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性情除了本性使然外,很大程度也是由身边环境塑造的。
比如常年生活在压抑环境的人,性情多半也会变着阴郁压抑,而生活在轻松环境下的,性情也大多会开朗天真。
再比如之前,与柳遥平淡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殷月离在大多数时间里,其实已经很像是一个普通人了。
像普通人那样生活?
邵蒙望着昏暗的陵墓,微微皱眉,眼前的地方,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作是普通吧。
“嗯,”柳遥也跟着望了望四周,“将这里的小厮都叫过来,既然环境不对的话,那不如就先从改变环境开始吧。”
大概是有什么特殊的召唤方式,不到半盏茶的工夫,邵蒙已经将陵墓内大半的小厮……不,阴兵都召唤了过来。
这些阴兵都是殷月离过去的亲军卫兵,后来在围剿中一同死去,好些都断手断脚,有的被劈成两半,有的甚至连脑袋都丢了,身上鲜血淋漓,站在一起看上去十分血腥。
柳遥吸了口凉气,努力稳住心神。
叫邵蒙取来干净的衣服,分发给众阴兵们换上,顺便帮他们尽量遮掩住身周的血迹和伤处。
缺胳膊少腿的便用木头做成假肢,没有脑袋的便戴上帽子,里面填上棉絮作伪装,劈成两半的则比较麻烦,需要用绳子仔细捆上,避免中间露馅。
等帮所有阴兵收拾妥当了,柳遥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麻木了,估计连胆量也长了一大截。
“瞧,瞧着还行吧?”柳遥擦了擦汗水,回头问邵蒙。
排列好的士兵站得整整齐齐,有些新奇地打量身上干净的衣服。
邵蒙没有说话,神色忍不住有些恍惚,不知已经有多久没看过手下士兵如此正常的模样了。
做鬼做久了,都快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个普通人。
邵蒙回过神来,就连眉头也舒展了一些,不需要柳遥吩咐,沉默片刻便开口道。
“剩下就是收拾房间了吧,陵墓层之后机关重重,可以先从二层开始收拾。”
柳遥疑惑,“这里居然还有第层?”
“有,”邵蒙点点头,给他指了指入口的方向,“第层内都是机关陷阱,就连我们也很难轻易通过,再往下第四层是整个陵墓的核心,主子的尸骨就安放在那里,公子若是感兴趣的话,可以叫主子带您过去。”
看尸骨?
柳遥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用麻烦,还是算了吧。”
虽然他现在的胆量已经磨练出一些了,但还没有到可以看着自家郎君的尸骨面不改色的程度。
外面已经是更之后,月上中天。
陵墓内,一群人大半夜不睡觉,将整个陵墓二层折腾得天翻地覆。
殷月离是在一阵吵闹声里醒过来的,刚睁开眼便看到面前暖杏色的床帘,四周火光摇曳,将原本阴森的石室照得恍如白昼。
殷月离眯起眼睛,伸手掀开床帘,不知是不是睡糊涂了,总感觉自己仿佛换了个住处。
周围金银玉器早就不见了踪影,墙壁被刷成了雪白,正对睡床的是一张略显古朴的屏风,上面雕着花鸟鱼虫,过了屏风便是圆形的餐桌,摆着四色点心,刚煮好的茶水散发出淡淡清香。
殷月离眉头紧皱,忽然想起柳遥。
昨日祂意识到自己状况不对,为了避免伤到柳遥,只得强制让自身陷入沉睡,再之后发生了什么,祂便有些记不清了。
不会已经出事了吧?
殷月离刚要起身,就望见柳遥推开石门,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米粥和包子。
步子很快,脸上也带着笑容,看不出有曾经受伤的模样。
没有受伤就好,殷月离缓缓放下心来。
“起来了?”柳遥将餐盘放在桌上,笑着招呼祂,“包子是我和钱叔一起包的,墓室里不能做油烟太大的东西。所以可能有点素,你来尝尝看味道行不行。”
殷月离坐在原地不动,被等不及的柳遥拉到了餐桌边,顺便将一碗甜粥塞进祂手里。
“知道你不爱吃甜,所以只放了一半糖。”柳遥在对方的身边坐下,也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又拿了个包子叼在嘴里。
“唔,你如果不喜欢的话,还有鸡蓉粥和山药粥。”
甜粥已经提前凉过了,并不烫,里面加了红豆和莲子,尝起来甜丝丝的。
殷月离其实已经不需要进食,之前维持着一日餐。不过是习惯使然,如今再品尝到食物的味道,竟有种自己还活着的错觉。
但也仅仅只是错觉。
想起昨晚模糊的记忆,殷月离微微垂下眼帘,将手中的粥碗放到一旁,开口问柳遥,“你想出去转转吗?”
