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心心念念之热望,杜如晦抛掷身后名亦不足惜。但重臣抛弃身后名也罢,要让公主加入,却可能有种种的难处——一如天书中所言,统合这种事绝非温情脉脉,一旦事不得已,是很可能要杀人的;而且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惨酷无可比拟。即使现在有杜公挡在身前,将来公主亲身料理,也是免不得要手上沾血的!
可公主凭什么要手上沾血?她是当今皇帝的爱女未来皇帝同胞亲妹,荣华富贵悠远绵长,此生不会有任何忧虑烦恼。这样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上人,为什么要搅合进肮脏丑陋不忍直视的现实中呢?当陛下乖乖的小公主难道不好么?
……当然,魏国公辩才无双,即使长乐公主真有什么犹豫,他也能施展三寸不烂之舌,挑动外甥女内心最隐秘诡谲的念头,让公主在权欲驱使下懵懵懂懂的接下这个重大的责任。
但现在……现在的长孙无忌默不作声,只是沉默的打量着自己的外甥女。
就算是巧舌如簧,一时说动了公主,又有什么意义呢?要在这件事上十几年几十年的杀伐果断坚持下去,需要的是铁一样的决心。
铁一样的决心,可不是几句话能缔造的。
显然,长乐公主意识到了舅舅的缄默之中某种沉重的分量,而年纪轻轻的公主似乎并不习惯于这个分量。在局促不安的片刻功夫之后,李丽质才小声开口:
“……舅舅,相公在奏折中开列的名单,便是他要杀的所有人么?”
长孙无忌深深看了她一眼,神色莫测:
“这倒也不一定。如此的大事,陛下一定会让朝中议论数次,名单也会有增减。不过,单子上有些人是实实在在无可饶恕,杜公必欲杀之而后快的。即使陛下宽宥,杜公也一定会上折子再争。”
李丽质向长孙无忌行了一个礼。
“那么,请舅舅帮我留意着。”她轻声道:“待到杜相公最后的名单送上去时,我会亲自祈请陛下,不要放过名单上任何一人。”
第74章 大唐后事谈(七)
长孙无忌此来,除了转交杜如晦的密折,确定公主的心意之外,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任务——试验火药。
不错,自从长孙无忌在天幕中窥伺到了火药的制法以后,他苦心孤诣,日夜不忘,大半精力都倾注在了这小小的黑色粉末之上。而这数年间他精心揣摩,也在多次试验失败之后总结出了一些规律,譬如新的、更好的配比,更为精纯的提炼法,而其中最令他引以为自豪的革新,还是全新的火药利用法。
不错,当发现火药的功效之后,他与皇帝欣喜若狂之余,首先思虑的,便是这新发明在军事上几近无边无际的前景。但尝试数次之后,效果却不甚理想——火药的响动与爆炸看似威力惊人,但杀伤力却远远不足,在五六丈以外便可规避,即使用以攻坚,也只能震塌用黄土筑的矮墙而已。如此孱弱不堪一用,委实令齐国公大为失望。
这火药的应用牵涉到几乎整个时代的变迁,堪称是军事领域至为关键的革新。如此干系重大,天幕自然不肯轻易吐露消息。但长孙无忌揣摩良久,还是在字里行间察觉出了迹象——天幕说这火药的应用要讲究“密闭性”,什么是密闭性?
大唐的锻造技术不算发达,造不出什么密闭性良好的容器,但齐国公思路开阔,立刻相当了替代之法:他令人在地下挖出了长长的隧道,而后将火药塞入木桶之中,送入隧道引爆,希望以厚厚的土层,达成所谓天然的“密闭”,
而效果呢?效果就是长孙无忌被言官弹劾了次——因为长孙府的地面整体塌陷了足足五回,言官们怀疑魏国公在挖地道养死士!
