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为李世民剧透玄武门—— by三傻二疯
三傻二疯  发于:2023年0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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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暗室同样是特殊设计,据说参照了天书的什么“声学原理”,可以将殿中的声音分毫不差的传至暗阁之中,李孝恭端坐于密室之内,便仿佛身临其境一般。
“如雷贯耳,大为醒脾。”李孝恭微微而笑:“我早年奉旨都督凉州,也曾领略过西域豪贵们的做派,倒与公主感同身受。说句实话,他们这个反应委实不算奇怪。”
河间王李孝恭是太上皇帝的族侄,当今皇帝的堂弟,旁支宗室中血脉最近而功业最盛者,偏偏性情又谦退随和,血裔至亲用心精纯,最得天子的信任,甚至能参与某些不可告人的机务。而今天子以密旨派出这样的重量级人物随公主一路西行,明显是有极为重大的嘱托。而今从容出声语气柔和,长乐公主却不能不郑重以对:
“请叔叔指点。”
“谈何指点呢?”李孝恭温和道:“不过是一点小小的体会而已。我也是在凉州与高昌龟兹等国的使者贵族盘桓许久,才隐约悟出的道理——西域诸国都是小国,而小国的心思,从来与大唐,与强汉,与一切统合中原、混一南北的大国强国都不同。如若用天书的话讲,小国天然是没有自主性的,它们做出的抉择,大国的臣民往往很难理解。”
“叔叔的意思是……”
“想必公主还记得当年征伐突厥的大战。”李孝恭道:“贞观三年的时侯,李药师以二十万人奔袭漠北,一举讨灭突厥王庭,擒拿颉利、突利二可汗,东西突厥土崩而瓦解,百年北狄之患,至此消弭。当颉利可汗被押送入京时,我与尉迟敬德曾奉命责问酋首,历数他的种种罪行。彼时颉利可汗咄苾心胆俱裂,意气全消,无论我们斥责他虐民、背盟、险诈等等罪行,都是照单全收,毫无反驳的余地。唯有尉迟敬德呵斥他曾对太上皇侮慢无礼的大罪时,此人却竭力抗辩,说自己不懂唐人礼节,无礼或者有之,却实在没有侮慢之心。”
公主啊了一声。她当然知道所谓“侮慢太上皇”的大罪是怎么回事——武德年间大唐虚弱而突厥强盛,为了在征讨王世充窦建德时稳住这虎视眈眈的邻居,彼时的皇帝而今的太上皇陛下谦词卑礼,曾经给突厥人写过数封低声下气的求和书信。
堂堂中原天子竟尔屈膝侍奉夷狄,这自然被太上皇视为平生莫可忘怀的奇耻大辱,朝廷上下噤若寒蝉的软肋逆鳞。而当今圣上身为人子,数年前又与太上皇有过玄武门这样微妙的过往,那自然要倾尽全力表现自己孝不可言的殷殷诚心,皇室垂范天下的父慈子孝。为此专门派近臣刺一刺颉利可汗,自是在情理之中。
所以,颉利可汗还有什么狡辩的余地么?
李孝恭道:“颉利如此妄言否认,做臣子的当然义愤填膺。尉迟敬德立刻出示了他昔日与太上皇往来的信件,直指称呼中种种悖逆之处——彼时颉利可汗强盛,竟然在信中直呼太上皇的名讳,又称太上皇‘李家老翁’,如此狂悖犯上的言行,真是令臣下不忍耳闻。以彼时的形势,我们本以为颉利会否认这狂妄的言辞,想不到他毫无推辞,竟尔一口承认了下来,只是承认下来后却迷惑不解,直言询问我等,不知这有何侮慢之处?”
