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谢燕鸿也不听了,恐被出来的父兄撞个正着。他心情复杂,回自己房间去了。长宁一直跟在他后头,他听到的,长宁也听到了。但这一些话,在谢燕鸿心里掀起轩然大波,对于长宁,却像过眼云烟。
谢家虽然有个爵位在身上,但谢韬早就因为早年战伤,不再领兵了,如今身上不过都是些虚衔。但谢韬在军中仍旧颇有威名,为怕圣人忌惮,谢月鹭并不习武,读书进学,却也不敢真用功奋进,他学问好,被封翰林侍讲,闲时与圣人说说书籍经典。翰林学士虽专司草诏,但也轮不着他,总而言之,谢月鹭不过是担了个名过于实的清贵官衔。
轮到谢燕鸿,他小时爱看些兵书,还吵着要在家里摆舆图沙盘,谢韬不阻他看,但也不允许他往外张扬。父母从不拘着他念书,也不着急给他找个差事历练,他去玩乐,也不多加管束,只不要太过就好。
都这样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居然还是如履薄冰。
谢燕鸿越想越不是滋味,满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身边的下人自然是说不得的,他又看向长宁。他在房间里头,长宁坐在檐下的石阶上,不知在看什么。
想起刚才的龃龉,谢燕鸿有些不尴不尬的,但他心里实在是憋闷得慌,一边气,一边又贱兮兮地凑过去。
“你在看什么?”谢燕鸿问道。
长宁看了他一眼,没回答,谢燕鸿从他眼中看出了不想搭理。谢燕鸿自讨没趣,转身回房了。外头的长宁突然之间伸出手去,在空中一握,又轻轻松开拳头,一点飘飘悠悠的萤火从他掌中飞起来,是春末夏初的第一只萤火虫。
长宁专注地看着那一点幽光,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了。”
“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长宁声音低沉,继续自言自语道,“是萤火虫。”
这是那日玉脂抛绣球的灯谜。
谢燕鸿正在房里,扒着窗口往外瞧,他听不见长宁的声音,却见到了那一点萤火,他也用目光去追随那点明灭的萤火,目送萤火往远处花草间飞去。
宝津楼下死了人,荣王被申斥,圣人似又旧疾复发,数日不曾临朝。百姓们不懂内情,自然能够尽情享受这大好的春光,到城外踏青赏春。谢燕鸿倒是老老实实在家里待了许久,这回,颜澄和孙晔庭也没来找他,估计也是家里拘束着,不许到外头瞎跑添乱。
浴佛节的热闹,谢燕鸿没凑上,连端午也是在家里过。
端午那日,不好到外头热闹,家里倒是一色色过节的东西都备齐的。彩色丝线编成百索,挂在门上,以避邪祟。侯夫人王氏还用掺入金线,亲手编成一条,要系在谢燕鸿的手腕脚腕上。
被当成小孩子对待,谢燕鸿羞得耳热,但又不好违逆母亲,只好系上。
王氏又朝长宁招了招手,笑着往他手腕上也绑了一根。长宁没说什么,只是一整日看了又看,仿佛新鲜得不行。这些端午常有的东西,他仿佛都没见过,不仅没见过百索,艾草老虎艾草小人也没见过,切开后蛋黄流油的咸肉粽子,他一口气能吃上好几个。
端午过后几日,东西尽数撤下来。长宁手上系的百索却没有取,谢燕鸿故意调侃他:“你多大了,还这么喜欢这些小玩意儿,我的也送给你算了。”
话一说出来,谢燕鸿又后悔了。
这几日,他一句话都没和长宁说过,他自己倒是憋着气,倒是长宁一如既往,反正他也甚少说话的,谢燕鸿不叽叽喳喳地烦着他,正合他意。
但长宁是真喜欢这百索,在关外何曾见过这些小玩意儿。说到底,他也不是真喜欢这一条绳,他喜欢的是王夫人垂首编绳时,那一抹温柔。那种感受,仿佛摸到了草原上初长的春草,摸到了新长好毛的羊羔,让人心里忍不住发软。
长宁点点头。