“啊?”柳遥差点被包子噎到,连忙喝了口甜粥,“你肯放我出去了。”
殷月离没多解释,只是点头,“嗯,吃过早饭收拾一下,我带你出去。”
可以出门,柳遥觉得自己应该是高兴的,心底某处却莫名有些不安,忍不住抬头与邵蒙对视了一眼。
邵蒙也觉不解,于是朝他摇了摇头,让他先答应再说。
柳遥满头雾水,连吃早饭的心思都没有了,胡乱塞了两口包子,一直等到殷月离示意他可以出门了,才意识到对方居然真的是要带他出去。
和进来时的路径不同,柳遥紧跟在殷月离身后,上了几节阶梯,走了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便已经到了出口附近。
明晃晃的日光从缝隙里透进来,打开机关,外面正是醴泉庄的小花园,似乎刚下了场雪,屋檐上落着薄薄的积雪,不远处甚至能瞧见温泉冒出的氤氲水汽。
柳遥左右看了看,满脸惊讶,“陵墓原来是可以与小花园相通的吗,我之前竟然一点都没发现。”
外面空气新鲜,即便有些冷,柳遥依旧忍不住舒展开身体,深深吸了口气,瞬间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
“是,”殷月离表情平淡,“我的尸骨还在陵墓内,不能在外面停留太久,每日至少有一个时辰要呆在里面。”
柳遥算了算,“既然你不能在外面停留太久的话,不如我们晌午之前就回来吧,坐马车去城里的话应该来得及。”
月离不置可否,轻轻点了下头。
因为有温泉的存在,小花园里许多花还都开着,柳遥住在不见天日的陵墓中,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么鲜亮的花丛了,连忙上前嗅了嗅,之后便拉着身边人往大门的方向跑去。
九桥村不大,又临着宴城,所以村里并没有固定的商铺,只有偶尔路过的卖货郎,挑着一堆小玩意儿在村里叫卖。
柳遥刚跑出院门就被路边一个卖货郎吸引了过去,留下殷月离独自等在后面。
地面黑影浮动,似乎想要朝柳遥的方向扑去,却挣扎了半晌也不见殷月离动作,顿时越发躁动。
“对,”殷月离平静开口,像是与地上的黑影对话,也像是在与自己对话,“我后悔了。”
黑影先是一怔,随即不满挣动,发出诡异的嘶鸣,仿佛是某种威胁。
“没用的,”殷月离握住掌心,尽力将黑影压制了回去,“你就是我,只要我作为凡人的记忆还在,你就不能在短时间里将我彻底抹去。”
黑影还想要挣脱,却到底抵不过对方的掌控,最终只能无奈隐去。
远处柳遥还在挑拣商品,弯着腰,脸上带着好看的笑容,没有一丝阴霾。
殷月离望着自己的掌心,不得不承认,在最初的时候,祂的确考虑过要将柳遥拉入自己的世界。
只要有足够长时间的「浸染」,对方也会同祂身边的亲卫一样,不生不死,可以永远存活于黑暗之中。
可看着对方被阳光照亮的笑靥,祂又觉得比起永远在一起,祂更想让对方自由自在,过平淡却安稳的生活。
不过再等几日,就当是祂的私心也好,祂想再与对方相处一段时日。
殷月离忍不住想,人性真是奇妙的东西。
原本已经被压制的黑影忽然涌动,迅速顺着殷月离的指尖向上蔓延,直到被一阵清亮的嗓音打断。
“你看这把伞怎么样?”柳遥跑过来,举着手里的伞给祂看。
殷月离目光疑惑。
是很普通的绢伞,靛青颜色,上面画着几只仙鹤,模样倒是精致,却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要下雪了吗?”殷月离抬头望天。
“没有,”柳遥指了指外面,“是那货郎说的,这伞颜色深,可以拿来遮阳的。”
柳遥开心凑过去,将伞举过身边人的头顶,“还不错吧,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走在外面,不怕被阳光晒到了。”
指尖微动了动,浓重的黑暗瞬间退去,只在殷月离的肩膀上留下淡淡的鹤影子。
有人牵着祂的手,将祂一起牵到了阳光之下!
