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高祖皇帝以来,朝中重臣大都瞩目于东宫及宗室诸王,对公主侍读这种小事,并无一定的规制;也正因如此,宫内尚有自我裁夺的余地。所以,沿途中但凡有一技之长、乃至一言可采的才女,都可以设法招揽至麾下,以随同读书的名头先聚拢来再说。不必太顾及常规。”
所谓我大唐自有国情在此,自高祖皇帝长安定鼎以来,短短数十年里精彩纷呈花样迭出,真个是空前绝后而莫可思议,纵览史册也罕有匹敌——武德年间短短安稳之后,先是隐太子巢剌王与太宗皇帝激情对线于玄武门,“是兄弟就来砍我一刀”;随后是李承乾李泰夺嫡之争,父辞子啸而兄忧弟攻,几乎复读出玄武门2.0版本;好容易两场骨肉厮杀先后平定,高宗朝上下喘息不过十余年,立刻又是天后与儿子们接连不断的神仙斗法,余波至今未曾平息。
——什么叫盛唐政治啊?其他朝代做得到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唐国政的根本就在宫变,而历代宫变的根本就在夺嫡。一个人都已经在大唐从政了,他要是再不研究夺嫡,那就仿佛读唐诗不读李杜王高,说明这个人政治造诣和自我修养不足,他理解不了这种内在的精深奥妙的权谋艺术,他只能看到外表的浮皮潦草,参不透其中深奥的精神内核,他整个人的层次就卡在这里了,只能度过一个没有品味的政治生涯。
而历代宰相们经久世事,人老成精,自然不会犯此低级的错误。多年来重臣公卿等念兹在兹、紧盯不放的,便是一切可能搅合进夺嫡中的政治势力:太子、亲王、宗室——在女皇之后,或许还要添上一个皇后。同样的,在此十余年辛苦以后,他们也真在制度与技术上折腾出了不少的补丁,力图修补大唐这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权力制衡体系,避免一切权力交接中可能的动荡。从理论来看,这些补丁中的某些举措是真正展现了贤臣们超凡脱俗的政治智慧,必将发挥莫大的功效。
……不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宰相们以历史为鉴,设计的制度周密详尽,将太子到皇后一切不安定因素都防范得严严实实,但百密一疏,却唯独忘了自定鼎以来便一向安分守己(至少与大唐保留节目——“太子谋反”——相比,已经是安分守己温文尔雅得能让皇帝落泪了)的某个政治角色。
——天子的亲生女儿,也是能利用地位搞事的喔。
这同样是系统的内生性bug,源于长久以来因轻视而诞生的疏忽。或许不久宰相们也能堵上这个bug,但在此漏洞存续期间,已经足够让太平公主利用它做出太多的事情。上官婉儿建议道:
“陛下的意思是,公主可以调遣人手,沿途探听,但凡是有一点才名流传于外的女子,都可以重金礼聘而来,别有大用——有圣上御旨背书,料想不会有什么推拒的人。如此兼收并用,方可示天下以诚。”
她停了一停,缓缓道:“请公主仔细筛选,不要错失了这个机会。”
寻常士人或有伪造才名博取官职的可能,但女子之行唯在德言容功,却绝无展蓄意示才华的必要——以而今论之,所谓才女高门的名声,恐怕还不如一手上佳的女红手艺,更能博取嘉许。就算而今风气宽松,尚且没有到“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地步,高门大户亦绝不会推崇什么闺阁中的才气。
也正因这举世风行,对女子才华有意无意的漠视,能突破重围,流传于外而轰动一时的“才女”,那决计是真有两分本事,一丁点也不容假冒。公主按图索骥,好赖也能捞上几个人物来。
这些才女未必精通政务,但招揽来清一清账本料理奏折,总还能胜任。再说,天地生才总有其异数,黄河沿岸的人家何止数万,如此芸芸“才女”之中,搞不好便有上官昭仪一流的人物呢?
