得很清楚呢。你卖的是粉色冬玫瑰,还捡到了对方的钥匙,不是吗?”
“呃,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您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怎么了?”
“那位先生遭遇了盗窃。你说是不是很巧?你捡到了他的钥匙,当天晚上他的东西就被偷了。你对此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先生。”
“昨天晚上11点半到今天凌晨3点,你在什么地方?谁能替你证明?”
冷汗顺着女孩的发梢流了下来。
“我在家里睡觉,先生。我不知道睡觉还有谁能证明……”
警督的手蓦然收紧。女孩的胳膊一阵疼痛。
“那你就跟我走一趟,到局里好好解释一下吧。”
事实证明,警督大人想抓什么人时,不一定需要证据。
警督安在她头上的罪名是盗窃。女孩想不通这是为什么。或许那个中年男子肥头大耳的外表下有着聪慧的头脑,发觉她就是小偷;或许警督只是想抓个替死鬼,却误打误撞抓到了本人;或许她的行动被人目击了……总之,女孩被以最快速度关进了看守所。如果警察的工作效率总是这么高,世界上的盗贼早就销声匿迹了。
她请不起律师,交不起保释金,控告她的人是个有权有势的工厂主(虽说他的权势可能持续不了多久了),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被警督疲劳轰炸了一整天后,她被丢进了牢房。这儿又湿又冷,她的床就是一堆稻草,半夜里还会有老鼠来拜访。但讽刺的是,这地方的条件居然比她家还要好。她的家就是用木板和报纸拼成的窝棚,总是漏风。而牢房至少有砖墙。
女孩躺在稻草上,望着光秃秃的天花板。她已经记不起上一次睡在真正的床上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但她一直记得,每天入睡前,爸爸都会给她讲故事。每一个故事都烙印在她的脑海中,有《美天鹅》《聪明女巫与私闯民宅者》《神仙教母的人设包装营销经典案例》。她最喜欢的一个故事叫作《卖军火的小女孩》。
“冬至庆典前夜的夜晚,天气冷得可怕。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阖家团聚。然而街头却有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她瑟缩在街道的阴影之中,裹着一件不合身的棕色大衣,肩上堆满了雪花。每当有行人路过,女孩就会向他投去一个求助般的眼神。
“终于,有一个男子在女孩面前停了下来。‘多少钱买你一晚?’他问。”
“女孩怒目而视。‘滚你妈的,你个流氓变态。’她低吼道,‘在这条街上混还不认得老娘吗?当心老娘一枪崩了你的小头!’
“男子落荒而逃。过了许久,又有一个女人来到女孩面前。两人交换了一个熟悉的眼神。女人问:‘有什么好货?’
“女孩飞快地拉开自己的大衣,然后又连忙裹上。‘新到货的霰#弹#枪,军队里搞来的。只要这个数。’女孩竖起三根手指。
“女人摇摇头,表示太贵了。女孩叹了口气,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这天一直到深夜,女孩都没有卖出去过一件军火。她听着家家户户传出的欢声笑语,感到羡慕极了。她从大衣里取出一把枪,朝着天空放了一枪。在弥散的火药味中,她仿佛看见了过世的奶奶的面孔……”
疲倦让女孩很快进入梦乡。
她做了一个怪梦。
梦里她站在一条冬日的街道上,雪花簌簌飘落,落满她的肩头。
一个身穿厚重大衣的黑衣人走到她面前,神神秘秘地东张西望,然后飞快地拉开大衣。当然,衣服里的不是他一#丝#不#挂的身体,而是各式各样的武器:左#轮手#枪、双管猎#枪、单#发#步#枪、三#棱#刺#刀、双节棍、干草叉……
“喂!等等!我该不会真的要卖这种东西吧?我才十四岁,这好像有点离大谱?而且你是怎么把干草叉挂进衣服里的?!”
黑衣人说:“哎呀,这可是你的梦。我也很好奇你怎么会做这种梦。你们这儿的童话故事都这么可怕吗?”
他不是什么军火商,而是一个银发红瞳的男人。女孩昨天见过他,他大谈特谈什么保修条款、消费者权益……
“是你!”女孩喊道,“如果这是我的梦,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好吧,那我们来谈谈别的。关于你偷东西这件事。”银发男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女孩,“问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女孩反问:“该不会是你把我供出去的吧?”
