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景跟着他走下台阶,观察着他的脸色,叫了一声:“江隐。”
“嗯?”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江隐沉默。
祁景道:“我那样对你,你会生气吗?”
江隐顿了顿,摇了摇头。
祁景停下了:“到底怎么了?你和我直说。不要说没什么,自从戴上一双同心镯之后,我更容易察觉到你的变化了,你现在不太对劲。”
他笑了笑:“江真人,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别让我再猜了。”
江隐没有说话,好像在组织语言,祁景察觉到这点,沉默的陪着他走着长长的台阶。
“我只是……有些事弄不明白。”
“我明明能分得清你和他,但在他顶着那样一张脸,摆出要置我于死地的样子的时候,我又好像分不清了。”
祁景轻声道:“为什么?”
江隐摸上了胸口,那里的东西最近越来越不听使唤,不停的带给他十几年来都没有的困惑。
“这里,很难受。就好像要杀我的人真的是你一样。”
祁景呼吸一窒。
他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没有小青蛙狂喜乱舞,缓着劲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弄不明白的地方,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什么是爱?”
“陆银霜偏执,扭曲,但她是爱着教授的。也许爱中还有恨。”
“有人和我说,爱是惶恐不安,是患得患失。”
“这个问题,总会出现在我的脑中。”
祁景看着他一如往常,丝毫不见破绽的脸,嘴角的笑压不住的越来越大:“江隐,你这是在怀疑自己爱上我了吗?”
江隐看了他一会,难得先避开了视线。
“我……想弄清楚。”
“你既然问了我,我想,我应该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但是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复杂了。”
祁景没想到这个雷打不动的铜墙铁壁,竟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想了这么多。只是这份真挚,就让他几乎克制不住满心激动和温柔,自己都忍不住叹气,真他妈的栽了。
“不复杂,一点也不复杂。”
他上前一步,牵住了那只垂落在身边的手,两人掌心相贴,热度源源不断的传过来,和刚才掐住他的冰凉完全不一样。
“这样看着我,你没有感觉吗?这样牵着我,你没有感觉吗?”他慢慢贴近江隐,直到柔软的双唇贴上,江隐的身子僵硬的像一块木板,被他握着的手也攥紧了。
“这样被我亲,没有感觉吗?”
这句话消失在双唇的呢喃中。
阿月拉和勒丘已经看呆了。
祁景浑然不在意,他黑亮的眼睛专注的看着江隐。在极近的距离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分明出现了动摇。
江隐略显急促的呼吸喷在他的脸颊上,他却拿出了十成十的耐心,一动不动,既不离开,也不进一步的深入,只轻轻的磨蹭着柔软的嘴唇,和紧闭的齿缝。
那种维持着最亲密的距离,却又若即若离的耳鬓厮磨,在这时已经变成了一种折磨。
仿佛小动物一般纯洁的依偎,眼底却氤氲着汹涌的欲望,江隐被那试探磨的无法,睫毛抖了又抖,齿关终于打开了一丝缝隙。
但对方还是按兵不动。
有点干燥的嘴唇蹭着唇角的皮肤,轻轻的抿了下,带起一片酥麻,江隐难得局促,不自觉的动了下唇舌,扫过一片温热。
低低的笑声从两人相连的唇间弥漫开,震的人心底发麻,江隐猛的睁开了眼睛,祁景却再不等他回过神来,大张旗鼓的攻城略地。
直到被用力推开,那抹笑意还挂在嘴角上。
江隐的气息还有些不稳:“你……”
祁景还是笑:“江隐啊江隐,你藏得太深了。你对我也有欲望,不是吗?”
江隐道:“欲望,就是爱吗?”