第44章
因为其他阴兵还在忙着收拾陵墓内部,没有人驾车,柳遥索性雇了辆寻常的马车,一路往宴城的方向行去。
阳光很好,两边的道路还有刚下的积雪没来得及清扫,放眼望去。仿佛整个世间都是浑然一色的素白。
马车没有车帘,偶尔能看到熟人从旁边经过,笑着和柳遥打招呼。
“这两天去哪儿了,我昨日给你送东西去,叫了好久的门也没人来开。”潘程背着竹筐,穿着厚厚的棉袍,似乎正打算去山里捡些木柴。
“是出门了,今早才刚回来。”柳遥趴在车窗上笑着道。
“回来就好,来来,”潘程说着将一个纸包递给他,“这是你婶子做的东西,可甜,拿去和你家那位一起尝尝。”
“多谢潘叔。”柳遥伸手接过纸包,打开才发现是一包蜜枣。
色泽鲜亮,透明见核,尝起来沙酥爽口。
柳遥吃了两颗,正想给殷月离也尝尝,就发现对方正盯着自己出神,不知在考虑什么。
不,柳遥歪头想了想,其实打从今早上开始,身边人的状态就有些不对了,安静得过分,偶尔还会自言自语。
不会是昨晚的失控留下什么影响了吧。
柳遥顿时紧张,将一枚蜜枣塞给祂,小心试探道,“怎么了,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我们就提前回去吧。”
殷月离接过蜜枣,却并没有接柳遥的话,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和村里的人都很熟?”
不怪殷月离疑惑,这一道过来并不远,却已经有五六个村人凑近和柳遥说话,要么关心他这两日去了何处,要么随手给他塞些吃的东西。
见对方语气还算正常,柳遥放下心来,点点头道。
“当然熟,我是在村子里长大的,而且过去爹娘不爱管我,经常都是村里的长辈好心接济我衣物和吃食。若不是这样的话,大概我也活不到现在了。”
也正因为如此,在最初里正过来找他的时候,柳遥对于当祭品一事才没有那么排斥,就算没有他爹为了钱财算计,只单纯让他为村里人牺牲,估计他也是愿意的。
殷月离安静听着,看了眼村外的枯草,终于说出了自己考虑许久的话。
“你想不想,让我放你离开?”
柳遥一愣,拿蜜枣的手顿住,心也跟着往下沉了沉,“什么意思?”
“就是放你回村子,让你过以前的生活,”殷月离依旧和往常一样平静,声音几乎听不出什么起伏,“祭品的事情一笔勾销,我不会再打扰你,也不会报复你的村子,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没等祂说完,柳遥忽然扑了过来,一把揪住祂的衣领,“你想休了我?”
“嗯?”这回换殷月离愣住了。
“让我离开,不就是休了我的意思吗?”柳遥眼睛瞪圆,用力抓住祂的衣襟。
倒也,不算是错。
殷月离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柳遥见祂没有否认,顿时悲愤,“我们才成亲不到两月,我什么过错都没有,你要是敢无缘无故休了我,我就天天到你家里去闹,让你死都死的不得安宁!”
柳遥嘴唇紧抿,眼睛也禁不住红了,怎么也没想到折腾了一晚,这人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凭什么啊。
柳遥越想越难过,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兔子一样怨恨盯着眼前人。
“不是……”殷月离被他哭得头晕,试图想要解释。
因为马车里动静太大,就连驾车的车夫也被惊动了,连忙回过头问怎么吵起来了。
柳遥抹了把眼泪,愤愤不平,指着殷月离道:“这人才刚与我成亲几日就厌烦了,说要与我和离,您说我该不该和他吵?”
“该吵,”车夫是个中年汉子,不是村里人,只是偶尔过来赶车做些买卖的,闻言赶忙点头,“成亲了就该好好过日子,平常拌拌嘴也就罢了,整天想着和离算怎么回事。”
柳遥吸了吸鼻子,委屈点头。
殷月离头疼得不行,但一想柳遥跑到自己陵墓里去闹的场景,又莫名觉得滑稽。
罢了,殷月离想,距离人性彻底被消磨还有一段时间,眼下暂时还不急,还是等过几日再慢慢同对方说吧。
殷月离这边偃旗息鼓了,柳遥却气不顺了,抱着蜜枣,任由身边人怎么哄都不肯说话。
中年车夫一路看好戏的模样,直到进了城里还觉得意犹未尽,一边还劝柳遥。
“行了,你若还生气的话,就让你郎君想个法子补偿你,不然一直气着对身体也不好。”
殷月离不想最后的日子还和他吵架,自然没有不应的。
柳遥却总觉得事情还没过去,泪眼汪汪看着祂,“那你还要与我和离吗?”