仅仅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革新,火药立刻翻身做主,展示出了其在攻坚战无限的应用前景。此次孙大亮率兵出关征伐西域,除炫示武功收复异域以外,也正是奉密旨要实验长孙无忌这新思路的威力。而一路攻坚克难所向披靡,这火药与地道的结合发挥出了匪夷所思的威力——唐军纵横陇西十余国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无论任何坚城深池,都没有在火药前坚持过五天。
怎么说呢,即使唐军早有预料,都免不了遭到了一个小小的军事革命震撼。
而现在,蛰伏两年之久的齐国公,又要带着他斟酌多日的新发明,来再一次改变世界了。
长孙无忌此次专程在秦州郊外拦下大军,正为一举两得。此次征西大军东返,随军带回了不少被俘虏的西域国王与豪贵,要送至长安让圣上亲自裁断。如今大唐在西域的根基尚且薄弱,只能仰仗着亲近大唐的本地官吏徐徐治理。为了顾及西域上层的感受,这些俘虏多半只会被囚禁几年,然后挑选可以合作的对象释放回本国。
不过,所谓恩威并施,在施展皇帝宽宥逆臣的恩德之前,长孙无忌正要以新实验出的火药配方来震慑这些不知好歹的蛮夷。此配方已经经他调整检验过多次,威力绝伦百倍于往昔,必然能让西域小邦的诸多蛮夷心胆俱裂,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不过,也正因为威力绝伦更甚往昔,长孙无忌才不得不赶来秦州演练——毕竟,以他的累累前科而言,如果再在长安京畿展示一次威力,恐怕言官们的折子能把太极宫都给淹了。
这次演练是以检阅军队为名,除邀请了附近州郡长官以外,还强制俘虏随行观礼。考虑到日后长乐公主在陇右西域一带即将发挥的特殊作用,长孙无忌此行还特意带来了一套极华丽威严的礼服,让公主服御以后盛大登场,展示大唐圣朝的威仪。
如萧丞相所言,非壮丽无以重威,长孙无忌苦心孤诣,在造型与出场的方式上百般斟酌,力求完美无暇。公主身量不足,因此他特命在检阅场外搭起高耸的木台,让木台的c位正对着冉冉初生的朝阳。一旦火药爆炸天崩地裂,惊慌失措的蛮夷酋首们便将在烟尘灰土中看到光辉耀眼的大唐公主——这件特制的礼服上以黄金镶嵌了装饰性的甲片,太阳照射后灼灼闪耀,正所谓“甲光向日金鳞开”,必定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足以为外邦的蛮夷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计划得如此周详完美,纵使沉稳如长孙相公,心中亦不由暗自得意。翌日兵甲齐备,列队整肃,在搀扶外甥女缓步登上木台以后(显然,这么隆重的礼服正常人是决计无法单独驾驭的),在居高临下纵览严整军阵之余,长孙无忌还特意向孙女炫示了他辛苦钻研出的秘方:
“臣再斟酌,在原本的火药中加入了石蜜的粉末,果然威力大增……”
“便是天幕所谓的‘白砂糖’么?”
“正是。不过那甘蔗汁液所凝结的石蜜怎么也无法变白,臣尝试了数次,还是只有以黄糖的粉末加入其中,所幸效果似乎并无太大的变更。此外,臣还设法改造了引爆的法师——原本挖地道的法子虽然好,但毕竟直来直往,还是容易漏气。所以现在选了最好的矿工,在地道上加一个弯曲,更能密封。”
长孙无忌在手中画了个“之”字形,向长乐公主展示,又道:
“这原本是太子殿下的主意。”
公主大吃一惊:“我哥?!”
“是的。”长孙无忌轻声道:“太子殿下聪颖天成,于这些图像上别有造诣,所以臣也不时请教。”
长乐公主呆了一呆,不觉隐约打了个寒噤——显然,她出走西域半年之久,与自己的亲哥哥之间已经生出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明明自己出发之前,太子还对着几何大为苦手来着……
背着我偷偷卷是吧?