“荒唐悖逆到这等程度,真正是令人罕见。我等刚要呵斥,这颉利可汗却说,当年他的爷爷沙钵略可汗曾向大隋效忠,能够做隋朝天子的奴才便心满意足、万分喜悦。彼时突厥上下都知道此事,也不觉得有如何侮慢呐?如若大唐天子不满,他颉利也可以给大唐的皇帝做奴才。此人还言之凿凿,说他愿意效仿他爷爷的先例:如果我与尉迟敬德可以牵线搭桥,介绍他当上大唐皇帝的奴才,他会倾家荡产的报答我等……”
公主……公主缓慢的眨了眨眼。
“颉利可汗在效法勾践之志,卧薪尝胆?”她喃喃道。
李孝恭叹了一口气。
“言辞实在过于无稽,我等也有如此的怀疑。”他道:“但我等随后讯问了东突厥的其余贵人,果然是各个都对昔日沙钵略可汗做隋文帝奴才的光辉往事记忆犹新,乃至心驰神往,恨不能效法先贤。颉利颇有才略,或者还有忍辱负重的志向,这些东突厥贵人多半是酒囊饭袋,决计没有这个矫情自饰的本事。换言之,突厥上下还真是对昔日为奴的往事了如指掌,乃至欣欣然引以为自得……”
李丽质:…………
即使时过境迁平息已久,她也能从自家叔伯眼中窥伺出当初那种虽然不懂但大受震撼的惊骇。
显然,世间最为凌厉的武器便是真诚。当突厥人不遮不掩毫无避讳的向李孝恭尉迟敬德等炫示自己祖上为奴的光辉往事时,纵以两位名将久历沙场的阅历,想必一时间也是瞠目结舌反应不能,以至于预备下的种种问罪之辞居然在这坦诚之前黯然失色,瞬间丧失了一切杀伤力。
——是啊,人家爷爷当了奴才都可以公开宣传,你爹写两封语气卑微一点的书信又算得了什么呢?
估计皇帝亲耳听闻,都要被这样的坦坦荡荡噎得直翻白眼。
在惊骇迷茫之余,长乐公主隐约也记起来了:“我记得贞观三年时,陛下是曾痛骂过突厥形如野兽,所谓蛮夷畏威而不怀德,不可以仁义待之……”
“是的。”李孝恭喟叹道:“我与尉迟敬德回报了颉利的反应,圣人大为震动,也颇为恼怒,当然不会对突厥有什么好脸色——以圣人的说法,突厥与中原各为其国,彼此凌逼侮辱其实也不算大事,但突厥人竟尔恬不知耻自甘卑贱,公然炫示祖宗为奴的旧事,那就不止是将突厥的品格贬入地底,更是对大唐莫大的羞辱。”
——说白了,突厥人恬不知耻下作卑贱,那与突厥僵持多年的大唐又算什么?颉利可汗无耻到这个地步,那就连皇帝三年讨平蛮夷的功业都要黯淡几分。毕竟千秋史册煌煌公论,谁喜欢看中原圣天子陛下放下身段与这样卑鄙的人物纠缠?即使以文章笔法而论,那好歹也得窦建德、刘黑闼之流的豪杰,才能衬托出胜利者的光辉万丈。
皇帝自然深谙这对比烘托的妙处,所以才颇为恼怒,乃至心绪不平。他原本打算教授颉利可汗文章诗赋,令其宴前颂圣,昭成功于太上皇御前;而今也不能不暂时停止,只是排了一支舞蹈了事——毕竟,以颉利可汗的种种作为来看,他搞不好会当着太上皇帝的面迅猛开舔,一旦舔功不得其法,难免要说出某些会让两位圣人尴尬难言,乃至于永载大唐史册的名梗。
——比如什么“做大唐的狗就是荣幸啊”之类的……
“不过,陛下的怒火并未持续太久。东西突厥平定之后,原本依附于突厥的小国惶恐不安,纷纷派出了使节入贡请罪。这些使者或高明或愚鲁,或文官或武将,但在谒见陛下之时,那副谄媚奉承的嘴脸却都如出一辙,真真是阿谀奉迎唯恐不至,毫无底线品格可言,超乎圣人与朝中诸大臣的意料之外——以房相公的话说,昔日南北分立,江南也不是没有过苟延残喘的小国,但小国侍奉大国,卑辞屈礼或者有之,却实在少有如此孱弱无骨的做派。”
“当然,正因为见事见得多了。陛下及大臣们才不觉生出疑惑:如若突厥可谓蛮夷无耻,那么这么多小国彼此相似的做派,难道也能统一归之于不知羞耻么?正因如此,陛下才特意召集我等,细细研读了天幕所示的一二篇章,领悟其中的深意。天幕中所说,华夏周边诸多小国都缺乏自主性,此言诚为得之。”
事涉天幕,俨然便是李孝恭此次千里而来,要向公主所转述的关窍。李丽质听得全神贯注,本能的开口询问:“缺乏自主性?”
