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为李世民剧透玄武门—— by三傻二疯
三傻二疯  发于:2023年08月25日

关灯
护眼

难道还真要动真格了么?
一念及此,长史情难自已,思前想后,只能期望主君精心筹备的杀手锏能发挥效用,于是小心开口:
“既然钦差不在府中,那么这些各地的才女们,如何安置呢?”
“那不算什么,公主早就有了交代。”老管家道:“行辕后的花园里已经备好了茶水点心,诸位才女可以入内稍作休憩。待到申时一刻,便要正式开考了……”
长史傻了:
“——开考?!”
“是啊,开考。”老管家慢慢道:“倒不是信不过诸位长官,不过公主征辟才女是有大用的,总得先筛一筛才好,也是为郑重起见。”
长史恍惚朦胧,只觉世事之离奇诡异,简直浑然而出意料之外。他费力思索良久,终于喃喃开口:
“不知……公主要考些什么?”
诗词?歌赋?策论?诸州刺史送来的这些才女,虽然在词藻诗赋上各有千秋,但终究为世风所误,并未经历严格苛刻的专业公文训练,奉命撰写的文章未必能迎合朝野的风范,甚至心之所至随意命笔,搞不好还会有什么犯忌的言语。所谓千钧系于一言,多半还要请帝女身侧的亲信随时缓颊美言,才能万无一失。
这本来是征辟才女前刺史幕僚们就该办妥的小事,但太平公主此行大违常理,随身带的竟全是无依无靠无牵无挂的孤女,真个是刀插不进水泼不透,有力也无处运使。而今事出骤然,奉命办差的长史无可奈何,只能自荷包中悄悄摸出纯金的小碇,走上前去试图握住管家的老手:
“……还请长者指点一二。”
但老管家只是微微一笑,慢条斯理:
“诸位大可放心?听公主的意思,也不过是考察考察文字与算学,为将来谋划罢了。”
“……算学?”
“是啊,几何、勾股一类。大抵不过《九章算术》、《海岛算经》。”
显然,这是公主再三嘱咐,要牢记于心的关键字句;虽尔这老者明摆着是茫茫不解其意,都依旧是张口便来,熟极而流,毫无阻遏艰涩之处。而长史手臂僵在半空,一碇金子在手中牢牢紧握,早已汗水淋漓;而头脑一片空白,却唯有一个念头:
“……啥意思?”
长史嗫嚅而退,只留下一无所知的才女们被迎入行辕。公主虽然巡视在外,但自然不会亏待自己延请的贵客,特意在府中留下了陪客引领的女官,一切饮食享用所需,无不预备齐全,先是品茗鉴香,后是赏花馆舞,各色御用茶点精致小菜流水一样的陈上来,食前方丈目不暇接,五色缤纷眼花缭乱,却不过是公主一次茶点的规模而已
征所谓上方玉食当前,丝竹管弦盈耳,又有主人家殷勤待客,饮宴游乐于繁花葳蕤之中,大概真有如登仙界的错觉;使才女们出身不凡,在此天家巍峨气度之前,那也是目眩神迷而心神散荡,不能不为皇室泼天的富贵折腰。
精心招待之余,留守的女官们命人撤下点心,随后陈上的却是厚厚一摞白纸,笔墨尽数齐备。
“劳烦诸位远道而来,公主本该拨冗一见,略表心意。不过国家大事容不得疏忽,也只能慢待了。这里是公主自神都太学处取来的试题,烦请诸位才女们在白纸上,我等一个时辰后来收取。”
虽然吃饱喝足但因为长史溜得太快所以依旧是一无所知的才女们:??!!!
