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为李世民剧透玄武门—— by三傻二疯
三傻二疯  发于:2023年0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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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她隐约记得,一年前陛下便曾特地下旨,以“追念旧功”为名,加赏太宗凌烟阁功臣一切在世的子孙,手笔之大,前所罕见;原本朝野议论纷纷,还以为是皇帝与李唐旧臣彼此缓和的信号,但而今看来,怕不是专为了张遂这口醋,才特意包的这一笼饺子。
天子一旦下定决心,要以深仁厚泽笼络人心,那可真是爱护珍惜,无所不至呢。
大略把握住主上的心意,上官婉儿心中也有了底,她定一定神思,低声道:
“圣人深谋远虑,迥非臣愚见可及……只是臣要请圣人的示下,不知此行迎候才女,是以什么名分呢?”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皇帝要加恩也罢赏赐也罢,总要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方可。上一次逢迎神秀禅师,是因禅师“两京法主,禅门之宗”的身份,要供养布施以聆教诲——饶是如此,还被宰相们横插一杠,联手驳回,最终不了了之。而今米氏才女声名不显,招待的规格设若太高,又怎能令朝野心服呢?
当然,真要不管不顾,以中旨调动宫中人手径直入关中迎接,估计重臣们也无可如何。但朝廷规制最重宰相,没有相公们核准的中旨便等于是皇帝肆意妄为无视礼制的明证,以这样随意散漫的旨意传召人才,那无异于“倡优蓄之”——将才女们一并视为下九流无足轻重的戏子优伶或弄臣小人,可以随便呼来喝去、颐指气使了!
这是对待贤人的态度么?皇帝能如此传召自己将来仰仗至重的挡箭牌么?
显然,虽说在赏赐自己豢养的面首与方士时随意之至、毫无顾虑,但真要面对这至关重要的护身神符,至尊还是相当之有逼数的。她缓缓道:
“高祖、太宗皇帝时,曾有收养宫人为义女的法子。”
上官婉儿嘴角一抽,只能委婉提示:
“陛下,先帝时收养义女,本是为和亲所设。”
公主的编制是随随便便就能添的么?
“稍微破一破例,想来宰相们也不会议论什么。”皇帝不以为意:“再说,将来收养公主一切的花销,都由朕一力承担,绝不会沾染国库分毫。如此,外朝还能置喙什么?这是朕的家事,又不是国事!”
这话倒是不错。只要不动用国库的钱财,不滥施名爵,公卿们其实也没有什么借口干预——以礼法上讲,皇帝是全天下的大家长,一切臣民的君父;而今大家长看准了哪个孩子要养在膝下,那是自然而然,丝毫不足为奇的事情。
只是,皇帝依旧稍稍犹豫,沉吟着开口:
“……不过,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贸然下旨收为义女,恐怕会让才女大有不安。也罢,总要徐徐为之,你办事的时候,悄悄先露个底再说,不可急于一时。”
这句话沉稳和缓,却听得上官婉儿嘴角愈发抽搐——以她的印象,自陛下登基以来,哪怕是面对着亲生的儿女子孙,那可也再没有过这样的温柔小意,关怀备至了……
居然还会考虑才女的“不安”?当年陛下囚禁薛绍逼迫和离时,考虑过太平公主的“不安”么?
