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by春日负暄
春日负暄  发于:2023年08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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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回,三个人都被打得屁股开花嗷嗷哭。
如今,谢燕鸿站在半山腰往下看,竹林绿海一如往昔,三个人却只剩两个。眼看着快要日落了,出城祭祀的人们也都已回程。
颜澄叹道:“回吧,下回三个人一块儿来。”
回去的路上,车夫将车使得飞快,遇到颠簸处,谢燕鸿差点整个被颠起来。
颜澄吩咐道:“慢些。”
车夫忙道:“小公子,慢不得,这几日敲暮鼓的时间都提前了,若是误了宵禁可不得了。”
远远地,已经瞧见城门了,天已擦黑,城门前的车马行人却堵得水泄不通,谢燕鸿掀帘探头去看,却见城里一角上有红光闪烁,火光冲天。
“走水了?”谢燕鸿惊道。
旁边有行人搭嘴道:“说是有人在乐合坊附近纵火,正在盘查出入城的人呢。”
定远侯府就在乐合坊,那附近都是王公朝臣的府邸,若有人纵火,那就是大案。谢燕鸿心急起来,但急也急不得,他们只能耐着性子在车里等,等啊等啊,好不容易快轮到他们入城了。
谢燕鸿摸了几个银锞子出来,想着打点一下城卫,好问问走水的因由,还未掀帘,就听见城卫盘查前头的马车,隐约听到了“定远侯”、“二公子”之类的只言片语。谢燕鸿止住动作,回头与颜澄面面相觑。
颜澄问道:“城里走水找你做什么?”
莫不是侯府出事了?
谢燕鸿心急如焚,又不敢轻举妄动。马上轮到他们入城了,谢燕鸿缩到角落,推了推颜澄,指了指外头。颜澄会意,清了清嗓子,把车帘掀开一角,探出头去,说道:“敬阳公主府的车驾你也有胆子查?也不看看我是谁?”
承平伯是惧内出名的,抬敬阳公主的名号出来,比伯爷的名号好使。
城卫也归禁军管辖,颜澄在禁军里无人不识的,他露了个脸,又使了些钱,没人敢查车内,放了他们进去。
入了城,谢燕鸿吩咐车夫往乐合坊去。
他掀开一点点车帘往外看,还未到宵禁的时间,街面上却几乎无人,有一行兵士,甲胄齐整,泛着冷光,明火执炬,往城门去,看衣服形制,并不似禁军。
“这是怎么了?”谢燕鸿喃喃道。
眼看着马上就到乐合坊了,路边竟有不少兵士,正在挨家挨户搜查,谢燕鸿凝神去听,听见搜查的兵士口称“搜寻逆党,若有藏匿不报者,按律当诛”。一时间,谢燕鸿心里闪过千百万个念头,眼看着搜寻的兵士正往这边来,谢燕鸿一咬牙,拽着颜澄,从车后窗翻出去。
颜澄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只字不问,两个人在地上打了个滚,趁着夜色,往旁边的巷子里躲去。
“怎么回事,什么逆党,你......”
两人对上目光,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谢燕鸿说道:“你先回家去吧,别乱跑了。”
颜澄哪里愿意,皱着眉,认真说道:“我陪着你,先搞清楚因由再回家不迟。”
搜寻的兵士家家户户地看过来,眼瞧着要往这边来了,颜澄拽着谢燕鸿的手臂,说道:“走。”
两人也说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心里计较到的事情也不敢说出口,仿佛一旦说出口了事情就无法转圜了。但他们心里都知道,这会儿绝对不能让人抓到。
他们顺着巷子往另一头跑去,颜澄跑在前面,一出巷子口,马上停住,慌忙道:“回头!”