——我们不是被征辟来的么?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怀着这份茫然无措,娴静淑雅端庄稳重的才女们却并不敢当众驳回太平公主亲信的吩咐,只能战战兢兢接过载有题目的绢帛,展开一看目瞪口呆——如撰写公文、策论等问题,虽尔稀奇古怪,但尚在理解范围以内;可公文以后,诸多莫名其妙的图形、符号,什么“三角”、“平方”、“幂”、“勾股”云云,就简直是如观天书,连猜测都猜不出来了。
……对于诸位饱读诗书而久通文墨的才女而言,大概时至今日,终于体会到了在某个领域智商被碾压的痛苦。
这场不知所以的考核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诸位才女如芒在背如梗在喉而如坐针毡,面对此不知所云的天书文字怪异题目,真有度日如年的恐怖之感。待到红日西垂,夜色将至,侍女们才款款而来,自如释重负的诸位才女手中收回试卷,而后命人掌烛提灯,将贵客一一送至行辕后院,暂且休憩;成堆的试卷则立刻被封入箱中,以快马送到河岸工地处。
除了随时检阅彰显朝廷态度以外,太平公主对水利琐事一无所知,不过是便宜行事的牌坊而已;为了料理诸多琐屑的具体事务,还特意从京中调来几位资历深厚的算学博士,“以咨顾问”。而这些天书一样玄妙高深的试卷,也正是要诸位专业人士掌眼,而后才能上呈公主,“乾纲独断”。
说是“掌眼”,实际也不过草草过目。诸位“才女”对考试委实是一窍不通而懵懵懂懂,即使策论经义可以勉强答上两笔,在算学问题上也只能瞠目结舌下笔不得,只能留下连涂鸦都没有的一张白卷而已。
两位算学博士走马观花浮光掠影般看过试卷,一边看也唯有一边摇头:显然,要真以答题的水准硬性筛选,那诸位才女估计只能全军覆没无一幸免;归根到底,拿这种东西考察毫无基础的闺阁弱女子简直不讲道理,除了白卷以外,当然不会有另外的可能——
算学博士微微一愣,下手抽出了一张与众不同的答卷。雪白卷面密密麻麻,全部是细密的蝇头小楷。虽然字迹娟秀小巧,答题的过程却极为粗犷,显然是没有经历过任何严格的训练。仔细分辨再三,才能勉强看出答题的过程:
“取立方棋一枚,令立枢于左后之下,从规去其右上之廉。又合而横规之,去其前上之廉。是乃赵爽之‘开方求圆术’……夫叠棋成立积,逐次切削,高势等同,则积何有异?《九章》之言是也……”
答题者走的绝对是野路子,什么“立方棋”、“横规”,应当是自己创造的术语,浑然不知所谓……不过,如果反复思考的话,这模糊潦草的过程似乎也别有意趣;
“……牟合方盖术?”
手持答卷的算学博士喃喃自语,大为惊疑。
不错,虽然答题过程莫名其妙,但这种横向切割、逐一比对,将“高势”(高与面积)转化为物体“积”(体积)的思路,又与祖冲之父子“幂势既同,则积不容异”的牟合方盖术何其类似!
只是,祖冲之父子一代奇才,算学上的造诣几近横绝万古。他们留下的著作艰深晦涩而不可理喻,大概也只有大唐开国时的李淳风袁天罡等人能领悟一二。如后世庸庸碌碌的算学博士,能领略到一点“牟合方盖”的皮毛,便算侥幸之至了。
所以这“才女”又到底是从何处学会这秘不告人而艰难之至的算学奇术的?
……好吧,真要说“秘不告人”,也实在有点亏心。其实这些算术也没什么机密可言,不过是实在难得出奇,没有几个能够掌握罢了。
算学博士长长吐出一口气,伸手揭开了试卷的糊名:
【关内道绥州米兰芳】
米……从没有听说过的姓氏,看来并非什么算学大家的后裔。
他上下再仔细打量一遍,转手递给了阅卷的同僚:
“这一份卷子,似乎略有可观。”
同僚接过试卷,同样是仔仔细细读过数遍,沉思良久之后,低声开口:
“确有超凡脱俗之处,真是天生的奇才。”
“……那么,可以上陈了?”