她深深吐气,终于匍匐了下去:
“是。”
上官婉儿办事一向妥帖,在得到皇帝明确无误的指示之后,她通前彻后想了整整一日,却并未急着派遣人手往关中迎接才女,而是亲笔草拟给太平公主去了一封书信;一面赞扬公主巡河有功简在帝心,一面却也暗示公主当事君以诚,将此次入关所招揽才女中最为杰出者及时报给皇帝,以示母女亲密无间的情分。
太平公主自然是从善如流,不数日便以快马寄来了关中出色人物的名单,而那位至关重要的“米兰芳”亦赫然在列。有这样一份名单打底,上官婉儿立刻便有了办事的借口。打点几日以后,她从皇帝处领得口谕,以“回乡省亲”为名义,整治行装预备车马,浩浩荡荡自神都出发,要随朝廷的车队一起返回长安。
这便是至尊上位以来政局势微妙的变化了。以国朝规制而言,在高祖太宗高宗三朝,对后宫虽然约束不严多有宽松,但也绝没有容忍宫廷女官嫔妃抛头露面的道理。不过当今皇帝的情况懂的都懂,后宫与其说是宫掖禁地倒不如说是皇权御用的第二秘书处;而皇帝为了监视百官平衡朝野,也常有意无意纵容女官们以各种名义出行,方便传递消息视察民情,疏通上下交流的渠道。
只是,虽然大家懂的都懂,但上官婉儿打的这个“回乡省亲”的名头,还是难免让人有些绷不住——尤其是想想上官昭仪至亲们的境况,那简直已经近乎于地狱笑话了。
所以,这什么“省亲”自然是借口,真正的用意,恐怕是上官昭仪上陈表格中所谓“探秘文,采风谣,挥象物,收贤才”,是要到民间打探消息,收揽贤才的。上官昭仪号称“女学士”、“闺阁宰相”,曾受皇帝之命,于上阳宫湖畔彩楼品评朝中大臣应制的诗咏,落笔如飞、辨识无碍,一时传为美谈;才高如此,的确也有招揽贤人的资格。
不过,虽尔对上官昭仪的去意心知肚明。但等仪仗当真排列出来,却令知情的重臣大为吃惊——仅仅由洛阳至长安这数百里驰道而已,上官氏所预备的行李便是车载斗量不计其数,足足动用数百匹健马壮骡勉强托载,规模几乎与昔日公主出行的阵仗相当了。
逾越与否姑且不论,上官昭仪素来也不是这么飞扬浮躁,奢侈挥霍的性格吧?
如此大违常理的疑惑,不过半月便有了解答。待车驾逶迤进入关中,上官婉儿不及与钦使相见,便立刻召见了太平公主名单上最为出众的几位才女,盛设宴席款待备至,只是宴席后额外将人暂留了半个时辰,又试了一道全新的题型。题目答完以后立刻备齐马车送才女归府,每人还额外附送二十两黄金五十匹绢帛,以为车马劳碌的费用。
而如此奢靡的手笔绝非一时兴起。接下来十日的功夫里上官昭仪上午饮宴下午考核,考核完后人手一份黄金绢帛绝无折扣,行李内多年积蓄金银珠宝河水一样的向外流淌。这样挥霍无度的砸钱法简直骇人听闻,不数日间便轰动了关中上下。大小官吏几近奔走相告,人人都知道自神都洛阳降临了个财神娘娘,而今是到关中爆金币来了!
这样一口气爆金币爆了半个月,上官婉儿终于收齐了全部十五道题型,托付给了此行携来的算学高人验收。而结果也不出意料,反复审核之后,高人一眼便相中了那位米兰芳,慨叹之余,推崇备至:
“虽然只有十五道题型,但真正是至矣尽矣,无以加矣。想来祖校尉(祖冲之)泉下有知,也当为此知音而欣然了。”高人以手指点试卷:“十五六岁的女子,能融会贯通祖氏父子之《缀术》,已经是大为不易;不料此人别出心裁,竟尔在开差幂(二次方程求解)、开差立(三次方程求解)上也有这样独到的见解——这可是李黄冠李淳风亦不能臻至的境界……”
上官婉儿聚精会神,听得连连点头。虽然身为文科大手子,不太能理解这些隔行如隔山的高妙术语,但不妨碍她取其精华,迅速提取关键信息:
“听先生的意思,此人在算学上的造诣,确有非凡之处了?”