谢燕鸿见他真的想要,便把自己的百索解下来给他,手上戴两条,多少有点奇怪,谢燕鸿灵机一动,将两条绑成一长条,还把长宁的那块鱼形玉佩穿上。
“绑在脖子上吧。”谢燕鸿提议道。
长宁又点点头,坐在椅子上,低下了头,露出脖子。谢燕鸿原本是想叫下人帮他绑的,见状,也就自己上手了,帮他把彩绳绕过脖子,在后颈绑了个活结,鱼形玉佩便垂在锁骨那儿。玉色温润,趁着他麦色的皮肤,质朴天然。
长宁高大健硕,此时却驯顺地低着头,任谢燕鸿帮他拨弄那彩绳。
谢燕鸿轻轻一吹,吹开他垂在后颈的几缕随发,心里高兴得很,说道:“好了。”
如此几日过去之后,圣人估计是病好了,终于不再罢朝,荣王也解了禁足。一切风波仿佛渐渐平息,春末夏初,青杏上市,京城酒楼初卖梅酒,谢燕鸿终于能出门了。
夏日里,别无节日,只不过在风亭水榭、峻宇高楼上登高乘凉,饮酒作乐罢了。没几日,颜澄便设宴要招待谢燕鸿,在桃花洞的玉脂那儿。
国朝有纲,官员是不许狎妓的。
谢燕鸿没有官职,也从不曾在桃花洞过夜,他与玉脂交好一事,也不敢让家里人知道。没想到颜澄胆大,居然敢在桃花洞设宴。
经“抛绣球”一事,玉脂的名头越发响,作为桃花洞的头牌,自然是有些排场的。玉脂本就心思巧,从谢燕鸿这儿也学了不少,听说颜澄要来设宴,专在一个有曲折溪流的僻静小院里,摆了曲水流觞宴。
金银酒器随水漂流,乐妓坐在花木扶疏之间,管弦之声若隐若现。隐蔽处放了不少冰块,专有人将凉风扇出,好不惬意。
谢燕鸿问道:“你就不怕谏官参你一本?”
“怎么不怕?”颜澄嬉笑道,“那些软骨头,圣人服丹的事,一个字都不敢说,也就只能逮着这些细枝末节......”
谢燕鸿“嘘”了一声,瞪他:“这也敢说,你不要命了......”
颜澄揽着他肩膀进门,说道:“你就放心吧,谏官不敢参。”
“那日......”谢燕鸿想起那日在宝津楼下玄豹伤人,又想到随后偷听到圣人大发脾气,满腹心事,欲言又止。
颜澄不似他心事重重,知道他想说什么,安慰道:“别多想了。那日不过是阎王打架,也遭殃不到你的头上。”
谢燕鸿说道:“那豹子......”
颜澄看了看左右无人,揽住谢燕鸿的脖子,小声说道:“说是申斥了荣王,但这回演武,荣王是有份组织的,出了乱子他也遭殃,依我看,那豹子也不是他的手笔。”
荣王遭殃,谁得利,自然是太子。那日圣人训斥的竟是太子?
颜澄见他了然,用脑袋轻轻撞了撞他的额头,说道:“听我娘说,圣人生了大气,这才旧疾复发。但太子毕竟是正统,这不还是申斥了荣王?”
两人话刚说完,便已经到了小院里了,谢燕鸿放眼看去,怪道谏官不敢参,宴席之中,高坐上座的,竟是太子。
作者有话说:
古风正剧真的费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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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贼船
来都来了,谢燕鸿不好走,也不敢走。他瞪了嬉皮笑脸的颜澄一眼,朝太子拱手一礼,便在下首坐下了,长宁忠心耿耿地扮演护卫随从的角色,抱着手立在他身后。
长宁很奇怪,他相貌不俗,高大挺拔,按理来说很扎眼,但他静立不动时,就好像一棵树一阵风一朵花,让人无端就忽略了他。谢燕鸿在心里嘀咕过,这怕不是一种功法,方便隐匿踪迹。
经过之前的事,颜澄心里是彻彻底底地讨厌起长宁来了,但那日他也一样亲眼见长宁射杀玄豹,心里有点怯了,只懒懒地扫了长宁一眼,不再多言。
玉脂坐在太子身旁,殷勤劝酒。
谢燕鸿与颜澄挨着坐,小声抱怨道:“我避之不及,你怎么还上赶着掺和。”
颜澄支着腿,坐得歪歪斜斜的,举起一盏酒,遮住嘴巴,朝太子那头看了看,小声和谢燕鸿咬起耳朵来:“那位开口,说要摆宴,把人都请过来,我还能说不?只别多嘴掺和就行了,退一万步讲,支持正统还有错了?”