长乐公主心绪如麻,不由又想起了李承乾千里迢迢给自己寄来的五年中考年模拟,据他说这是陛下自天幕处辛苦兑换而来至珍至贵的异宝,长久习练后必有妙用。但李丽质最近自学了数页,却觉得艰难莫可比拟,实在头痛。
据太子说皇帝还打算在天下士人之中推广……这玩意儿是能推广的么?
在怔怔之中,偌大野地上号角响起,呜呜高亢激昂,而唐军装备齐整,依次行进过空地。被调来作战的地方府军当然无法与长安卫戍的军队相较,但这些部队刚刚在西域纵横无敌,对被俘之各国贵族格外有震慑的buff。这些破国亡家的小国首领胆战心惊的坐于特备的看台之后,眼见当日的敌军列阵而来杀气直冲霄汉,真有心神动荡之感。
按实战中战力由低至高,走过看台的分别是步兵、弓兵、轻甲的骑兵、以及周身重甲一人双马的重骑兵——即使铸造工艺有所发展,具甲重骑兵这一身铠甲仍能抵得上数十中人之家的家产,更不必说人皆双马,奔走往来的消耗;纵以大唐的富庶,而今也不过能供养六七千具甲的重骑精兵而已,而今拨给征西大军五百余重骑兵,已经算是压箱底的老本了。
当然,所谓术高莫用,也正因为是压箱底的老本,所以负责指挥的孙大亮至为爱惜,只有在征伐高昌王城对决王城精锐时投入过一次战场,其余时间统统在后方围观。而今看台上西域各国的高朋满座,也只隐约听闻过这些铁皮罐子的赫赫凶名而已。
不过百闻不如一见,当亲眼望见这些连人带马足有米来高的重甲怪物自台下缓缓而过时,稍稍有点军事常识的贵族仍然是呼吸一窒——这种由钢铁包裹的骑兵是冲杀陷阵的利器,往往只要居高临下一次冲击,便能凭借这数千斤的重量在军阵中碾出一条血路,制造成百倍的伤亡。
在当下这个时代,重骑兵是任何部队战力最核心的核心,如今打马炫示而过,已经足够将西域国王们震慑得言语不得。然而看台下首的几个贵族探头望去,却看见滚滚烟尘中哒哒声渐响,在重骑兵的高头大马之后,竟然缓缓走来了几头——驴?
不错,就是驴。只不过驴上还坐着几个青衫的白面书生,背后背着一支弓箭。
西域贵族:……
这些人比重骑兵还厉害?
唐人没搞错吧?
当然,有个别清醒的聪明人,已经趁着看守官吏不察,小声嘀咕了起来。以他们的看法,这多半是唐人阴损的招数,要暗戳戳宣传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恶毒观念,腐化西域的勇士。
可笑!难道唐人征服西域,靠的是念书么?
高昌王麹文泰尤为不满,以突厥语向自己的儿子麹智盛诉说亡国之苦:
“汉人实在太奸猾了!原来的西域老爷们成了汉人的奴仆,原来的太太们也成了汉人的婢女。汉人不让真正的智者和真正勇者有晋升的机会,若有人犯了错误,汉人决不赦免任何一个,还会株连,从其直系亲属,直到氏族、部落。我们曾因受其甜言蜜语与精金良玉之惑,大批人遭到杀害。啊,西域诸国的人呐,你们将要死亡了!”
嘟嘟囔囔说到此处,看台外监视的官吏终于转过了头来:
“国王与王子殿下,你们是在说什么呢?”
麹文泰赶紧俯下身来,以汉语毕恭毕敬的回答:“我们是说,皇帝陛下高见。”
高耸木台之上,李丽质也抬起了眉:
“这些是做什么的?”