“不错。”李孝恭颔首道:“公主请看此图。”
他从袖中抽出了一卷薄薄的绢帛,展开以后纹理灿然,赫然是一幅纤毫毕现舆图。只是图中山峦起伏河道蜿蜒,标记的并非寻常可见的州郡分界,而是以各种线条区隔出的地势与地形,乃至降雨数量、日照强度。
长久与天书打交道,公主一眼就辨认了出来,这应该是天幕供应的所谓地势舆图,描绘的乃是各地之自然禀赋。只是舆图中有大片的颜色渲染涂抹,却与寻常所见的舆图迥然不同。
“这是……”
“这是天幕标出的所谓‘宜居带’。”李孝恭平静道:“以天幕的话讲,人生长繁衍仰赖于五谷,五谷生长繁衍仰赖于雨水阳光,如果将各处一年所能承受的阳光雨露计算出来,便可以大致区分出适宜于居住耕作的土地。而以此分析天下大局,便如掌上观文,一目了然。”
说罢,他以拂尘指点舆图。果然,除了舆图正中一片无大不大,几乎笼罩了整个中原的主要宜居带以外,其余宜居带零散分布于长城以外漠南漠北之地、吐蕃高原,以及陇右以西茫茫戈壁之中——只不过这西域的宜居带随水源河流起伏零落,散碎如满天星斗。
李丽质随同听政多年,立即从这分布中看出了端倪。
星罗棋布环绕中原的宜居带,恰恰是大唐数年以来战略重心所倾向的要点,而且随宜居带之大小不同,策略也迥然相反——长城以北的宜居带最为广大,虽为戈壁山脉分割,但蔓延辽阔仅次于中原;而朝廷厉兵秣马,对北方突厥也是犁庭扫穴、从不姑息;吐蕃的宜居带较为狭窄,又巴蜀之地的崇山峻岭所阻隔,朝廷的策略也变动不居,时而出兵威慑,时而遣使招抚;至于宜居带最为分散割裂的西域,则被圣人视为囊中之物,为此再三优容,怀柔化远。
到底是精心培育出的大公主,李丽质沉吟若有所思,隐约领会到了这舆图的妙处:
但舆图所指示出的宜居带用意远不止于此。李孝恭轻敲图纸,平静询问侄女:
“公主,若比较中原与四夷,你又看出了些什么?”
这还用比较么?公主不假思索:
“中原的宜居带最为广袤无际,无边无涯,无论漠北西域,西南东南,加起来也不能与之相比。”
说到此处,她也不觉感慨:
“这真是天赐列祖列宗的好地啊。”
李孝恭……李孝恭微微默了一默。
显然,数千年前禹王定鼎中原区区一隅之地时,那触目所及都是东夷,是三苗,是西戎,是北狄,是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杂胡。仅以这上古典籍的只言片语来看,上天也显然没有那么慈悲温和,愿意将由南至北这无大不大的膏腴肥沃之地尽数清空,尽数赐予华夏。以公羊派的话讲,彼时是“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所谓中原中原,原者平原也,这么肥美风沃一览无余的平原,自古以来就是万人觊觎的四战之地,兵家意义上真正不可守的绝境,何谈天赐?