前头迎面就是另一队人,一见他们就要过来。两人赶紧又回头,后面脚步声密集,还间杂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兵士不住地喝止他们,他们却不敢停。
谢燕鸿跑得气喘吁吁,心都要蹦出来了,比起累,更多是怕。
前面马上就是岔路,颜澄将谢燕鸿往另一边一推,说道:“分头跑,你去那边,我引开他们。”
还不及反对,谢燕鸿就被推出去了。
此时并不是回头的时候,谢燕鸿埋头往前跑,一转弯,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是你!”谢燕鸿惊喜叫道,“到底什么事。”
长宁斜背长刀,面容在夜色中晦暗不明,沉声道:“跟我走。”
作者有话说:
进行一些剧情的急转直下

第十二章 意有之
谢燕鸿惶惶不安,一见到长宁,就好像濒临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截浮木,一下有了生机。他说:“快走,咱们赶紧回侯府去......”
窄巷里家家紧闭门户,昏暗无人,兵士巡逻搜查之声不绝于耳,甲胄摩擦发出的声音令人牙酸腿软,火把亮起的光将几步之外的人影拉得细长,投在地上,晃过谢燕鸿的脚边,令他惴惴不安。往日罗绮盈目、物华天宝的一国之都,像被蒙上了一层阴霾,令人感到陌生。
两人躲在暗处,长宁并不似谢燕鸿一样焦急,沉声说道:“不回侯府,我带你出城。”
“为什么不回?”谢燕鸿急得眼眶都红了,“我不出城,赶紧的,回去看看。”
谢燕鸿拽了长宁一把,长宁却没被他拽动,谢燕鸿干脆甩开他的手,自顾自地转身:“你自己出城,我得回家。”
话音未落,外头就传来呵斥声:“什么人!出来!”
谢燕鸿吓得一激灵,拔腿就要跑,长宁先他一步,箍着他的手腕,领着他往城门方向跑去。谢燕鸿被他拽得踉踉跄跄,挣脱不得,跌跌撞撞,几次险些摔倒。长宁对京城街巷仿佛比谢燕鸿还要熟,左冲右突的,竟把身后的追兵甩远了。
眼前就是桃花洞,往常莺歌燕语、披红挂绿的销金窟今日也失了颜色,到处黑乎乎的,妓子们连高楼檐角的红灯笼都不敢点亮,丝竹管弦也没了声息,到处一片死寂。
前面没有路了,长宁急急停住,谢燕鸿撞在他后背上。
揉了揉鼻子,谢燕鸿急忙道:“翻墙进去。”
长宁蹲下身,左右手交叠垫在谢燕鸿脚下,谢燕鸿踩着他的手借力,狼狈地攀上院墙,还没来得及落地,已见长宁敏捷轻盈,兔起鹘落,翻过院墙,稳稳落地。谢燕鸿连忙跳下去,扶着他,还没站稳——
“军爷,查都查过了,我们怎么敢窝藏......”
玉脂好声好气地与领头的官兵说着,一句话没说完,抬头正好与窗外的谢燕鸿四目相对。谢燕鸿瞪大眼,摇头抹脖子挤眉弄眼示意她。她连忙收回目光,干笑道:“虽说是夏日里,怎么觉得有点儿冷呢,来个人,去把窗户关上......”
好言好语,又给了不少钱打点,好不容易将这群官爷送走了,玉脂推开窗,谢燕鸿与长宁正躲在窗下,听见窗开,谢燕鸿连忙站起来,脑袋撞上了玉脂的下巴。
“砰”的一声,玉脂捂着下巴,疼得泪汪汪,说道:“我的二爷,我的冤家,这是在干什么呀......”
谢燕鸿忙说道:“到底怎么了,你可知城里怎么了?”
玉脂神色复杂,说道:“我如何能知道呢,满城里搜寻逆党,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来这儿查的人,开口就要找您......”
谢燕鸿沉默了,玉脂又说:“您快走吧,说不准还要回头呢,我就当没见过您。”
院墙外火光熠熠,谢燕鸿并不想出城,好歹也得回家,他心急如焚,求道:“让我躲一会儿,就一会儿。”
玉脂满脸为难,谢燕鸿把身上的玉佩香囊,拉拉杂杂一堆全解下来,又往长宁身上摸,实在摸不出什么来了,全部堆到玉脂手里,说道:“都给你,事后我一定报答你......”