“我可没干那种事。是那位交际花小姐。她当时并没有睡着,而且她的嗅觉很灵敏。她闻到了你身上的花香。”
“……真没想到我功亏一篑的原因是没钱洗澡。”女孩说。
银发男子说:“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这不是很容易猜出来嘛。”女孩叉着腰说,“我觉得贫穷的寡妇很可怜,被蒙在鼓里的妻子也很倒霉,所以就帮帮他们咯。”
“可你不觉得被你偷的人也很无辜吗?他们的钱也是辛辛苦苦工作赚来的……”
“哦是吗?”女孩一屁股坐下,然后指了指身边。
银发男子犹豫了一下,合上衣服,在街边的马路牙子上坐下。
“我问你,”女孩说,“大家同样在工作,为什么穷人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却只能赚一两个铜币,富人躺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做,却还能赚得盆满钵满?”
银发男子缓慢地说:“嗯,是啊,为什么呢?”
女孩倾斜上身,用一种诡秘的语调道:“我是这么认为的:因为穷人工作所赚来的钱被富人夺走了。比方说,你在纺织厂工作,你每月的劳动量值十个银币,但老板只给你发五个银币作为工资,剩下的都进了他的腰包。纺织厂还有成百上千你这样的工人,你可以算算老板赚了多少。除去厂房租金、机器折旧、原材料成本……他还是有得赚。他有了钱,就能去开设新的工厂,雇佣更多的工人,然后赚更多的钱。但工人的工资又不会提高,于是贫富差距越来越大。现在你告诉我,富人的钱真的是辛苦工作赚来的吗?”
银发男子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介乎“惊恐”和“敬畏”之间。
“所以,你就去劫富济贫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称之为‘社会财富的再分配’。”女孩说,“这件事本该由政府来做,让富人多交税,穷人少交税,因为富人的钱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从穷人那里掠夺来的,现在只是把它们收走然后返还给穷人而已。”
银发男子问:“这个道理是谁告诉你的?”
“我爸爸。我不是在忽悠你,我家以前还挺有钱的。我爸爸是个考古学家。我问他为什么同样都是小孩,我可以穿着漂亮衣服去上学,女仆的孩子却只能在家里洗衣擦地。他就把这个道理告诉了我。”
“那你爸爸又是怎么知道这个道理的呢?”
“他从一本书上看来的。我说了,他是考古学家,他在一个遗迹里发掘到了一本书,里面记载了很多有意思的话。他说那或许是古代哲学家的著作。”
“你爸爸现在……?”
女孩神色一黯。“他死了。家产都被亲戚夺走了,留给我的只有那本书。他们把我被送进了济贫院。”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们管那里叫‘穷人监狱’,那里的人只犯了一种罪,叫作‘贫穷’。我想方设法逃了出来。”
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绽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女孩清晰地听见了一声淡淡的叹息。
“但你知道,这种谋生方法不可能长久。”银发男子说,“进监狱的下场还算好的。万一你惹恼了什么大人物,说不定会被吊死。”
女孩沉默地看着他,像是用眼神在说: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银发男子说:“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份工作。正经的工作。你不用再盗窃了。你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还会有人教你读书。”
“听上去你就像是个大圣人,比神殿里的祭司还仁慈。虽说他们实际上不怎么仁慈。”女孩怀疑地看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唉,我从前也是个和你一样受压迫的人。现在呢?屠龙少年变成了恶龙。”银发男子惆怅地望向远方。
女孩还没来得及弄懂这话的意思,一阵冰冷的北风裹挟着雪花袭向她。目之所及除了灰白色什么也没有。一个悠长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如果你想好了,就来找我。”
“等等,我要去哪儿找你?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知道你的名字就够了。”
女孩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环顾四周,她还在她的牢房里。没有什么落雪的街道,没有什么军火商。这里只有她,冰冷的墙壁,稻草床,吱吱叫的老鼠……
牢门“嘎吱嘎吱”地打开了。突如其来的亮光刺痛了女孩的眼睛。
“缇拉·安德森。有人替你交了保释金。你可以出去了。”
缇拉从没这么紧张过。
她这辈子曾经和残暴的济贫院看管斗智斗勇,曾经从保镖环绕的富人兜里顺手牵羊,曾经用花言巧语和逼真演技从警察手中死里逃生……但她从未像现在这么紧张。
因为她即将去见一名魔法师。
那个银发男子肯定会魔法。缇拉做的梦就是魔法制造的幻象。这样解释,一切就合理了。
缇拉紧张兮兮地站在卢榭瓦尔大街114号门口。这家店铺刚刚开始装修,工人们扛着工具和建材进进出出,原本的招牌和壁纸地板全部被拆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尘。
“请问,”缇拉叫住一名路过的工人,“洛林·地城先生在哪儿?”