公主俨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于是凛然听训之余,竟在心中泛出了不自觉的喜悦——她到底是皇宫中随女皇一起长大的人物,正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当然知道这种私下招募的“侍读”、“女官”能在政治中发挥如何的妙用;而精心培育、休戚相关的心腹,更是政治斗争中意料不到的王牌,精妙的用处无穷无极、无可想象。
——说白了,这些被她太平公主以私人名义收揽来的“才女”,在政治立场上天然就是公主绝对的拥趸,完全的附属;侍读们没有任何能正当干预朝政的合法职权,她们所能接触到的那一丁点权力尽数来自于主上的分润,来源于名不正而言不顺的亲近,天心难测的信任。侍读所做出的任何举措,都只不过是太平公主权力的衍生与扩张,而绝无自己独立“决策”的可能。她们可以是爪牙、是腹心,是顾问,却永远不会有能力干扰上位者的决断。
……毕竟,这些才女出身的侍读比寻常王府属官的身份更尴尬一百倍。依附于皇子的幕僚大多是声名在外的高士,实在君臣不能相容还可以良鸟择木而栖,改换门庭不算为难;可普天之下九州万方,还有哪一处朝廷的衙门,能容忍女子沾染权力呢?
但凡这些“才女”们有一丁点政治的热望,她们都没得选呐。
对于帝制时代的主君而言,一群走投无路只能依附强权的边缘人,算是施展权术最为恰当的媒介了。历朝历代内朝佞幸与宦官干政屡禁不绝,也正在于君上这点不可言说的心思。而皇帝特许,招揽侍读的敕令,则无异于为公主量身定制了一套彻底依附于她的小型政治团体,其设计之高深微妙,甚至更在寻常宦官之上——宦官们当然好用,但在长久生理摧残后心理亦为之扭曲,以至于行事中往往乖张怪异、极端躁进;远远不如自小诵读《女则》、《女训》的才女们更稳定、可靠、便于控制。
……所以,至尊命心腹送来这道口谕,其深情厚谊,缱绻爱女之心,大概真已经是殷切温厚、体贴备至,足以令自李弘李贤至当今皇嗣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而这种浑无忌惮而示之以诚的手法,也正是天子多年以来拉拢人心的一贯伎俩——即使明知彼此之间有数不清的利用算计与谋划,但当高官厚禄与匪夷所思的恩赏铺天盖地而来时,绝大部分人仍旧忍不住会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亢奋与冲动来。
——譬如吧,无论老板们如何的阴狠恶毒工于心计,只要他愿意开出一千万一年的离谱薪资,那么心甘情愿来领受这份算计的社畜只会前赴后继络绎不绝,顺便从心里歌颂这一份真真切切的福报。
在这种狂轰滥炸的重赏之前,即使贤能如狄仁杰、李昭德亦难以抵挡,何况乎太平公主?公主仔仔细细将这份口谕从头至尾想了数遍,越想越觉得心潮澎湃,不能自已,胸中隐约生出羽翼既成而将横绝四海的豪情——只要能以招募的侍读为根基,精心培育自己的底盘,那么她从此就有了上桌下这一盘混沌棋局,乃至左右整个朝廷风向的资格;如此一展身手,而不至于闲淡散漫,无所事事,沦为诸位公主王孙一般空有其表的花瓶——
这份恩遇与照顾实在太大,大得公主心绪激昂而莫能自已,真是由心底生出炙热的感激与喜悦。她踌躇片刻,只觉言语实在不能表述心情,于是郑重起身,肃衣敛裳,向仙居殿的方位深深拜了下去。
“臣惶恐不胜。”她缓缓道:“昧死再拜,叩谢圣恩。”
上官昭仪肃立于侧,待公主行过三拜三叩的力气,方才郑重出声:
“臣会转达公主的话。”
如此顿了一顿,上官婉儿又道:
“是了,陛下还嘱托过,公主启程上路时,也可以将皇嗣家的几位皇孙一并带上,也算长长见识。”
公主深深伏拜于地,宽大衣袍如水一般氤氲铺散,似乎是五体投地,全身心匍匐于皇帝天覆地载的恩典之中。但听闻这短短一句嘱托,衣袖依旧是微微一颤。
皇嗣家的几个大儿子都快要到弱冠之年,又哪里需要长什么见识?
——不过,这也并不足为奇。所谓事为之防而曲为之制,既然恩出格外,大大加强了女儿的权势,那自然要依仗儿子家的血裔,稍稍予以制衡。
这原本是很正常的帝王心术。只是,与先前温厚体贴、情谊殷殷的假象相比,未免太过——太过——
这转弯也太急了点吧?!