“并非‘非凡’。以此二字形容,未免太过轻描淡写了。”高人立即纠正:“实际上,有此天资造诣者,百余年来,恐怕也是寥寥可数……”
上官婉儿深深颔首,表示领悟到了高人谆谆的教诲——实际上,这位国子监中算学数一数二的高人也曾是皇帝“天才护身符”计划的备选,因而优容备至处处宽待,才养成了这副连二品昭仪都可以直言批驳的脾气。不过,而今千挑万选的天才终于露出头角,他这位曾经的白月光与朱砂痣,多半也要退一步地了……
天才与天才之间,也是有不可逾越的鸿沟的。如果真如这位前白月光所言,那么当世可以与才女米兰芳相提并论的,恐怕也只有未来的一行和尚了。
为了维护这真正的天才,至关重要的护身符,纵使再谨慎小心,亦不为过。上官昭仪恭谨送别了高人,在心中将自己的计划从头到位再推敲了一遍——她此行大张旗鼓,以如此重金厚赏诸位才女,一半是要借机考核,另一半却也是要隐蔽真正的意图。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只要蒙受意外恩遇的人选足够多,便足以为真正的关键人物分担火力……
以而今观之,这一套手段似乎收效不错。至少她们暗布在外的棋子,还没有收到什么不妙的风声。
如此沉吟许久,上官婉儿抬手招来了随行的女官:
“剩余的黄金不必再存着了,尽数发给各才女吧,就当是这几次来回忙碌的酬劳。此外,明日取我亲笔写的请帖,邀米家的内眷到下处一叙。”

第112章 武周后世谈(十一)
以重金遣散了几位做掩护的才女,上官昭仪仗着身份借了当地豪门的园林,再亲笔下帖子邀请米氏一家的女眷游园赏玩,殷切好客之至。
这同样是为米兰芳掩护的窍门。而今并不推尚女子的才华,以“才女”的缘由骤然施加恩宠,恐怕会招来难以揣测的议论猜忌,一个不慎还会波及米氏全家的名声——设若牵涉到皇帝那位仰仗为护身符的心肝才女,那上官婉儿可就真是万死莫赎其罪了。
因此,虽然心中热切亢奋,但帖子上的口气依然相当的冷静克制,只说是奉圣人口谕,沿途休息之余要查访忠孝友爱家风清正的大族,因听闻米氏善于持家的名声,所以特意请内眷们上门一叙,也算是光大至尊的盛德。
忠孝是天经地义的礼法纲常,自然没有人能说出个不字。且上官昭仪有备而来,事先早就打探好了消息,知道米家家主不过是当地五品的小官,自来谨慎小心不敢越雷池一步;虽说忠臣孝子云云实在过誉,但持家清正四个字还是恰如其分的。
再说,深闺事秘人所难查,米家内院又没安插外人的探子,只要厚着脸皮以皇权钦点了米氏的“忠孝”,难道还真有人来抬这个杠不成?
不过,外人虽不敢言,米氏一家自己却是相当之有逼数。虽然奉昭仪的敕令不敢不来,但由老及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心谨慎到近乎畏手畏脚,浑然不知自己是有什么福气,居然能够蒙获这样的恩赏——对于根基浅薄的小官来说,来历不明不知所以的福分,有时也是莫大的灾害。米家的主母及几位长嫂深明世事,自然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但真奉命被迎入园林,米家内眷们倒暗自松了一口气。她们仅仅在亭台假山处遥遥与尊贵的上官昭仪拜见过一面,而后便被丫鬟仆役们领着退出亭台,取小道观赏这曲径幽深、以重金苦心雕琢的花园,只说是“各请自便”,而后再不见贵人踪影。
主人高卧不动而只遣身边仆役陪客,原本是极大的无礼。但在米家诸位看来,却又实在有种莫名安心的合理感——正二品的上官昭仪女中宰相实在是太高不可攀了,尊荣华贵到完全超出了一个五品诰命的想象;这样的人物真屈节卑礼热情招待,估计只会引发米氏内眷们不能自制的恐惧与猜测,反倒是这样理所应当的高傲与冷漠,更能平复忐忑不安的心绪。
简单来说,不耍点高高在上的宠臣脾气,别人还真以为上官昭仪居心叵测呢。
不过,上官氏高傲归高傲,安排的下人还是相当得力的。大约是自宫中带来久经调训的仆役,虽然并没有什么殷切谄媚百般奉承的作派,但办事四平八稳不缓不急,将米家的女眷们招待得极为周到,行走趋奉、招呼往来中自有一派镇定从容的气度。
这样的不徐不疾的风度,乃至于米家主母张县君都大为感慨,乃至私下向女儿米兰芳颂叹:
“都说‘礼出大家’,而今咱们才知道了皇家的风范;都是内廷供奉见惯了荣华富贵的宫人,居然侍奉我等五品的小门小户也能这样尽心竭力,不以富贵骄人,单单这一份心气,便是寻常豪门大族万万不能及了!”