“这些都是国子监的博士与监生,随我来实验火药的。”长孙无忌平静道:“按照傅中书的先例,如若此次实验成功,陛下也会减他们一年的磨勘。”
那无怪乎会如此积极了。李丽质远远望去,却见几头驴在野地边缘停下了脚步——当年隋炀帝大兴土木,曾经在此处修铸新城,建有极为坚固牢实的高耸城墙,只是修筑未半而天下纷乱,只留下往昔宏伟的遗址而已,自然是做实验最好的场地。
几位博士手持火把,点燃了地道外以油浸润的长长麻绳,待见到火焰一路蜿蜒而入,才策驴快速退后,俨然是早就吃过大亏,避之唯恐不及。
眼见点火顺利,长孙无忌精神一振,立刻小声叮嘱外甥女:
“我在地道中放入了几百斤的火药,想必阵仗不会小。等到这些人被火药震动,神思恍忽之时,你再站起来高声诵读预备好的稿子。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传话的人。”
李丽质点一点头。昨夜她舅舅就为她精心筹谋了一篇稿子,简短有力铿锵豪迈,在火药爆裂后大声诵念,必能克建奇功。
长孙无忌又道:“不过也不必惊慌,阵仗虽大,但我早有预备——”
一语未毕,李丽质便不由咦了一声,她明明是坐在丝绸布帛的软垫之上,却猛然感觉身下一个迅即的震颤,而后是骏马驰骋一样的颠簸。然后——然后闷雷一样的浑厚声响轰然而起,淹没了长乐公主下意识的惊呼。
公主茫然的向后转头,看到随侍的宫人乃至侍从那惊慌失措的面容,乃至张大到近乎于扭曲的口鼻。可是奇怪,明明是在嘶声喊叫,但公主的耳目嗡嗡振鸣,所能听见的唯有蚊子一样大小的细细鸣叫,以及此起彼伏,不可断绝的沉闷雷声。当然,还有脚底下越来越猛烈的晃动颠簸——
李丽质向左望去,看到贵为国公的亲舅舅长孙无忌依旧镇定。他神色有些紧张,但还是向公主连比带说,似乎是安慰她不必紧张。
公主还未理解明白,只是茫然之间往外一望,便不由脚下一个趔趄,险些从木台上摔了下去。
——原因无他,此时此刻,野地外那长数百步高二十余丈,调动十万民力足足修筑一年,号称能与长安城池媲美的隋朝城墙,已经连带着周遭的树木土丘山石一起,消失不见了。
而今唯一的痕迹,便只有场地上空那弥漫蔓延,浑黄而厚重的烟尘云雾,仿佛华盖一般笼罩于山石之上,久久不去。
饶是早有预备,李丽质仍然在这前所未有、匪夷所思的惊人迹象前呆住了。她目不转睛的望住远方的烟云,震慑于此前所未有的暴力之前;即使听力渐渐恢复,神志也依旧在恍惚中不能自已,直到舅舅的惊叫在耳边响起:
“糟了,火药量好像放多了!”
与此同时,几人脚下的木台发出了嘎吱一声,可怕至极的声响。
如果说唐朝的官吏早被提醒,还能勉强控制情绪。那么西域诸国的国王骤然遭遇此变,就真是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刹那之间狼奔豕突一团混乱,险些将看台都冲个稀烂。不过,尚未等到看守的官吏紧急调兵来弹压,这些慌乱中不顾一切的贵族们顷刻间从看台上望见了远处飘起的烟云,于是喊叫哭号刹那间消失无踪,这些贵人再次蜷缩在看台以下,动也不敢乱动。
高昌王麹文泰年迈体弱,被挤得一跤摔在了地上。等他挣扎着从泥土中爬起,刚好看见烟云渐散,而原本屹立高耸的城墙与门楼在阵阵的闷雷中缓缓下沉,最终在数个呼吸之中倾颓瓦解,化为一地不知所踪的瓦砾;整个过程平静而又沉默,毫无惊天动地的阵仗。整栋城墙便仿佛狂风下的沙山,在莫名的巨力肆意揉捏下轻易的变形坍塌,一如幼童揉搓泥巴。
麹文泰在王城外见识过唐军以火药破城的战例。但正因为见识过如此的战例,而今再次仰望者倒塌的围墙,他才在惊恐中有了不可遏制的颤抖——与数月以前攻破高昌王城相比,而今的威力何止翻了十倍不止!