说是这么说,谢燕鸿却总觉得不妥,只能按下不想。
太子在上头发话了:“你们两人说什么呢?”
颜澄笑道:“说点儿闲话罢了。”
“你们从小就要好。小时候咱们都是一块儿玩的,”太子温和地笑着道,“长大后倒是和孤生疏了。”
太子比他们年长,他们在御花园里挖泥巴的时候,太子已经在念书了,哪里有一起玩过。谢燕鸿与颜澄对视一眼,忙连声道“不敢”。太子好像一心要和他们套近乎,不住地说起小时候的事情来。
“以前定远侯夫人与母后亲近,进宫来时总带着你。孤记得你小时候作女孩子打扮,玉雪可爱,颜澄小时候不懂事,还闹着要和你结娃娃亲......”
是有这么回事,谢燕鸿小时候多病,一直到四岁上下才不再扮作女孩,他耳垂上还有耳洞。这样的笑谈,谢、颜两人早都被打趣惯了,并不觉得尴尬,反而觉得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太子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孙晔庭也来了,就坐在谢燕鸿他们对面,只是没人给他递话,他就安静着。
谢燕鸿一是为了打断太子再忆当年,二是为了不冷落他,便朗声说道:“你桌前那碟红菱看着不错。”
孙晔庭还没说话,太子便道:“是不错,脆嫩多汁,你尝尝。”
太子话音刚落,便有机灵的乐妓将那碟红菱端过来,帮谢燕鸿剥起来。玉手嫩白,与红菱剥开后的颜色相仿,看着便叫人喜欢。只是孙晔庭不免尴尬,也不说话,朝谢燕鸿笑一笑便罢了。
也不知道太子为什么不待见孙晔庭,既不待见,为何又要请,谢燕鸿小声问了颜澄,颜澄只耸耸肩:“我怎么知道......”
谢燕鸿用手肘杵了杵颜澄,颜澄会意,找了个话头,说起那日的马球赛:“小孙你进了几球......哎哟,你踩我做什么......”
谢燕鸿干笑两声,收回脚,孙晔庭尴尬一笑,不说话了。
“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孙没进球......”谢燕鸿小声骂道。
颜澄嘀咕道:“我又没看,哪里知道......”
金银酒器随着潺潺的流水飘动,时不时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玉脂今日也是一身红裙,打扮得艳光四射,伸手一指,娇声说道:“那一盏是奴亲手酿的青梅酒,殿下可要尝尝?”