祁景想起陈厝问过他的那些黄色问题,他正气凛然的说没想过和江隐如何如何,现在看来,真是物是人非。
他很想说没错,但张了张口,还是懊恼的揉了把头发:“也不能这么说。”
“欲望可以不因为爱。”
他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江隐不明所以的看着他。祁景似乎已经无奈了,轻轻抹了抹他的嘴唇,叹息道:“爱是什么,这个问题确实很复杂,我也没法给你一个答案。但是,我明确的知道这一点,因为我的心一直在向你跑,谁都拦不住,包括我自己。所以,问问你的心吧,江隐,然后给我一个答案。”
他晃了晃掌中的手,缓缓松开了。江隐的五指像握不住的流沙一样从手中滑走,祁景的心脆弱的一抽。
“如果你想明白了,就自己牵住我的手,然后,永远都不要放开了。”
直到江隐走远了,阿月拉和勒丘这才敢靠近。
勒丘轻咳一声:“所以,你们真的是那种关系?”
祁景道:“我还在追。”
勒丘一竖大拇指:“不错,是条汉子。”
祁景淡然一笑,心说我这是经历了多少心理挣扎才能这么坦荡的,我一个直男硬生生掰成回形针容易吗?原本以为罪魁祸首是江隐,想想不对啊,那为什么现在他还要掰江隐?原来不是两情相悦,基佬竟是他自己。
唉,冤孽啊。
阿月拉红着脸:“那……祝你们,百年好合!”
祁景一笑:“你们也是。”
他们继续往下走,李团结却忽然道:“为什么不说,欲望就是爱呢?他会相信你的。煮熟的鸭子都能飞,你也太没用了。”
祁景冷冷道:“你有用,齐流木到手了吗?”
李团结哼笑道:“你怎么知道没有?”
祁景心说,人都死了,还在这嘴硬呢。但这个太扎心了,他自己也不太好受,打个哈哈过去了。
“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沉默了一会,李团结又问:“为什么?”
“你还在纠结这一茬呢。”祁景说,“我只是不想糊弄他。如果他稀里糊涂的和我在一起了,最后却发现心不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只有他自己想清楚了,主动选择了我,那样才牢靠。你不懂,这叫放长线钓大鱼。”
“牢靠,什么叫牢靠?这个世界上,只有欲望是最牢靠的。想要什么,就拼尽全力,不择手段的去要,或偷、或骗、或抢、或求,只有握在手里的东西才是真的,其他的都是假的。就算让他爱上你的身体又如何?尝过了那种滋味,自然会上瘾。而欲望是可以将心扭曲的。”
祁景心想,这是什么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论调?三观随着五官跑,脑子长在几把上,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穷奇。
“你想要真心,可人的心多么叵测,说变就变,毫无长性。最愚蠢的事莫过于,在别人交出一颗真心之前,就把自己的心双手奉上。”
祁景憋不住了:“……你以前受过什么情伤吗?”
“什么?”
“我觉得古墓派的祖师婆婆都说不出这一堆话。”
而且,你们俩不是从纯洁无比的乡村爱情开始的吗!!
莫名其妙的,他想到了立下血誓那天,齐流木说,他只换一份真心。
忽然,脚下的地面一阵震颤,开始他还以为是错觉,等看到阿月拉和勒丘苍白的脸,才明白过来。
远处的姻缘庙不断崩塌,相思树的树叶转眼落了一地,台阶的劲头,已经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好,幻境要消失了!”
祁景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拉住了江隐的手,几人狂奔下山,还是赶不上台阶崩塌的速度。他一脚踩空——
“啊啊啊啊!!”
狂风凛冽中,阿月拉喊:“……那个带着翅膀的神兽呢?你让他出来啊!”
祁景喊道:“没劲了!”
化形一次耗费的精力不少,何况是原形。李团结现在还能冷嘲热讽,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完了,完了……”阿月拉飙泪道,“我们要死了!”
明明刚系上红线,她还不想死啊!
他们势不可挡的往下坠去,祁景在狂风中眯起眼,看着地上那不停缩小的花海子,不知道等他们掉下去的时候,还能不能替他们抗一波伤害。
连江隐都闭上了眼睛。
扑通!!
“卧槽!!!”
几声惨叫响起,却不是他们发出来的,一片茂密的花丛毛毯一样将他们接住了,却砸中了不知哪来的倒霉鬼,滚成一团。
“疼疼疼疼疼……我的腿,腿又断了!”
祁景还在晕头转向,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需要看,他就能描摹出那幅泪眼汪汪的样子,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不断抽搐。
“伊伊……救我……”
祁景勉强道:“小白?”