太平公主深深呼气,终于平复了那莫名暴躁的奇异情绪。她低声开口:
“是。”
凤阁侍郎、平章军国事狄仁杰合上一份堂帖,拈起狼毫,饱蘸朱砂,在堂帖的落款处画了一个小小的花押。
“上官昭仪已经从太平公主的府邸返回,径直进了仙居殿。”狄仁杰平静道:“看来主上的意愿已然不可更改了。”
凤阁令李昭德俯首翻阅奏本,头也不抬:
“以陛下的作派,自然没有后悔一说。不过,招揽女人做侍读,以公主府干预朝政……这样的精密算计,都真是我们这位皇帝惯用的手段。”
宰相的语气从容平静之至,但私下却是静水流深——身为博学广闻熟稔典故的重臣,狄、李二人对国朝制度了如指掌,自然知道皇帝是钻了个什么bug。但知道归知道,两位重臣也只能无可奈何而已。他们是百官之首,官僚系统的领袖与代言人,在系统权限范围以内,宰相们无坚不摧所向披靡,甚至能阻遏皇帝的圣意;可一旦超越了系统的界限,他们便软弱得连寻常路人都不如。
官僚不能违背自己的规则,一如人不能抓着头发将自己提起。
当然,bug是可以修补的,不过修补完成以前……
“其实也不算什么。”擅长和稀泥的首相豆卢钦望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当日至尊以天后辅政,不也曾招揽过北门学士么?再说,这些才女侍读,也实在不能与学士们相较……”
他停了一停,低声道:
“……以而今的风气,太平公主能否真在闺阁中招来合适的人手,还在两可之间呢。”
不错。豆卢首相心思敏锐,立刻发觉了计划中莫大的破绽——皇帝虽然授予爱女募集女子侍读的特权,但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真要是延请侍读修学经义也就罢了,而今明白着是要与黄河河工扯上瓜葛,又有多少“才女”愿意趟这一池浑水呢?
归根到底,当今皇帝才是天下女人中的异数,如陈硕贞一般的人物,千万人中又能有几个?
女子还是要以贞静为主嘛!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温和恳挚,深得宰相协和阴阳的风范。但李昭德沉思片刻,却微微摇头:
“若论女子的本心,大概不会有几人愿意与天家生出牵扯。”他缓缓道:“不过,能左右这些‘才女’命途的,却并非她们自己,而是她们的母家……寻常的官吏为了攀龙附凤,谦辞卑礼、身冒奇险,也在所不惜,何况一个女儿呢?再说,送女儿做侍读,总比送女儿联姻讨好献媚贵人,更好听一些,是不是?”
能养出才女的少说都有点家底。这样的人家源远流长,为了延续家族死几个至亲都不算什么,送个女儿又何足道哉?公主府又不是凶险莫测的深宫大内,估计家主们送起女儿就更没有心理压力了。
换言之,只要公主肯开方便之门,那人数是绝对不会少的。
这道理委实无可反驳。豆卢首相也只能闭嘴不言。倒是狄仁杰出神片刻,却微微而笑。
“这么说来,朝中倒是很快就要有些北门女学士了?”他轻声道:“阴阳相谐,本是美事。不过,‘绿叶生半长,繁英早自香;非是迎冬质,宁可值秋霜?’惜哉,惜哉!”
狄仁杰所诵,为南朝萧子范《惜花诗》之首、尾联,咏叹百花质地娇柔,莫能抵挡秋冬风刀霜剑的交相摧折;而自古以花喻人,在感慨才女如花之余,亦有不可言说的隐喻。其中所谓之“冬质”、“秋霜”者……
几位宰相对视了一眼。
……北门女学士?当初皇帝赖以掌权的北门学士,能在风浪中幸存至今者,可不足十分之三呢。
真以为手握大权,厕身朝堂,是那么轻巧的事么,公主殿下?
第108章 武周后世谈(七)
政事堂诸位宰相的忧虑,太平公主大抵是不能听见了;或者即使听见,也要不以为然——她此行是奉至尊钦命巡查黄河沿岸,自身身份又是这般金尊玉贵、无双无对,因此京中上下,凡有干系的衙门,无不郑重其事而整整有法;不但启程巡视的依仗华彩盛大,事事预备齐全,就连沿途各地方的官府也是百般逢迎、奉承献媚唯恐稍有不至。
粗粗算来,每日仅仅供给公主车驾的酒水、珍馐,各色妆奁,便是往来官道络绎不绝,仅采办的耗费足有数百金之剧。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人间富贵不过如此,何来“忧虑”之有?
不过理所当然,地方这样的殷勤趋奉百般讨好,自是有不能明说的私心。馈送与迎奉固然出自惯例,但大概也总是盼着公主能念着这一点无微不至的香火情分,能在巡视时稍稍高抬贵手。
如此谄媚无耻,本是朝中上下心照不宣的规则。往日他们迎奉上官,只要伺候周到便是百求百灵;但而今这相似的手腕全数用了上去,却莫名踢到了铁板——
公主倒是将一切珍品尽数笑纳,从不忸怩做甚么清正廉明的姿态,可等到州县官吏稍有试探,那立刻是石沉大海,略无音讯,口风比仙居殿的门还要紧。
——谁说笑纳礼物之后,就要给别人办事的?