看守所的警察告诉她,替她缴纳保释金的人名叫洛林·地城,在卢榭瓦尔广场开了家店。左思右想之后,缇拉决定来见他。她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爸爸常说,欠钱易还,欠情难还。
工人指了指店铺深处。
缇拉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是的,请按照图纸施工。店面要分隔成两部分,这边是专卖店,这边是体验店。楼上是客服部。”
银发男巫拿着一张图纸,大声同黑发的富家公子哥儿和施工队工头交谈。他们都戴着样式奇怪的口罩。看到缇拉,银发男巫将图纸交给工头,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工头离开他们去指挥工人。
“啊,缇拉小姐,欢迎。”银发男巫朝她走过来,“请先把这个戴上。”
他将一副口罩递给女孩。
“这是什么?”
“防尘口罩,可以防止吸入烟尘,有效防治尘肺病等职业病。它在首都竟然还没有普及,真是令我吃惊。这些人根本不懂什么叫安全生产。”
缇拉知道尘肺病。那个寡妇的丈夫就是得这种病死的。据说医生解剖了他的尸体。他的肺就像煤球一样黑。
她立刻戴上口罩,同时警惕地望着四周,唯恐尘埃钻进她肺里。
旁边的富家公子哥也只露出一双眼睛,但明显看得出他觉得有些无聊,像是不愿待在这个地方。
银发男巫转向缇拉。他的眼睛弯成月牙形,红色的瞳子里满是笑意。
“我是洛林·地城,这家店的主人。这位是罗宾逊先生,他为商业大臣工作。”
“哇,所以你不仅是富家公子,还是个政府高官儿?”缇拉端详着罗宾逊,他的头发和西装上都沾染了烟尘,这让他有些灰头土脸的,没有初见时那么威风了。
罗宾逊讶异地盯着女孩,过了许久才恍然大悟:“你!是你!你是那个卖花女孩!那个小偷!”
他飞快地躲到洛林背后,抓着他的手臂,露出半张脸窥伺着缇拉。那架势活像一个用老师的身体当盾牌、防止大孩子欺负自己的小学生。
“冷静,罗宾逊先生。她我新雇佣的贴膜工。”洛林无奈道,“她会先接受一段时间的培训,如果她表现良好,也许整个贴膜和手机壳柜台都可以交给她掌管。”
“您要雇佣一个小偷?!”罗宾逊难以置信问道。
“我替她交了保释金。我想缇拉小姐愿意改过自新,是不是?”
缇拉抱着双臂。“是。”她盯着罗宾逊,“请放心,我保证离你远远的。我娇嫩的肌肤对你这种人过敏。”
“您听听她的语气!”罗宾逊喊道,“我的意思不是不该雇佣有前科的人。我是说……您的行为值得敬佩,我们的确应该给犯罪者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同时提供更多的工作岗位有利于降低犯罪率。但是雇佣这女孩或许会影响您的声誉!如果顾客知道她的过去……”
洛林打断他:“这位小姐父母早亡,财产遭人横夺,还饱受济贫院的虐待,最后流落街头。在此过程中,本应帮助她的人没有一个尽到自己的责任。这就是这位小姐的过去。”
罗宾逊哑口无言。他只是愤懑地瞪着洛林,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是您自己的选择,先生,要是今后发生什么坏事,别怪我没提醒到您!”