这就是唐人的力量吗?这样的力量居然还可以增长吗?
麹文泰喉咙格格作响,几乎在恐惧中呼吸不得。但正是在这惊惧交加犹如油煎的茫然与恐怖里,他的神志訇然震动,终于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念头:
——这样的力量,这样的力量!这样的帝国,这样的帝国!
原来人类还可以强盛到这个地步,原来国家还可以强盛到这个地步!
而他呢?在这样的力量于中原孕育之时,当中原的帝国逐渐强盛至无可比拟之时,他又在做什么?!
他在纵容那些无耻下贱虚弱到不能弯弓盘马的贵族,他在给虚张声势的突厥人当狗啊!
他居然——居然在讨好那么孱弱、可悲、愚蠢的势力啊!
刹那之间,恐惧与愤懑在胸中一起迸发,如火如荼如岩浆奔涌轰,轰然炸裂不可遏制。年近五十的高昌王竟尔从骨头中榨出了力气。他猛地推开搀扶自己的儿子,快步向看台以外奔去,一面狂奔,一面是嘶哑而变形的呐喊:
“大唐皇帝陛下万岁!大唐皇帝陛下万岁!”
显然,长孙无忌的估算还是不够精确。虽然火药效果超乎意料,但毁坏性也超乎预料——秦州长官命人连夜搭建的木台,终于还是在狂猛的震颤中塌了一半。
不过,木台还是结实的,虽然地板有所塌陷,但总算没有伤人,只是长乐公主一脚踩在了地板裂缝之中,竟尔陷下去了大半——她那身礼服实在过于沉重了,根本挣扎不开。
长孙无忌与侍卫合力,像拔萝卜一样把外甥女拔了出来,同时连连咳嗽,流泪不止——先前掀在空中的尘土终于下降了,灰扑扑撒了高台上所有的人一头一脸,飘飘洒洒永无穷尽。齐国公与长乐公主的服饰最为华丽,所以也最为遭重:他们灰头土脸连咳带喘,就像是逃难的难民一般。
“……草率了,下次该调整用量。”长孙无忌喘息道:“公主殿下,您还记得那篇稿子么?说几句也行。”
李丽质呸一声吐出口中泥沙,甩一甩嗡嗡的脑子,愁眉苦脸:
“……前面忘了,中间忘了,后面也忘了。”
长孙无忌:……
“好吧臣也忘了。”他只能承认:“……不过,现在可能用不上了。”
长孙无忌向看台外指去,此时烟尘已经降落,湛蓝天空中澄澈如洗,唯有一轮耀眼夺目的朝阳。天空下土地苍茫一片,无数翻腾的人流正从远处的看台涌出,潮水一样的向半坍的木台奔来。
耀眼阳光中人流五色斑斓金光闪闪,各色的服饰与珠宝在晴空下闪烁着微光,但最终汇拢于这浩荡的人潮之中——来自西域各国的贵族王公们在挥舞手臂扭动着身体;这些稀奇古怪的首领以某种狂热的激情高声呐喊,连滚带爬的朝木台——朝大唐的公主处涌来。
“他们这是——”
“他们这是在朝见大唐,朝见大唐的皇帝陛下。”长孙无忌静静地说:“原本应该钦差还礼……但现在只有公主代行了。”
说罢,他后退一步,将外甥女推到半坍塌的木台之上。
李丽质愕然至极,下意识拍了拍自己的衣袖,瞬间灰尘四起,呛得公主几乎掩鼻——她的礼服已经是尘土满面,再也分辨不出本来面目了。
“——这怎么行?这也太不体面了!”
好歹她是代表大唐出面,煌煌大唐不要面子的吗?
