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不坏—— by里伞
里伞  发于:2023年0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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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汉不听,酒杯塞到丁昭嘴边。有人伸手过来,直接摁下,“喝多脑子不清楚的去厕所吐掉,不然别回来。”
程诺文今晚倒是现身了。多日不出门,比起整日在外上天入海的同事,他那张脸要白上几个色号。此刻语气极严厉,手下的阿康闻声抖了抖,哈哈干笑两声,放开丁昭,“我们逗小昭玩呢……”
丁昭目不斜视,拿纸巾擦掉洒到身上的酒,说我出去一下。
他出门,径直往海边走。冲绳的冬天依旧温暖,海风吹在皮肤上都带着微微热度。
半夜来看沙滩,只有白沙大海的正常景色。边晔也不知道从哪里搜集到的过时信息,夜光沙滩大都是用涂料搞出的噱头,不环保,酒店早已弃用。
唯一会发光的是不远处的小型教堂——酒店真正的特色,看手册说是婚礼胜地,一条步道蜿蜒入海,柔光灯映衬下的白色建筑精美得像巨型艺术品。
誓言交换时能听见海浪声,在这里结婚应该相当浪漫。丁昭挑个好的角度坐下。前两天与同事经过,他这么说,对方听后大笑,说小昭,你也太old school了,现在哪里还流行在教堂宣誓,连结婚的观念都淡化啦。
手机有消息提醒。郝思加发来几张照片,慕尼黑还是下午,他正和白睿德逛集市,挑选一棵最好的冷杉做圣诞树。
他挑剔,要么嫌这棵瘦,要么嫌那棵歪。
丁昭问:玩得开心吗?
还行,你呢?
不开心。
对面停了十几秒,即刻一个语音电话进来。郝思加让白睿德离远一点,他跑到安静的地方,等丁昭接通,上来就是一通问题:“你干嘛啊?迷路?护照掉了?还是有人找你麻烦——说话啊!”
教堂在灯光中投下阴影。他就是老派,不喜欢虚虚实实,要一切都清楚。明明很容易做到的事情,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去做?非要叠上那么多层模糊的滤镜,让最本质的东西疲倦于试探中。
有人与那片阴影重叠,远远向他走来。丁昭眯起眼,对方的身影逐步清晰。
他对郝思加说:“没事,我打错字,先挂了。”
无人骚扰,他不介意在这里坐一整晚。有人,还是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就另当别论。
“丁昭。”
程诺文喊住他,“能不能占你一些时间?”
“你想谈工作?可以发邮件给我。”
“不是。”
程诺文走到明亮处,那张脸不再被阴影遮挡。原来不是紫外线格外开恩,他面色呈现一种不健康的苍白。
他手心攥着一张纸,捏得非常紧,“我有话想对你说。”
说什么?多挤出两句对不起吗?丁昭升出一股强烈的厌烦,“我不想听,也没义务听。”
“十分钟,”对方急切道:“十分钟就好。”
十秒都嫌太多。丁昭回过身,“‘有话和我说’?避开两个月,现在突然找我,程诺文,你是不是觉得这样一来一回耍我好玩?别以为你今晚替我挡酒很伟大,你开不开刀、多喝两杯会不会死,和我没有关系。”
“你怎么知道我开……算了,那个不重要,”他努力维持语气稳定,“这段时间我避开你不是为了耍你,是因为我不想在自己还没有确定清晰的认知前来打扰你。”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逼我在这里听你说话就不是打扰了?”
程诺文暂做沉默。他别过脸,手按住左腹,很慢地吐气。
丁昭冷冷道:“那半杯不管你喝掉还是倒掉,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作用。我没求你。我不欠你。”
“我明白。我考虑了很久,我不会再试图改变你和你生活,你……不需要这些。需要改变的是我,一直是我。”
他闭一闭眼,诚恳问:“只用你十分钟,最后一次,可以吗?”