“应当是有这个资格的。”
两位博士彼此对视片刻,而后将手探入怀中,各自取出了一方小小金印,在砚中稍稍蘸取墨水,分明铃印于白纸上下两端。
这是临行时皇帝命亲信交付的金印,见此印玺如御驾亲临,甚至可以绕过太平公主的耳目调动人手,将一切“奇才异能之士”直陈于御前。其郑重行事的盛大特权,真有不可思议之感。
……仔细想来的话,圣上精心预备这样奇怪的一份考卷,似乎也正是为了这几条大鱼呢。
不过这就不是他们该考虑的了。博士抽出特赐的朱红绢帛,仔细将白纸包好,抬手招来属官:
“将此物送到驿站,火速,火速!”
有这样两份金印作保,驿站罕见动用了八百里加急的军中骏马,一日一夜疾驰不休略无阻额,竟赶在第二日下午紧急送至了仙居殿外。
此时太阳高悬,正是皇帝料理朝政后午休的时候;日理万机难的闲暇,即使有天大的失误也不当搅扰。但值守的女官仅仅只看了一眼绢帛上金印的痕迹,立刻便双手接过掀帘而入,伏跪御榻之前小心呼唤,叫醒了沉梦阑珊的皇帝。
皇帝困意犹在,睁开双目时犹有氤氲拂绕的不悦。可沉沉目光往女官手上一扫,残余睡衣立即无影无踪。她收揽衣衫坐起身来,抬手一把捞起了那张精心包裹的白卷,扯开丝绸粗略看过一眼,双眸登时便是熠熠精光闪烁,灼灼刺人锋芒凌厉,竟尔不可逼视——
“万幸,万幸,终于找到了——天命在朕,天命在朕!”她喃喃道。
似乎是极为短暂的怔忡与思索——或者是不可遏制的狂喜——皇帝忽而掷下白卷,斩钉截铁的下了口谕:
“立刻将这位姓米的才女迎入神都来!”
“——按当年迎神秀禅师的礼节办,稍有疏忽,惟有司是问!”

第110章 武周后世谈(九)
这句口谕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真个是毫无转圜;聆听的女官不假思索,立刻伏地称是,奉命唯谨。但等稍稍抬头回忆口谕内容,却不由立刻傻了眼:
——按当年迎神秀禅师的礼节办?
禅宗大师神秀声名震于殊俗,是当世一等一的高僧大德;高宗时驻江陵当阳弘“东山妙法”,不但四海缁徒,向风而靡;各方善信,亦不远千里,同来求法;其声势之盛,乃有“两京法主”之尊称。
彼时皇帝尚且还是高宗的皇后,临朝听政的“二圣”,为了借佛门巩固声势,也为了迎合重病体虚心有不定的高宗,尔时的天后曾特意下旨,欲派遣内侍迎接神秀禅师,奉入宫中为至尊祈福;而为表尊崇,奉迎高僧的礼节唯恐不隆,甚至命宦官等“焚香以遵法王,散花而入道场”,更欲劳动宫中贵人,共临法事,亲为郊迎。
如此种种,郑重不可胜计,真要大张旗鼓,昭示内外的架势。所幸彼时宰相尚能持正,据理力争寸步不退,以为如斯礼节迎候庶人,未免大失国家体统,而令天下贤人寒心。谏阻之剧力可回天,外加神秀禅师亦不愿远游,这一份谕旨便不了了之,沦为空谈。要不是今日皇帝骤然提起,大概连司掌礼仪的女官们都要忘得一干二净。
但正因为骤然提起,才有惊心动魄而匪夷所思之感——当初宰相们回驳谕旨,便是以为礼仪太重,有伤国朝体面,乃至逾越君臣的界限,悖逆愚鲁,莫可明言;而今日以此仪注隆重奉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莫名“才女”,岂非更是狂悖莫名,僭越到无以复加?