“不会。”殷月离摇头,甚至升起了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
或许祂可以将对方送远一些,然后等状态平稳的时候,再偶尔过去看看他,这样也许就不用和离了。
柳遥还是不肯相信。
殷月离目光柔和,帮他擦干净眼角的泪痕,“我只是考虑昨晚那样危险,要不要先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并不是真的打算与你和离。”
“不过也是我的错,没有仔细和你说清,你想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不是分开就好,柳遥松了口气,揉了揉哭红的眼睛,“昨晚其实也没多危险,我能应对的,不用去安全的地方。”
“而且补偿的话,无论什么补偿你都肯答应吗?”
“对。”殷月离点头。
柳遥眼睛眨了眨,视线落在对方的衣服上,忽然有了主意,“那我要你马上换身衣裳,也行吗?”
老实说,这套衣服从里到外都是黑漆漆的,显得殷月离整个人都有些阴沉,柳遥之前就感觉很不顺眼了。
殷月离略微迟疑,但这个时候也只能点头。
“正好,”柳遥终于不哭了,指着外面道,“方才路过有一家绸缎庄,里面有我相熟的掌柜,我们到那里去瞧瞧,看有没有合适的衣裳。”
见柳遥止了眼泪,殷月离也放下心来,倒也没有再犹豫,只叫车夫靠着路边停下,和柳遥一起下了马车。
然而等进了店里殷月离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绸缎庄全名沈氏绸缎庄,店掌柜是一对兄弟,哥哥负责经营店铺,弟弟则是宴城有名的裁缝。
整间绸缎庄装饰雅致,各种绫罗绸绢纻丝应有尽有,种类十分齐全,只有一个问题,这是间专做女装的铺子。
当然,不单是女装,男装其实也是做的。只不过用料都是同一批,所以颜色过于艳丽鲜嫩,做出来的男装难免有些怪异。
眉心一跳,就知道对方是故意拉自己进这里来的。
“哎,这不是小柳儿吗,怎么有空到这边来了?”沈二正在裁剪衣裳,看到柳遥连忙笑着迎了出来。
沈二和沈大虽然是兄弟,但年岁相差极大,甚至比柳遥还要小上几月。
柳遥过去在别家绸缎庄做伙计时与两人认识,期间受过两人不少照顾,所以直到最近也还有联系。
沈二先是招呼柳遥,随即留意到柳遥身边的男子,瞬间便是一惊。
就见这人眼眸深黑,轮廓精致,仿佛冰魂雪魄一般,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寒意。
沈二暗自咋舌,乖乖,长了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见到模样如此俊俏的公子,就是似乎人太冷了些。
“门口冷,快进屋里来,”思绪转了转,沈二便猜到对方的身份,连忙一脸热情道,“想挑点什么,布料还是衣服,我和店里的裁缝最近刚做了几套男装,你若是要的话,我直接算成本价给你。”
“买衣服的,”柳遥收了绢伞,四外张望,“都是什么样子的,能拿来给我看看吗?”