海滩无人到访。夜晚涨潮,海浪拍打岸边,几乎与心跳同频。
许久过后,丁昭说:“你还有九分钟。”
程诺文仿佛获得暂时的赦免。谢谢,他轻声说,抚平那张皱巴巴的纸,“这两个月我去看过心理医生,他建议我,如果有些话没办法直接说出口,可以试着先写下来,所以我写了。”
“八分钟,你不会想让我一个个字读过去吧。”
程诺文摇头。两个深呼吸过后,他下定决心,念道:
“——实在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写,这是第十二遍整理开头。医生说一开始是会这样,像小孩学走路,只能慢慢来,一点点记录当下的感受。
“我的房间,望出去有座教堂,上面是尖顶的十字架。有次遛狗,我们一起走到徐家汇的天主堂。外面有新人拍婚纱照,你突然对我说,要是能在这么漂亮的地方结婚,感觉一辈子都不会舍得分开。我没回答你,现在可以写下:那时我竟然和你想得一模一样。
“为什么当时不说?仔细想,是因为如果我说了,你肯定会追问我很多问题,有些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有些我也不敢回答,所以不说比较方便。你那么认真,很多时候,你都表现得很直接:你必须知道那个答案,或者说,你要求我说出那个答案。我却只能逃避。
“这么写了,才发现类似的瞬间太多,搞得我脑子太乱,选不出接下来该写哪一个。只有一点是明确的,我不想再遮遮掩掩,让这种瞬间变得更多。从现在起,我需要清楚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然后学会向我信任的人表达这些感受。首先,我要试着写完整这句话。”
他的声音到心,拿纸的手,均在激烈颤抖。
“我,程诺文,重度回避型依恋者。我不是健康的人,健康的人不会伤害别人。因为我曾经被伤害过,所以我选择用同样的方式伤害你,以为这样可以保护自己,却从来不去想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是一种接纳,是我想要——
“再去爱一个人的征兆。”

第88章 坏发展(1)
两个月,程诺文频繁造访边晔友人的工作室,在心理医生对面的单人沙发上讲述经历*。
头两次成效甚微,他与医生大眼瞪小眼,防御机制让他说出口的所有信息都经过筛选,不外乎“我以前虽然过得不好,但我足够坚强,早已挺过去不算什么”,输出的语言非常刻板。
医生对此十分包容,听过一笑置之,请他下次再来。于是程诺文给自己定了期限,事不过三,如果第三次见面依旧没有改变,就不再去了。
那天他坐上沙发,从打开的窗户望出去,外面云层很低,天气阴恻恻的。医生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换到程诺文对面的一张扶手椅。
能不能关上窗?程诺文问。
你不喜欢流通的空气?
下雨的话雨水进来会打湿。
但现在还没有下雨,不是吗?
程诺文没有争辩。医生稍作停顿,转而问他养的狗最近怎么样。
不乖,还是不听话。
与狗建立关系,比起与人建立关系,会不会更简单点?
我觉得是一样烦的。
哈哈,小狗也许会不听话,却不会推开你。
医生继续道:而对于周围的人来说,你更难接近,更难取悦。当他们靠近你的时候,你下意识总是先推开他们。
他沉默,窗外风声呼啸而过。为什么不关窗?
医生:我有答案了,可这答案不是你说的。Nate,一个人沉浸在自我的漩涡中太久,看到的东西都是旋转且模糊的,时间一长,会分不清现实,那时候旁人再想搭把手捞起他,会变得很难。
程诺文皱起眉,医生接着问:你应该遇到过可以包容你的人,愿意倾听你、接受你,也不会逼你,每次都会耐心发觉并处理你的情绪——类似这样的人,是吧?
是。他脱口而出。医生鼓励多聊一些。他却一下子卡壳,说不出了。
医生:要不从第一印象说起吧。
程诺文思索片刻:第一次见到的时候,看我都是低视角,要抬头才能看清楚。我就想,蛮好的一张脸,为什么不能自信点?当时他在我手底下做事,脑子和团浆糊一样,每天都被我骂,我还以为他橡皮泥做的,软塌塌没有主见,后来才知道,他……其实很倔的。
医生嗯一声:不用停下,可以往下说。
特别认死理,对待感情很专一,让我觉得很难应对,以前——
程诺文收拾心情,叙述了与许方纶的过去。医生没有给与评价。
有段时间,我经常反思是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为什么是我碰到这种事?从那之后我就不想和任何人建立什么关系了,但又一直觉得缺了些什么,所以我养了狗,这样回家就不会特别安静,不会只有我一个人被剩下的感觉。
之后他和我住,帮我教狗,我一开始有意画了条线,想保持距离。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人,习惯了,后来谈恋爱,与人同居,双方都太忙,很少有时间过这样的生活,所以我以为,我是不喜欢有人长时间在身边的。
可是和他待在一起,好像变成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哪怕只是遛狗、闲聊,帮他分析工作,我都不会觉得时间难熬。有时候加班,想到过会回家,我还会期待。因为我知道无论多晚,我打开那扇门,都不再是一个人。
医生问起丁昭搬走的原因,程诺文又不说话了。医生问:所以他逃跑了吗?