“谢谢,罗宾逊先生,你对我的协助已经足够了,我会告诉大臣你非常热心、非常周到、可堪大任。”
罗宾逊的脸变成了混合着惊讶、庆幸、郁闷、愤怒的调色盘。他戴上礼帽,头也不回的离开店铺。
缇拉不太明白罗宾逊和洛林的关系,但她知道洛林雇佣她冒了很大的风险,也许还得承受舆论的压力和世俗的眼光。很多人明明有意对他人伸出援手,可最终都因为害怕随之而来的后果而作罢。像洛林这样的人现在已经不多了。
“我想你雇我来,肯定不是让我站在这儿聊天的。”她说,“我应该干什么?”
洛林说:“你要先接受培训,两个月的试用期结束后正式上岗。你们还要参加公司的团建活动——就像春游一样,非常轻松有趣。古丝蒂小姐会告知你详情的。”
“哦,那么古丝蒂小姐在哪儿?”
“我叫古丝蒂,是地城娱乐的员工,我想在贵报刊登一篇文章。”
《首都每日通讯》报社,一名浓妆艳抹犹如舞台剧演员的女子走进编辑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这句话。
编辑正在绞尽脑汁修改一篇有关工人职业病的文章。这篇文章是他们的记者卧底半年后苦心孤诣写出来的,编辑有信心一经发表就能引起轰动,让他们报纸的销量再上一层楼。只是,文章需要润色,要让读者能与可怜的工人们产生共鸣。为此编辑已经头疼好几天了。
当他一抬头,看见一名奇装异服的女子,险些以为自己过劳死了,这女子就是前来迎接他的死神。他确信自己在她身上瞧见了死亡的气息。
“先生。文章。”女子提醒道。
“哦?哦!您要刊登广告是吗!”编辑总算反应过来,“广告部在走廊尽头左边的办公室,进门右手边第一个桌子……”
“我不是要在广告版上登一个豆腐块。我想在贵报头版头条刊登文章。”
女子拉来一把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将一沓稿纸放到桌上。
编辑皱起眉。几乎每周都会有这么一两个“疯子”跑到报社,声称他们搞出了大新闻,要求报纸用最好的版面来刊载。可那些大新闻要么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要么是臆想胡扯的阴谋论。编辑一般会叫几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把他们赶出去。但今天来的是位女士。如果将她丢出去,实在不太绅士、不太体面。搞不好这反而会成为新闻。
想象一下吧,竞争对手报社幸灾乐祸地在头版刊登《每日通讯报的丑闻:编辑殴打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总编会把他的皮剥掉做成手套的!
只能耐心地把她劝走了。编辑想。
“古丝蒂小姐,我们报社规定,广告只能刊登在广告版。”他说。
“我可以付钱。”古丝蒂说着拿出钱包。
编辑立刻做出拒绝的手势。“多少钱都不行。这是规定。您也别难为我了,我也不过是个打工的。”
“可我去了很多家报社,他们都很乐意刊登我的文章。这不仅是一篇广告,先生,它还是一篇有价值的新闻!”
“那我们就更不能登了。人人都报道,说明那就不是独家新闻了。”
古丝蒂霍然起身。“我要去找你们主编。”
“他去度假了。”
这倒不是谎话。主编的确去休假了。他和妻子为了庆祝银婚,去了诺雷利亚旅行。依照计划,过几天他就该回来了。
古丝蒂不信邪地跑到主编办公室门口张望,确认里面空无一人后,她的肩膀失望地耷拉了下来。
“真抱歉小姐,我爱莫能助。”编辑现在有点儿同情她了。
“好吧。反正已经有几家报社同意刊登了,不差你们一家。”古丝蒂有些自暴自弃,抓起她的包包,准备离去。这时她的目光落到编辑桌面的稿件上。
编辑试图把稿件盖起来,但还是慢了一步,最上面的一张纸已经被古丝蒂眼疾手快抢走了。
“小姐,你不能看!”他气急败坏,“你这样是侵犯我们的权利!这是独家报道,你不能——”
“你不能这么写。”古丝蒂说。
“什么?”编辑愣住。
“这篇报道!你要是用这种写法,绝对没人肯读的!”古丝蒂摇晃着纸张,它哗啦啦直响,“一开篇就是‘×月×日,某某工厂发生了一起事故’。太无聊了!”
编辑说:“小姐,这就是新闻的写法!最重要的信息要写在前面,次要的信息写在后面!”