上官昭仪尊贵无匹,卖面子借来的庭园当然是廊阔幽深,千姿百态,迥非常人意料。米家内眷在林中闲逛半个时辰有余,还未能稍稍领略园林风光的一半,只能坐在流水亭台处暂且歇息,品尝茶水聆听水音,鉴赏两岸精心铺排的花木与奇石,一时称叹不绝于口。
在诸位宾客休憩之余,紧随左右的某位侍女却悄悄退后,衣衫一闪环佩微响,早已隐入繁花杂草之中。这侍女于密林内取小道左右穿行,不过一盏茶功夫便绕过山岭,径直步入山外精致小巧的亭台,敛衣向正襟危坐的上官昭仪行礼:
“好教昭仪知道。贵客们已在流觞观水阁歇息下了。”
上官昭仪手持团扇,盘腿坐于几案之前;案上香炉青烟缭绕,其下却压着一张极为精细的园林图纸,池苑楼台,无不纤毫必见。昭仪神色沉肃,俯首端详舆图,只是略一思索,随即颔首:
“也好。流觞阁毗邻溪涧,也可稍解酷暑的热气,只是茶点要预备好。”
在左近跪坐的女官立刻起身,垂手退出楼阁,快步走入林中传话。
“溪水深寒,难免会伤身,茶水中多添些补气的药材。此外,应该在上游点好沉香,借溪边清风缭绕,更能醒神。”
又有女子退出亭台,疾步而去。
上官昭仪微微沉吟,又道:
“既然已经到了水边了,那枯坐无味,也不是道理。还可以在瀑布外的假山上安排些琵琶箫管,借着水音才好听。”
跪坐于昭仪后的宫装女子也闻声而起,抱起了悬于亭台石柱上的玉石琵琶,俯身向贵人行了个礼。
上官昭仪点头回礼:
“有劳庄大家了。”
这位姓庄的女子原是宫中奉上的乐师,一手举世无匹的琵琶绝艺名动京城,曾蒙圣人亲口赞为“大家”,故而人人尊称“庄大家”。这样的人物原本只侍奉天子至尊,即使太平公主亦不能随意传召;不料今日也被上官昭仪携来,现身于此乡野园林之中。
以庄大家的声名,即使上官婉儿亦不能不尊礼。不过回礼之后,昭仪却额外叮嘱了一句:
“庄大家的技艺,自然高妙绝伦,非我等可以置喙。只是行止之中,却不可太露痕迹。一旦为米氏的才女发觉,便说自己只是园中供奉的清客,到此处练一练琵琶而已。切莫显出刻意趋奉的模样。”
庄大家垂手听命,嘴角却微微抽搐,神色古怪之极。不止庄大家神色怪异,亭台中跪坐的数十女官宫人都是眉眼抽动,颇有些绷不住的古怪。
此时于亭中听候指令的女官,大都是皇帝掌权数十年精心调训出的人手,各个精明强干权柄在握,早就是宫中独当一面的人物。要不是上官昭仪以圣人密旨暗自传召,恐怕换谁来也不可能集齐这样盛大整肃的阵仗。
可如此前所未有的人才配备煊赫而来,到今日为止却依旧是茫然无措,连出行的目的都一无所知;几十位宫中的老人忙里忙外,操持的最大的事务,不过是接待一个区区五品小官的家眷。
这到底又是想做什么?