当然,明明是平坦肥沃一览无余的平原,往来无碍的四战之地,怎么蛮夷戎狄会渐渐退却,心甘情愿拱手让人了呢?
以圣人经传的话讲,这是因为上古圣王的德行太崇高了,崇高得丑恶的蛮夷自惭形秽掩面而逃,不敢再生活在圣王光辉的德行之下,而宁愿在漠北西南那些偏远狭隘的宜居带内自我放逐,以此彰显圣王的荣耀。
而以天书的话来讲嘛,那些在夏商周三代时不愿意领会圣王仁德的丑恶蛮夷,最后多半都被圣王给“用”了。
所以,这天赐不天赐的,就难免有些微妙……华夏文明的确运气很好,它一向没有什么敌人。但它之所以没有什么敌人,只不过是因为它的敌人都没有了而已。
当然,这些凌厉而又冷冽的内容应当属于皇家口传心授的帝王术,不该由宗室提及。所以李孝恭沉默片刻,岔开了话题:
“不错,中原及江南的确是最为广袤肥沃的土地。其余适宜居住的地带则大半被沙漠山脉河流等等切割瓦解,仅仅只是孤立的小块而已。以天书的说法,这些小块的宜居带之间天然就有孤立的倾向,即使有强横的势力横扫千里,也不过只能逼迫这些小小的势力低头臣服,而难以真正的侵吞蚕食。”
李孝恭的手指在舆图的北面划过,指点漠北那些支离破碎的水源地、星罗棋布的绿洲——长城以北的辽阔草原恰恰吻合着这天书反复叙述的规律。茫茫草地上各色杂胡交错聚居,虽尔霸主突厥控弦百万横绝一时,但也只能压服契丹丁零等部落,而无法完全吞并同化,融合为一。故而突厥一朝崩溃,草原群龙无首,立刻恢复到了往日分裂割据的局面。
而此种分裂散碎彼此为政,则似乎是草原的常态。自匈奴统一漠北以来,历代霸主轮番登场掌控大漠,但无一不是其兴忽焉其亡勃焉,无论再如何兴旺强盛,都决计无法扭转这千年的铁律,只要稍有不慎便会分崩离析,重新散落为大大小小的碎块。
某种意义上说,这便是天书所谓之“地缘规律”,不声不响无形无色,但却高居于幕后掌控一切,纵使明君贤主英雄豪杰,穷尽此生一切才智,亦无法违逆。
“以天幕的话讲,这是‘地理决定论’。”李孝恭复述着那怪异的名词:“草原看似处处青葱,但真正能饲育牲畜养活人口的草场却是变动不居,其间还有大量逾越的干旱地带。被分割在各个贫瘠牧场的小部落往往实力孱弱,无法抵挡强盛的外敌。但外敌纵使强盛,却也很难彻底吞下这些部落——跋涉戈壁的行军实在太过艰难,能够保证基本的臣服就已经相当够本,再想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了。”
“所以,对于这些散居于各地的小国小部落来说,屈服于外敌其实是相当正常的选择。他们既是无力反抗,也多半是不能反抗——如果保持恭顺,那么外来的霸主可能仅仅只会索取一些财产人口而已。如果反抗过于激烈,那搞不好会引发强敌的愤恨,因此而沦为杀鸡儆猴的那只鸡。毕竟,外来者当然不可能远涉大漠一个一个收拾所有小国,但要集中军力料理一两个榜样,那绝不为难。”
李丽质……李丽质瞠目结舌,嘴唇开阖数次,终于喃喃道:
“大宛。”
“不错,大宛。”李孝恭微微叹气:“李广利平大宛之战,就是小国不知好歹,贸然触怒强敌的结果……当然,那也是世宗孝武皇帝的脾气太激烈了。”
是的,就算真要域外势力真要杀鸡儆猴,那多半也是挑个软柿子捏,谁知道武皇帝那么头铁,硬生生耗竭国力横渡千里,也要砍下宛王的头颅呢?