太子颔首,玉脂起身要去拿,太子却按住不让她起身,只朝孙晔庭道:“晔庭可愿替孤拿一盏来。”
孙晔庭自然不会回绝,起身去拿。那一盏酒徐徐顺水而流,并不好拿。按理说,应该是随侍在旁的丫头小厮去取,但在场的都没有笨人,见太子不待见孙晔庭,就都没有动手。水边湿滑,孙晔庭伸手去够,没够着,拿一盏酒又顺水而下了,他又要去追,窘迫得耳根都红了。
有乐妓嬉笑着伸手,撩起一点水花,溅湿孙晔庭的袍角。
谢燕鸿看着不像样,朝玉脂那儿看了一眼,玉脂接住了他的眼风,起身朝太子道:“还是奴去取吧,没的让小伯爷湿了衣裳。”
太子只不说话,玉脂干笑两声,又坐下了,微不可见地朝谢燕鸿摇摇头。
眼看着孙晔庭差点不小心一脚踏进水里,堂堂一个伯府少爷,居然在这样的场合让人看笑话。谢燕鸿忍不得了,要站起来说话,颜澄一把拽住他,朝他皱着眉摇头。
谢燕鸿又坐下了,看了看,又觉得实在忍不了。
从小到大,孙晔庭是最最安静的。一群勋爵子弟里,颜澄的娘是敬阳公主,御花园是他的后花园,谢燕鸿的爹谢韬是开国功臣,他娘是先皇后的闺中密友,一个个数下来,也就数孙晔庭家里最不显。一群人里,往往有那么一个人,像盛光下的影子,孙晔庭就是这个影子,他似乎也甘当这个影子,从不出头。
但无论如何,也不是这么被当众折辱的理由。
谢燕鸿甩开颜澄的手,一下站起来,但太子没留意他,太子被这时进来的另一个人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好热闹。”荣王说道。
没想到荣王会来,在座的都愣了,匆忙行礼。
荣王不请自来,守门的人不敢硬拦,跪着不住告罪,太子面色不虞,但他常年都是亲和温文的模样,这时候也能勉强扯出个笑来。
荣王说:“听小孙说,皇兄在此摆宴,来凑个热闹。”
话音刚落,孙晔庭就忍不住往后缩了缩,但太子如利箭一样的目光还是射向了他。
荣王又问孙晔庭为何立在水边,孙晔庭低着头,回答道:“替太子殿下取一盏青梅酒。”荣王习武,眼疾手快,弯下腰去,一下便在淙淙流水之中稳稳截住了那盏酒,交给小丫头,捧到太子殿下的案前。
太子却也不喝,一时之间,无人讲话,只听得见流水潺潺,好不尴尬。谢燕鸿与颜澄二人眼观鼻鼻观心,只要不是个傻子,就知道这会儿掺和不得。
荣王朗声笑道:“既然没有我的座,就也不叨扰皇兄了。小孙今天原本是要应我的约,却被皇兄叫走。皇兄这儿既已这样热闹,那小孙便与我回去对饮吧。”
他来得快,走得也快。
谢燕鸿皱着眉,看着孙晔庭跟着荣王走了。太子面上还持得住,但眼神却明显阴沉下来了。谢燕鸿这才回过味儿来,怪道之前孙晔庭能知道谢月鹭在御前得了夸奖,原来是因为他与荣王走得近,今日太子不待见他,应该也是因为这个。
勋爵功臣人家,怕遭圣人记恨,不敢站队,小辈来往起来就方便得多。但他们往后都是要承爵的,孙晔庭和荣王走得近,也就等于整个孙家绑在荣王身上了,这也是为什么谢韬拘着谢燕鸿,不许他出去瞎玩。
走了一个孙晔庭,太子说到底也不是十分在意,不过是争一口气。接下来的时间里,丝竹管弦接着演奏,冰水里浸过的时鲜瓜果流水般地上,谢燕鸿却食不知味。
颜澄向来粗疏,安慰道:“他们争他们的,咱们要好不就得了,过两日约小孙出来饮酒。”
谢燕鸿也懒得和他说,多饮了两盏酒,面上浮起潮红,想要回家了。太子却不放人,不住地和他们谈笑风生,像是在和荣王较劲似的,势要将他们两家拉上自己那条船。
谢燕鸿都把自己亲爹拉出来了,太子还不肯罢休:“侯爷也操心太过了,你都将近十七,若是寻常人家,都结亲了。”
颜澄被一个胡姬灌得七荤八素,满面潮红,拽着谢燕鸿,要他继续喝。谢燕鸿恨铁不成钢,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他一脚,踩得他大叫一声,逗得劝酒的胡姬咯咯地笑。
眼看着颜澄是靠不住了,谢燕鸿回头瞥了一眼不存在似的长宁。
就这一眼,却被太子留意到了。太子也正喝到兴头上,顺着谢燕鸿的目光看过去,扬声说道:“这就是那日射杀猛兽的壮士吗?”