“不是银钱的问题,你......唉!”玉脂一跺脚,说道,“算了算了,快进来,待会儿招来人就糟了。”
谢燕鸿拽着长宁,两人翻窗进去,一路跟着玉脂,避开人,上到她所住的绣楼闺房里。玉脂说:“我出去看看,躲在这儿别出去,把门拴起来。”
长宁站到窗边,推开一条小缝,抱着手往外看,面沉如水。总算缓了口气,谢燕鸿推他一下,急急问道:“你从家里出来的,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出城?谁要你带我出城?”
长宁头也没回,言简意赅:“不知道怎么了,你爹娘要我带你出城。”
“什么时候吩咐你的?”谢燕鸿问道。
“三月。”
三月仲春,金明池边,彩楼抛绣球,那时长宁初到京师。谢燕鸿愣住了,喃喃道:“你来是为了带我走。”
怪不得了,怪不得长宁对京城的街巷这样熟悉,原来早有预谋,只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他心里百转千回,又道:“我不走,将我爹娘哥嫂也带走。”
长宁却没回答,隔着窗缝往外看,说道:“又有人来了。”
谢燕鸿冲到窗边,往下看,点点火光蜿蜒成列,好似长蛇,将绣楼团团围住。长宁看了谢燕鸿一眼,又看了堆放在桌上的玉佩香囊,说道:“看来你给的钱还不够多。”
他话里没有嘲讽之意,只是平铺直叙,点明真意。谢燕鸿却被他狠狠刺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
门“砰”一声被粗暴踹开,锁头断裂落地,当先一人禁军打扮,红罗袍,上有狮子纹样,随从皆佩刀执炬。房门洞开,里头却空无一人。
玉脂花容失色,干笑道:“军爷,奴家方才就说了,房里无人。”
那禁军不假辞色,抬手一挥:“搜,一个角落都别放过。”
开了一条窄缝的窗外,长宁十指死死抓住窗户隔扇,双腿用力蹬墙,谢燕鸿被他拢在怀里,抓住窗棂,两人姿势狼狈地挂在窗外的墙上。绣楼足有三层高,高处风劲,吹得他们衣袍曳动。
长宁眉头紧皱,因为用力,手上青筋凸起,谢燕鸿尽力抓住,生怕长宁支撑不住,两人一块儿摔下去。
禁军在里头翻箱倒柜地搜查,谢燕鸿如同在火上烧,在心里求遍了满天神佛。长宁虽有功夫在身,但这样的姿势很是累人。谢燕鸿的后背就是他的胸膛,能感觉到他呼吸急促,显然是将要力竭了。
就在此时,屋里头响起了一把熟悉的声音。
“殿帅为何苦搜此处,白白浪费时间。”孙晔庭扬声说道。
禁军殿前指挥使秦钦显然很瞧不上孙晔庭,冷冷道:“有人回报,逆犯往这头来,不搜此处搜何处?”