当然,这种头铁的示范效应是强大的。事实上,李丽质今日威逼利诱诸位西域的权贵,所预备的杀手锏正是一篇《贰师将军赋》,这是她自陇右挖掘出的人才仿司马相如《子虚赋》所做的一篇歌咏李广利征西的大赋,一旦谈判久久不利,公主便会令人将这大赋呈上来供诸公“欣赏”。而以她往日的经验来看,西域诸国只要听到李广利大名,那多半是魂飞魄散言语失态,估计会忙不迭的答应下一切条款……
不过,西域诸豪强在识时务上委实超出预料,长乐公主竟尔无机可乘,只能瞪眼而已。
“所以,对于诸如西域之类的小国来说,服从外力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也不会危害自己的根本。”李孝恭总结道:“反正不会被外力吞并,低一低头其实也没什么——说实话,西域也罢、漠北也罢,如匈奴鲜卑柔然突厥等强盛的部族来了又去,反倒是这些小国屹立千年,始终不倒。在彼等看来,大唐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来了又去的外人呢?按天幕的说法,这是所谓的‘生存智慧’,其实无足指摘,也不必为它们感到羞耻。”
“——但是公主,中原的形势,就完全不同了。”
李孝恭手指向下,移至广阔丰美的中原。这是整片舆图中真真正正的肥地沃地应许之地,不但土壤蔓延起伏尽皆在充足的雨水阳光笼罩之下,而且彼此之间毫无隔断,一往而去宜居带彼此相连,即使最封闭的巴蜀盆地,亦有汉中小道及长江水流彼此勾连,充分保证了不同区域内人力物力自然的交通与流动。
但也正因为这毫无阻碍的沟通,才凸显出中原腹地相较于四周最大的独特之处。如果说西域漠北有天然的隔断割裂,那么中原就是真正的奔驰千里,毫无阻碍。而奔驰千里毫无阻碍,也就意味着——
“中原太大了。”李丽质喃喃道。
“是的,中原太大了,土地也太好了。”李孝恭语气从容:“与漠北西域相比,中原乃至江南是没有真正的天险的。即使所谓的黄河、长江,乃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种种关卡,都不能与周遭那种真正的隔绝与分裂相比。若以十万大军征伐漠北小国,纵使沿途绝无阻碍,仅仅人吃马嚼民夫消耗,一年便要花上国库大半的钱粮,途中病死的马匹都是成千上万。可若要横渡长江一统南北呢?只要能把控住淮河与荆州,再在关键的水战中赢上一次,江南便是望风披靡,可以传檄而下了!至于黄河?黄河连长江都不如——它冬天是会结冰的。圣人当年领骑兵冬日渡河,胜仗不知道打过多少。”
“换言之,只要有稍为稳定的后方,那么黄河长江乃至中原的一切关隘都从来不是阻碍。这些关隘平日里商贾百姓往来如织,而百姓可以走的军队便可以走,而大军所过之处,便是朝廷政令所及之处。只要能以军队时时威压、震慑,那么同化也好,吞并也罢,都是易如反掌,可以徐徐为之的事情。”
“这叫什么?喔,这叫‘大一统的必然趋势’——想必公主已经很熟悉了。”