这仪式中什么“焚香”、“散花”、车撵,还在小可;但要请动宫中贵人迎接,可就真是无大不大的事体——要知道,而今宫中位份最高者唯有上官昭仪,难道要昭仪统率诸女官嫔妃,亲往郊外迎候么!
这样的厚待,与其说是“恩典”,不如说是惊吓;不但负责典仪的官员难以安排,恐怕荣膺宠命的那位“才女”也要胆战心惊,畏惧不已吧?
……所以这真不是一时兴起的信口开河么?
女官跪伏于地,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白,白白绿绿霎是好看。上一次皇帝下明旨迎奉神秀禅师,是被宰相们携手驳回不了了之;而今旧事重萌,却是特意下的口谕而不见文字,想必便是要以宫禁遮掩重臣的耳目,命内侍先把事情办了再说。
可苏模棱姑且不论,狄仁杰李昭德等又是容易欺瞒的么?一旦被这些悍臣强将发现端倪,那固然木已成舟无如皇帝何,但要料理她这夹在中间被迫出头的小小女官,那可真是轻松容易之至……
所以陛下怎么会突然破如此重大的旧例?
这才女又凭什么能有这样的恩宠?
这到底是个情况?
女官懵懵懂懂,满心苦楚无处发泄,正在浑茫混沌之时,却忽听左近环佩理然,鸡舌香香气幽微,却是上官昭仪款步而来,俯首于皇帝御榻之前。而垂手行礼之时,昭仪目光流转,有意无意中瞥了女官一眼。
女官如蒙大赦,立刻匍匐膝行而退,避在了重重珠帘之后。
上官婉儿挽起长袖,接过白纸略略一扫,立刻撩开裙摆,下拜于地:
“臣谨为陛下贺。”
皇帝端坐于御榻之上,也不再是往日虚词客套的语气,肃然开口:
“总算是功夫不负苦心。只是万万料不到,这样的人物居然还是在关中——看来天地灵秀所钟,总在中原,不是寻常可及的。”
上官昭仪俯首道:
“这总是陛下教化之力,公主寻访之功。臣受命查探异人奇士,而今一无所获,两相作比,惭愧无地。”
辛苦筹谋良久,终于得偿所愿,皇帝垂目打量心腹,语气中也多了些柔和的温度:
“这也不是人力可以算计的,何来惭愧之有?只是之后的诸多事情,都要一一谋划仔细了。”
寻访才女的事务重大之至,从始至终尽数由女皇及几位心腹秘密筹划,封锁严谨而绝不示人,即使亲近如太平公主,亦一无所知。大抵只有上官昭仪的身份,才能隐约猜度到一点真正的机密。
也正因为这点猜测,她不能不表示绝对的谨慎:
“是。迎候才女入京的一切事务,臣都一定亲自料理。”
这算是无声无息,接下了令诸位女官们头疼不已的大锅;也算是稍展手段,体贴至尊微妙难言的心思。上官氏能数年由才人而擢升昭仪高位,靠的不仅仅是才气心性,更是这一份体贴入微的周到——以女皇昔日的话讲,“唯有上官婉儿日日办的事拟的旨,才字字句句都是朕心里要说的话”。而今事在重大,怎么能不奋勇争先,为主君分忧呢?
女皇缓缓点头。上官昭仪的谨慎细密,她素有体察,托付此人,原本大可放心。但沉吟片刻,却还是徐徐开口:
“无论如何,一定要用心。花费多少不要紧,务必要将事情办妥。若财力有不支,开内库便是了。”
饶是早有预料,上官才人也不觉长睫一颤。要知道,上一次皇帝开口允诺“花费多少不要紧”,还是一意孤行修筑明堂之时;彼时为昭天命明正统,在这前无古人的浩大建筑上倾尽国力,府库都为之一空。而今旧事重现,经典复刻,真有惊心动魄之感。
……只是迎候一个才女而已,用不到这样的规格吧?