孙晔庭环视一片狼藉的室内,眼睛扫过被拨到了地上的玉佩香囊,说道:“这里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了,逆犯还能躲在哪里?荣王殿下急召殿帅,殿帅不要耽搁为好。”
秦钦上前一步,手已扶到了未出鞘的刀上。
“听闻孙小伯爷与逆犯过从甚密,”他说道,“殿下信你,我秦某人可不信。”
孙晔庭不以为忤,神色淡然,侧身让开,说道:“殿帅请吧。”
秦钦哼了一声,带着人鱼贯而出。玉脂吓得腿软,靠在屏风上,险些没回过魂来。孙晔庭却没急着走,他看着玉脂,说道:“荣王殿下正带人抄检定远侯府。”
他话一说完,也不等玉脂回答什么,便转身出去了,玉脂连忙撵上去要送。
窗外,谢燕鸿说道:“我要回侯府。”
长宁说:“出城。”
“回侯府,”谢燕鸿说道,“不然我手一松,咱们一起摔下去算了,要不我就大叫,让人来抓我下狱,下了狱好歹能见到家人。”
长宁满心烦躁,他在京师足足呆了四个月,眼看着带着谢燕鸿出城去,送到该送的地方,他就可以回关外去了,离这些麻烦远远的。谢燕鸿本就是累赘,如今还要节外生枝。长宁正要再说,却见谢燕鸿在他怀中,牙齿将嘴唇咬得发白,眼眶通红,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长宁说:“行。”
两人连滚带爬地翻回去,玉脂推门回来吓得差点尖叫出来,双手捂住自己的嘴。谢燕鸿看了她一眼,说道:“多谢,无以为报,我......”
玉脂慌慌张张的,到处翻箱倒柜,打了个包袱,将妆奁里的金银首饰随意抓了一把,连同谢燕鸿给她的玉佩香囊也都装到一起,塞到谢燕鸿怀里,匆匆说道:“快走吧,再来我可遭不住了......”
谢燕鸿不好意思收她的东西,推回去,玉脂斩钉截铁地道:“二爷从前助我良多,这些就别推了。孙小伯爷走前还塞了两张金叶子给我,我也放进去了。”
谢燕鸿抱住包袱,一咬牙,说道:“那我走了。”
玉脂忙说:“快走快走,咱们两清了,去哪儿都别告诉我,我骨头软,禁不住刑讯的,快走快走——”
禁军都走了,他们匆匆下楼,长宁引着谢燕鸿,两人左绕右绕,总算在月上中天时,靠近了定远侯府。长宁带着谢燕鸿,从仆役杂院的狗洞钻进去。进去之后谢燕鸿就熟了,侯府里就没有谢燕鸿没钻过的角落。
正院前,火光通明,站满了佩刀的禁军,空旷处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
定远侯爷谢韬在最前,并未跪,而是背手直直站着,不卑不亢,朝戎装甲胄的荣王问道:“殿下想在侯府里搜出什么?”
荣王持晚辈礼,笑答道:“云书兄还在宫中,我要搜出什么,得看侯爷的意思。”
听见荣王提及长子,谢韬面色不改,朗声道:“犬子受召入宫,为国尽忠。我谢韬从龙有功,忠烈之臣。殿下想搜便搜,不必多言。”
荣王成竹在胸,老神在在地说道:“本王手上有父皇处置谢家一门的御旨,还未盖玺印,谢家如何,端看侯爷。”
谢韬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问道:“不知是何罪名。”
往日,荣王总是躲在太子身后,做足了谦恭有礼的弟弟模样,今日却全然不同,气定神闲,意气风发,他看着谢韬,语带嘲讽:“谋反。”
谢韬问:“有何证据。”
“虽无证据,意有之。”荣王答。
站在荣王旁边的还有安靖伯孙伯爷,也就是孙晔庭的父亲。面对昔日老友、战友,安靖伯尴尬地袖着手,几次欲言又止,谢韬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荣王说道:“搜。”
看了谢韬一眼,荣王又道:“侯夫人体弱,尔等不得怠慢。”
谢燕鸿与长宁七拐八弯地靠近后院。院子里人影也没有,只有侯夫人王氏所居正房,亮着一灯如豆。谢燕鸿撩起袍子就跑过去,直冲入正房。
王氏穿戴整齐,正倚窗而坐,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谢燕鸿忙扑过去,叫道:“娘!”
王氏见他,先是一喜,又转为怒,一拍桌子,喝道:“不是让你出城吗!回来做甚!”