这便是寻常官吏与太平公主之间那可悲的厚障壁了:公主是高宗天皇大帝与当今圣上千尊万贵而百般呵护的爱女,从小锦衣玉食而有求必应,因此从不知道“回报”是个什么意思。在此种氛围下养出的世界观中,地方小官给公主送礼简直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如人吃饭喝水一样正常。而人吃饭喝水以后,难道还要对清水与饭食深情道谢,乃至于行礼回馈么?
又不是东瀛的那群怪人,是吧?
基于此怪异奇特的心态,公主理直气壮收下了一切珍物,还特意下教令给沿途各地的官员,让他们送礼时一定要预备双份,添上给皇孙们洗尘接风的嘉物——太平公主虽尔对至尊的安排有些非议,但身为宗室长辈,皇族尊亲,姑姑的职责还是一定要尽到的——喔,除此以外,公主教令中还三令五申,绝不许因送礼迎驾而稍有扰民之举,否则定严惩不贷。
说实话,各地官员接到如此莫名其妙之教令,除懵逼以外大概也只能暗骂无耻而已。且不说公然勒索珍品的贪婪举止,单单这“不得扰民”,便真是匪夷所思的谬论:沿途州郡长官要是不残民以逞,莫非还自掏腰包来送礼么?何必如此欲盖弥彰,自相矛盾!
当然,这种下贱货色立牌坊的事朝中高官也不少干。地方长官暗骂归暗骂,搜刮归搜刮。三成入车驾,七成进腰包,什么“严惩不贷”,不过是贵人遮羞的说辞,惯例依旧是牢不可破。然而,这惯例执行不过数日,巡视的公主却骤然发难,以贪贿的罪名扣下了数位送礼的长吏,直接借钦差的特权褫夺了彼等一切的禄位,押往神都。“听侯处置”!
如此变出突然好似晴天霹雳,瞬息间消息便流布关中,牵涉其中的官吏惊恐震怖自不必多言,但惊惧之后,却立刻便是无名火腾腾三丈高,不可遏制的狂怒:
吃干抹净收礼不办事也就罢了,收了礼之后居然还要倒打一耙?你们李武两家的脸皮是用神都城墙的青砖砌成的吗?!
原以为宦游多年久历风霜,此生已经不会对人类的下限抱有什么期待了。但直到今时今刻,地方官员们才终于感受到了被欺骗和侮辱后的巨大痛苦——
他妈的,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大概是被破防得实在过分,几家忍不住这口气的勋贵终于撕下脸皮,果断指使言官上疏弹劾,与圣上痛陈厉害;不过他们依旧保有理智,奏疏中虽然攻势凌厉,但也只敢指着公主随侍的下属指桑骂槐,以此含沙射影,阴阳怪气。
但等真要罗织罪名时,诸位怒气上头的公卿们才终于发现事情不大对头:太平公主此行赫赫扬扬,但随行的属官却无一出自公主府邸;即便近身的女使、内侍,亦多由教养的孤女充任。固然官吏们诬告栽赃的功力莫可比拟,但要陷害一群毫无根基权势的孤女兴风作浪鱼肉百姓,那似乎也实在太超乎想象力了一点。
所以,公主出行时标配的那乌泱泱盛气凌人骄奢淫逸以鼻孔看人的亲随奶妈与侍卫呢?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
为这尴尬的现实条件所局限,言官们递上去的折子也不能不偃旗息鼓,浮皮潦草,只敢泛泛指责车驾“扰民”、“贪奢”,而不能一一列举出沉痛惨烈足以打动朝野的现实案例,因此攻击性与侮辱性均大大削弱,沦为最常见的词藻堆砌与口水互喷,几无效力可言。
不过,为表示对河工的郑重,凤阁鸾台诸宰相收到奏章后仍旧以快马发出堂帖,问询出使在外的钦差。恰巧公主车驾未远,不过数日便送来了回复。不过回复中语气峻厉,俨然是理直气壮,而且大为不解——如果撇去信中敷衍塞责的套话,那么中心思想不过几条:
第一,本钦差并未令沿途的官员送礼;他们自愿馈送的珍物,怎么能再责怪别人?