“殿下。”齐国公长孙无忌在公主身后轻声开口了:“什么是体面?没有什么是天生体面的,有力量的人说什么是体面,什么就是体面。”
“现在,大唐的公主愿意召见他们,那无论穿什么,都是给了他们天大的体面。”
贞观六年的十二月,长乐公主终于与长孙无忌先行返回了京城。
爱女出行西域半年,皇帝自然思念不已,乃至于激动难耐,竟尔破例出城门迎接臣子与女儿的车驾。只是这荣宠固然逾越常理,接待女儿与大舅子的仪式却不得不稍作收敛——征西的部队还在关中慢吞吞行军呢,怎么能先抬举自己并无大功的亲戚?长乐公主毕竟只是随行观战,如若身价抬得太高,拿走了一切的荣誉,恐怕会令将军们心寒。
考虑至此,至尊与皇后只是宫中办了个盛大的家宴,为公主接风洗尘。在宴席上,皇帝除殷殷过问公主随军的种种见闻,关怀起居饮食以外,还颇为自得的介绍了京城这半年以来的形势,国子监及贡举改革所激发的种种活力,长篇大论之后,还特意补了一句:
“我让太子在主持这其中的种种事务,可以让你大哥带你去看看嘛!”
闻听此语,原本在含笑斟酒的太子面色微微一变,毫无疑义的露出了某种怪异的神色。
皇帝令太子主持国子监及贡举的改革,绝非心血来潮,而是早有筹谋的规划。他阅览自天幕中抽取的种种科举规章,其中最为满意者便是“殿试”——天子亲自于正殿策问自全国各地选拔而来的精英,不仅可以表示对朝廷用人大政的极高重视,还是施恩于士子的绝佳手段。所谓皇恩浩荡皇恩浩荡,有什么恩典,能比皇帝亲自赏赐给你功名利禄,更为深厚宏大?
此外,一旦经过殿试策问,有皇帝亲手的选拔,那么进士与皇权之间便格外多了一层师徒的恩义。所谓师者若父,为皇帝亲眼赏识亲手拔擢君臣间关系匪浅的寒门士子,岂不比凭借父辈门荫入仕,矜矜然不以朝廷为意的豪门子弟更忠诚百倍?
而今国子监教育与选拔的改革逐步启动,皇帝自然也暗自动心,打算在革新中效仿殿试的精髓。当然,他本人对时下推行的算学农学乃至巫医百工之学等等委实一窍不通,似乎实在充不起这个“帝师”的门面。但没有关系,虽然圣人不懂,但他不是有个被一路鸡娃长大,活用活用的好大儿么?
不错,虽然革新圣旨下发后国子监诸监生闻弦歌而知雅意,早有嗅觉灵敏的卷王投入到了全新的领域之中。但毕竟积年旧习荒废太久,绝大多数监生博士也就能掌握个《九章算术》的基础而已,如若平移到后世计算,大概勉强能够算一个小学五年级,所谓刚刚掌握简易方程与基本图形的水平。
而太子呢?虽然数年以来太子被傅中书折磨得魂飞魄散两股战战,但长孙无忌当日夸赞他的“聪颖天成”还真不是什么客套——以他在数字与图形上那种颇为瞩目的天资,外加可能是当世最为有名的两位算学家日夜不休之磨练,年方十五的李承乾竟尔一举突破知识与见闻的瓶颈,在算学与常识上极为罕见的达到了——初中毕业的水平!
以当时的平均段位衡量,这实在是太了不起的成就了。
也正因为如此,太子殿下便天然有了教诲诸生答疑解惑的资格——初中水平倒也不足为奇,但教训区区一群小学段位,那就太绰绰有余了!
怎么,教导国子监监生还用得着傅中书出手么?!杀鸡焉用牛刀耳!