心腹这一份不由自主的迟疑,自然在皇帝鉴照之中。以圣上往日用人的脾性,原本是只管执行,无需多虑;但近日的筹划实在太过郑重关键,却不能不向心腹做详尽的解释,以免犹豫彷徨中,生出什么不应有的猜测。
皇帝踌躇片刻,缓缓道:“自然,以这样的规制迎接并无诰命爵位的女子,是太过分了些。不过,朕苦心竭力,也并非仅仅为了这超凡脱俗的才女,其实大半的心思,还是在于保全自身——也是保全你们,免得辛苦半世,将来落个没有下场……”
这句话幽幽而出,不徐不疾,却听得上官婉儿惊心动魄、汗出涔涔,立刻便匍匐下去以首叩地,骇然畏惧中几乎言语不得——
没有下场?什么没有下场?尊贵强势如当今皇帝,怎么会‘没有下场’?
这是臣子可以妄听,可以妄议,可以妄想的吗?
眼见心腹哆哆嗦嗦缩成一团,皇帝却俨然并不在意,语气依旧平静而和婉:
“说句实话,朕现在看着是赫赫扬扬,天命攸归;但究其实质,朝中的根基却是虚浮浅薄、头重脚轻。李唐皇室是与朕势不两立了,武氏宗亲也真正是烂泥扶不上墙,至于朝中文武大臣,多半不过依违其间,坐观成败而已。一一细数下来,朕所能仰仗依赖的,居然只有那来历不明、用意也不明的‘天书’。”
上官婉儿汗流浃背,勉力道:“天书垂幸,也是——也是陛下上承天命,下临万邦,才有这种种的助益。”
皇帝莞尔一笑:“助益?助益自然是大极了。没有上天赏赐的那本农亩水利的宝书,朕也不敢贸贸然变革田制,督查河工。不过,所谓‘上承天命’者,也只能说说而已了。在天书的眼中,朕真有什么‘天命’可言么?”
上官婉儿垂目屏息,闭嘴不发一言。
“当然,朕现在应当还是有点‘天命’的。毕竟朕还有不少的用处——无论选拔人才、革新科举、遏制兼并,抑或犁庭扫穴清除蛮夷的隐患,都还需要朕这么个绝无退路的皇帝夙兴夜寐,一一料理。只要这点‘用处’还在,上天大概也不会吝惜恩赏。”至尊淡淡道:“归根到底,对高高在上的天幕来说,社稷为重君为轻,皇权不过过眼云烟而已。”
上官昭仪紧闭双唇,愈发不敢稍有声息了。数年以来她追随皇帝整理天幕的种种传授,隐约也窥伺出了这天书真正的立场。以多年的判断看,好消息是这来历不明的天幕是真不在意皇帝的性别出身,绝无什么歧视慢待可言;坏消息是这天幕的态度冷漠到一视同仁毫无差别,而唯一在乎的恐怕只有“历史偏差”!
——换言之,只要能达成它理想中的历史走向,那么皇位上哪怕坐着的是一条狗,天书估计都不会有什么介意。
在这种冷漠冷血浑无顾忌的姿态前,所谓“皇帝”不过是天书执行心愿的工具人而已。所以男女无所谓老少无所谓姓氏亦无所谓,真正是坦坦荡荡毫无分别心,所倾心关注的,大概只是治国的kpi而已。
这种姿态难言好坏,但显然绝不能让至尊放心。事实上,即使上官婉儿御前适逢聆听天谕令之时,有时都难免生出某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在能够完成心愿时,天人之间或者可以合而如一亲密无间;可设若身为工具人的天子不能事事令天书满意……
上官昭仪打了个寒噤,掐断了这念头。
皇帝面色不变,只是缓声开口:
“这本来也没有什么,朕努力将事情办好,也能应付过去。但天下风波难测,总会有不能如意的时候。真要是朕年老而力有不逮,天书会格外留情么?”