是的,公主当然很熟悉。大一统三个字天书翻来覆去的念,念到皇帝重臣皇子帝女全都耳朵生茧的地步,如此心心念念反复不忘,不像是在阐述什么客观规律,反倒更像是魔怔入骨的复读。但直到此时,天幕才终于借李孝恭之口,展示了大一统必然趋势的缘由——这主宰了华夏文明数千年的终极规律,在历史中若隐若现无可违逆的伟大规则,终于展现了它真正的面目。
原来,原来它这样的平实而普通。所谓光耀恢弘的终极规律,不过是地理地势那平平无奇而左右一切的威能而已。
李丽质恍然领悟,却又一时被这深刻冷酷的洞见怔在原地,一时做声不得。
李孝恭并不在乎,他轻敲长几,神色渐渐悠远,似乎沉浸在了天书曾经的讲解之中。而今的娓娓道来,不过只是转述而已。
“所以,中原与外围是有根本不同的。外围的小国可以依仗距离与天险庇护自己,而中原却绝无可能——设若有两股势力同时于中原兴起,那么他们之间便面临着最危险的竞争。对于中土的势力而言,一切山川河流乃至地形的阻隔都不可靠,只要兵力足够壮盛,那么强者可以轻而易举的吞没弱者,完成统一。正因如此,中原不同势力之间,往往是没有妥协余地的——即使南北朝分立数百年,两岸也是无一日不战,或尔南征或尔北伐,终归要决出胜负为止。”
李丽质睫毛微微一颤。
“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她喃喃道。
“不错,诸葛丞相此语,可谓得之!”李孝恭抚掌而笑,意态悠然:“中原永远容不下偏安的势力,一切的分裂、割据、孤立,都最终要在决战中清算,而这决战必然到来!所以,对于一切雄踞中土的豪杰而言,他们的出路只有两条——要么横扫一切外敌,称雄天下;要么被外敌所横扫,沦为圣天子的阶下之鬼。生死荣枯判若云泥,偏偏期间没有任何的缓冲,任何的中间道路。或王或死或兴或灭,群雄逐鹿容不得他人在卧榻酣睡。而如西域小国一般卑躬屈膝侍奉外敌以自存?那更是绝对的妄想!这片土地太平整通畅了,没有天险做阻隔,弱小者凭什么生存?”
“所以,但凡稍有求生欲的势力,它的选择都只有一个——战斗,不停的战斗下去。拼死战斗或者还有侥幸胜利的可能,至于屈膝投降嘛……屈膝投降也逃不过大军压顶同化灭亡的命运,反而会留下莫大的耻辱——假使不去打仗,那么敌人用刺刀杀死了他们,还要用手指着他们的骨头:‘看,这就是奴隶’!”
“长此以往,这种选择被日益固化,也就成了华夏文化推崇备至的东西,所谓舍生取义,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所谓凛凛气节,大概如此。归根到底,不过是不同形式下不同国家的立身之道而已。”
大概是这泄漏的天机太过惊人,望着李孝恭从容平静的面容,李丽质嘴唇蠕动片刻,终于低声吐出一句:
“所以——所以这道德节义,也是因时而生,因地——因地制宜么?”
说到此处,纵然长乐公主广阅世事久经历练,也不由感到了一丝心悸——自孔子笔削春秋以来,儒家最重纲常仁义,渐渐已经将道德崇高化神圣化,拟定为了某种万世不可更易普天如一的神圣标准。而——而如果李孝恭之言准确无误,那岂非道德也是由不同的环境孕育而生,并会随之演变流化,再无常规?
这不是要赤裸裸打三纲五常的脸吗?