第二,本钦差更绝未暗示地方长吏残虐百姓,此心此意,天地可鉴——再说,他们送礼不该是自己掏钱么?
第三,既然以上种种都是州郡官吏的错,那他们凭什么倒打一耙?
这几条回复真是天外飞仙而浑然出人意表,险些将负责此事的苏模棱苏味道脑子给干烧了。他思索再三,实在不得要领,只能小心翼翼请教与太平公主来往甚密的狄公狄仁杰。而狄公毕竟与皇室多打过几年交道,反复读过数次之后,虽然仍旧是大受震撼、不能自已,但依然勉强猜出了太平公主这扭曲措辞下真正的思考回路:
对于皇帝嫡女而言,收受外人礼物固然如吃饭喝水一般习以为常,丝毫没有“回报”的概念;而平日往来相处中,随时馈送珍物也早已是贵人间固有的礼节,属于动一动小手指就会有侍女亲随尽数预备妥当的小事,琐屑得简直不必提起,更遑论为此操心劳神、费时费力。
所以,在这位太平公主的潜意识里,恐怕是根本意识不到,送礼也是要花时间精力与财富才能勉强预备妥当的大事。至于什么“残民以惩”、劳民伤财,更是浑然在帝女想象以外——送个礼还要劳动民力?没听说过。
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超大号的“何不食肉糜”;而今称呼娇生惯养的闺阁千金为公主脾气,但无论如何的“公主脾气”,恐怕也不能与如此做派相提并论……
……啊这位真是公主啊?那没事了。
不过,公主脾气有公主脾气的好处。太平固然是收礼收得理所当然,但倒真是从未存着借机搜刮的心思。回信中她痛斥了言官种种污蔑,而后立刻表示要将一切礼物折钱加倍,尽数送还当地百姓,以此彰显己身不染垢泥的清白——高宗天皇大帝与当今圣上的女儿,总不能落一个油锅捞钱的恶名!
公主府的资产大多已经扔进了收养抚育的孤儿幼女之中,这笔钱多半是由皇帝的内库开支。自然,为博此亲民爱民素丝不染的美名,至尊应当不会吝惜这点小小资财。只是,对穷尽民力而奉迎公主的诸官吏而言,皇帝倒贴之后的怒火,恐怕就实在难以预料……
狄仁杰将回信仔细再看一遍,终于展开麻纸,拈起了墨笔:
“给关中的郡守们送封信去吧,嘱咐他们不必再送礼了,否则实在不能交代。”
他提笔从头草拟,一边撰写一边推敲用词。一旁的苏味道微微一怔,却不觉犹豫:
“公主那边……”
狄仁杰运笔如飞,头也不抬:“放心,公主绝不会计较。”
他心中一清二楚,以太平公主那真·公主脾气而言,大抵从未把送礼当作什么值得挂怀的事情,更不用说为此计较——难道高宗皇帝与当今圣上的独生女,还要沿途敲官吏的竹杠么?叫花子出门乞讨呢?
没有随身的女官记录,她大概连收礼与否都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
……不过,这样纯粹干净丝毫不染杂质的公主脾气,要是与关中官场正面相撞,那可真是天雷勾动地火,妙绝之至呐。
一念及此,就连狄仁杰的笔触也微微一顿,无声无息中叹了口气。
但愿太平无事吧。
在小小波折之后,公主的行程再次恢复正轨。出京八日后,仪仗抵达黄河下游,预备由山东至关中自下而上清理河道。任务重大期限紧张,牵一发而动全身,但除了职责所在不能不随时听命的河渠署诸谒者主事以外,沿岸诸州的长官却多半是避而不见,往往以政务繁忙为借口,仅仅派一二长史、参军谒见钦使——大抵是公主的名声终于流散传布,显赫内外,而不能不令人闻风丧胆,避之唯恐不及。
这似乎是有意无意的轻慢,但公主被重任所压,倒也无暇计较这些小事了——身为皇帝爱女,她对自己亲妈的脾气是再熟悉不过;所谓用人朝前不用朝后,所谓寡恩刻深过河拆桥,圣上的赏赐固然是气势恢宏手笔浩大绝无吝惜;可一旦青睐的人才没有完成预期的任务,那么随之而来的清算也必定是残酷可怖之至,并且绝不因亲骨肉而稍有缓颊。——在这一点上,她的几位好大哥都有绝对可靠的实践经验。
有这样要命的kpi横在眼前,公主的动力与压力可想而知。到达黄河后帝女马不停蹄,立刻调动仪仗上下所有人手布置了工作。当日上午他们调来了河渠署秘藏的舆图及水利工具,下午便开始沿岸逐处丈量、一一标记,而后又以重金幕来身强体壮的民夫,举凡在河道沿岸十里一切田亩宅院花园等,一律铲平不留残余;如此现场测量现场动手,效率之高几近雷厉风行,仅仅开工当日四五个时辰,一口气便平掉了数百米的河岸。
虽然长官们都避居在外,但消息总是灵通的。当晚收到这惊人的风声,立时便是蚌埠住了:
连一点颜面都不讲了,是吧?