作者有话说:
虽无显迹,意有之。 栽赃于谦的罪名,大概就是,没啥证据,但你就是想,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我写的权谋应该很弱智吧!不难懂吧!就是太子荣王打架,太子输了,荣王要把忠臣都摁下这样。
换地图倒计时。

第十三章 飞蓬各自远
谢燕鸿被这当头一喝吓得站住了,没哭,直直地立在他娘跟前,说道:“到底怎么了?我不走。”
王氏说道:“荣王反了,你拿着我的手书,北上魏州,到你外祖家。”
谢燕鸿的外祖父王谙任魏州通判。
书信早已交给了长宁,长宁从怀中将封好的书信拿出来。谢燕鸿看也不看,“扑通”一声跪下了,梗着脖子说道:“我不走,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块儿,走什么。”
王氏二话不说,扬手给了谢燕鸿一巴掌。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打得谢燕鸿差点没跪稳,脸上红肿起一片。王氏猛咳两声,她本是将门虎女,谢韬打仗时,她是随军的,气虽弱了,势还在,说话掷地有声。
“你留下又能如何?你是能挡千军,还是能扛刀剑?”王氏怒道,“走!”
谢燕鸿忍着眼泪,撇着脑袋,就是不松口,也不说话。他性子向来是这样的,没认定的事儿一切都好说,认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王氏抬手拭去眼泪,想要去扶他,又收回手。
王氏认真地说道:“里头封着的不仅有我的手书,还有圣人的手书,你带着这些,还有我的私印,去魏州。”
谢燕鸿神色一凛,看向王氏,问道:“果真?”
王氏将信从长宁手上拿过,郑重给他,谢燕鸿终究都接过来了,认真地收在身上。她的目光落到沉默不语的长宁身上,哀哀说道:“好孩子,带他去吧。”
面对她的眼泪与哀求,长宁有些无措,不知该说什么。王氏的眼泪簌簌而下,强忍住,说道:“当年是我们对不住你在先,我们......”
王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道:“去吧。”
话音未落,外头有了动静,王氏忙说:“先躲躲。”
两人连忙钻入花梨木大立柜里,掩上柜门,只留一条小缝。立柜虽大,但里面本就有些东西,躲了两人,局促得很,谢燕鸿紧紧挨在长宁身上,不发一言,脸上还肿着巴掌印。
赶在禁军前头进来的是章玉瑛,她眼眶也红着,挡在王氏前头,朝禁军说道:“你们要搜什么,要往女人家的房间里搜?”
禁军得了荣王的命令,并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立在院子里,但却一步未退。
王氏反将章玉瑛拉到自己身后,问道:“你怎么还在?月鹭入宫前给你留了书信......”
章玉瑛手上正捏着那封信,信都被她死死捏着,已经皱了。她手是颤的,声音也是颤的,声音里满是委屈:“娘,夫妻结发,生同衾,死同穴,他一纸和离书就想把我打发走吗?”
王氏轻抚她的脸,小声说道:“不过是权宜之计,你拿着和离书,回家去,避过这一阵,总有团聚之日。”
章玉瑛只是摇头,她知道王氏这话不过是哄她的。荣王这么大的阵仗,逼宫谋反,顺者昌逆者亡,谢月鹭被召入宫作了人质,就是为了逼谢韬就范,带头俯首称臣。她同样知道,谢月鹭也好,谢韬也好,都不是这样的软骨头,她又岂能一走了之。
章玉瑛咬了咬牙,捏着谢月鹭写好的和离书,大步走到窗边,放在灯上点了。王氏没拦住,点着的和离书被扔在地上,很快便化为了灰烬。
王氏顿足长叹,最终还是握着她的手,走出去院子里,反手掩上房门。
走前,她不经意地回首一眼,与藏在花梨木立柜里的谢燕鸿对视一眼。谢燕鸿浑身都在抖,长宁怕他喊出声来,也怕他冲动冲出去,抬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另一手箍住他的腰。
王氏最后看的那一眼,眼里满是温柔,还朝他笑一笑,仿佛在让他别怕,一如小时候他噩梦惊醒,哄他入睡时那样。门一阖上,王氏肃然立于数十禁军之前,声音清越,泠然不可侵犯。
“我谢家忠君爱国,不曾有过一丝不臣之心,若要抄检,可有圣旨......”