瞿清白也愣了,扭头一看:“怎么是你们?”
“我们……”
一个声音咬牙切齿的从身下传来:“……你能不能先从我身上下去再说?”
祁景低头一看,他屁股底下来坐着一个吴敖。
“抱歉。”
吴敖坐了起来,被砸的呲牙咧嘴,黑着脸道:“这是玩的哪儿出?天上掉下来个猪八戒?”
“说谁猪八戒呢。”祁景笑,“你们呢,不是在山下等着吗?怎么会来这里?”
周伊一边替瞿清白包扎,一边道:“我们本来是在山下的,可是等了很久你们还不下来,又看到山上灯火通明,一只野兽飞了出来,就知道不好。索性连白月明都不等了,先找到你们再说。”
她拍了拍瞿清白的腿:“没什么事,扭了下而已。”
瞿清白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自从陈厝走之后,他的霉运都被我继承了。”
他苦笑了下:“真想他快点回来啊。”
“这不就给你们送人来了吗?”
一个带着温和笑意的声音响起,却让所有人的脊梁骨都是一炸。只要和他打过交道的人,就知道这温柔只是伪装,皮子底下活脱脱的青面獠牙。
像烟雾,又像月光,白月明的身影慢慢在夜色中浮现出来,不同的是,他的手上还抓住一个人。
“把他弄出来,可费了我不少劲啊。说吧,你们要怎么感谢我?”
看到那人的一瞬,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祁景的眼睛紧紧的盯着那双目紧闭,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出声竟有一丝颤抖:“……陈厝?”
“是陈厝,是陈厝!”
瞿清白狂喜道:“没错,就是他!那天被关在密室里的就是他!”
他下意识就要去接人,但白月明向后一撤,他扑了个空,连个衣袖都没抓到。
“别急啊。公平交易,有来有往,我要的东西呢?”
江隐从衣服里摸出一串绳子,上面坠着一只小小的珠子。珠子是个眼睛的形状,泛着诡异的红光,正是他们千辛万苦从白净身上拿到的东西。
他伸出了手:“把陈厝交给我。”
白月明死死盯着那个珠子,眼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不过一瞬,陈厝就被推了过来,而珠子也在夜色中划过一道红光,落在了白月明的手心里。
江隐一把搀住了陈厝。
他像没骨头一样,整个人顺着他的胳膊滑了下去。
祁景将他扶坐在地上,陈厝整个人仍然软绵绵的,连呼吸都微弱,他急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一点意识都没有?”
周伊替他搭了搭脉,就是一愣:“这脉象……好奇怪。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脉象。”
“他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这边还在焦急陈厝的事,白月明已经对着月光举起了珠子,深吸了一口气,满满的魇足。
“终于……终于……”
珠子在那白皙的手掌中碎成齑粉,一缕红光慢慢升起,凝成了一个眼睛的形状。江隐站了起来,挡在了众人面前,戒备着白月明的突然发难。
罗刹夺回自己眼睛后做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试一试它的威力。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红光的虚影慢慢变浅,连同珠子里剩下的那点妖气,消失了。
白月明期待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他还在定定的看着虚影消失的地方,等候了好一会,才回过头来。那一刻,他的表情完全扭曲了。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很轻柔,轻柔的像嘶嘶吐出的蛇信,“我的眼睛呢?我的眼睛去哪了?”
“哦,你们在骗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捂着脸,好像整个人都疯魔了一样,一颗血红的眼珠骨碌碌的从手指缝中转过来,一声鬼啸似的厉喝,“你们骗我!!”
虬结的青色筋肉撑爆了衣衫,长长的手臂飞快的一扫,抓住了江隐的腿弯一拖,啪的一下砸在了对面的树上。大腿粗的小树瞬间断成两结,祁景叫道:“江隐!!”
“小心!!”
惊呼仍在耳边,祁景就被尖利指抓掐住了脖子,他猛力一挣,爪子从脖子划到胸口,呲啦啦抓出深深的血痕,幸好避开了致命处。
瞿清白不知从哪摸出来的剑,一剑劈了过去:“放开!”