也不知是哪个多嘴媚上的人多说了几句,让长宁在太子这儿挂了号。太子素来喜欢作出贤德样子来邀买人心,当下就要让人给长宁加一席。谢燕鸿生怕长宁当场给太子没脸,悄悄地伸手,拉住长宁的衣服下摆,轻轻扯一扯。
长宁看他一眼,在太子加的那一席上坐下了。
也不见礼,算是犯上了,只是大家都喝得脸酣耳热,没人计较,就这么放过去了。谢燕鸿松了口气,他看了一眼快要醉死过去的颜澄,无言以对,干脆挪了挪屁股,挨着长宁坐,附耳过去小声说道:“太子让你干什么,你就应付过去,千万不能甩脸子,知道不?”
长宁感觉到一股酒气伴着热气熏到脸上来,歪了歪头躲开。见状,谢燕鸿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句“不识好人心”,侧过一点身子,不理他了。
官场上,最易拉近关系的,要么就是共同的利益,要么就是酒色。太子今日既在桃花洞摆宴,就没想着光喝酒。美艳的胡姬,柔婉的乐妓,簇拥着这些少年公子们,不住地劝酒。青春慕少艾,他们中大多数家里都是管得严的,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酒一个劲地灌下去,有好几个都失了分寸,说起荤话来。
太子早就娶妻生子,这上头也是颇有心得,借着酒意,越说越不像话,谢燕鸿皱着眉头,坐如针毡。太子指了一名衣衫单薄的胡姬见长宁年少英俊,捧一盏酒劝他喝,长宁依旧冷冷的,单手持盏,仰头喝个干净。
谢燕鸿一边应付着劝酒的乐妓,一边偷偷看他,心不在焉。难不成这个火烧不着、水泼不进的木头人好的竟是这一口?英雄难过美人关?
胡姬颜色好,麦色肌肤,绿眼睛水蛇腰,劝了一盏又一盏。谢燕鸿故意不出声,一是心里还多少赌着气,想看长宁会不会出丑,二是心里也好奇。
不知不觉的,谢燕鸿自己也喝了不少,这时候,又有乐妓,满斟一盏酒,捧到谢燕鸿面前。
那乐妓衣衫单薄,贴在谢燕鸿身上,隔着一层纱衫,能感觉到温热的皮肉,香风熏人欲醉。谢燕鸿有些头晕,想推开她,又觉得简直无处下手,那盏酒直接捧到他嘴边,酒气熏得谢燕鸿心砰砰地跳,他颇觉不妙,装作醉了,一抬手,打翻了酒。
乐妓一声惊叫,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谢燕鸿撑着桌案站起来,脚下发软,脑子里还算清醒,他说道:“不胜酒力,唐突殿下了。”
太子也有些眼神迷蒙了,看他一眼,挥挥手道:“扶下去换件衣裳。”
玉脂在他旁边,应了一声,要去扶谢燕鸿。谢燕鸿看了一眼还在喝的长宁,推了他一把,佯作颐指气使,说道:“你扶我去。”
长宁手上正好拿着酒盏,被他一推,酒盏也脱手了,洒了一身,这下好了,两人都是一身淋漓,酒气熏人。玉脂引着两人往屋里去,她看上去颇有些惴惴不安,一路走一路往他们两人身上瞧。
这不对劲。
走在前后无人的长廊里,谢燕鸿只觉得头晕,扶住廊柱,揉了揉太阳穴,一手扯住玉脂的轻纱披帛,问道:“这酒里掺东西了?”
长廊两头都支着窗子,夏夜的晚风拨动檐角系的小银铃,丁零零作响。
玉脂“哎呀”一声,压低声音朝他说道:“嘘!寻常助兴用的而已,并不伤身,太子给你们都安排了姑娘,你疏散一下就完事了......”
谢燕鸿扯住玉脂的披帛不松手,朝她摇摇头。
玉脂急了,忙道:“太子哪里是能得罪的,你又不吃亏,太子给你挑了好的来呢!”