是我推开他。我对他做过很多不好的事情。
他缓缓说。回忆拖他下水,卷进最深处,中途几次停下,再开口时语气添两分压抑。
医生:一位安全型依恋者总是忠诚而可靠的,尤其像你这样的回避型依恋者,可以从他们那里获取极大的慰藉和安全感,但他们不是受到伤害就自动痊愈的圣人,如果你保持回避的状态,他们会疲惫,会伤心,当然也会选择离开你。
我明白,就像东西坏了,关系破碎之后是没办法修补的。
是啊,覆水难收,老话嘛,但你还是想补偿他,换句话说,你在尝试与他重建一段新的关系。
程诺文苦笑:他不会原谅我,我都不能原谅我自己。这半年我经常失眠,有的时候想起他就会一直想,我告诉自己不能这样,没用,身体可以比大脑快一步回顾过去所有的片段,和放电影一样。
医生不言语,让他继续。
我越想,就越觉得他没有原谅我的理由,我真的很重地伤害过他。我推开他,推开很多人。我没有把握可以维持一段稳定的关系,所以在他们发现真实的我,对我感到失望之前,不如不要开始。
他回到壳子里,这么做,当下确实会轻松那么几秒钟,可是之后那种胸口被开洞的感觉不会随之消失,积累过后,它们将变成盘旋不去的阴云,层叠在一颗本就脆弱的心上。
医生温和道:你受过伤害,童年、成年,家庭、恋人,面对别人对你犯下的那些错误,你是值得同情的。然而你没有治愈成为健康的人,而是在下一段关系中变成加害者,犯下同样的错误。这些感情上的创伤如果不能正确地解决,会发展成应激反应,你必须重新面对。这个过程会很艰难,但其实,它只是迟到了而已。
对方给他递纸。脸颊有什么湿漉漉,程诺文一摸,起初不敢置信,以为是天花板漏水,抬头愣了很久,才知道流泪是本能做出的求救。
窗外狂风怒吼,暴雨终于来了。医生起身关上窗户,再次回到程诺文面前。
过分的压抑是渴望的表现,Nate,你仍旧渴望爱,渴望被爱,同时你又打心底认为自己不会再获得这样的机会,所以你选择保护自己。就像摔倒,有些人疼过,会爬起来,并且继续走,不害怕再次摔倒。另一些人,他会避免一切导致摔倒的可能,降低这件事发生的几率,演变到最后,他甚至不再走路。因为不走路,就一定不会摔倒。
医生在纸上轻划两道:你需要学会表达。从现在开始走路,还来得及。
念过半张纸,程诺文视线低垂。来冲绳三天,他关在房间里尝试表达,却发现写出真实感受比起编造完美的谎言更像一种拷问。
他要把自己翻来覆去锤炼,才能往下写。讨来的这十分钟,是他对过往三十三年从不整理自己的追责。如今一片一片梳理,他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残缺。而在此之前,有个人无畏到试图拼凑起这样的他。
“——你搬走之后,我尽力否认过这个事实,以为可以回到原先的秩序,我骗自己说你不重要,我给叉烧找老师,没有一个教得过三天。连我的狗都知道,没有你的生活根本无法忍受,只有我,还想着骗自己。
“以前我觉得这样很安全,情绪强烈的时候如果不去在意,它们自然会消失,我也不用再感觉到什么,继续一个人往下走,不需要谁。我以为这是坚强的一种表现,不向任何人妥协,可以永远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上帝创造程诺文时,给了他汹涌的感情,却忘记给他表达的能力。他当胸口那些滔天巨浪是一种无法消化的痛苦——不去思考,再隐藏起来,那是小时候的他唯一做得到的事情。
身体再次涌上剧烈的情绪,压得五脏六腑都是沉甸甸的,程诺文暂停,知道这一刻的来临是必然。
“但你进来了,我的世界明明什么都没有,你却不在乎,你亲手在里面为我建出很多新的东西。每个早上,每个晚上,你努力想让我看到更好的可能,我却不回应你。我挑剔你,逼你后退,再亲自打破那个世界里你为我建立的一切,直到里面变成空的,我还将那种虚无理解成是一种解脱。