“不知死活。”
白月明的声音已经变得极为陌生,低沉的仿佛阴间地府里鬼怪的咆哮。他把祁景一甩,瞿清白慌忙收剑,还是和他撞了个满怀,差点没头破血流。连带着后面冲上来的吴敖也被绊了个跟头,一头栽倒在地。
他不再管其他人,目光落在了毫无知觉的陈厝身上。
“既然你们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
他一把抓起了陈厝,半边青筋毕露的脸上露出一个邪恶的笑来:“和你们的朋友说再见吧!”
他手上发力,尖锐的爪子陷入了那细瘦的脖子里,忽然,一个声音大喊:“住手!!”
白月明看向出声的人,是周伊。
她惨白着一张脸,手里紧紧握着一个小小的瓶子。
“我知道你要的东西在哪里。”
周伊点点头:“你先放开陈厝。”
白月明的爪子一下子收紧了。即使在昏迷中,陈厝也发出了不舒服的呻吟。
“搞搞清楚,小丫头。你现在还没资格和我谈条件。谁知道这是不是你的缓兵之计?”
“我没有骗你。看这个。”
她将一直握在手里的小瓶子递了过去,白月明用爪尖勾住了,挑开轻轻一嗅,连半边秀美的脸也皱了起来。
“这是辟邪的药粉。”
祁景仔细一瞧:“这不是……我们在白净的枕头底下找到的那瓶吗?”
他和江隐在木寮里找了一圈,除了这瓶药什么也没找到,不知怎么又到了周伊的手上。
周伊道:“有的辟邪药药性极烈,撒一点在身上就能使妖物现出原形。有的药药性温和,对于力量强大的妖鬼,不仅起不了作用,还能掩盖身上的邪气。”
“你是说……”
“这一瓶,就是后者。”
“白净为什么要将辟邪药粉放在身边?为什么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他将眼睛藏在了哪?为什么在你把我们从密室里带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红色眼睛?”
“这些问题,原本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但是现在,我终于想通了。”她的脸色苍白的可怕,仿佛自己也恐惧于那个答案,嘴唇都簌簌发抖。
白月明缓缓道:“我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祁景看着周伊的脸,一个可怕的猜测渐渐浮出水面……
如果想藏起一件宝贝,什么地方最好?
什么地方,谁也偷不走?
什么地方,比贴身携带还牢靠?
又或许,那个宝贝……
“……就在他身上。”
她终于将那个答案说了出来,祁景的心直往下掉,后脊梁都冒着冷气。
瞿清白还没明白:“他的身上?他都脱光了还有什么……”
他忽然不说话了,一双圆圆的杏眼瞪的像铜铃。
“难道……难道……不可能!这也太变态了!怎么会有人把罗刹的眼睛安在自己身上?”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这一切!我看到的红光,是白净的眼睛,辟邪药粉,是为了掩盖身上的妖气,我们怎么也找不到,是因为白净将自己的眼珠子挖了下来,换成了罗刹的眼睛!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真正融为一体,他自己,就是辖制白月明最好的武器!”
周伊的话掷地有声,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白月明的脸色晦暗不明,但他的爪子慢慢从陈厝的脖子上松开了。陈厝终于缓过一口气来,闭着眼睛咳嗽起来。
“所以,我想要拿回我的眼睛,就必须要杀了我的……‘父亲’?”
他微微笑了起来,脸上却出现一丝挣扎的苦痛,好像一张面具忽然自己作了个表情一样奇怪。
“……消停点!”他不知道在对谁说话,脸颊却更加痛苦的抽动起来,一会悲伤一会狠厉,活像个精神病。
瞿清白狐疑道:“他搁这变脸谱呢?”
祁景:“应该是他身体里的白月明在抗议。”
也许是白月明闹的太厉害,罗刹僵立了半晌,愤然挥袖,身形一阵烟一样隐入了夜色之中。
四周重回平静,江隐从树下艰难的爬了出来,众人还没回过神来。
“他就这么走了?”