谢燕鸿还是不松手,玉脂不住地往后看,生怕后头有人听见。她急得直跺脚,头上的钗环丁零零地响。见谢燕鸿实在坚持,玉脂也无法了,一咬牙道:“就帮你一回,被发现了,我也吃不了兜着走。”
谢燕鸿这才松手了。
玉脂领着他们俩往房间里去,把里头等着的姑娘打发出去。谢燕鸿满面通红,从耳根红到脖子,手脚像软面条似的,扶着桌子,勉强站好。
“你醒醒酒,”玉脂说道,“实在遭不住了就叫我。”
玉脂将门合上,走了。她一走,谢燕鸿便喘着气说道:“把香灭了,窗打开。”
谢燕鸿不狎妓,但和玉脂多有来往,也知道这些娼门里的道道。酒里有东西,香里也有,用量都不重,对那些常在风月场里走的人来说,不过寻常,但谢燕鸿没经过这些,两下里一合起来发作,他有点遭不住了。
等了一会儿,竟没人答应。
谢燕鸿一回头,见到长宁愣愣地坐在桌边,倒撒的酒泼了他一身,眼神都直了,喊也不答应,显然是醉得狠了。见状,谢燕鸿一屁股坐下,抱着疼得不行的脑袋,哀叫一声。
这竟也是个靠不住的!
谢燕鸿强撑着站起来,掀开熏炉盖子,把茶壶提起来往里头一浇,“滋”一声把香浇灭了,再把窗户打开,凉风徐来,房间里便不憋闷了。谢燕鸿吐了口气,还是觉得热,抬手扯了扯领口。
长宁还坐在桌边,不说话也不动。
谢燕鸿走过去,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叫了他一声,见他没反应,又拍了拍他的脸,低声骂道:“不能喝就别喝,呈什么英雄,美色当前就成软骨头了?嗯?”
长宁还是没反应,深麦色的皮肤下透出点红来,歪了歪头,仿佛没听明白谢燕鸿的话。
谢燕鸿又骂了一句:“上辈子欠你了......”
外头还在饮宴,总不好拂了太子面子,一走了之,又不好让醉鬼就这样坐一宿。谢燕鸿把长宁的胳膊拉起来,肩膀顶着长宁的腋下,咬牙一使力把人从椅子上扛起来。
长宁太重了,谢燕鸿差点没站稳,歪歪斜斜地扛着他往里头走,把他往床榻上摔。长宁陷进了香香软软的被褥里,谢燕鸿本就头晕腿软,左腿绊右腿,天旋地转,也摔下去了,摔在长宁身上,鼻子撞到胸膛上,疼得泪汪汪。
浓重的酒气迎面扑来,谢燕鸿趴在长宁身上,闭着眼甩甩头,撑着长宁的胸膛坐起来。
猝不及防,长宁一个翻身,半个身子将谢燕鸿压在身下,谢燕鸿差点没喘上气来,推也推不动,叫道:“起开!”
长宁却像听不见,手脚并用夹抱住谢燕鸿,在谢燕鸿耳边茫然地低声说道:“头疼。”
谢燕鸿怎么都挣不脱,反而累得浑身是汗,衣衫不整,他干脆泄了力气,打算就这么睡一觉算了。就在这时,长宁又说道:“你这里怎么有个洞眼......”
说的是耳垂,长宁靠得太近了,说话的时候嘴唇翕张,碰得谢燕鸿耳朵发痒。谢燕鸿侧过脑袋,尽量让自己的耳朵离长宁远一些。
“小时候扎的......你别动行不行!”
长宁没听见似的,好像找到了让自己好奇的玩意儿,他抽出垫在谢燕鸿身下的一只手,捏住谢燕鸿的耳垂。他手上有茧子,摩挲谢燕鸿的耳垂时粗糙极了,谢燕鸿几乎要叫出来,裆部鼓起来了,欲哭无泪。
“你干什么呀!别动了!”