她呵了一声:
“……毕竟,朝廷里什么都缺,但最不缺的,恐怕还是候补的皇帝吧?”
这句话说得刻薄之至,却也极为准确——以而今论之,如果天书真厌倦了女皇的统治,那它可做的选择其实相当之多。庐陵王固然是愚钝蠢笨烂泥扶不上墙,但皇嗣李旦谦冲慈和,却是相当合格的继业之君;甚至说句难听的,只要天书设法解决了皇孙李隆基过于长寿的bug,那这位未来的玄宗皇帝,也算是个求之不得的贤明君主……
什么叫我煌煌上国的“六位帝皇丸”呐?
当然,天书未必尖刻狠戾到这个地步。但凡人总有以己度人的毛病,一旦想起自己生平刻薄寡恩尖酸狠辣的种种举止,女皇便实在不能生出什么信心。
“所以,朕不能不为自己留一点退步的余地。”皇帝指了一指裹好的答卷,其上“米兰芳”三个字犹自墨色淋漓:“事涉皇权,原本不是常人可以措手的。不过,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即使高高在上如天幕,恐怕也没有这份无欲的本事。”
上官婉儿战战兢兢,魂不守舍,但终究是隐约领悟,低声开口:
“陛下是说……”
至尊神色平静:“皇帝自然是容易换的——从高祖以来,这朝廷里换过的皇帝也有那么两三个了。不过,对于天书来说,有些人能发挥的作用,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替换了吧?”
“陛下——陛下是说……”
“朕的意思是。”至尊一字字道:“这个米氏的才女,多半是朕——也是尔等——安身立命、当朝立国的护身符,唯一可以与天幕博弈的本钱,所以不惜工本,也要这才女的事务一件件为朕料理妥当,绝不许有丝毫的差池。”
“——记住,权势无足轻重,富贵转瞬即逝,都不过是上天予取予夺的外物而已。只有——只有牢牢攥住这些所谓的‘科学天才’,我等将来才有出路可以选!”
相较于随侍左右,耳濡目染的上官昭仪,皇帝日夜与天书相对,才是真正揣摩透了上天意志的那个人。
数年之间反复推敲,女皇不但意识到了天书那视皇权如无物的绝对工具人态度,更敏锐察觉了天幕看似公平中立外表下隐匿深刻的立场——某种狂热而不可遏制的,对所谓“先进生产力”致命的向往。
为什么要连篇累牍,不厌其烦的阐述历朝历代的技术进步?
为什么要不吝赞美,以那样冗长的篇幅歌颂推动技术进步的渺小人物?
为什么要一咏三叹,乃至于以近乎痛心疾首的姿态,回顾所谓的“李约瑟之问”?
——还有,什么又叫“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女皇要是再察觉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就不配在皇位上坐着了。
诚然,历史应该是由天下人的合力所主导的。但在历史的进步——尤其是自然科学史的进步中,某些要害人物的抉择,却又真是起着最为关键的作用,乃至于可以到一言而兴亡天下的地步。所谓人与人的差距比人与狗更大,这在某些严酷考验智力的科目中,已经不是笑谈,而是常识。恐怕任何一个深入到自然科学领域的研究者,都能在经验中迅速认清现实,痛苦体察到自己与真正的天才巨佬之间那种至深至高莫可逾越的恐怖沟壑,残酷到近乎于笑话的天赋差距。
——喔对了,能有资格深入自然科学领域的人物,多半已经是世人中智力的佼佼者。换言之,只有这种天生聪颖一路凯歌的“别人家孩子”,才有资格被天才们蔑视。
至于寻常人等……还是不要接触这么可怕的世界吧。
所以,某种意义上说,这些绝顶的天才人物是真正的独一无二,他们的珍贵罕异无可替代,恐怕还要远远在皇权以上——女皇驾崩可以立皇嗣,皇嗣宾天可以扶持皇孙,选个合格的君王其实并不为难;但某些科学领域中某些至为关键的人物,某些技术问题中某些聪慧绝顶的大脑,那真是一丁点都出不乱子。稍有差池便是天崩地裂地动山摇,而且几乎都无可弥补的惨痛损失,永难磨平的巨大伤痕。
用天书自己的话讲,当年拉瓦锡被砍头处死时,曾有人悲从中来、伤感莫名,喟叹说砍掉这么一颗头颅或许只需要五秒,但人类要想再长出如此聪慧的头颅,恐怕便是五百年以后了。
所以,同样的道理,设若武周朝中真有了什么不堪言的变故,那么天书便能忍心坐视,看着凡人砍下这颗五百年才能长出来的头颅么?