花梨木大立柜里,长宁的眼前就是谢燕鸿的发顶,他感觉自己的手背有热烫的水珠低落,后知后觉地知道,这是谢燕鸿哭了。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手就被谢燕鸿拉开了。
谢燕鸿抬手抹了抹脸,背着他,低声说道:“趁这个时候,快走。”
两人小心翼翼地从花梨木立柜中出来,反手掩上柜门,从后窗翻出去,沿原路出去。
长宁本就少话,谢燕鸿也不讲话,正是黎明前天色最黑的时候,两人一前一后,脚步匆匆地往西城门赶去。城门遍插火把,火光熊熊,五步一人,守卫之森严,比平日更甚百倍。
他们停在远处,一时无法。
谢燕鸿急得左右踱步,看向长宁:“怎么办?”
长宁也皱起眉头,颇觉难办。若是傍晚那会儿出城还好说,荣王要反,这京师如今肯定守得如同铁桶一般,不到万无一失之时,定不会放松。
此时,旁边的暗巷里,驶出一辆马车来。车帘拉开一角,露出孙晔庭的脸来。
城门守卫把辚辚驶来的马车拦下,大声喝道:“来者何人,无令不得出城。”
驾车的是个一身短打的高大男子,沉默不言。车帘被掀开,里头出来的是个锦衣公子,拱手客气道:“安靖伯世子孙晔庭,奉荣王之命出城,烦请行个方便。”
他手上拿的确实是荣王令牌,今日荣王亲自领兵入城,身边跟的也确实是他。守卫再三确认,又见马车之内空空如也再无别人,也就放行了。孙晔庭再次拱手谢过,返身回到车内。城门缓缓开启,驾车的男子一甩缰绳,骏马拉着车驶入雾色之中。
马车一径沿着官道走着,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过了金明池,天蒙蒙亮的时候,停在了城外宝相寺门前。
宝相寺香火并不盛,在这样的清晨,寺门在重重修竹掩映下,若隐若现,四下无人。
孙晔庭下得车来,把拉车的马解开,说道:“你快走吧,我托玉脂姑娘给你十片金叶子,足够你度日......”
谢燕鸿从车底滚出来,身上沾的泥土都没来得及拍,冲上去直接照着孙晔庭的脸给了一拳。孙晔庭躲避不及,被打得倒退三步,捂着鼻子跌坐在地上。谢燕鸿像头怒气冲冲的小老虎,扑过去,揪住孙晔庭的衣领,还要再打。
孙晔庭也火了,不顾直流的鼻血,截住谢燕鸿的拳头,抬脚踹他,两人扭打在一起。
谢燕鸿朝长宁喊道:“还不快来帮忙!”
长宁扭过头,假装没听见,任他们两个厮打。
两人街头流氓似的,滚来滚去打了好几个来回,谁也没占上风。谢燕鸿朝他喊道:“孙晔庭!你和你爹都是软骨头!软骨头!”
孙晔庭大喊一声,将他掀开,怒道:“闭嘴!”
谢燕鸿浑身狼藉,站起身来,指着他,骂道:“我说错了吗?夫子教你的礼义廉耻,你全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逆党?荣王和你这狗腿子才是逆党......”
孙晔庭衣服被他扯乱,头发也乱是乱的,全然没了平时斯文软和的样子,他眼睛通红,大声截断谢燕鸿的话:“你不懂!”
谢燕鸿被他气笑了,胸膛起伏,说道:“好!好!我不懂,那你说说看?我倒听听你要放什么狗屁!”
孙晔庭急急说道:“成王败寇,有能者居之,又有什么不行?太子无能,只不过占个嫡长之明,就理所应当要继承国祚吗?凭什么?”