当然,女皇培育出的工具人们冷静自持,再不解也能把事情料理好。可区区接待固然不是问题,贵人们提出的要求却实在大大出乎意料——上官昭仪再三下令,一是务必要将米氏的内眷们招待得妥妥当当,绝无疏漏;第二却是要在招待中“若即若离”、“不露痕迹”,万万不能被发现有刻意雕琢的迹象。
——简单说,虽然精心招待,但绝不能让米家人觉着自己被精心招待。突出的就是一个欲迎还拒若隐若现,与寻常招待迥然不同,才尽显天家的风范。
某种意义上,这种自相矛盾脑洞大开的命令,大概等同于让设计师调配五彩斑斓的黑,属于应该被背地里吐口水扎小人的神经病甲方。
即使女皇手下在忍耐性与执行力上都非同寻常,实际也很难理解顶头上司这匪夷所思的脑回路。要不是手持密旨以皇权弹压,恐怕上官昭仪都支使不了这些德高望重的老人。
不过,今日在园林内奉命招待,诸位女官却大概见识了自家上司脑中那“五彩斑斓的黑”、若即若离又不露痕迹的招待。
自米氏内眷踏入园林以后,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侍从仔细探听记录,而后一一转至上官昭仪驾前。而昭仪坐镇指挥,不但行程路线要亲自推算,就连米氏一行所用的点心、茶水,乃至随行赏玩的花卉、聆听的声乐,都要一一推敲,甚至再三与女官们议论之后,才能最终定谳,其间花费的心力,大概已经能与侍奉女皇时的尽心竭力相比了。
只是,虽然耗费心力到如此地步,上官婉儿却严禁属下在米家母女前泄漏自己一丁点的行踪。她不但带着下属藏身深林之中,避人耳目;还特意调换了每次前来通风报信的侍从,不时迁移方位,唯恐旁人从行踪中窥探出自己的用心。
这样的精心遮掩百般躲藏,虽然用意莫名其妙,却终于让女官们猜出了上司的心思:
……所谓“若即若离”又“招待周到”,大概便是如上官昭仪一般,虽然是在用心猛舔米家内眷,呵护迎奉无所不至,但绝不能让米家内眷发觉到自家被殷勤奉承用心猛舔的事实。
——换言之,虽而在舔,但绝不能名之曰舔。
如此一来恍然大悟,上官昭仪所下达的种种奇怪指令便昭然若揭而简单易懂,再没有疑虑不解之处了;只要她们照着昭仪的法子同样开舔,想必便能完美执行甲方的需求,一丝不苟践行至尊的指令。
……诶不是,我们为啥要舔一个五品官呐?
总的来说,上官昭仪这种种的表现委实也太过诡异,迥然超出正常人理解范围以外。几位德高望重的女官虽不敢明言,心下却也大有猜怀。她们思来想去,觉得这不像是招待贵客,倒像是宫外说话本子上描绘得津津有味的大家公子追求千金小姐;什么爱在心口难开,什么欲语还休默默付出;什么羞涩胆怯而不敢当面言语,简直,简直……
不是,这怎么还越说越像了呢?!
正在女官们心思不定,神情恍惚之时,事情的走向却越发不对起来——上官昭仪安排好音乐后又命人开始预备膳食,还一一将米家女眷的忌口与爱好复述无误如数家珍;待司膳的大宫女领命而去,她又召来了皇帝御前侍奉的一位李姓坤道(道姑),竟命她去打探米家小姐的生辰八字!
你打探这个又是想做什么?