“好嘞!男装是吧,你先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好久没碰见有人来店里买男装了,沈二欢天喜地便跑进了后院,一面招呼身边的伙计给两人上茶。
殷月离望着周围花团锦簇的布料,不好的预感顿时越发强烈。
茶喝到一半,沈二捧着一大堆衣服跑了进来,放到桌上让柳遥细看。
“都是上好的料子,有些是我从南方进货来的,还有些是从关外买进来,看看,这牡丹花的刺绣。可是我特意找绣娘一针一线绣上去的,在阳光底下别提多鲜亮了。”
沈二唠唠叨叨说了半天,旁边殷月离的眉头却逐渐皱起。
眼前衣服的材料做工的确不错,只是如果不是样式不同,祂都要以为这些不是男装,而是女装了。
“怎么样?”柳遥推了推祂,眼尾还带着一抹红。
“你想让我穿这种衣裳?”殷月离语气无奈。
“对,”柳遥拿了最上面的一件衣服比在祂身上,“你刚才答应我的,可不许反悔。”
殷月离低头看过去,那衣服做工极好,胸前和袖口都绣了精致的祥云纹样,整
体也是今年最流行的男装样式,只是这颜色……
祂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鲜嫩的淡粉色,别说是男子,怕是年纪稍大些的姑娘,都穿不了这样颜色的衣裳。
殷月离满脸嫌恶地瞧着衣服,刚想退开,就发现柳遥眯眼紧盯住自己。于是只能叹气,拿起衣服去屏风后面试穿。
“嘿,”沈二看了半天的好戏,伸手去推柳遥,“这就是之前与你成亲的那个人啊,脾气可真好,居然这么惯着你。”
柳遥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他总觉得殷月离过去应当是脾气极好的人,日常生活也是这样。虽然安静沉默,但只要是自己提出的要求,对方几乎都不会拒绝。
就是不知为何今日忽然要将他送走。
柳遥下定决心,等回去之后,一定要把这件事彻底弄清楚。
屏风后面的人很快换好了衣服,店里的人并不多。因为刚才的动静,这会儿屋里的伙计都下意识去看屏风后面,就等着看那位公子穿上粉色的衣裳会是什么模样。
然而等人真走出来了,众人却都忍不住一怔,明明是诡异至极的颜色。如今衬着对方的容貌身形,却有种说不出的契合。
沈二猛地一拍手,“我就说了,男装就该是这种鲜嫩的颜色,你看这穿着多好看,清新又不失雅致,妙极,妙极!”
店里伙计都无语瞧他,心说也亏得这公子样貌好,一般人还真压不住这套衣裳。
殷月离走到柳遥面前,低头看他,“这回高兴了?”
柳遥原本还想装严肃来着,最后望着对方的衣裳,终于忍不住弯了嘴角。
殷月离也跟着笑了笑,心底软成一片,忽然有些理解,古代帝王烽火戏诸侯究竟是什么心情了。
两人这边正挑着衣裳,后院忽然传来一声惊叫。随即便是闹哄哄的声音,许多伙计跑了过去,似乎将一个中年人扶了起来。
“掌柜的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哥?”屋内的沈二也吓了一跳。
他刚刚去后院取衣服的时候大哥正在外头理货,看起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晕倒了。
被掐了人中的沈大终于醒来,手里握着张信纸哭天抢地,“悦儿,我的悦儿,他们把悦儿抓走了!”
柳遥听得满头雾水。
沈思悦是沈大的小儿子,今年五岁,刚开蒙不久,被人抓走了是什么意思。
“什么?”沈二下意识提高了嗓音,快步上前去抢他哥手里的信纸,上下打量一遍后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到底怎么了,”柳遥越听越迷糊,只能也跟着走进后院,“你们刚刚说,小思悦被谁抓去了?”
沈二看向柳遥,眼里顿时升起一丝希望,扑过去抓紧他的衣袖,“银子,救悦儿需要银子,你手里有五百两现银吗,求求你,只要你肯借给我,我们砸锅卖铁也一定还给你!”
柳遥越听越迷糊了,什么被人抓走了,什么五百两银子。
殷月离倒是想趁着混乱将这身花团锦簇的粉衣裳换下来,却被柳遥用力抓住,不许祂偷偷去换。
殷月离闭了闭眼,已经不忍心去看此刻镜中的自己了。
“别给小柳儿添麻烦,”后院的沈大已经缓过神来,快步走到屋内道,“之前的货款还没来得及结清,正好五百两,够去交悦儿的赎金了。”
说罢向柳遥拱了拱手,“对不住,今日有事要忙,不能招呼两位了,还请多多担待。”
沈二从惊慌里回过神,也意识到不能将柳遥牵扯进来,便朝柳遥歉意一笑。
“那个,你们先回去吧,衣服想要的话可以先记在账上,等事情办妥了之后我再去茶坊找你。”
虽然很想留下来问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但见两人神色,柳遥只好点点头,带着换好新衣裳的殷月离一起离开。
身后店门紧闭,挂了有事歇业的牌子,柳遥望了眼牌子,一路向西街走去,不久便到了香茗茶坊。
靠近门前,才发现茶坊内似乎也有些冷清。
按理来说,如今天气冷,又是大早上,应该有不少行商路人到店里喝茶歇脚,顺便用些早点的,没道理整个茶坊都空空荡荡,几乎瞧不见一个客人。
“你有没有觉得,今天街上的人好像忽然变少了。”柳遥对身边人道。
“是吗?”殷月离从未留意过外界,自然分不清这里面有什么区别。
“当然,”柳遥给祂指了指街道的行人,“你看,比往日少了一半的人,就连总在路边玩闹的孩子也都不见了。”
柳遥倒是有心想找路人问一问是怎么回事,但很快记起殷月离如今的衣裳。
虽然西街上行人不多,但就在两人停留的片刻,已经有不少人看了过来,目光说不出惊艳还是震惊。
“先,先进茶坊吧。”柳遥脸上红了红,拉着神色平淡的殷月离进了香茗茶坊。
徐伯正巧抱着东西从二楼下来,见到柳遥,顿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小公子回来了!”