它敢吗?它不敢。没有这个胆子知道吧?
这叫什么?以上天曾经的开示,这叫“严重破坏生产力”——尤其是考虑到武周这近乎于贫瘠的自然科学储备,随意杀戮天才的破坏力就更无可想象。以后果判断,那简直已经是毁弃黄钟而摧残文明,是对整个民族前途不可容忍的残暴犯罪。如此干系重大千钧一发,即使天书再有担当,亦绝不敢承受这样的责任。
——真要到这逼不得已的时候,估计它撕破脸皮不要,也得下场强行干预,绝不敢摆什么事不关己的中立姿态。
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人人都可以做皇帝,所以皇帝也不算什么稀罕。但有那个资质在自然科学领域开宗立派的,那恐怕穷尽上下,也真没有几个——众寡如此悬殊,还需要考虑么?
而作为并不稀罕且并不珍贵的皇帝,作为上天漠视的弃子,天子自然要为自己做一些考虑——譬如说,将自身与某些不可或缺的天才牢牢捆绑,结成牢不可破的利益共同体。所谓同荣同辱,共进共退,一旦皇权冰山将塌,必然会牵连波及,而无幸存之理。
皇权崩塌与否,或许与天幕无关。可看在那些灼灼耀眼足以震动当世的天才份上,即使高高在上如天书,多半也只能投鼠忌器,瞻前顾后吧?
……有的事情,其实上苍也不敢做呢。
“所以。”女皇重复了最后一遍:“哪怕为了你自己,记住,把事情办好。”

第111章 武周后世谈(十)
这句话当然有些危言耸听,言过其实,但对皇帝乃至上官昭仪而言,却真正是不容辩驳的真理——与狄仁杰等外朝大臣不同,上官昭仪的权势地位立身之本都是女皇所赐,荣辱与共勾连紧密,丝毫没有切割的余地。一旦反对皇帝的力量夺取权力,那么上官昭仪的境遇已是不问可知。
要知道,在真实的历史里,即使太平公主也没能保住上官婉儿的性命呢。
也正因如此,皇帝才相当之坦荡的交代了自己招揽才女真正的用意。这些非凡的天才将是她们君臣的护身符与挡箭牌,将来退步回头赖以自保的余地,因此不能不谨慎处置,拿出一百二十分珍重的心思。
上官婉儿跪伏在地,虽然大受震撼不能自已,但依旧迅速领悟了皇帝那深沉老辣的用意。她磕了一个头正欲表示决心,却听天子又平静开口:
“……此外,郯国公张家的子孙张遂,在算学天文上似乎也极有造诣,也要多多留意着。”
她停一停,道:“天书所称述的一行和尚,似乎便是此人。”
上官婉儿稍稍茫然,而后面色微变:天书曾在综述唐朝技术进步的篇章中长篇大论的颂扬一行僧之于天文测量的伟大贡献,她当然不会没有印象;只是万万料不到,这位高深莫测极受推崇的“一行”,竟然是郯国公张公谨的后裔,真可谓无巧不成书了。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