——好吧其实这也不算奇怪。自高宗天皇大帝以来玄学禅宗的风气大兴,内院夫人小姐们都有点迷信的小爱好。也正因如此,贵族人家多半都会养几位有点本事的神婆比丘尼,在席间为客人们算一算八字说说祸福,也算很有意思的小派遣。
不过,与上官昭仪先前的古怪举止混在一起,难免看起来也甚为古怪罢了……
上官昭仪事无大小,一一过问,拉着李道长的手仔细叮嘱占卜的说辞,而后又从怀中取出一大叠绢帛,塞入李道长手中:
“等那位米兰芳小姐报了自己的八字,道长便请假作吃惊的模样,再从袖中抽出一条绢帛来……”
李道长奉命收好,却小心问:“不知绢帛上是何物?”
“也没有什么。”上官婉儿面不改色:“陛下的生辰八字而已。”
李道长猝不及防,闻言脸色一白,险些当场晕厥在地——须知自古宫掖事秘,为了防备巫蛊压胜一类的邪术,皇帝的八字都是决不示人的机密。只要沾染到一星半点,便足够在场所有人一齐腰斩,九族同归极乐。
不过,未等李道长真正厥过去,上官昭仪已经慢悠悠说出接下来的叮嘱:
“……原本该事先打探才女的生辰,但现在也是来不及了。不过这些绢帛上书写了一千八百个八字,大抵已经穷尽了一切可能,再无不妥。
——所以,无论米氏小姐说出的八字是什么,都请道长立刻抽出一张合适的绢帛,然后声称米家才女的命格大贵难言,正与至尊命盘相合,对朝廷有莫大的助益,若能常伴圣人左右,必将能推隆圣道,永昌基业。”
惊魂未定的众人:…………
——难怪这么厚的绢帛,原来是全都备齐了呐?
大概是先前被刺激过头了,即使而今听到如此莫名其妙的叮嘱,李道长依旧没有什么过激的表态,只是神色茫然,诺诺开口:
“……什么?”
“道长不必焦心,发挥尊驾的长处,大展口才,为米氏内眷解说命数便可。解说得越丝丝入窍,越打动人心,我们的事便愈好办。”上官婉儿微笑着安慰这位至关重要的坤道:“放心,等道长说完了这种种的关窍,我一定亲自出马,将后续事体办得妥妥当当。”
李道长:…………
不是,你到底要办什么事情来着?

第113章 武周后世谈(十二)
米家的内眷们在溪涧曲觞流水阁上饮茶赏花,聆听水声中若有似无、清冽动人的琵琶,正在清闲散淡、身心和洽之时,已经有两位侍女引来了手持拂尘的李道长,在阁下向宾客们稽首作礼,口称无量天尊:
“贫道这厢有礼,见过夫人小姐。素昧平生,有缘得见,唯愿善信多福多寿而已。”
李道长是御前供奉的大法师,仙风道骨迥非寻常,甩开拂尘时羽衣随风翩跹,真有上真临凡的气度。米家主妇不明所以,登时大生敬畏,慌忙领着女儿下阁,向李道长行礼,连连敬称为“上仙”。
虽然被上官昭仪几句话搞得一头雾水,至今仍不明所以,但李道长能在御前行走多年,那专业水平自然也不是浪得虚名。眼见米家内眷们逐一下阁见面,她手持拂尘微微而笑,既不回礼亦不答话;等到那至关重要的米氏才女被母亲拉着手走到眼前,她才向天一挥拂尘,而右手中火光一显,香气馥郁扑鼻,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朵并蒂的莲花。
这是玄门“火中种金莲”的幻术,高功道士苦心磨砺出的真功夫,绝非寻常戏法可比性;其精深莫测、惟妙惟肖,即使圣人也为之叹服,何况这外地孤陋寡闻的五品地方官?