“我和你说过,长期关系走到最后,彼此会给对方看到最丑陋的一面。我没有信心当你发现这样的我时,还愿意继续留在我身边。那么在此之前,拒绝你,好像变得容易接受一些。”
丁昭曾捧给他一颗真心。他说,我不需要。
他不敢要。他怕要了之后,必须回以一颗同等重量,甚至更沉重的——等到两颗心相撞后破碎,那时又该怎么办。
“这么写的时候,我偶尔会有种旁观者的心态,看着这样做的人说:胆小、脆弱、不成熟。然后发现,这样的人和我合在一起,变成一个叫作程诺文的人,他什么都不懂。三十三岁,不比十岁小孩来得更明白感情的重要。小孩都知道,如果喜欢一个人,就要对他足够好,而不是因为害怕他不够爱自己就抽身离开。”
医生的建议:想爱的人,会不会再接受他、爱他,这些他无法控制。但展现给对方真正的自己,告诉他真实的感受,重新认识爱、面对爱,将自己交给感情的判断,是他目前能够做到的。
当然不可避免的,人会再次受伤,但一直不走路,两条腿会慢慢萎缩。一直不敞开自己,心也会逐渐麻木。
使用它,让它痛,跳动过后才算生命。
放下那张几乎被揉烂的纸,程诺文长出一口气,最后看向依旧坐在沙滩上,给与他十分钟的人。他努力对上他的眼睛,哪怕想象中,那里面可能蕴含愤怒、厌恶,又或者一切褪去后的波澜不惊,他都准备接受。
“你不是同事,不是租客,也不是属于我的什么。我只想告诉你,丁昭,遇见你,是我生命中发生过最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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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几集《扪心问诊》的后遗症,非常不专业,只是试图借用咨询这个方式打开程诺文给大家看。

超时了。
程诺文算过时间,他排练几次,基本能在七到八分钟念完。实际读出来,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他读得慢,声音还抖,捏住的那张纸差点从中间分开成两半。
他望向丁昭。对方侧过脸,赏个后脑勺让他观察,摸不清到底什么心情。
一时也不敢动,程诺文留在原地。等了半分钟,丁昭起身,一个眼神没给,调头往酒店方向走。
定定站了好久,他意识到丁昭的确走了——设想过这个场景,或者说,这是预料之中最应该发生的场景。
合理的。他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解释,事实不会改变。他确实让丁昭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痛苦。对方丢下的东西,他现在再拾起,想要重新交付那颗真心,丁昭不要也很正常。
心的反应最直观,连锁反应至全身上下每根骨头错位般开始痛。
再度接受感情的认知,五感也敏锐许多。程诺文蹲下,手肘抵在胃上。四十度泡盛的威力到访,忍到现在已接近极限,回去吃止痛片也不知道起不起效。
手术之后,他将烟酒都戒了,烟灰缸都一齐进了垃圾箱。摆脱这些依赖,程诺文的每天非常清醒,副作用除了开刀遗留的伤口疼,就是在清醒的状态下不断重复某个心理路径:他将自己放在填充追悔莫及的游泳池中来回折返,时而沉下去,切身去体会窒息时刻。
这么疼,这么难以忍受的过程,丁昭早已体验过。他比程诺文沉得更久,透过水面向上望,自己正站在泳池边。他是那个摁着丁昭的头进游泳池的始作俑者。
肩膀上挨了一记,程诺文移开手臂,看到一瓶矿泉水滚到自己脚边。
仰头看,丁昭拿着另一瓶水。沙滩边有个自动贩卖机,他回到程诺文面前,垂眼俯视。
海边的审判场,祈盼缓刑的罪人,阵阵浪声似钟声。
“有胃溃疡就说,不能吃辣不能喝酒,说啊。念得好听,‘表达真实需求’,你现在又在搞什么?说得到做不到那一套?”