谢燕鸿一时间被他问住了,涨红了脸,喊道:“那你呢?!我和颜澄当你如手足一般,你就是这样报答的,害我全家?”
孙晔庭低下了头,不讲话了,一时间,两人沉默相对,只听到粗促的喘气声。
半晌,孙晔庭才低声说道:“你和颜澄是天之骄子,我不过是盛光下的影子,总是给你们作陪衬的。我的才干、抱负都是不值一提的。手足吗?你和颜澄是手足,待我却不是。”
时至今日,谢燕鸿才知道他是这样想的,冷冷嗤笑道:“小人之心。”
孙晔庭撇开头,说道:“任你怎么想吧。你的家人,我会尽我之能保全的。”
谢燕鸿问道:“我哥哥怎么样了?”
孙晔庭答道:“荣王召他入宫,想让他拟圣人的遗诏。”
“遗诏?”谢燕鸿失声问道。
话音刚落,京城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沉郁的钟声,一声一声,回音不绝,沉沉如雷。那是昭示着帝王薨逝的钟声,先由大内的大庆殿钟楼敲响,然后是城内各大寺院道观敲钟应和,接着是城门钟楼。
不过一会儿,宝相寺的僧人也敲响了钟声,这钟声将会持续整整三天,天地同哀。
谢燕鸿脸色惨白,说道:“荣王弑君,你是帮凶。”
孙晔庭的脸也煞白,但他脸上却无悔色,毅然道:“你走吧。”
他从车内拿出一瓶酒来,倒在两个白瓷小酒杯里,端起其中一杯,仰头一饮而尽,另一杯递给谢燕鸿。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孙晔庭说道,“小鸿,我给你践行,你自珍重。”
谢燕鸿抬手一挥,将那杯酒打落在地,酒液倾倒,浸入泥土之中。他说道:“这首诗是写给挚友的,你我此刻是仇人。”
话毕,谢燕鸿再也不看他,翻身上马。长宁沉默不语,也上了马,两人共骑。长宁一夹马肚,骏马长嘶一声,马蹄落处,扬起微尘。
谢燕鸿突然喊道:“回去告诉你主子,我手上有圣人手书——”
身后,孙晔庭久久立着,突然扬声吟道:“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尊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谢燕鸿依稀听见了,他也记得,夫子说过,诗书有灵,是天地正气,可以壮胆。
但他终究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我好喜欢

“别哭了。”长宁说道。
“我没哭。”谢燕鸿的眼睛肿成一对核桃,脸上还留着他娘的巴掌印,肿起一片,看上去好不狼狈。
两人共骑,长宁双手握着缰绳,横在谢燕鸿身前,一路快马疾驰了半天,他手背上湿了好几回,若不是天气晴好,他还以为是下雨了。
日头正盛,晒得人头顶发烫,长宁干脆在树荫下停下来,翻身下马。
谢燕鸿摇摇晃晃地坐在马上,再次强调道:“我真的没哭。”
长宁无所谓地应道:“哦。”
谢燕鸿恼羞成怒,也翻身下马来,刚想说自己真没哭,都还没张嘴,肚子里响亮地“咕噜”一声,擂鼓一般响。他从昨晚起就水米未进,紧张时不觉得饿,现在才发现自己饿得慌,肚肠都像绞在一起,直往上反酸水。
长宁像没听到似的,不予置评。
见他没反应,谢燕鸿觉得自己也犯不着上赶着,背过身去,解开玉脂给他打的包袱。他在里头翻翻拣拣,全都是一些金银细软,最贵重的就是两片打得薄薄的金叶子,金光灿灿地躺在包袱里——
谢燕鸿皱起眉头,愣了半晌,笑骂道:“雁过拔毛......”
孙晔庭给留了十片金叶子,玉脂给他扣下了八片,这过路费也真是够贵的。谢燕鸿也不在意,盘腿坐在地上,把满是金银的包袱一推,长叹一声,金银也落不了肚,这会儿要是能有一碗热腾腾的面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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