李道长这一手稍稍显露,米家内眷被震动得目瞪口呆,几乎言语不能;稍稍反应过来,立刻便惊叹称颂不绝,有几位年老迷信的还险些拜倒在地,要给神仙结结实实行几个大礼。
李道长见机极快,袍袖一挥,便将米家内眷们扶起。她将拂尘插在身后,左手结九天玄女法诀,右手持握莲花,以此并蒂金莲当空一指人群中的少女,语气柔和:
“这便是米家的小姐么?”
米兰芳颇有些怯生生的上前行礼:
“小女子正是米兰芳。”
李道长仔细端详这位被反复提及的少女,而后点头嗟叹:
“头方顶高,五岳中正,二停平等——好面相,好面相!可惜,是生在了武官家里。要是令尊是个文官,这面相贵不可言呐!兵戈有伤盛德,到底是差了一层……”
一语既出,米家几位年长的女眷面面相觑,犹豫片刻后,当家的主母小声开口:
“……仙长,我家的主君,正是在数日前转了文职,升了朝散大夫。”
此语一出,米氏年幼的小姐们面上都多了迷茫之色。显然,这升官的好消息来得极为仓促,除了几位掌事的大娘子,米家上下都还没什么风声呢。
面对着米氏内眷诧异的神色,李道长面色略有惊愕,心中却是波澜不动——废话,米家主君转文职升正五品散官的事情,还是上官昭仪以圣人特旨紧急办理,连夜派出快马截停凤阁鸾台送往关中的公文,在路上修改了单子将米氏的名字现添了上去。什么“兵戈有伤盛德”?如若米家原本是文官出身,那就该是“笔墨无益于国事”……
所谓欲扬先抑乃PUA话术之根本,怎么能不了然于心呢?
不过,李道长依旧垂目做沉思状,拈花持诀默然肃立,端正如神女上真。如此沉吟许久,她屈指轻弹,手中莲花腾一声燃出金色的火焰,在空中幻化出飞鸟振翅的形状:
“敢问夫人,可觉得眼熟么?”
米家主母被这手精妙绝伦的幻术震得又是一呆,注目片刻以后,却忽然神色惊骇,她回头望一望几位妯娌,低声道:
“仙长未卜先知的神通,真是鬼神莫测!我家老太太背上,正有这么一块胎记!”
一语既出,满场愕然。米家女眷们面面相觑,神色却大有敬畏之意。李道长挥手弹开火焰,面上微微而笑,依旧是不动声色的高人模样。
自然,此事说穿亦不足为奇。米家老太太信奉的寺庙中恰巧安排有女皇的内卫,不过长久蛰伏不引人注目而已。有这样一副耳目在手,别说区区胎记形状,那就连米家昨天吃了什么饭,李道长都能如数家珍。
再说,儿媳妇再如何精明强干,又怎么会在意婆婆胎记的形状?幻术中有五分真切二分模糊,外加巧妙话术稍微一引导,便足以让久居深闺的妇女五体投地,震慑于这匪夷所思的大神通了!
而今一番苦心孤诣的铺垫,李道长终于是将玄学气氛烘托到极致,打消了米家女眷脑中若有若无的一切疑虑与抵触,可以尽情施展自己颠倒乾坤的巧妙手段。
而她亦毫不耽搁,拂尘一挥再行一礼,不慌不忙开口论起了祸福:
“夫人言重了,贫道不过区区小术而已,哪里上得了台面?至于老太君背上的胎记,亦非贫道‘未卜先知’,只是以天眼稍稍看一看而已……诸位,老太君二世往生以前,原本是一个从不杀生,极贤极善的女子,每每到林中捡拾浆果,哺育幼鸟,所以善气所征,才会有此鸟形的胎记。也正因这前世的因缘感应,老太君今生才这般乐善好施,怜贫惜弱……”
而今世风所尚,那家的老太太不吃斋念佛、布施僧道?但米家内眷被这幻术玄学来回震动数次,显然已经没有了这个思维能力;听到仙长娓娓道来,言出必中,那真是敬服得无可言语,恨不能顶礼膜拜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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