祁景道:“估计是赶着提刀去宰白净吧。还好,他没有带走陈厝。”
他一矮身,将陈厝背了起来:“他太虚弱了,我们先回竹楼吧。”
一行人趁着夜色匆匆回到了万古寨,寨子里一片寂静,不知道神婆那群人是不是还在山上对着虚空叩拜,幸而没人发现。阿月拉和勒丘在晒谷场和他们分别,剩下的人回了竹楼,才敲一下门就开了,阿诗玛大娘的脸从门后探了出来。
“你们都去哪了?”她将人让进来,像个等着孩子晚归的母亲一样忧心忡忡,“我看到寨子里的人都出去了,伊布泉那里好像出了什么事……”
陈厝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闪而过,阿诗玛大娘愣了下:“这是谁?”
“他叫陈厝,就是我们一直以来找的那个人。”祁景轻声说,“大娘,能不能给我们点水和吃的?悄悄的,好吗?”
阿诗玛大娘看看这些年轻的面孔,终究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瞿清白眼含热泪:“我一声妈妈已经在嘴边了。”
祁景踹了他一下:“我的好大儿,把七星披肩拿过来,陈厝的身上冷的像冰坨子似的。”
瞿清白低眉耷眼的去了。
他们给陈厝灌了几口水,围上了温暖的七星披肩,陈厝在昏迷中动了动眼睛,更深的埋进了披肩里,但还是没有醒来。周伊给人诊了半天的脉,也说不出个以所然来。
“不知道吴璇玑对他做了什么,他的脉象很奇怪,虚虚实实摸不清楚。我给他喂了点补气养神的药,应该很快就能醒来了。”
几人守在陈厝的床边,看护着这位阔别已久的老朋友,正在心绪起伏万千的时候,外面的街道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好像有人回来了。
祁景已经到了门边,被阿诗玛大娘拦了回去,指了指楼上。他们顺着楼梯到了二楼平台,在竹帘的掩盖下向外看去。
街道上的灯火由远及近,熙熙攘攘的人群从伊布泉回来了。
火把照亮了兴奋和喜悦的脸,登天节仿佛现在才开始。神婆被抬着走在最前面,白净的肩膀上落了一只猫头鹰,慢慢的跟在后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诗玛大娘忽然探了探身子:“他是……”
祁景眼看她就要到竹帘外面去了,赶紧将人拉了回来。街上的火把像往来不绝的车水马龙,暖暗的光流水一样从那张僵硬、悚然的脸上抚过。
她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整个人都呆住了。
祁景摇了她好几下:“大娘,你怎么了?”
阿诗玛这才回过神来,又向下看了看,缓缓道:“神婆他们,是不是发现你们了?”
“是。”
祁景想了想:“您对我们这么好,我也不想瞒着您了。今天晚上,为了从伊布泉逃出去,我们借助了一只妖兽的力量,神婆却好像将它当成了傈西族当年的神明。他们满心以为神明降世,现在应该要乐疯了吧。”
阿诗玛大娘道:“孩子,你没有必要跟我说这些的。”
“我知道您当年和神婆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们不会再让您卷入这场风波的。”
阿诗玛大娘笑了,那笑有些悲凄,更多的却是洒脱。
“二十年前她将我的丈夫和女儿杀死的时候,我就已经身在局中,无法脱身了。谈什么拖累不拖累呢?只要你们开口,大娘能帮就帮,只希望你们不要重蹈我当年的覆辙。”
她看着街上欢呼的人群:“等到你们的朋友好了,就带着他走吧。这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只是一个人吃人,人杀人的畜生窝子。走吧,走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
祁景点了点头。
这兵荒马乱的一夜很快就过去了,几人伏在陈厝床边,乱七八糟的睡了一地。第二天一早,祁景是被人戳醒的。
戳他的人力道不大,还有些虚弱的样子,声音是从牙缝发出来的:“喂,祁景……祁大胆,醒醒!你要压死老子了……”
祁景原先还迷糊着,听到这个声音,就好像醍醐灌顶,一下子清醒了。
他几乎是蹦起来的:“陈厝!你醒了?!”
他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嚎起来了:
“陈厝!”“陈厝?”“陈厝——”
陈厝艰难的挪动了下被压的发麻的手臂,又感动又好笑:“刚醒,差点被你们吼晕过去。我这是捅了鸡窝啊?”