正因如此,这半年以来,太子都会抽出闲暇巡视内外,不失时机的向苦闷的国子监监生展示皇家的恩典与智慧。天可怜见,虽说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但贩卖学问才气的文人高士们却永远也免不了那自以为是的酸臭气味;即使李唐王朝立国十数年威重令行天下俨然,被特意征辟来的隐士依旧会不时表现出怪异的姿态,仿佛在隐约挑衅皇室:打仗,我不行;辩经呢?辩经你不是也不行?
那么而今,而今的李唐皇室便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的怼回去了——辩经我不行,但算学你行不行?
我们家太子与傅中书李淳风三人联手,那必定能在算学界嘎嘎乱杀!
当然,太子毕竟是储君,再如何放下身段拉拢士子,也绝不可能日日考核,只不过是隔三差五派人到国子监发放太子主持编订的讲义,详细讨论监生们苦思不得的难题而已。这还是他在五三中学到的经验,而今小试牛刀,果然灵光之至——士子们在苦苦钻研算学,领悟讲义微言大义之时,难免便会将敬畏转移到太子,乃至皇室的身上。
毕竟,“虽然不明白但总感觉好厉害”这种心理,是不区分地域时间的。
但为招待阔别半年的亲妹妹,履行皇帝宴席间随意的口谕,太子却一改往日的习惯,特意带长乐公主微服出巡,各着便衣、戴皮冠,乘小车悄悄进了务本坊,要让公主见识见识革新之后的国子监。
与往常书声琅琅,念诵吟咏之声回响不绝的兴旺景象迥乎不同,而今的国子监——尤其是算学、天文诸馆,竟尔是一片安静,呼吸言谈之声不闻;几人稍稍走近打探,却见偌大堂内数十方长桌摆得整整齐齐,到处都是坐在小马扎上俯首奋笔疾书的青衫士子——因为算学所需的计算量实在太大,由西域传入的坐法竟尔在国子监大行其道,颇受欢迎。
不过,在一众埋头苦学的卷王之中,也依旧有人难以忍受难题的折磨,演算片刻后头颅便上下起伏,乃至于垂目闭眼,在长桌前昏昏欲睡。堂内的学生们尚未发觉,紧随在贵人身后的国子监博士却是脸色发绿——虽然两位贵人口口声声说微服私行,但再怎么低调平和,又怎么能容忍这样公然抹黑朝廷至高学府的行径?
于是激愤之下不假思索,立刻开了门冲进堂内,张口就开始呵斥——当然,他不敢泄漏太子与公主的行踪,只敢上价值指桑骂槐:
“——你这个年龄段,你这个阶段,你怎么睡得着的?!有点出息没有!……”
眼见睡觉的监生惊慌失措的站起,满面通红神思恍惚,在劈头盖脸的指责中似乎依旧茫然不能自已,在窗外窥伺的太子终于微微一笑。
“这是我放松的不二法门。”他向妹妹介绍道:“只要傅先生布置的题目做不出来了,我就到这里逛一逛,看着他们挨训,我心里就舒坦多了……”
李丽质:……
“……你可真坏啊。”她喃喃道。
太子带着公主出了国子监,在大殿后随意散步,带来的侍卫随从则远远跟在身后,垂首不敢听贵人的言语。
如此漫步片刻之后,太子似乎是无意间开口:
“听说你要接下西域和陇右的那一摊子事情?”
长乐公主点头:“听几个相公的意思,似乎已经是敲定了。”
“敲定了就好。”太子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说句实话,当初为了安顿陇右及西域的差使,几位宰相差点在政事堂打起来……”
长乐公主微微愕然:“什么?”
“意见分歧太大了。”太子左右望了一眼,眼见四下无人,才低声开口:“魏征等主张处之以静,不要在这些异域消耗太多精力,所谓不能‘劳中国而逸四方’,房玄龄、杜如晦两位相公则刚好相反,以为突厥正是仰仗商道兴起,如果不切实的控制住西域,即使剿灭了突厥,也会有其余的蛮夷趁势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