李丽质有点不太敢回话了。
倒是李孝恭极为镇定,微微一笑,语气不变:
“这就不是我可以揣度的了,我只不过复述天书的话而已……不过天书所言确凿无疑,中土与西域诸小国,处世的思路的确截然不同。西域漠北的小国部族完全可以以投降为生,做一根毫无负荷的墙头草。但中土不行。中土天然就是大国,所以绝无投降与依附的空间——一切稍有常识的外敌,都不会允许这样的大国有一丝复苏崛起的时机,所以只要稍有可能,都必定会不遗余力,施加最为惨烈狂猛的攻势。而在这样的攻势之前,中土甚至连投降乞和的余地都是没有的。谁会接受一个大国的投降?谁会容忍一个壮盛古老的广大国家静息在侧,默默的等待东山再起?”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虽然天书中老赵家子孙后辈不争气,但他们祖宗说的这句,却是实实在在的真理。”
“所以,大国小国之间彼此难以理解,其实也是很正常的。对于小国来说,屈膝也好乞降也罢,甚至为强者做奴才,都是可选的生存之法,人家说不定还代代口传心授,密授着投降献媚的心法呢——形势如此,没有什么可以鄙夷的。即使陛下……陛下稍稍了解以后,其实也无可指摘。但大国嘛——大国没有投降的资格。大国一旦屈膝,那就连奴才也没得做,所谓亡国而灭种,所谓侵吞而蚕食,下场之凄惨痛苦,绝非小国寡民的部族可以预料……所以,对于中土而言,从一开始就没有投降能够苟活的选项——如果外敌实在过于强大,那么在抵抗中死亡,也总比耻辱的屈服中被残杀脔割强上百倍。”
说到此处,李孝恭停了一停。他此时心绪起伏,想起的却是自天幕上窥伺到的那个案例。自贞观六百年以后,偏安江南的赵宋最终亡于蒙古人之手;这些兴于漠北的蒙古人被称为“天灾”,所过之处劫掠捣毁无不残破,凡有抵抗都会遭遇屠城的恶报,高于车轮的孩童都会被杀死。而在南宋钓鱼城处,蒙古人所遭遇的抵抗前所未有,乃至于连可汗蒙哥都死在钓鱼城城墙以外。这种抵挡并未挽救南宋灭亡的命运,但在之后的战斗中,蒙古人却忽而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他们基本没有在江南屠过城。华夏文化由此幸存,躲过了翻天覆地的灭顶之灾。
而这仅存的一点江南元气,就成了朱元璋日后北伐翻盘的底牌。
所以说,不抵抗者是死,稍微抵抗的死得更惨,但如果你坚决抵抗到底,抵抗到将对方的首脑都一炮砸死,那对方反而会变得温和起来,愿意给你一条侥幸的活路。
从这种意义上说,历代圣贤谆谆教诲,所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真不是什么无稽放诞虚无缥缈的假话空话套话,而是实实在在传承千年文明最底层的本色。作为占据中土这块天赐之地应许之地的民族,屈膝投降者死无葬生之地,而成仁取义死不旋踵的豪杰,则往往能给后人留下一丁点的星火——他未必能驱逐外敌,但功成不毕在我,而所为必不唐捐,所有的抵挡都有它的意义;而为抵抗所流淌的每一滴血,都将获得一千倍一万倍的报偿。
历来英烈雄杰舍生取义前赴后继,所心心念念的,大抵也是如此了。
当然,所谓夏虫不可语冰,在这种底色中浸淫久了的人,天然而然就会有某种不可自觉的大国气质,以至于竟然用这种独属于天朝上国的标准有意无意的要求诸位蛮夷小国,乃至于为它们做起了道德审判——天可怜见,这些小国有讲究气节讲究道德讲究舍生取义的资格吗?你让人家宁死不屈,那岂不是逼着它亡国灭种?
用天幕的原话来说——
【你华夏泱泱大国,有岳飞有文天祥有于谦,有杀不尽用不完耗之不竭前赴后继心甘情愿为文明为天下而死的英雄豪杰,人家有这么多吗?
你华夏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玩得起历史周期律,就是前人玩脱了都有李世民朱元璋这种不世出的猛人来擦屁股,别人轮得到吗?
——所以差不多就得了,别拿着高要求为难小国了,看把人家憋的。】
当然,天幕在叙述中这些赤裸裸的吐槽与嬉笑被李孝恭大幅度的削减,只留下若有若无的启发与暗示,一唱三叹的朦胧意象。而李丽质也隐约领悟,终于缓缓点头。
“……这么说,倒是我太拘泥不化了。”她低声道。
“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政事堂的诸位宰相见此天书后也曾自承,说眼界毕竟不广,还是对世事有所误解。”李孝恭安慰侄女:“其实概而论之,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委实不必替小国尴尬——说不定人家甘之若饴呢。只不过作为泱泱上国,中土注定不能走小国的路而已。天书说,这片土地要么君临天下光辉万丈,要么堕落崩裂沦为鱼肉,其间基本没有中间道路可以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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