“不是,”程诺文怔了怔,“一点点没关系的。”何况是帮你。
丁昭一句脏话咽回去,“还骗我?现在要有人出来看到你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打你。”
“你要是想打我也可以。”程诺文立即说。被揍一顿,他欢迎。
“打死你有用我早打了。”
“……”
多说多错,他默默捡起矿泉水,拧开瓶盖。
丁昭冷不防问:“徐家汇的天主教堂,你是那么想的吗?”
是。程诺文匆匆喝两口水,慎重地将纸递给丁昭。酒店配备的白色信纸,密密麻麻全是手写字,折痕多,汗水沁湿不少地方,晕开一团团,字体如尸体,乱葬岗一般。
丁昭借着月光速读一遍,开头两段,如程诺文念的没有差别。
他抬头,很快地看了程诺文一眼。
程诺文以为他想提问,心里还在悄悄准备,却见丁昭面不改色将那张纸撕个粉碎,手一扬,全都扔进海里。
大自然最无情,一个浪打来,将凝聚某人三天的心血尽数卷走。
“难受吗?”丁昭问。
程诺文近乎失语,他暂时失去了知觉。
“这里。”
丁昭手按到他胸口,“呼吸不上来,动也动不了,有人敲到你心口发麻——被伤害就是这种感觉。到最痛的时候,你还会觉得那么难过,不如不要活着好了。”
程诺文心跳变慢,丁昭收回手。
“伦敦回上海的十四个小时,我就是这样过来。所以你想我怎么做,程诺文,要不你告诉我吧。”
那只手送他下游泳池。真正的窒息原来是这种感觉,喉咙挤不出一个字,他似乎成为那张纸的碎片坠入海中。
程诺文的十分钟,弥补不了丁昭的万分之一秒。
对不起。对不起。心中说过无数回贬值的道歉——没用的歉别道。他曾经多次告诫下属的这句警示,如今全部回报在自己身上。
远远传来声音:“小昭?”
有同事喝多出来散步,见到沙滩上的两个人。月光单给丁昭一束,他伫立,看向对面重新落入阴影的人。同事瞧不清,试探着喊:“小昭,是你吗?旁边那人谁啊?”
接着疑惑问:“在打架吗你们?”
丁昭给那边挥挥手,意思我们没事,将同事赶走。
他低头看手上的水瓶,慢慢剥去上面的塑封纸。
“程诺文,你感情上生病,换一个人,可以同情你,但我做不到,你让我也生病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算好了没好。每次看到你,我都会想起那些事,甚至出差坐飞机的时候,我也会想,一分钟不敢睡,怕做噩梦,会惊醒吓到自己或者别人。”
“所以同样的感觉,我不想再来一次,”他顿一顿,“我不确定再来一次我还能不能撑过去。”
感情不是开关,按一下,自动免疫一切。医生对程诺文说过,他的自我暴露也许换不来任何回报——最不该伤害的人,他伤害了。种下的恶果长出的只有倒刺,轮到他被刮伤、持续流血,非常公平。
“你不用……小昭,你不用。你很好,是我不好。我不是要求你给我机会,也不是希望你原谅我。”
程诺文低声说:“你付出太多,从现在开始,你什么都不用给我,换我来,我——”
“你说得好轻松啊。”
丁昭打断他,“换你来做什么?怎么做?靠嘴说吗?以后你哪里做错了,再拿张纸对我念吗?十分钟不够,就二十分钟,半小时,两个小时,还是更久?我呢?每次我都要听吗?”
他越说越快,情绪不复平稳。迟来的愤怒让他激动到几次差点咬到舌头,程诺文不吭声。说到后面,丁昭火气上来,抄起手中的矿泉水砸到程诺文身上。
水瓶滚进沙子,落地无声。
程诺文任他发泄。刚才有几个瞬间,他看到那样飘忽的丁昭,心都快停跳了,现在勉强可以跳两下——丁昭恨他!
他还肯恨他。程诺文缓过气,什么都不再感觉,那就是真的走到尽头。一张纸而已,就算丁昭此刻要把他撕碎扔海里,也没关系。
“小昭。”
“叫名字。”
丁昭。他退一步,都听他的。
“你没有理由原谅我,我很清楚也不奢望这点。今天你能听我说完,我该说谢谢。我知道这些话补偿不了什么,但我做好准备了,我不会再为了保护自己推开你,你受过的伤害我愿意同等并且更深地体验一遍,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接受,只要你——”
他担心压迫感太强,随即换个说法:“我只想你同意我可以继续在你身边,最普通最无关紧要的关系也可以。”
丁昭调转视线,别过头望向海平面。很久后,他吐出两个字。
“同事。”
程诺文愣住,“什么?”