谢燕鸿大喝一声,猛地从长宁的钳制中抽身出来,手脚并用地向床边爬去。长宁虽然醉得狠了,但本能还在,就像突然被抢走玩具的大猫,他伸手抓住谢燕鸿的脚踝,一把将他扯回来。
谢燕鸿哪里肯轻易就范,也不顾什么风度了,手脚并用,胡乱地踹打。谢燕鸿越是挣扎,长宁就越是压制。谢燕鸿哪里斗得过他,很快地,两只手腕被他一手抓住。
谢燕鸿气喘吁吁,两腿一蹬,认命地仰躺着,累得说不出话了。
这时候长宁却什么也不干了,就这样俯视着谢燕鸿。他的头发沾了酒液,一绺一绺地垂下来,醉酒后的眼神直愣愣的,琥珀色的瞳仁波光流转。
忽然,长宁趴倒在谢燕鸿身上,热烘烘地压了个结实,呼吸平稳。谢燕鸿以为他终于消停了,松了一口气,推不动他,干脆合上眼,准备睡一觉。谁知道,长宁竟把脑袋埋入他颈窝里,腰轻轻地耸动着。
谢燕鸿脑袋轰地一下炸了,一时半会儿竟反应不过来。
长宁紧闭着眼,急促地喘气,浑身发烫,像烧红的碳,一下下往谢燕鸿身上顶,发情的狗似的。谢燕鸿的腰被他钳住,动弹不得,只感觉到长宁那儿又硬又热,隔着衣裳,不住往他腰眼小腹处顶。
谢燕鸿心里把太子翻来覆去骂了百八十遍,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也不知是躁的还是热的,额发都湿透了,脖颈上全是黏腻腻的汗,满床的被子都被他踢得皱巴巴的。
过了好一会儿,长宁闷哼一声,消停了,趴在谢燕鸿身上,睡着了,还打起了小呼噜。
谢燕鸿拼命将他推开,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爬起来,裤裆里湿漉漉的,难受极了。
这回是完全清醒了,谢燕鸿悄悄打开门,探头出去看了看,外头仿佛已经散席了,静悄悄的。逮住来往伺候的小丫头,问了颜澄的去向。知道前头散席了,颜澄已经被家里人接回去,谢燕鸿便放心了。
他摸出几个钱来,让小丫头使人帮忙去雇车,又叫来几个人,将醉死过去的长宁也扔到车上,一路颠簸着回了侯府。
侯府还给他留着门,但他这么晚归,第二天肯定会被爹娘知道,到那时候又有一顿折腾,谢燕鸿想着就头疼。他指使下人,把长宁扔回他自己的房间去。谢燕鸿总觉得心虚,换下来的脏裤子也不好意思让人去洗,直接扔进澡桶里,湿得看不出来了才罢休。
翌日宿醉,谢燕鸿起床的时候头痛欲裂,忙吩咐人去煮醒酒汤,一推开房门,就见到长宁黑着脸坐在廊下。
谢燕鸿热气上脸,结结巴巴地说道:“干、干嘛......”
长宁站起来,眉头皱成川字,问道:“我喝了什么?怎么头疼成这样?”
谢燕鸿被他问得张口结舌,半天才怒道:“你自己喝的!不会喝酒还喝,醉了发酒疯,还恶人先告状!”
长宁被他吼得一愣,他以前喝过酒,关外的葡萄酒、马奶酒,又烈又醇,他只敢喝两口。昨天那样甜丝丝的,软绵绵的,竟也是酒吗?他抱着疼得要裂开似的脑袋,转身回房了,留下谢燕鸿原地,又羞又恼。
因着宿醉,长宁竟在房里窝了一日不曾出来,从不喝酒的人,醉起来后劲极强。
谢燕鸿试探了几句,见他似乎完全不记得那日的荒唐事,也就不再提起了,权当是酒后糊涂。过了几日,颜澄又给他发帖子请他,他也怕再有上回的事,先推了,回话过去道,等过一阵再说。
进了七月,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圣人又罢朝了,说是老毛病又犯了,身子不舒服,朝中上下的事情,都尽数交给太子打理,七月里宫中是要摆宴席的,为了显示圣人身子没有大碍,宫宴还是一如既往地办,甚至办得比往日还要隆重。
谢韬已经好几年没有出席过了,今年也破天荒地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