古丝蒂用力摇头:“这是揭露行业内幕的深度报道,你要的是引起读者的好奇,让他们产生共情!你应该以一个小人物的视角切入,先描绘他的苦难和困境,让读者同情他,然后再慢慢展开,讲述造成他困境的原因。比如——”
她想了想,接着用低沉的、舞台剧演员般悦耳的声音低声吟诵道:
“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里弗斯太太带着她的三个孩子到医院探望她的丈夫。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探病团体,因为她的丈夫还活着,可她已经穿上了丧服。她心里明白一个悲哀的道理:这是她最后一次见丈夫,她的孩子最后一次见父亲了。
“就在昨天,医生宣布里弗斯先生没救了。这位忠诚的丈夫,三个孩子和蔼慈祥的父亲,即将在肺科病房中咽下他的最后一口气。他甚至无法做临终祷告,无法和孩子们说话,他的肺已经纤维化,以至他说不出话……
“肺科病房中还有好几个和他患同样疾病的病人。他们都是同一家工厂的工友。这不是传染病,却比传染病更可怕……”
她停了下来。
“继续说啊!”编辑催促。
他都听入神了!古丝蒂小姐就像是古时候的吟游诗人,抱着竖琴在酒馆中吟唱古老的歌谣,将听众带进她所编制的传说之中。
“接下来就是叙述疾病是如何产生的,工厂为什么不给工人防护之类的。这应该不用我教你吧?”古丝蒂说。
“我从没听说过新闻还能这么写。”编辑惊奇道,“你是从哪里学会的?”
“噢,是我的老板教我的。他说这叫‘华尔街日报体’。我从没听说过这家日报,但不得不承认这种体裁很好用。”
她把稿纸还给编辑,拎着包包离开了报社。
这天接下来的时间,编辑按照古丝蒂说的方法,将报道从头到尾修改了一遍。他越写越来劲,这种写法的确更吸引人,更能引起读者的共鸣,更容易展开后续内容,就像一篇由浅及深的小说……
等编辑一回神,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他伸了个懒腰,去茶水间给自己倒了杯咖啡。这时,他听见外面骚动起来。
“我回来了,亲爱的同事们!我给你们带了伴手礼!每个人都有,不要抢!”
主编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走进编辑部,将礼物分给员工。编辑也分到了一个,是个景观球,用力摇晃就会下雪。
“您回来得比预定早。”他慢悠悠地摇晃着景观球。
“为了工作,没办法啊!”主编端起编辑的咖啡杯一饮而尽。编辑尴尬地看着他。
“我有件事要交给你办。”主编说,“你还记得格蕾丝吗?就是曾经在我们这儿实习的那个女孩。”
编辑点头:“她不是辞职回老家了吗?”
“她现在是《诺雷利亚先驱报》的编辑兼记者。我旅游的时候刚好遇见了她。”主编兴奋得脸颊泛起红光,“就去年最后一个季度,她们报纸的销量翻了三倍!你猜她是怎么办到的?”
“还请您赐教。”
主编压低声音,像是在讨论国家机密:“《先驱报》独家刊登了许多地城娱乐的专访,还有魔力游戏的攻略——这是最重要的!读者为了攻略几乎抢破了头!格蕾丝告诉我,地城娱乐要来首都开分店了。其他报纸还不知道攻略的重要性,我抢占了先机!你安排几个人去采访一下店主,然后研究一下他们的游戏。格蕾丝同意我们转载她的攻略,但我们也要搞点特别的东西出来,在魔力石板发售当天刊登,赚一波销量……”
编辑的脸一阵青一阵白。那个奇装异服的古丝蒂见面第一句话是什么来着?“我是地城娱乐的员工”?
他居然错过了这么一个赚大钱的机会!
他本可以先赚一笔广告费,再和古丝蒂搞好关系,拿到独家专访和内部攻略,还能让她继续指点自己那个什么日报体的写作。这不仅能为报纸带来销量,他自己也能跟着升职加薪。
但他居然傻傻地把这天赐良机给拒绝了!
现在他唯一能得到的就是主编的唾骂和“世界傻瓜大赛冠军”奖杯了!