蚌埠住之后立时便是不可遏制的愤怒,但愤怒完毕却是莫大的空虚,以及某种无可奈何的耻辱……愤怒又能如何?区区关中诸州的刺史与长史,难道还能与如日中天的皇帝爱女抗衡么?实力相差如此悬殊,何异于螳臂当车?
更何况,料理黄河河工已经算是国朝最大也最不可违拗的绝对道德高地,无论以什么罪名栽赃嫁祸,也绝不能真正阻挡奉皇命的钦差。
……不过,官场中的事情也从来不是简单粗暴的大小相制、实力为王。既然直接抵挡绝无可能,那么自然是委婉曲折,巧用心思,从别处下一下功夫。
既然简单粗暴的送礼谄媚已经再无出路,那也只有另辟蹊径了。
诸位消息灵通的刺史们仅仅稍一思索,便回想了在神都洛阳曾打听到的旧闻:
“……太平公主似乎曾在御前请旨,要到关中各州征辟才女,是么?”
第109章 武周后世谈(八)
说实话,“征辟才女”这种事,虽然史无前例,但也并不难办。大唐开国以来的皇帝都不算骄奢淫逸,但当年隋炀帝数下江南,可是命随身的内侍幸臣为自己广选过“淑女”的。若以此旧例办理,则大家心照不宣,不过是借着什么“淑女”、“才女”的名头为至尊充实后宫而已;虽然有违礼法,但大事尽有言官参劾,也用不着地方的官吏们越俎代庖,只需奉命办理,依样画葫芦即可。可而今——而今——
而今皇帝的性别,似乎不大对头吧?
当然,人类的xp是自由的,皇帝的xp更格外自由。毕竟南北朝荒唐混乱礼法扫地的余风尚有留存,即使不知西汉诸位皇帝微妙怪异的后宫野史,总也该听过前秦时“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的暧昧歌谣。只要将历史上几位著名帝王及其男宠的事迹稍稍来个性转,那似乎太平公主那古怪之至的敕令,也就有了理所应当的解释……
——可他们从没听说过,当今天子居然还有这样的癖好啊?
所以,州郡的长官们谨奉公主教令,到底是该召集才女,还是该召集“才女”呢?
如此疑云深重,莫可解释,真有手足无措之感。不过大州的刺史到底是久经沉浮,斟酌良久后还是打消了那自作聪明借裙带攀附皇权的心思,收起早已预备的美貌外室娇俏侍婢,老老实实广召州县的士绅名流,仔细挑选了辖区内才名昭著而有口皆碑的闺阁女子,打点行装备齐车轿,派府兵与属官一路护送到公主驻跸的行辕,算是交托这一份钦命的差事。
自然,为保万全,以防至尊或宫中的某位贵人真觉醒了什么了不得的癖好,刺史们还精心预备衣衫妆奁首饰珠宝,为才女们上下粉饰而盛装一新,乃至额外请来了熟稔宫中礼仪的旧时宫人与侍女随行,一路指点礼仪讲解忌讳,伺候殷勤唯恐不至。
如此大张旗鼓喧赫扬扬,待乌泱泱的队伍护送到公主行辕之前,一抬头却是两扇大门紧闭,空荡荡略无人烟。好容易派人叫出了看门的管家,听到来意后却是直接一摊手:
“公主与诸位皇孙都不在府中,恐怕只能劳烦诸位等待。”
奉命护送才女的长史愣住了:
“而今暑日炎炎,草木枯焦,不知公主去了何处?”
“天高气爽,正好开工。”老管家慢吞吞道:“公主照例视察工地去了。”
长史一时懵逼,言语不得。他一面是诧异于皇室金枝玉叶这匪夷所思的行动力,另一面则为这超常举止的隐约暗示而悄然心悸——如果尊贵如帝女太平公主都不辞辛劳甘冒酷暑,那么此次巡视黄河检点田亩,还有多少走展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