“你们路上没遇见什么事情吧。”徐伯快步走下楼,上下打量着
柳遥,确认没什么不妥后总算松了口气。
“哎,我方才就想叫人去通知你们,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暂时先不要过来了,最近城里情形不好,可别在路上遇见什么乱子。”
“到底怎么了?”越听越觉得不对,柳遥上前将徐伯扶住。
“别提了,”徐伯直叹气,拍了拍他的手背,招呼店里伙计给两人上茶,之后坐在桌边道:“小公子和殷掌柜,可曾听说过仇山帮?”
柳遥也跟着坐到桌边,皱眉苦思,总觉得这名字听起来好像有些耳熟。
倒是殷月离没什么表情,思忖片刻道:“是山贼?”
“对,”徐伯神色凝重,“这伙山贼是十几年前兴起的,原本在仇山附近起家,后来被当地官府围剿,便在边关一带四处流窜作恶。”
“本来四五年前,仇山帮的大当家被官府抓获,整个仇山帮树倒猢狲散,可不知怎么的,最近忽然又冒出头来,还跑到城里绑走了不少孩子,让家中爹娘筹集赎金,否则便将孩子扔进河里去当水鬼。”
徐伯说着打开桌上的包袱,里面装着的正是两锭五十两的白银,一边说一边叹气。
“我有个故交家的孩子也被绑走了,叫我帮忙筹赎金呢,也不晓得够不够用。”
“他们是在哪里抓的孩子,大街上吗,五百两可不是小数目,为什么不直接去报官?”柳遥还是觉得疑惑,只能一气提了许多问题。
但同时也明白了,刚刚在沈氏绸缎庄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想起小思悦,柳遥忍不住有些担心,那孩子胆子小,身体也弱,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徐伯无奈摇头,“据说是在一个专门给孩子开蒙的书斋里抓去的,那书斋位置偏僻,离北城门又近,老夫子年近古稀,被那伙贼人推在地上,听说当场便晕厥了过去。”
那老夫子柳遥和徐伯都认识,之前到茶坊来喝过茶,为人十分和善,有段时间柳遥读书习字,还曾经向对方请教过文章上的问题。
“老夫子伤得怎么样了?”柳遥连忙问。
徐伯摇摇头,“没伤到根本,就是心焦孩子的事情,连家里的祖产都变卖了,就是为了帮忙一起凑赎金。”
柳遥听得皱眉,眼睛转了转,忽然瞥向自己身边的人。
殷月离也不说话,只将手里的茶盏放到桌上。
“月离。”柳遥凑过去,抓住对方的衣袖,讨好笑了笑。
殷月离挑眉瞧他。
柳遥继续微笑,顺手帮祂将茶水倒满,“沈家兄弟过去很照顾我,小思悦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还有那位老夫子,之前也曾经帮过我……我不能看着他们不管,而且普通山贼的话,应该也不是你的对手吧。”
徐伯来回望着两人,突然明白柳遥的意思,顿时吓了一跳。
“不行,这可使不得,那伙山贼据说是过去边关守军出身,都是带兵刃的,一般人根本就敌不过。”
“边关守军出身?”殷月离抬起头来,终于提起了些兴致。
“是,”徐伯苦心规劝,“之前朝廷与羌吾交战,好些士兵贪生怕死当了逃兵,害怕被军法处置。所以不敢回家,便只能落草为寇,藏在深山里面。”
“这些原本是守军的山贼与普通山贼不同,都是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的,行动也极有条理,别看年纪都不小了,却比泥鳅还油滑,否则也不会连官府都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