“你怎么了老弟?肚子不舒服吗?”主编观察着编辑的脸色。
“我……突然想起来要去拜访一位撰稿人!”编辑飞快地冲回办公室,抓起外套,“那篇尘肺病的报道我已经写得差不多了!再见!”
主编目送他远去。“哇,他可真有干劲。也许我应该升他的职。”
他拿起编辑桌上的稿件,念道:“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里弗斯太太……”
二十分钟后,编辑们听见办公室中传出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写得太妙了!真是感人肺腑!来人,把它传下去,每个人都要拜读观摩学习!”
当缇拉见到“古丝蒂小姐”,并在她的指点下学习如何贴膜的时候,几只魔物也从诺雷利亚赶来了。
他们乘坐人类制造的“钢铁空心有轮蠕虫”(沃尔夫语),在经历了十多个小时的不眠旅程后,抵达了首都。他们将作为“总店派来的高级主管”接手这里的工作。
然而它们抵达首都后的第一件工作,不是充满干劲地指挥员工,而是……吵架。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不可以聚集在这里!你们再这样我就要报警了!”
沃尔夫俯视着十多个举着标牌围在店铺门前的男男女女,用洪钟似的声音大吼道。
他魁梧的体格本该带来逼人的压迫感,然而那群男女毫无惧色,反而像是被激起了斗志一般。
“哦?那你倒是去啊!叫警察来瞧瞧,你们怎么可以把这么可怕的店铺开在这里!”
“就是!魔力游戏——你们没在报纸上看过吗?魔力可是有辐射的!你们让客人怎么办?让我们周围的店家怎么办?我们还做不做生意了?”
“大个子,你吼辣么大声干什么?声音大了不起厚?干嘛,你还想打我不成?”
沃尔夫额上暴起青筋。他举起拳头,想了想又放下了。这可不是因为他心胸宽广或是忍性高超,而是单纯不想给洛林大人惹麻烦。
这帮男女都是附近的店主。他们一听说“魔力游戏专卖店”要在卢榭瓦尔广场上开张,便群情激奋地前来抗议。
这种事在诺雷利亚是绝不可能发生的。诺雷利亚毕竟是法师塔的所在地。人们深知魔法的威力与恐怖,即使再畏惧、再愤怒,也不敢在堂堂魔法师面前造次。况且,假如你每天一起床,映入眼帘的就是耸入云霄的黑色高塔,久而久之多少会产生免疫力,变得见怪不怪。
但是首都人民不一样。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亲眼见过真正的魔法师了。他们眼里的“魔法”是街头艺人的杂耍,是剧院里的演员表演的魔术,是书本里久远的故事和传说。勇者的时代已经远去,大家已然忘记了魔法是怎样一种力量。
哦,那当然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但是比它更可怕的比比皆是。见多识广的首都人民不怕遭到魔法师的报复。比起半夜被变成青蛙,他们更担心客人不上门,自己赚不到钱。
“叫你们店主出来!”抗议群众喊道。
“对!叫他出来!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这事儿不解决,你们别想开店!”
这群人若是出现在幽暗地宫门口,沃尔夫可以保证一拳一个送他们去见诸神。但是这里不是幽暗地宫,甚至不是诺雷利亚。这里是人类的首都。在人类社会,打人是要进警察局的。
所以打人一定要在没有目击者的时候进行。沃尔夫暗想。悄无声息地靠近,往他们头上套个麻袋。又快又安全。
“请冷静,女士们先生们!”沃尔夫在内心将上面那段话默念了一百遍后,板着脸喊道,“我们老板不在店里,你们有什么话我可以带给他!一个一个来,请在这个本子上写下你们的意见和建议!”
沃尔夫没有欺骗他们。洛林真的不在店里。
准确地说,他正位于店铺的地下。
卢榭瓦尔广场不仅是首都最繁华的商业区之一,同时也坐落在城市古老的下水道之上。
大约半个世纪之前,罗伊尔城爆发了一场大瘟疫,一位年轻的学者提出,瘟疫是通过水源传播的。城市的下水系统过于老旧,以至于生活污水污染了饮用水。自那之后,政府便斥巨资建起了全新的下水道,而瘟疫果然再没有爆发过。
老下水道自然而然废弃了,出口被封堵,变成了被人遗忘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