祁景用力呼噜了把他的头毛,眼睛有点红了:“你他妈的……”
终于还是没说下去。
陈厝还有点迷糊,慢慢的看了周围一圈,他现在瘦多了,轮廓也冷硬了不少,不笑的时候面色沉郁,整个人气质大变。
一个人僵立在他床边,仔细一看,圆圆的眼睛已经盛了两汪泪,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他。
陈厝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面前这个人瘦了,也黑了,但神态还是熟悉的:“小白……”
瞿清白终于绷不住,宽面条泪的扑了过去:“陈厝!呜呜呜……”
“可算找着你了!”
陈厝赶紧一把接住,胡乱拍着他的背:“好了好了,大老爷们,哭什么……”
他抱着瞿清白,又看了看围成一圈的,熟悉的面孔,神情有些怔愣,又低头看了看瞿清白哭的糟糕的脸。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他的表情忽然变的狂喜无比,极为震惊似的,“你们都是真的?我回来了?我不是在做梦?”
祁景心里难受的什么似的,给了他一个重重的拥抱:“你回来了,你不是在做梦!”
陈厝嘶嘶的喊着疼,眼睛已经眯了起来,些许晶莹藏在眼角,一笑之间,总算有了些过去意气风发的影子。
“我回来了……哈哈哈哈哈,老子终于他妈的回来了!咳咳咳咳咳……”
他笑的咳了起来,脸都憋红了,还在笑:“盼星星盼月亮,可算从那不是人待的地方逃出来了!老子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大罪,被那臭鸟……”
他忽然停住了,面上空白了一瞬,随后扶住了头。
周伊赶紧扶住他,给他喂了口阿诗玛大娘刚熬好的姜汤,又送了一粒药进去。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陈厝皱起了眉头:“没什么……就是大脑忽然懵了一下,想不起来自己想说什么了。”
吴敖问:“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他有些懊恼的说,“我在吴家的时候就被下了药,像个行尸走肉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陈厝回想了一下:“我有点记不清了,左不过就是满清十大酷刑上了一遍吧。我好像记得,我被关在一个小屋子里,他们……”
“不对,不是小屋子,是……是箱子。”他的脸色慢慢的由青到白,“我的腿和手都伸展不开,像个破烂儿一样被折叠起来,他们把我的头,塞进……”
他忽然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似茫然似愤恨,像被勾起了心底最深的恨意,却无法继续下去,这恨也落不到实处。
他揉了揉额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多事都想不起来了。好像想到一半,又被我自己压回去了。”
周伊道:“可能是受伤后的应激障碍,你的本能不想让你想起那些可怕的事。既然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总有一天会弄清楚的。”
陈厝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松快了些。
他们急于分享分别这段时间各自的见闻,陈厝听的一愣一愣的:“行啊你们,碟中谍啊!”
正说着,阿诗玛大娘忽然闯了进来,神色有些慌张。
馀口兮口佂口骊·
“怎么了?”
没等她开口,外面传来的敲门声就回答了一切。
“有人来了。”阿诗玛紧绷着脸,“我这个地方,几百年都不会有人找上门……”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江隐反应很快,一把抓起陈厝,塞进了最近的衣柜里,“快躲起来!”
一众人藏猫猫一样各自找各自的地方,转眼间刚才还满满当当的屋子就空了。
吱呀一声,门打开的声音在屏住呼吸的室内格外清晰。
阿诗玛大娘的声音传来:“怎么是你?我应该说过,你这辈子都别出现在我面前了。”
她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对面那人有一把苍老沙哑的声线:“好歹我也养了你十几年,你就是这么和我这个阿娘说话的?”
阿诗玛道:“我没有你这样冷血残忍的阿娘!”
屋里的人都明白了,来的人是神婆。
吴敖悄声道:“我们这些人,没一个能露面的。就这么让阿诗玛大娘自己对付他们?”
江隐抬手按了按。
神婆说:“阿诗玛啊,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来找你。当年的事,痛心失望的人不止你一个。但是你为什么总要与我作对呢?”
阿诗玛努力稳住颤抖的声音:“我怎么与你作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