“不是你自己说想和我做可以正常相处的同事?只能做这个,不要算了。”
怎么不要?程诺文立刻答应,生怕这个提议隔一秒就不算数。他背过身调整呼吸,心跳加快了。丁昭比止痛片管用,重新对上对方时,他的脸色都稍许红润一些。
同事可不可以送你回去?他试图问,可惜问题被不远处的吵闹声淹没。宴会厅的年会结束,众人憋得太久,急需吹风,均往沙滩方向走。
丁昭大概也没听见,转身并进大部队。
程诺文跟上去,他不敢靠得太近,与丁昭隔开一段距离。
同事们喝过几杯,意识飘散,对于新加入的两人并无怀疑。他们迎着潮湿的海风向前走,程诺文落在后面,透过三三两两的人群,他看丁昭背影:不再是瑟缩一团,舒肩展背,已是最好姿态。
自己做过盲人,让过去遮眼,没有及时发现并珍惜身边的那个人。
以往的程诺文不会回头,错过就错过,他会假装不想要。
现在心很诚实地说:他想要。
只要选到最好的那个,程诺文不会厌,即便背壳追上二十年。
龟兔赛跑,落后的人,原来始终是自己。
回程飞机排在下午,某些宿醉的同事上机头晕眼花,四处征用其他座位的呕吐袋。
依旧是二三二的波音,丁昭坐到中间三人座的最左边,手旁就是过道。
塞行李的时候,他手腕没使上力,箱子瞬间往外冲,幸好后面有人帮他托住。丁昭原本想说谢谢,先闻到那股淡香水的味道,檀香纯粹,很久不夹杂白壳万宝路的烟味。
他动一动,避开对方坐回位置。
BD和客户组的座位又被打到一起。Kate去前排,丁昭身旁换来杰西卡。小姑娘还记挂着昨天他抽到的特等奖,感叹他手气太好,然后打开正在玩的手游,递给丁昭让他代替抽个十连。
你当我什么啊。丁昭假装生气,还是帮她抽了。
杰西卡睁开一只眼看结果,略有失望。丁昭安慰她,自己这双手也不是每次都能抽中想要的东西。
小姑娘立马乐观:也是,运气是要藏起来一些的,否则老是给别人花出去,轮到自己用就不够了。
丁昭笑笑:那下回我存点再帮你抽。
他打开手机,郝思加在慕尼黑的早晨发来信息:你昨晚干嘛了。
看人学走路。
郝思加连发几个问号。丁昭没回复,机上有些冷,他问空乘要了毯子,将自己团团围起。
闭目养神时,周围嘈杂,大概是别组的同事登机。另一边的人起身,站在过道给他人让位,顺势往丁昭的座位靠去,垂下的手轻轻擦到他肩膀。
下一刻,对方收回手,害怕冒犯到准备入睡的人。
丁昭不高兴睁眼。一条过道,隔个座位的距离,想要跨越,还需历经千山万水。
他放缓呼吸,久违的睡意渐渐袭来。再醒来,旅途居然已过大半,机上广播提醒即将降落浦东。
机窗之外,上海难得的冬季暖阳。

第90章 坏发展(3)
一趟出游,过完周末返工,A组震撼连连:程诺文十点到公司,宣布要搬出小会议室。
原本程诺文在A组工区有个工位,由于常年不坐,早已变成杂物堆,同事们习惯将那些没有入库的物料全部甩过去,聚成一座小山。
这次突然说要坐出来,一众阿康不明所以:干嘛啊,Nate想和我们过集体生活吗?
他们习惯了程诺文坐在那间房内发号施令,还能将程诺文的心情与百叶窗的拉开幅度挂钩,如今上司亲自粉碎这些揣测,问起来,只说,外面视野好。
程诺文离开封闭小盒,身上阴云散去,气色好上许多。他清理完工位的垃圾山,在桌面放上四个玩具:长双恶魔角的大反派、吹喇叭的毛绒小人、抽象主义香蕉公仔以及一只流下桃心眼泪的哭泣小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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